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酒鬼活得比所有人预见的长,但也只不过是把这个不可避免的结果延长了一点点时间。此人名叫亨利,一个四十六岁的黑人男性,只是看上去要比他的年龄足足老了二十岁。他是一个老兵,他这样告诉每一个愿意听他的人,他的酒瘾极大,但不可思议的是,酒精并未给他的肝脏造成很大的伤害。他的免疫系统还为战胜湿婆病毒展开了英勇的搏斗。从它给他做的这一点好事来看,他也许是来自基因库深处的稀有品种,基尔戈尔医生想。查查他的出身经历,看看他的父母活得多长,该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不过,等他们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病入膏肓,为时太晚。现在,他的血液功能的打印报告说,他肯定完蛋了。他的肝脏最终向湿婆病毒屈膝投降了,他血液的每个重要的生化指数都已超标。在某种意义上,这太遗憾了。基尔戈尔身上那一点尚存的医德多少还是希望病人能继续活下去的。也许,它就是医生的博爱磊落吧,他想,此刻他正在朝这个病人的病房走去。
“你觉得怎么样,亨利?”医生问。
“糟透了,医生,除了糟还是糟。就觉得我的肚子里面正在四分五裂,就要冲出来了。”
“你能感觉到吗?”基尔戈尔问。那是一件惊奇之事。他现在一天的吗啡注射量已经达到差不多十二毫克了——健康人的致命剂量,但真正的病人却不知何故能够接受大得多的剂量。
“有一点,”亨利回答,还做了个鬼脸。
“那好,让我来帮你解决那个问题,好吧?”医生从他的衣袋里掏出一个五十毫升的注射器和一支氢吗啡酮。对于正常的人,二至四毫升已经算是重剂量了。今天,他决定增加到四十毫升,以保万无一失。亨利所受的罪已经够多了。他把针筒注满,用指甲轻弹针筒,放走气泡,然后把针头刺进静脉输液管内,迅速把针筒活塞推到底。
“啊,”一阵令人神魂颠倒的感觉冲上来,亨利也只有这么一点时间发出声音。就是那么迅速,在将成为他这一生中所知道的最后享受中,他的脸僵硬了,眼睛睁圆了,瞳孔放大了。十秒钟以后,基尔戈尔摸了摸他的右侧颈动脉。那里毫无动静,他的呼吸是在打针的即刻就停止的。只是为了绝对的保险起见,基尔戈尔还是从衣袋里拿出听诊器,轻轻放到亨利的胸口上。绝无疑问,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
“英勇的战斗,我的伙伴,”医生对着尸体说。然后,他撤下静脉输液管,关掉电子施药监视系统,拉过床单扔在死者的脸上。这么一来,酒鬼们都完了。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已早早地结账走了,亨利是例外。这个狗娘养的至死都是一个战斗者,让所有的预言都落了空。基尔戈尔的心头不禁生出好奇,他们是否本可在他身上试一试他们的疫苗之一——B型疫苗本来肯定是能够救他一命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手头只有一个健康的酒鬼,况且,“工程”的目标并不是拯救他那种类型的人。说实话,他对任何人又有何用处?也许,酒店的老板除外。基尔戈尔起步离开,在走出病房时他向一个勤杂工招了招手。十五分钟之后,亨利就将回归本原,化作空气中飞舞的灰烬了,在它们最终尘埃落定时,它们将成为对某些花草有用的肥料,像他那样的人,这差不多也就是所能指望做出的最大的贡献了。
接下去,该是去看女四号试验对象玛丽的时间了,她在她的病房里。
“你觉得好吗?”他问。
“很好,”她睡意蒙眬地回答。不管她应该有什么样的不舒服感觉,它们已全部被淹没在一滴一滴的吗啡中了。
“你昨晚去散步走了走?”基尔戈尔一边检查她的脉搏一边问她。脉搏九十二跳,仍然有力而且有规律。是呀,她尚未真正进入出现严重症状的时间,尽管她绝不会像亨利一样拖得那么久。
“想告诉爸爸我很好。”她解释说。
“怕他担心了?”
