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市恰逢秋雨绵绵,同事喊陶苒的时候,她才画完漫画的第十三节。
“苒苒姐,你男朋友来接你啦。”
陶苒抬起头,黑色的眼睫轻颤,像水汽氤氲,透着几分呆愣的迷蒙。
陶苒坐在窗边,往楼下看了一眼,他的车停在工作室门口,西装西裤,撑起伞也在看她。
陶苒不知道是第几次解释:“小彤,他不是我男朋友。”
小彤忍不住笑:“骗谁呀,这个月他天天来接你,还给同事们买了好多礼物,哪怕不是男友,那也是优质追求者。
苒苒姐,他长那么帅,跟明星似的,那车也挺不错的,你就接受他呗。”
陶苒抿唇笑了笑,没有说话。
“办公室有伞吗?”
小彤摇头:“没有,他们先走,几把备用伞都被拿走了。”
陶苒点点头,把鼠绘的稿件保存了,下了楼。
男人的眼睛一瞬就捕捉了她的身影,走过来将伞撑在她的头顶:“我送你回家。”
陶苒后退了一步,将长发别在耳后:“江烨。”
她说,“我自己可以等公交车。”
江烨笑了笑:“那我陪你一起等。”
陶苒就不说话了。
到底还是江烨撑着伞把她送到最近的站台。
他偏头看她,六年的时间,她气质沉淀了好多,下巴尖了,透着几分瘦削的魅惑,衬得眼睛更大。
以前那双眼古灵精怪透着灵气,如今更多的时候是安静。
她十指交叠,看着面前的雨幕。
江烨沉吟片刻,知道她对什么感兴趣:“我问了B市那边的同事,他说可以让程阿姨去我们医院看看。”
陶苒愣了愣,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不说话。
“江医生。”
她声音轻轻的,柔和地鼓动着耳膜,让他眼神也柔和下来。
“谢谢你,但是我妈不会去的。”
江烨眼神沉静下来,他是医生,哪怕不是肝脏科,但是触类旁通,也知道程秀娟如今只是吊着命。
每一天都是奢侈,陶苒也不曾哭,每次去看程秀娟,就给她讲很多生活趣事。
那个时候母女俩看起来都很开心。
江烨说:“A市治疗肝癌并不算国内最好的医院,我们可以再试试。
如果你是担心费用,我可以……”
陶苒摇头:“我妈妈喜欢这里。”
他看着她的侧脸,哪怕这么久过去,他还记得她背着书包羞涩的模样:“江烨,我好喜欢好喜欢你啊。”
哪怕一再错过,但如今在她身边的是自己。
江烨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我帮你把欠方可的钱还了好不好?”
陶苒这才看向他:“不好。”
欠方可钱,她可以努力工作来偿还。
但是欠江烨钱,他要的她给不起。
她眼珠极黑,却又像琉璃一般干净。
公交车在他们面前停下。
陶苒礼貌地冲他点点头:“江医生再见。”
下一刻手腕被人抓住,他将她拉进怀里。
雨一直在下。
他的怀抱透着几分凉意,应该是先前等了太久。
她伸手推他:“江烨,放手。”
这么一会儿,公交车已经载着乘客走远。
男人并没有听她的话,低沉的语调传来:“当年我说等你,一直没有食言。”
他以为等不到了,却没想到方可四处找肝脏科著名医生的时候,阴差阳错让他看到程秀娟的资料。
他请了假,马上来了A市。
陶苒向来不会应对这样的场面,她是对不起江烨的,但是她很坦诚,曾经是,如今也是:“江烨,我不喜欢你。
你值得更好的姑娘。”
江烨抿唇,放了手。
你就是最好的姑娘。
他不知道这是一个月来第几次被拒绝,但这次许是雨声太大,世界喧嚣,他看着她的眼睛:“陶苒,不要喜欢魏西沉了,他不要你了。”
她平静的眼波,终于漾开了一丝浅浅的涟漪。
她唇色苍白:“我知道,所以我也不要他了。”
“那为什么不可以是我?”
