初夏的一个下午,多云,温度比往日高。山越贞一在涉谷车站坐上地铁,大约十一分钟到达了东横地铁线上的都立大学车站。
车站广场上不怎么热闹。山越君沿着车站广场前的大路朝北走,不一会儿来到目黑大街,正对面都是各家银行的支行。
顺着目黑大街往西走,又遇上昭明相互银行的支行。隔着中间的十字路口,那家支行与太阳相互银行的支行门对门。太阳相互银行的支行大楼外墙是奶油色,挂出的细长招牌上的字是红的。这两块招牌的底色都是灰色,两幢建筑物的外观几乎差不多,都是正方形,矗立在十字路口的人行道上。远远望去,像两面展开竞赛互不相让的旌旗。尤其是那两块细长的竖挂着的大招牌,迎风而立,庄严凝重,似乎远远超出建筑物本身的重量。
山越君站在那里仰望着,比较着这两家相互银行的外观。
这两幢银行大楼的底层都有沿街的陈列橱窗,橱窗里都张贴着企业的理念标语。太阳相互银行的理念:亲切第一!与顾客共同的银行!标语旁边是一排小字写的问候语。正中央是太阳相互银行行长坂无延夫和年轻支行行长的两张半身照片,照片右下角是各自的签名。迄今,太阳相互银行已经创建二十多年了。
昭明相互银行的理念标语:人类信爱——即以全人类最崇高的心灵为广大顾客热诚服务。读起来顺口,标语醒目。下面是几排小字,一看就知道是宣传基督教的平等、博爱精神。昭明相互银行的这一特征,广大顾客无不知晓。正中央是下田忠雄行长的彩色肖像,前半部分的头顶上光秃秃,不见一丝头发。照片右下角,是下田行长的亲笔署名。
山越君比较了好一阵子,等到绿灯第四次亮的时候穿过道路低着脑袋快速朝北走。前面是上坡道,是柿树坂,顺着这条坡道一直走,可以到达西边的自由丘,最终与高级住宅街汇合。
平缓的坡顶上,浮现出一幢白色、高耸入云的高大建筑。两边是茂密、郁郁葱葱的树林,把空间点缀得生气勃勃。它与银行大楼不同,没有在远处就能一目了然的大招牌。高大建筑的上额部位刻有“山濑医院”几个大字,是一所大型医院。第一次光顾医院的人,似乎不会把它与附近的国立医院混同在一起。
医院大门边有花店和水果店,方便前来探望病人的亲友。山越君走进店里买一束蔷薇花,营业员为他挑选了红花和白色朦胧的枝叶,制作了一束鲜艳而又端庄的鲜花。
踏上医院正门不高的大理石台阶,一股充满药味的空气扑鼻而来。
“山口和子住在三病区三十六号病房。”服务台人员翻阅了住院患者的花名册后对山越君说。
穿过等候室的后面,走到走廊的最里面坐电梯上五楼的内科三病区。
听完服务台人员的介绍,山越君朝那里走去。探望的人有很多,电梯拥挤不堪。下午两点钟开始探望。电梯里还有身穿病服的病人混在探望的人群里,五楼的电梯门边是护士室。
山越君怀抱的鲜花十分显眼,走下电梯向护士打听:
“我探望三十六号病房的山口和子小姐,请问她现在的病状怎么样啦?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这个,只有问主治医师才能知道。”女护士正在配制吊盐水用的黄色药液,说话语气不很热情。护士室里没有医师模样的人。
离开护士室来到走廊,边找门牌号边走。走廊一侧有许多长椅,探望的客人们一个紧挨着一个地坐在那里。身穿病服或者浴衣的轻病号也混坐在那里抽烟。
把鲜花捧在胸前的山越贞一找到三十六号病房,房门上方写着“山口和子”,这是一间单人病房,门上还挂着一块“谢绝探望”的牌子。这是山越君事先想到的。
山越君故意装作不知道怎么办的神情,呆呆地站立在门前。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喂,您是来探望山口和子的吧?”
山越君回过头一看,是一个瓜子脸、苗条身材、脸上笑嘻嘻的小姐。
“哦,是的。”
小姐鞠了一个躬。
“衷心感谢,您叫什么?”
“我叫原田。”
“是原田先生?”