“我到了这里之后还没有和他说过话,而且,我想……”她已经瞌睡过去了。
“是呀,肯定,你肯定想,”基尔戈尔医生对着那一具没有知觉的躯体说,“我们将保证那种情况不会再出现。”他修正了静脉输液监视器上的程序,将吗啡滴入剂量增加了百分之五十。这应该能使玛丽乖乖待在她的床上不再乱跑了。
十分钟以后,他已经走在大楼外面,方向朝北,在向……啊,到了,他看到本·法默的皮卡了,它停在老地方。房子里面散发着一股鸟的味道,它也该如此,尽管它看上去更像一座马厩。每一扇门上的木条间隔都很小,不仅不可能从外面伸手进去,而且里面的鸟儿也休想飞出一只。他沿着这一排门走过去,直到在一间房间内发现了法默,他正和他最钟爱的一只鸟儿在一起。
“加班?”基尔戈尔问。
“就待一会儿,”这位保安没有否认。“来啊,费斯特,”他接着说。那只仓鸮愤怒地鼓动着它的翅膀,然后飞了起来,开始了它与法默戴着长手套的手臂之间的六英尺距离的飞行。“我想,你已经完全好了,我的朋友。”
“它看上去不太友好,”基尔戈尔说。
“猫头鹰有时是很难驯养的,费斯特喜欢摆臭架子,”这位前海军陆战队队员一边告诉他,一边走过去把那只猫头鹰送回到它的栖息架上去。然后他侧着身子从门里走出来。“猫头鹰并非最有灵性的猛禽。训练它们困难极了。我都不准备在它身上做试验了。”
“就把它一放了之?”
“是呀。等到周末,我想。”法默还点了点头。“已经两个月了,不过它的翅膀现在完全痊愈了。我猜,可以放它回去,让它为自己寻找一个有吃不完老鼠的谷仓作为栖息之所了。”
“被车撞到的就是那一只吗?”
“不,那是尼可洛,那只美洲雕鸮。不,我想费斯特大概是撞在电力线上了。我的猜想是,大概是眼睛没看在该看的地方。它的两只眼睛似乎都没有问题。但是,鸟儿也会犯错误,就像人一样。不管怎样,我治好了它的一只折断的翅膀——我的活儿做得很出色,如果我一定要说我自己的话。”法默在这里放纵自己作了一个满意的微笑。“但是,猫头鹰费斯特并不十分感恩戴德。”
“本,你应该当医生,你的医术太高明了。你在海军陆战队里是医生吗?”
“只是普通一兵。海军陆战队的医生都是从海军招来的,医生。”法默脱下厚厚的皮质长手套,活动一下手指又重新戴上。“你到这里来是为了玛丽的事?”
“出什么事了?”
“你要听真话?我走开去小便,重新坐下来看我的杂志,而当我抬头看时,她已不在那里了。我估计,在我打电话之前,她逍遥了一阵,喔,有十分钟的时间。我闯的祸,医生,那是事实,”他承认。
“我想,好在没有造成实际的祸害。”
“是呀,嗯,你看,我把计算机搬到一间有门锁的房间里去,好吗?”他走到房间的一头,打开了另一扇门。“嗨,男爵,”他接着说。片刻之后,那只栗翅鹰就跳上了他那只戴着皮手套的手臂。“是呀,这才是我的好哥们。你也准备好回到外面去了,是吗?也许想给自己找几只有滋有味的兔子吃一顿,对吗?”
这些鸟确实被赋予了一种贵族的气质,基尔戈尔想。它们的眼睛既敏锐又明亮,它们的动作既威武又充满目的性,虽然那种目的性对于被它们捕食的猎物或许似乎残酷,但是,那是大自然在运作,不是吗?这些猛禽保持了大自然的平衡,淘汰迟缓的、伤残的以及愚蠢的——不过,更重要的是,食肉猛禽展翅直冲云霄,翱翔于苍穹,傲视身底下的世界万物,对它们做出孰生孰死的判决,那种样子才真叫做不折不扣的高贵。与他和他团队同事正在做的工作真是何其相似,他想,虽然人的眼睛缺少他在这里看到的那种冷酷无情。他不得不对男爵微笑致意,很快,它就将被放归原野,很快就将驾着上升的暖气流翱翔在堪萨斯的上空……
“在我们出去做‘项目’时,我还能干这个吗?”法默在问的同时把男爵放回到栖架上。
“你是什么意思,本?”
“喔,医生,有人说,我们一出去到了那儿,我就不能养鸟了,因为它有干扰,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见鬼,我的鸟照顾得好着呢——你知道的,捕获后圈养的猛禽的寿命是野外生存的猛禽的两至三倍,不过,是呀,我知道的,那是有点干扰之嫌了,但是,去他妈的——”
“本,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你担心,我理解你和老鹰,行了吧?我也很喜欢它们。”
“大自然自己的激光制导炸弹,医生。我爱看它们飞出去工作。要是它们受了伤,我还知道怎么治好它们。”
“你是十分精通那一手的。你所有的鸟看上去都很健康。”
“应该的。我给它们吃得很好。我用鼠夹抓活耗子给它们吃。它们喜欢趁热吃,你知道吗?”他走回到他的工作台那里,脱下手套挂在钩上。“好啦,我上午的工作结束了。”
“好的,回家去吧,本。计算机房的安全我会去落实的。我们不会再让对象散步的事发生。”
“是的,先生。亨利怎么样了?”法默问,他的一只手已经在口袋里找他的车钥匙了。
“亨利结账走了。”
“我就估计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这么说,酒鬼已经一个不剩了,是吗?”他看到基尔戈尔摇头。“是呀,他太惨了。狗娘养的死不掉,不是吗?”