“没有为什么。”
陶苒说,“我心小。”
所以只装得下一个人,哪怕他是手握屠刀的恶魔。
她的爱极为简单,但是不会灭。
江烨闭了闭眼:“我知道了。”
所以他才会后悔,会嫉妒。
他们所有曾喜欢过陶苒的人,都知道被她真正爱上会有多幸福。
她全心全意,不忘不改。
一辈子可能就那么一次唯一,谁都想成为那个特别。
所以他才那么嫉妒魏西沉。
江烨把陶苒送去了医院。
程女士气色难得的好。
她坐在病床上,抚过陶苒的眉眼。
“我的陶陶。”
她笑。
“妈。”
陶苒握住程秀娟的手,因为生病,程秀娟已经极瘦了。
手上像是皮包骨头,青筋鼓起。
她的生命力在一天天消失。
程秀娟也看到了陶苒身后的江烨:“江医生。”
江烨看她一眼,心里沉了沉。
“程阿姨,我出去等,你和陶苒好好说话。”
程秀娟很久精神都没这么好了,絮絮叨叨说起了陶苒小时候。
“那时候我们家还有一个院子来着,你爸也没发迹,你吃完饭就去和那群泥猴子疯。
我喊你吃饭总是找不到人,打你你就使劲哭,下次就忘了教训,还是到处去野……”
“你第一天上学,和邻居家的小男孩一起逃课回来了。
我刚要说你,你说你是送他回家,他一直在教室哭,你说爱上课,送完小朋友就回去学习……”
“你小时候哭,都是不长心的,从来没有真正伤心。
我愁得很,怎么生了这么一个没心肝的闺女……”
但是现在,宁愿你永远没心肝,也不希望你被伤害。
陶苒静静听着,眉眼柔和:“妈,我长大了,以后会对你很好的,不会气你了。”
程秀娟眼睛湿润,但她仍是笑着:“好,我等着。
我睡一会儿。”
她躺下去,脸色泛着青白。
雨越下越大。
陶苒眨眨眼,才发现眼泪掉下来了。
灼热的泪,掉在手背上,烫得生疼。
她呆呆在床边坐了好几个小时。
迟钝地伸手去握程秀娟的手。
果然一片冰凉了。
程秀娟走了。
她一手把她带大,曾为了她的坏成绩拿着鸡毛掸子追着她满屋子跑,也曾围上围裙给她做饭。
程秀娟的一辈子的重心,都是陶苒。
陶苒跑出去,泪水已经流了满面。
她不敢再看,不想再看。
是不是前半生太任性,后半生就会一无所有。
若真是这样,她宁愿没有任何少女时期的叛逆,谁也不遇见,就做程秀娟乖巧听话的女儿。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尽孝。
江烨说:“陶苒,你哭出声,难过你就哭出声。”
她嗓子像是被堵住,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只有空洞的眼睛,眼泪一直掉。
江烨皱眉,拍她的背:“陶苒,陶苒……”
她睁大眼睛,看着走廊的尽头。
他苍白着脸色走过来。
黑色衬衫的男人,心慌破碎的眼神,魏西沉走到她面前,语调微颤:“你怎么了?
我……”
他冲她伸出手,她瞳孔是死寂的黑,用力推开他,谁也没看,跑出了医院。
江烨冰冷的声音止住他要追上去的脚步:“程阿姨死了,她最不想看见的,应该就是你。
毕竟你除了逼她,好像什么都没干。”
魏西沉看了一眼程秀娟的病房,脸色惨白。
那种害怕的感觉,一瞬间侵袭了他。
他的手指颤抖起来,慌乱无措与绝望交织。
程秀娟死了?
怎么会这样?
她是不是,永远也不会爱他了?
他追出去,大雨瓢泼漫天,像她泪流满面。
他跌跌撞撞,惶恐到无以复加。
他做了什么?
她来求他的时候,他冷漠地让她去找医生。
他说分手,他让她还三百万。
心脏紧缩,疼到他快站不住。
她不会想见他。
方可接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全身湿透的魏西沉和沉默不言的江烨。
方可冷冷笑了一声,看向魏西沉:“哦,这就是鼎鼎大名的魏总啊?
怎么这幅模样。”
她又气又恨,带着程秀娟的那份难过,带着恶意的刺:“程阿姨有遗言让我告诉你。”
男人眼睫湿透,雨水顺着他的额发往下掉。
带着彻骨的凉意。
“程阿姨说他们陶家对不起你,有什么报应他们都受了,陶叔叔偿了命,程阿姨也活不了多久。
但是陶家唯一没有对不起你的,就是陶苒。
当年她觉察自己父亲有目的,一心远离你,你非要追。
后来追上了吧,你出事了,陶苒要来W市看你,怕你这样高傲的人受折辱。
程阿姨强硬地把她带走,说不然就让陶苒杀了她。
陶苒哭了一路,哭到程阿姨都后悔和心碎。”
方可弯了弯唇:“魏总,你可曾信她,年少时是真的爱你?”
她看着面前的男人不可置信地抬眼,眼里的光一寸寸寂灭,方可觉得还不够:“哦,我忘了,你不信的。
她笑着给我说你们还没有分手,最后是心如死灰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