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园子是达官贵人除了窑子最爱逛的地方,锣鼓一响,所有故事都在里头了,青衣花旦袖子一甩,是燕城的一处风流景,更遑论柔媚悠长的戏嗓,开腔便化作风,绕着盛德楼的柱子,三日未绝。
萧凤梧照旧翻墙进来的,依旧靠在对面二楼的栏杆上,将底下的戏台子尽数收入眼底,秦明月唱的是《十相思》,哀怨绵绵,一把扇子徐徐展开,掩住了那半张国色容貌,莲步轻挪,相思的眼神本应对着旁边的梁郎君,却被他尽数抛到了上边儿。
萧凤梧正看着,忽觉手下的栏杆震了两下,顺着看去,不远处是位锦衣公子,身旁站着一对男女,赫然是唐涉江许成壁夫妇。
锦衣公子用折扇敲了敲扶栏,眉梢讥讽,来者不善:“这不是萧凤梧么,难得,难得,没想到在此处也能碰见你,听人说,你去了一个破烂医馆当坐堂大夫,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有眼尖的,认出他是闵家的大公子闵思行,现在是燕城药商的龙头,以前就跟萧凤梧不对付,现在可算逮着机会落井下石了。
萧凤梧拍掉手中的瓜子壳,不说话,因为他以前遇上闵思行,都是直接按在地上打一顿的,从来不多费口舌。
闵思行见他不语,摇着扇子走过来:“这盛德楼的座儿可贵着呢,你在那破烂医馆当小半年的坐堂都未必挣的来,怎么,当初官府没把你家抄干净,还剩了不少脏钱么?”
“闵公子——”
说话的竟是许成壁,她迈步走出,并不看萧凤梧,鬓边的珍珠钗微微晃动,侧脸光洁如玉,只是道:“您和我夫君还要商谈正事儿呢,何苦理些不相干的人。”
闵思行闻言恍然,一拍掌心,看着唐涉江微变的脸色,只说了四个字:“余情未了。”
唐涉江闻言大怒,箭步上前揪住了他的衣领道:“你说什么?!”
闵思行扇子摇的哗哗作响,不以为意:“唐涉江,你家生意还靠着我呢,放尊重些,再说了,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许大姑娘当年可是和萧凤梧有过一段不浅的缘分呢,大街小巷人尽皆知。”
许成壁面露难堪,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出口相帮,引来这等祸事,拉着唐涉江的手低声道:“夫君,算了,算了,你莫因小失大。”
唐涉**筋暴起,揪着闵思行就是不松手,萧凤梧见状抓了个花生,嗖一声朝闵思行打了过去,不偏不倚正中他眼睛,只听一声惨叫,闵思行捂着眼睛猛的后退半步,桌椅都被撞翻了。
二楼这出戏,可比底下那出精彩的多,许多人连戏都不看了,伸长脖子凑热闹。
“萧凤梧你个狗娘养的!”
花生壳力道不重,闵思行眼睛并无大碍,只是擦着眼皮过去,见了丝丝血,他在小厮的搀扶下起身,怒不可遏的指着萧凤梧道:“你你你……你好大的胆子!我要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剁烂了扔进海里喂鱼!”
许成壁拉着唐涉江后退远离,眉头紧皱,十分忧心。
萧凤梧一个翻身,屈膝大咧咧坐在了栏杆上,盯着闵思行指着自己的那根手指看了眼,像是发现了什么笑话一般,一边嗑瓜子一边乐的摇头:“好玩好玩,只怕你还未将我扒皮抽筋,自己就浑身长疮,双腿一蹬成了活死人。”
他功夫好,闵思行是晓得的,是以自己不敢上前,推了身后的小厮道:“还敢咒我?你们上!给我教训教训这个兔崽子!”
几个小厮膀大腰圆,打架是个中好手,闻言跃跃欲试的上前,岂料还没动手,就被一道声音给喝止住了:“放肆!这里是梨园戏馆,你们将这儿当做了什么地方,青天白日的便敢动武?!”
众人心想谁这么大胆敢截闵思行的胡,齐齐回头看去,才发现是知县家的陈小爷,身后还跟着尚未换下戏服的秦明月。
闵思行不惧一个小知县,但也不会明面上撕破脸,闻言抬手示意小厮退回来,咬着牙问道:“陈公子,那萧凤梧这厮打我的账怎么算?”
“哎哎哎,可别含血喷人,你们谁看见我动手了?”
萧凤梧从栏杆上翻下来,摊开两手空空的掌心:“我可一直坐在这儿,离你隔着三步远的距离呐。”
闵思行怒道:“你方才就是用花生壳打我的!”
萧凤梧闻言微微挑眉,背手走到他跟前,闵思行见状立刻惊惧后退:“你你你……你想做什么?!”
萧凤梧从一旁的果盘拈了颗花生扔进嘴里:“不做什么,我让你用花生壳打回来怎么样?”
“你放屁!”
闵思行快气岔了,练过武的和没练过武的,扔出去力道能一样吗?
陈小爷回头,征求秦明月的意见,拉着他的戏服袖子道,殷勤问道:“明月,你觉着应该怎么办?”