“确实不错,本,但那是规律。”
“那还用说,医生。可惜我们不能把尸体摊到外面去给鹫吃。它们也一定会吃的,不过看着它们怎么吃掉他倒是有点不太雅观。”他打开了门。“晚上见,医生。”
基尔戈尔跟着他出了门,随手关掉了灯。不,他们不能剥夺法默养鸟的权利。驯养猎鹰是真正的帝王的娱乐,从中你可以学到许多关于鸟的知识,它们如何捕猎,它们如何生活,等等。它们已经融合进“大自然的伟大规划”之中了。问题是,有一些真正激进的人也参与进这个“工程”里了,比如说那些反对医生参加的人,因为他们认为医生干扰了大自然——治病救人就是干扰,是允许他们过快地繁殖,再次破坏平衡。是呀,肯定的。也许在一百年以后,更有可能在两百年以后,他们或许就会把堪萨斯重新挤满的——但是,他们并不会全都留在堪萨斯的,对吗?不会的,他们将向四面八方扩散,去研究山脉、湿地、雨林、非洲的大草原,然后回到堪萨斯,报告他们的研究结果,播放他们拍摄到的行动中的大自然的录像。基尔戈尔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与大多数“工程”成员一样,他如饥如渴地观看有线电视上的“发现”频道。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去学习,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去理解,因为像许多人一样,他希望了解事情的全部真相,全面完整地理解大自然。当然,那是一个难以企及的目标,或许还是一个不现实的目标,但是,如果他达不到,那么他的孩子们也将达到这个目标。或者,他们的孩子们,他们都将从小得到培养和教育,懂得欣赏大自然所有的绚丽多彩。他们将把足迹撒遍天下,全都是擅长野外工作的科学家。他不禁心中诧异,那些跑到死寂了的城市去的子孙们将会怎么想……也许让他们去是一个不错的主意,这样他们就会认识到,人类已犯了多么多的错误,从而学会不再重蹈他们的覆辙。也许,他还会亲自率队,带领他们做几次那样的现场考察。纽约将是考察的重头戏,要给他们真正留下深刻的印象,千万不可再重蹈这个覆辙。那些高楼大厦或许要经过一千年,甚至更长,才会因为钢结构的锈蚀和缺乏维修而崩溃倒塌……而营造大楼的那些石块则将永远存在下去,不会再消失了,但是,在相对来说还算短的时间内,比如说十年,鹿群将在中央公园重新出现。
兀鹫将度过一段非常快乐的日子。它们将有许多尸体可吃……也可能没有。一开始,尸体还将按正常的方式被文明地埋葬掉,但只需几个星期,那些习俗体制就将被颠覆,到了那个时候,或许,人们就都已死在他们的床上了,而这以后——当然,这时就该轮到老鼠上场了。这即将到来的一年将是老鼠的黄金年。唯一的问题是:老鼠是要依靠人而获得兴旺昌盛的。它们以垃圾和文明的产物为生,所以是一种相当专业化的寄生虫,在这即将到来的一年中,在全世界,它们到处都将能够敞开它们的肚皮,纵情享受这场前所未有的盛宴,但是,然后——你猜怎么着?老鼠王国的居民结果会怎么样?狗和猫,或许,都将以捕食老鼠为生,并将逐渐达成某种形式的平衡,但是,当世界上少了数十亿人来生产垃圾供老鼠食用之后,它们的数量将在接下去的五至十年内出现衰减。那将是一个有趣的研究题材,值得现场科研考察小组去研究。老鼠的数量将会多么迅速地衰减下来?它们将降到怎么样的低点?