山越君的脑海瞬间思索了一下,这人不会是牡安夜总会的服务小姐吧?!可能自己去夜总会的时候正逢她休息?!可事实上,不是那么回事。
“我是为山口和子夜总会供应洋酒的,经常受到她无微不至的关照。听说妈妈桑患病住院,特登门探望。”
“太谢谢您了,真是个热心人啊!”
对方没有半点惊讶的表情,低头示礼。
年轻小姐穿着朴素的连衣裙,这与她的年龄和化妆过的面容显得很不相称。同时,没有热情接待客人的语气,酷似一板一眼的文员小姐。
“您大老远光临,真不容易呀!按照医生的指示,谢绝一切探望。真对不起,让您走了一趟。”
山越君把鲜花交给接待小姐。
“对不起了。”
小姐用两只手接过鲜花,又朝山越君鞠了一躬。那漂亮鼻尖轻轻地碰了一下花瓣,发出了“嚓——”的响声。
“真香啊!谢谢您送来上等的鲜花,病人见了一定会喜出望外的。”
小姐的额头滋润,嫩白,富有弹性,这是年轻女人才具有的肤色。由于面对面,距离很近,小姐左耳上的一颗小黑痣停留在山越君的眼睛里。
“对不起……”
山越君的声音听来也很年轻。
“你是山口和子的亲戚吧?”
小姐把长发甩了一下,摇摇头。
“……不过,我是她很要好很亲密的朋友。”
这种回答,就像在山越君的面前拦起了一道大坝。如果对方回答是亲戚,山越君就可按照事先编好的扯一些与山口和子之间的友好故事。一旦回答说是亲密朋友,则无法了解她们之间的关系,就连姓名也难以询问。
“妈妈桑现在的病情如何?”
称呼妈妈桑,是因为专门为牡安夜总会供应洋酒的供应商身份。
“衷心感谢,已经好多了。”
“那个,是患什么病啊?”
果然,没有说是服安眠药。
“是十二指肠溃疡。半夜里非常痛苦,是我把她送进医院的。”
“是十二指肠溃疡?”山越君哑然失色。
“那是和子小姐的老毛病,慢性病。”
“那么,做手术了吗?”
“不,她本人害怕手术,决定药物治疗。幸亏只是穿孔性腹膜炎,才得以死里逃生。”
小姐所说的一番话滴水不漏,听来可信。从她那毫不慌张的神情,足以证明外面有关“服用过量安眠药”的传闻是不可信的。
“如果抓紧手术割除穿孔的地方如何啊?光药物治疗不会马上见效的,而且还会复发引起疼痛。”
山越君佯装什么也不知道,顺水推舟,附和着接待的小姐。
“我也劝过她,可她还是讨厌肚子上留下手术伤疤,因为是女人嘛!”
她脸朝下轻轻地笑了,头发上抹着的香水味径直钻入山越君的鼻孔。
“那么,现在的情况呢?”
“别担心,安静休息就是,不要紧的。现在,她睡得正香呢。”
“几时出院啊?”
“大概再过一个月吧?!”
这是富有礼貌的回答,但这种对话无法深入下去。对方的回答,简直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顿时,山越君没了主意,已经处于无言以对十分尴尬的境地。
“那么,请妈妈桑多多保重身体!”
山越君用起了告别时的客套话,为自己的难堪赶紧找台阶下。
“衷心感谢!”