秦明月抽回袖子,睫毛细密,微微颤动,像蝴蝶振翅一般,哪怕面上不悦,声音也是听的舒坦:“不怎么办,就是想问问,好好的一出戏,闵公子为何要来闹场,瞧瞧这桌椅板凳砸的,我哪里得罪您了么?”
闵思行面色涨红,像一个烂番茄,半天没出声,陈小爷见状道:“行了,原不是什么大事,不必再争,否则都抓进牢里蹲个三五七天,痛打几十板子!”
萧凤梧眼皮都懒得掀,看起来不咸不淡的,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闵思行一眼,然后又瞧瞧秦明月,又瞧瞧陈小爷,直接在众人惊呼声中从二楼栏杆翻到了一楼,拍拍屁股走了。
陈小爷不以为然,只是温声道:“明月,你瞧,现在没什么人捣乱了,要不你再回去唱一场?”
秦明月脸上还带着妆,一回头,鬓上的点翠蝴蝶顶花微微颤动,他用袖子掩着脸,懒懒的叹了口气,随意扫了眼陈小爷,身形袅袅的下楼:“不唱了,没兴致。”
陈小爷被他那眼瞥的魂都飞了,站在原地,竟是许久都没能回过神来。
在座许多人就是为了听秦明月来的,方才为了瞧热闹,都没顾上听,眼见他不愿意再唱一场,都丧气的嘿了一声,直道扫兴,暗骂萧凤梧和闵思行这两个扫把星。
秦明月卸了面妆,就匆匆赶了回去,然后就见萧凤梧坐在廊下,跟忠伯唠嗑,不知唠的什么,反正自己一来,就没听见声了。
秦明月嗔怪道:“方才你走那么快做什么,有狼撵你?”
萧凤梧摆手摇头:“非也非也,我见那陈小爷对你一片情深,实不敢打扰。”
秦明月闻言面色微变,却不知为何,又笑了出来,挤坐在萧凤梧身旁道:“怎么,你醋了?”
萧凤梧煞有介事的点头,然后把袖子递过去,抖了两下:“闻见没,好大一股酸味呢。”
虽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秦明月心里就是高兴,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两下:“我在底下可瞧的实在,那许大姑娘还帮你了,照理说,我是不是也该醋两下!”
萧凤梧看向他:“你醋一个我看看?”
秦明月望着他,似笑非笑。
萧凤梧趁老仆不注意,凑过去飞快亲了秦明月一下:“嗯,不酸,香的。”
秦明月不羞也不臊,只道:“真不要脸。”
说完又劝萧凤梧:“闵思行是个心狠手辣的,你今日下了他的面子,保不齐他什么时候就找补回来了,小心着些,这几日就别出门了。”
萧凤梧闻言思索片刻:“要不我今天晚上去把他毒死?”
秦明月:“……”
毒死是不可能的,说笑罢了。忠伯今日包饺子,中午醒好了面团,晚上去市集买了肉,剁碎用时令菜拌着,锅里水才刚刚烧开,只听得外间一阵踹门声。
连他这个快聋的人都能听见,想来动静不小,忠伯刚刚从后厨走出来,就见大门轰然倒地,紧接着一帮子拿着水火棍的家仆就冲了进来,吓得又哆哆嗦嗦跑回去,躲在了灶台底下。
萧凤梧也听见动静了,眉头微微一皱,不知想起什么,又舒展了开来,按住秦明月,示意他稍安勿躁。
房门被人推开,一群家仆簇拥着一名葛衣老者,把出口堵的水泄不通,秦明月一惊,认出这是闵家的家主闵上善,下意识看向了萧凤梧。
萧凤梧倒是淡定的很,自顾自斟了杯茶:“世叔,何事来此?这么兴师动众的,我可经不起吓。”
闵上善面色阴沉似水,迈步走进来,在萧凤梧对面落座:“你既叫我一声世叔,我便腆着脸认了这个辈分,思行也算你半个兄弟,你二人过往有什么龃龉我不管,总归小打小闹,我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可我闵家就这么一个儿子,十六你千不该万不该咒他至此。”
萧凤梧喝了口茶:“世叔什么意思,侄儿听不懂。”
闵上善眯着眼,一拳重重砸在桌上,烛火都跟着晃了两下:“他今日与你在盛德楼起了争执,回去后就一病不起,浑身疱疹,高热不退,同死人一般,我请遍燕城三十二家药铺的名医圣手,皆说无力回天!”
萧凤梧哦了一声,并不看他,反倒饶有兴趣的盯着秦明月变幻莫测的脸色:“与我何干?”
闵上善胸膛起伏不定,牙关紧咬,目光如炬:“今日,你是否在大庭广众下咒我儿浑身长疮,变成活死人?”
萧凤梧点头,掰着手指头数道:“是啊,不过不止,我还咒过好多人。”
“少和老夫耍花架子!”
闵上善恨恨拂袖起身,对家仆道:“把人给我带走!我闵上善就这么一个儿子,若死了,我老头子也没什么活头,定要拉着罪魁祸首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