在这个“工程”中,把心挂在大型动物身上的人太多了。每个人都喜欢狼和美洲豹,这些高贵美丽的动物,由于它们捕食人类驯养的动物,所以遭到了无情的屠杀。只要人类停止布设陷阱和播撒毒药,它们就可以逍遥自在地活得好好的了。但是,那些较低级的食肉动物呢?老鼠呢?人人似乎都对它们不屑一顾,但是它们也是这整个系统中的一个部分。你不能把美学应用于大自然的研究之中,是不是?如果应用了,那么你又怎么对杀死玛丽·班尼斯特,即女四号试验对象,自圆其说?她毕竟是个好看的、聪明的、讨人欢喜的女人,是与切斯特、皮特或亨利不太一样的,不像他们那样看上去就不顺眼……但与他们一样,她也是一个不理解大自然,不能欣赏它的美丽,不能看清它在伟大的生命系统中位置的人,因此,也就没有参与的价值了。太遗憾了。所有的试验对象都太让人感到遗憾了,但是,因为还有其他太多的人,他们对于这个系统的理解也不比这个系统本身的无知的低等动物那个部分更多,所以这颗星球正在死亡,必须得到挽救,而挽救它的办法只有一个。只有人类能够有希望理解这个伟大的平衡。只有人类有责任维持那个平衡,即使那意味着压缩他自己这个物种,是呀,一切都是有代价的。所有这一切的最伟大和最奇妙的讽刺在于,它要求做出巨大的牺牲,而这种牺牲来自人类自己的科学进步。没有这些给这个星球造成死亡威胁的科技手段,那种挽救它的能力也就不会存在。是呀,现实就是由这些具有讽刺意味的事物构成的,这位流行病医生告诉自己。
这个“工程”将挽救大自然本身,这个“工程”将由相对来说寥寥无几的人——不到一千人——来实现,另外加上那些被挑选出来继续生存和为这项事业出力的人,即那些将不会以他们的名义犯下罪行而丧失生命的不知情的人。他们大多数将永远不会理解他们所以幸存下来的原因——他们是“工程”成员的妻子、孩子或近亲,或者,他们是握有“工程”所需的技艺的人:飞行员、机械师、农夫、通信专家等等。将来的某一天,他们或许会悟出真相——当然,这是不可避免的。有人讲了,有人听了。等到听者把它想明白的时候,他们或许会感到震惊害怕,但那时已经为时太晚了,他们已无丝毫的回天之力了。一切都存在着一种奇妙的不可避免性。哦,有些东西将会让他怀念的。例如,纽约的剧场和好的餐馆,但肯定的是,“工程”会有几个优秀的厨师参与其中——毫无疑问还会有上等的原材料,供他们一展技艺。“工程”在堪萨斯的基地将种植他们需要的所有粮食,他们还将饲养牛群,直到野生的水牛群得到繁衍壮大。
“工程”将通过狩猎来大量获取肉食,维持自身的生存。用不着说,有些成员是反对那样做的——他们反对一切杀生,但是,在那个问题上,更加冷静和更加智慧的头脑占了上风。人类既是肉食动物又是工具的制造者,所以用枪狩猎也并非不妥。而且,它还是一种远为更加仁慈的猎杀猎物的方法,况且人还不得不吃饭。所以,用不了几年,人就将把马鞍装上马背骑着马儿去打猎了,枪杀几头野牛,开膛破肚,把健康的低脂肪的牛肉带回家。还有鹿、叉角羚和麋鹿的肉一样也是低脂肪的。
谷物和蔬菜则将由农夫们种植。他们都将吃得好,与大自然和谐共处——枪支终究不过是弓箭的一个重大的发展,不是吗?——所以,他们是能在相对和平宁静之中研究自然的世界的。
期盼中的未来将是美丽的,虽然最初的四至八个月将是相当可怕的。将出现在电视上、无线电里,以及报纸上的东西——在它们的尚存之日——将是恐怖骇人的,但再说一遍,一切都是有代价的。人类作为这个星球的主宰力量必须死亡,由大自然自身取而代之,只留下刚刚够数的合适的人来观察和欣赏它的本原和它的所为。
“请接查韦斯医生,”波波夫告诉医院电话总机的接线员。
“请稍等,”一个女性的声音回答。波波夫等了有七十秒钟。
“我是查韦斯医生,”另一个女性的声音回答。
“哦,对不起,我的号码错了,”波波夫说完就把听筒搁回到座机上。妙极了,克拉克的妻子和女儿都在这家医院工作,与别人告诉他的一模一样。那也就证实了,这个多明戈·查韦斯也在赫里福德。所以,他不仅知道了这个“彩虹”组织的首脑,还知道了它班子的高级成员之一。查韦斯或许是那些成员之一。他也许是这个组织的情报头目?不,波波夫想,担任那个职位他的资历还太浅。那个职位应该由一个英国人出任,一个来自军情六处的资深人士,某个在欧洲大陆情报界赫赫有名的人物。与他的导师一样,查韦斯显然也是一个准军事部队的军官。那就意味着,查韦斯或许是属于上阵厮杀一类的人,也许是一个外勤行动的负责人?虽然这仅仅是对他的一个推测,但这种可能性极大。一个年轻的军官,客观条件与各种报告相符。他资历还太浅,不足以出任其他任何重要的职务。是了,那个推测顺理成章。
波波夫从迈尔斯那里偷到了一张基地的地图,并且已经在上面标出了克拉克家的位置。据此,他妻子到当地医院去上班所走的路线也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推断出来,这以后估计出她每天的时间安排也就并非天大的难事了。对于这个情报官员来说,这样一周的工作堪称硕果累累,现在该是离开的时候了。他收拾好衣物,走向租来的那辆汽车,驱车到旅馆大堂办妥了离店手续。在伦敦的希思罗机场有一张回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的波音747飞机的机票正等着他去取。离登机还有一点时间,所以他在英国航空公司的头等舱休息室稍事休息,这始终是一个舒适之地,葡萄酒瓶——甚至香槟酒瓶——整齐排列,任你取用。他放纵自己尽情地享用美酒,然后找了一个舒舒服服的沙发坐下,拿起一份免费赠阅的报纸,但他并没有看报,而是又开始在头脑里把他已经了解到的情况拿出来清理过滤,并且还不由自主地在思索,他的雇主想用它去派什么用处。此刻还没有任何端倪显示出来,但波波夫的直觉使他想到了他有的爱尔兰的电话号码。
“是的,我是亨里克森,”他对着旅馆的电话说。
“我是鲍勃·奥克兰,”电话里说。他就是那次会议上的那个高级警官,比尔仍然记得。“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哦?会是什么好消息,先生?”