山越君朝电梯那里走去,蓦地回过头,发现小姐手捧着鲜花紧紧地跟在自己身后。
她看见山越君脸上显出不太髙兴的表情急忙说:
“对不起,我送您到电梯那儿……”
小姐一直送他乘上电梯。
这时,山越君察觉到走廊挤满人的长椅上有一个空位。原来,那小姐刚才一直坐在那里。当发现有人探望三十六号病房的病人,立即上前挡驾。
山越君经过那两排长椅的时候,眼睛的余光告诉他座位上的客人已经换了一轮,都是些新面孔。两对中年夫妻,两小孩,三个男人,五个女人,还有两个身穿病服的病人。这些坐在椅子上的人也不时地打量着从他们面前经过的探望病人的人们,没有喧哗,只有压低嗓音的说话声和烟味。
山越君走到电梯前,共有三部上下电梯。中间电梯的门开了,走下五个怀抱水果篮的男子。山越君和一个留着墨西哥式浓黑胡子的人一起走进电梯。那个送自己到电梯口的小姐笑容可掬,弯腰致礼。随着电梯门的关闭,连衣裙和蔷薇花消失了。
电梯下到一楼,等候室里坐满了人,静悄悄的。山越君在等候室的后面通过,看见大电视机移动着精彩的画面。
山越君探望山口和子的目的是想弄清楚:和子小姐是服用过量的安眠药企图自杀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可结果一无所获。挡驾小姐连一点暗示都没有给他。这个耳朵上长着黑痣的小姐用充满自信的声音和表情,一口咬定是十二指肠溃疡。这小姐与山口和子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呢?在这里没有遇上高柳秀夫。
山越君并非已经无计可施,他可以找到和子小姐的主治医师打听患什么病和目前的状况。然而,这也不是能轻易办到的,因为自己拿不出任何能证明是病人的亲朋好友的书面材料。只要没有足以使医生相信自己的证明,医生大概是什么也不会说的。勉强行事难逃失败厄运,相反,还会遭到高柳秀夫以及和子小姐周围人的怀疑。
山越君走在路上,也不知怎么的,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这两三天来,他打好了腹稿,拟定了侦査方案。这时,他发现角落里有公用电话,于是快步走到电话机旁,拿出通讯录,取下近视眼睛,寻找电话号码。
电话簿上,没有记载江藤达次的住宅电话号码。他插入十元硬币,慢慢地拨动转盘。他察觉背后有人!原来是旁边一架电话机空着,那个人向那架电话机跟前靠近。他慢慢吞吞地走到那里站了一会儿,翻开通讯录本子寻找电话号码,可眼睛没有停留在自己的本子上,而是偷看山越君拨的电话号码。电话里的对方说话了。
“我是江藤。”
是一个上了年岁的女人的声音。
“您好,我叫原田,董事长先生在家吗?”
“是哪位原田先生?”
“前天晚上,我在大和宾馆的咖啡馆里拜会过董事长。您把这情况向董事长通报一下,他就明白了。”
“请稍等片刻。”传来转电话的铃声。
隔壁的男子摘下受话器,一边看笔记本,一边插人十元硬币小心地拨动着电话机上的转盘。一拨完号码便把受话器按在耳朵上,只见他稍稍咕哝一下又搁回受话器,从下面的找头口里取出十元硬币,好像号码搞错了。
山越君朝那个男人看了一眼。男子留奢梳得整整齐齐的长发,长脸,肤色很白,圆溜的肩膀,肋下夹着文件袋,像是一个年轻的公司职员。电话里铃声停了。
“我是江藤。”
与在宾馆茶室里听到的是一样嘶哑的声音。山越君的眼前似乎出现了董事长阔步行走的身影。
“啊,董事长先生,打扰您了!我刚才请尊夫人向您转达,我是那个前天晚上在大和宾馆咖啡馆里拜见过您的原田。那天晚上,我失礼了。”
“谢谢!”
旁边那个公司职员模样的人一边看通讯录,一边拨电话,也许是担心拨错,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拨着转盘。
“您那些话使我受益匪浅,经过仔细揣摩觉得非常在理,谢谢您了。”
“我只不过是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哪里的话,我还请您再指教一下。由于当时是那样的环境,许多问题一时想不起来。”
“嗯,嗯。”
“百忙中打搅你,实在是对不起。能否再次允许我拜见您一次?盼望再一次聆听您的高论,这样的请求实在是太失礼了。”
旁边的男子依然把受话器放在耳边,一声不吭,似乎在听对方说话。
“我已经隐居,让您听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故事,不知是否有参考作用。”
“您太客气了,您的那些话深深地铭记在我的心里。那么,董事长认为什么时候方便呢?我想登门拜访,能否允许啊?”
“那太简单啦!从现在开始起,什么时候都行!反正我在家里也闲着。”
从江藤先生说话的语气里,希望有人能与他说说。
“哦,是吗?现在拜访
也可以吗?”
山越君脱口而出。
“请!”
“衷心感谢,那么,等一会见!”
山越君放下听筒,低头想了一会儿。
这时候,旁边那个公司模样的人开始说话了:
“喂喂……”
后面的话听不见了。
山越君急匆匆地离开那里,那男人说了一半便挂断电话,装作逛马路的模样,跟在山越君的后面。山越君丝毫没有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