“叫我鲍勃,老朋友。我们跟部长谈过了,他同意我们将奥林匹克的咨询合同授予全球安保公司。”
“谢谢你,先生。”
“这么说,你上午就能过来与我具体商谈合同的细节吗?”
“行,很好。我什么时候能去看看体育场?”
“明天下午我自己陪你乘飞机过去。”
“好极了,鲍勃,谢谢你信得过我,接受我的意见。你们的特别空勤团的人呢?”
“他们也会在体育场的。”
“太好了。我期待着与他们的合作,”亨里克森对他说。
“他们想看看你告诉他们的那种新通信设备。”
“E系统公司才刚开始为我们的三角洲部队生产。它单机重量六盎司,实时通信,一百二十八位编码加密,X频带频率,边频带,快速传输,实际上几乎不可能拦截,高度可靠。”
“我们因何获此荣耀,埃德?”克拉克问。
“你们在白宫有一位仙女化身的大恩人。头三十台机子都给你们了。两天后就应该送到了,”美国中央情报局局长在电话里说。
“白宫里的谁?”
“卡罗尔·布赖特林,总统的科学顾问。她过问这些加密通信装备了。‘世界乐园’那项任务之后,她打电话给我,建议你们应该得到这些新的无线电装备。”
“她并未获准知道我们,埃德,”克拉克记得很清楚。“至少,我不记得名单上有她。”
“不过,肯定是有人告诉她什么了,约翰。当她打电话来的时候,她已经知道这个代码了,她是获准几乎可以知道一切的,记得吗。核武器,以及所有引起轰动的东西。”
“总统并不喜欢她,或者我听说是这样……”
“是呀,她是一个激进的环保主义者,我知道的。但是,她同时也非常的精明,就她来说,把这种装备首先调拨给你们就是她出的一张好牌。我跟美国特种作战指挥部的萨姆·威尔逊通过电话了,他人很热心,已经签字放行了。它抗干扰、编码加密、数字化、高清晰,重量轻如羽毛。”应该的,它一台就价值七千美元,不过,那是包括了研发费用在内的,福利提醒自己。他不知道它是否能为他的外勤特工在隐蔽行动中所用。
“好吧,两天以后,你说了?”
“是的。老办法,通过垃圾车拉出多佛美国空军基地,送到米尔登霍尔皇家空军基地,从那里再用一辆卡车,我猜想。哦,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告诉努南,他那封关于寻人的新玩意儿的信有结果了。那家公司正在给他发送一台新的机子让他去玩——事实上,是四台。它的天线已经有了改进,还有它的GPS定位器也有了改进。那东西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我也只见到过一次。它好像是根据人的心跳来追踪人的。”
“哦,那是怎么做到的?”福利问。
“我要知道就好了,埃德,但我见到过它隔着无门无窗的墙壁追踪人。努南对它着了迷。不过他说,它仍需改进。”
“嗯,DKL——就是那家制造的公司——一定是听取了他的意见。四台新的机子与那批货一起运出,他们要求你们对他们的改进提出评估意见。”
“好的,我把那个要求转达给蒂姆。”
“你们在西班牙抓到的恐怖分子有什么情况要告诉我们没有?”
“今天晚些时候我们会传真过来的。他们现在已经确定了其中六个人的身份。西班牙人估计,他们主要都是嫌疑的巴斯克分裂分子。法国人已把大多数人都排除掉了,只有两个人可能——喔,其中之一已经相当肯定了。但是,至于送这些人出洞来跟我们找麻烦的人是谁,我们还是毫无线索。”
“是俄国人,”福利说,“一个被克格勃精简裁掉的人,我打赌。”
“已经看到过那个家伙怎样在伦敦露面了,所以我对此没有异议——我们认为——不过,‘军情五处’的人还没有拿出其他任何证据来。”
“‘五处’是谁在抓这件案子?”
“霍尔特,西里尔·霍尔特,”克拉克回答。
“哦,没问题。我认识西里尔。好人。你可以相信他告诉你的话。”
“那很好,但此刻我相信他说的,他什么也不知道。我一直在转念头,要不要我自己打电话给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向他讨一点帮助。”
“我认为不要打,约翰。那个必须通过我,记得吗?我也喜欢找谢尔盖,但是,不是在这一件事上。口子开得太大了。”
“那我们只有坐以待毙了,埃德。我不喜欢这个事实:一个知道我的名字和现在工作的俄国人就在我的身边转来转去。”
福利不得不点头同意他的抱怨。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有一个外勤特工喜欢被人知道身份,更何况他的家属也与他在同一地点工作,所以克拉克有更加充分的理由为此感到担心。他从未带着桑迪去执行过外勤任务,用太太作为掩护,就像有些外勤特工在他们的职业生涯中所做的那样。虽然在中情局还没有哪一个外勤特工因此而失去了他的配偶,但遭到粗暴对待的确实有过几个,所以它现在已为中情局的政策所不允。更要紧的一点是,在克拉克的整个职业生涯中,他都是作为一个非人的人存在的,一个只有极少人看得见的鬼魂,没有一个人认得出他,只有自己那边知道他的那些人除外。他不愿改变这种状况,就像他不愿改变他的性别一样,但现在他的这种隐姓埋名的生活已经被改变了,这令他感到不安。是呀,俄国人知道他了,知道他的底细了,那是他在日本和伊朗的自作自受,他当时就一定知道了,他要为他的行动承担后果。
“约翰,他们知道你。千真万确的,戈洛夫科本人也认识你,因此说,他们会对你有兴趣的,对吗?”
“我知道,埃德,但是——真是该死!”
“约翰,我理解,但是你现在已经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了,这个事实已经逃避不了了。所以,不要胡思乱想,只管做你的工作,让我们来旁敲侧击,做点试探工作,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吧?”
“我想也只能这样了,埃德,”克拉克无可奈何地回答。
“要是我有什么发现,我会马上给你打电话的。”
“是,长官。”克拉克用了海军在回答军官命令时惯用的语言回答,很久以前,它曾经就是他生活的一部分。现在,他仅保留用于他极不喜欢的事情。
负责印第安纳州加里市的联邦调查局地区办事处的助理特派员是一个办事认真的黑人,名叫查克·尤塞里。他今年四十四岁,最近刚调到这里来任职。他进联邦调查局工作已经有十七年了,此前是芝加哥的一名警察。斯基普·班尼斯特的电话被迅速转到他那里,电话通了不到五分钟,他就告诉对方马上开车到他的办事处来。二十五分钟之后,这个人走进他的办公室。他身高五英尺十一英寸,身体壮实,五十五岁上下的年纪,恐惧之极,尤塞里一眼就看出来了。他首先让来人坐下,给他倒了一杯咖啡,但他拒绝了。接着提问就开始了,先是例行公事式的问题。然后,问题变得更有针对性了。
“班尼斯特先生,你告诉我的那封电子邮件,你带来了吗?”
詹姆士·班尼斯特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一共是三段,尤塞里看到,文句不仅支离破碎、互不连贯,而且文理不通,令人难解。犹如坠入五里雾中,他的第一印象是……
“班尼斯特先生你有任何理由怀疑你女儿曾经使用过任何类型的毒品吗?”
“我的玛丽不是这样的人!”他直截了当地回答说。“不可能的。是的,她喜欢喝啤酒和葡萄酒,但从来不碰毒品,我的小姑娘,永远不会!”
尤塞里举起双手。“请勿激动,我理解你的感受。我以前办理过绑架的案子,并且——”
“你认为她被绑架了?”斯基普·班尼斯特问,现在,他最害怕发生的事当面被证实了。那可是远比暗示他女儿是吸毒者更糟糕的事情。
“根据这封信,是的。我认为这是可能的,我们将按绑架调查来处理这个案子。”尤塞里拿起了电话机。“请把帕特·奥康纳叫来,好吗?”他告诉他的秘书。
探长帕特里克·D·奥康纳是加里办事处属下的几个小组长之一。他三十八岁,头发火红,皮肤白净,非常健壮。奥康纳领导的是办事处的反绑架小组。“什么事,查克?”他走进来说。
“这位是詹姆士·班尼斯特先生。他的女儿失踪了,二十一岁,大约一个月前在纽约失踪的。昨天,他在他的电子邮箱里收到了这封信。”尤塞里说着就把信递给他。
奥康纳浏览了一遍,点了点头。“好的,查克。”
“帕特,它是你的案子了。抓紧点。”
“当然,查克。班尼斯特先生,请跟我来好吗?”
“帕特在我们这里是管这些案子的,”尤塞里解释说。“他将负责这个案子,每天向我汇报。班尼斯特先生,联邦调查局是将绑架作为重罪看待的。这件案子将作为我们的一个头等要案,直至侦破为止。派十个人吗,帕特?”
“在起始阶段,是的,纽约的还要增加。先生,”他对他们的客人说,“我们都有子女。我们知道你的感受。只要有办法找到你的女儿,我们就一定会把办法找到的。现在,我需要问你许多问题,以便我们能开始工作,好吗?”
“好的。”他站起来,跟着奥康纳出了尤塞里的办公室,走进办事处的大办公区。在接下去的三个小时里,他将一直待在那里,以便告诉联邦调查局的这位探长和其他探员,他所知道的有关他女儿以及她在纽约生活的一切。不过,他首先递给他们她的一张近照,这张相照得很好。奥康纳看了照片,决定把它留下保存在案卷里。其实,奥康纳和他的小组已经好几年没办过绑架案了。在美国,这是一种已经基本上被联邦调查局铲除干净的罪行——不管怎样,以勒索钱财为目的的绑架是可以说已经绝迹了。这种案子现在已经不存在破案的比例问题了。联邦调查局始终都能把它们全部破掉,并严惩犯罪分子,将上帝的愤怒降落到他们的头上。所以,今天的绑架案一般绑架的都是小孩,除了父母亲之间因争夺孩子引起的之外,它们几乎清一色的都是性变态者的作案,大多是为了利用孩子来满足个人的欲望,事后大抵还都将他们杀害了。当然,一旦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它只会使联邦调查局整个机构的愤怒有增无减。因此,班尼斯特案件,它已经被这样立案取名了,在所有可能涉及的办公室中,都将享有最高的优先,无论是在人力调度上,还是在资源使用上。尚未破案的有关反对有组织的犯罪家庭的案子将为这个案子让路。那只是联邦调查局这个机构的精神信仰的一部分。
在斯基普·班尼斯特到达联邦调查局的加里办事处四个小时以后,有两名联邦调查局特工已经在敲玛丽·班尼斯特租住的那栋肮脏的公寓楼的管理员的门了,他们是从位于纽约闹市区的雅各布·贾维茨大厦的联邦调查局纽约分部派出的。管理员把钥匙交给他们,并告诉他们公寓的具体位置。这两人进门后就开始了他们的搜查程序。首先,他们要找是否有任何留言、照片、通信之类的可能有用的东西。他们在那里搜查一个小时以后,一名警方的侦探也来了,他是联邦调查局从纽约警察局召来协助的。这座城市共有三万名警察,为了一桩绑架案,他们可以被全体召集起来,协助调查和仔细筛查。
“有照片没有?”那个警探问。
“这里。”那个领头的联邦调查局特工递过那张从加里传真过来的照片。
“你知道,几个星期以前,我接到得梅因的一个人的来电,女孩子的名字叫……普雷特洛,我想。对了,叫安妮·普雷特洛,二十五六岁,律师事务所的秘书。住在离开这里几条街的地方。莫名其妙地就不见了。没有去上班——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差不多与她一样的年纪,一样的性别,伙计们,”警探指出。“也许有联系,是吗?”
“一直在调查那些女性的受害者吗?”那个级别较低的联邦调查局特工问他。他也用不着再多说什么了。那一瞬间,他们的共同想法都是明摆在那里的:纽约市有没有一个系列杀人魔鬼在活动?那种类型的罪犯几乎始终将年龄十八至三十岁的妇女作为他们作案的目标,他们对于捕食对象的选择性,就像自然界中任何地方的食肉动物一样。
“是呀,但是就此而言,没有任何一点是与那个名叫普雷特洛的姑娘的,或者这个姑娘的相貌特征是对得上号的。”他把相片递了回去。“这件案子伤脑筋了。找到什么线索没有?”
“还没有,”那位带队的联邦调查局特工回答。“找到了日记,但里面没有一点有用的东西。无任何男人的照片。有的只是一些衣服、化妆品,都是这种年龄的女孩子常用的东西。”
“指纹呢?”
对方点了点头。“那是下一步要做的。我们的指纹专家现在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但是他们都知道,这套公寓已经空关了一个月,取到指纹的希望极其渺茫。形成指纹的油脂是会随着时间蒸发走的,不过在这里,在一个有空调和密闭的公寓里,尚有一些希望存在。
“这件案子不容易破,”那个纽约警察局的警察接着说。
“它们从来都不容易,”带队的联邦调查局特工回答。
“如果失踪的还不止两个人呢?”另一名联邦调查局特工问。
“这座城市里被发现失踪的还真不少,”那个警探回答说。“不过,我会到计算机上去查一下的。”
基尔戈尔看到,女五号试验对象身材娇小,欲火中烧。而且,她也喜欢齐普这个人。对于从未通过注射、疫苗试验,或气雾系统接触过湿婆病毒的齐普·史密顿来说,那可不是什么大好事。他是没有通过那些途径接触过,他只通过性关系接触过,但现在,他的血液里也在出现抗体了。所以,那种传播途径也证明是有效的,更令人叫好的是,它不仅仅男传女有效,而且女传男也有效。湿婆病毒就如他们所希望那样的尽善尽美。
观看别人做爱是件令人恶心的事。今天,扮演一个偷窥者的角色丝毫没有使他的情欲激动起来。根据她血液的工作状况、她吃喝的情况和在黑白监视器上直接展现在他眼前的她非常愉快的神态来判断,安妮·普雷特洛,女五号,出现症状的时间应该还不足两天。是的,镇静药降低了每一个对象对于放荡行为的抵抗,所以无从知道,她在现实生活中是怎样的,不过,她懂的性技巧当然是够多的。
奇怪的是,在动物试验中,基尔戈尔还从未注意过此类事情。在他的想象中,老鼠生长会进入发情期,在它们发情后,公鼠和母鼠就一定都会急吼吼地干过那种事儿,但不知何故,他从未注意过。他尊重老鼠作为一种生命的形式,但并未发现它们的性交有任何有趣之处,而在这里,他不得不向他自己承认,他的确发现他的眼睛每隔几秒钟就要回到屏幕上去一次。是呀,普雷特洛,女五号试验对象,是这群人中间最可爱迷人的,如果他在单身酒吧中发现她,或许他还会给她买一杯酒,跟她搭讪问好,并且……让事情发展下去。但是,她也注定就要完了,就像专门被培育用于实验的小白鼠命中所注定的那样。全世界都用那些长着粉红眼睛的可爱的小生物做实验,因为它们的遗传性状完全一致,所以一个国家的试验可在世界的其他任何地方重复,试验的结果一致。今后放到野生的环境中,它们或许就没有存活的资本了,那真是一个莫大的遗憾。但它们的白色总将是它们的一个祸害——猫和狗发现它们将容易多了,在野外那可不是一件好事,是吗?但不管怎样,它们终究是一种人造的物种,并非大自然计划的一个部分,相反是人类的一个作品,因此也就不值得继续生存下去。可惜,它们长得可爱,但是,那是一种主观的而非客观的观察,基尔戈尔早就学会了区分这两者。毕竟,普雷特洛,女五号,虽然也长得可爱迷人,但他可怜她,就他来说,是一种难以根绝的返祖的态度,是不符合他的“工程”成员身份的。但是,当他看着齐普·史密顿与安妮·普雷特洛性交的时候,它还是使他思潮起伏浮想联翩。这也许是希特勒对犹太人才干过那种事,留下他们中少数人的性命当作实验老鼠用,也许是在汽车安全试验中作冲撞试验的假人用……这么说来,那是否就使他成为一名纳粹了?基尔戈尔想。他们也正在这样利用女五号和男七号……但是,不,对于种族、信仰或者性别他们没有歧视,是吗?他们也不把政治牵涉进来,真的——嗯,也许,取决于你如何给政治这个术语下定义,就他所定义的政治而言,他们不。毕竟,这是科学。他们整个“工程”就是关于科学和热爱自然。虽然他们项目的成员涵盖了所有种族和各种类型的人,不过他们没有明显的宗教倾向,除非你将热爱大自然视作一种宗教——在某种意义上,它是的,这位医生告诉自己。是的,当然是的。
他们在他的电视屏幕上做的是自然的,或者说,几乎是自然的行为——因为它基本上是由抑制情绪的药物引起的——但是,它的机理当然是的。他们的本能也一样,他要尽可能地多地撒布他的精子,她接受他的精子——还有他本人,基尔戈尔继续心驰神往,成为一个捕食其他动物的动物,通过他的弱肉强食来决定那个物种的哪些成员将继续生存,哪些将不再生存。
这两个人将不再生存,尽管他俩都很有魅力……就像长着可爱的白色毛发,可爱的粉红色眼睛和抽动着白色胡子的实验室小白鼠一样。是呀,他们没有一个还会在世生存很久,是吗?从美学的角度上看,它令人烦恼,但从他们全都翘首以待的未来的角度上看,它是一种有效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