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闻言略一思索便想出了这字联的玄妙之处,但却不知他用意何为,是以神色疑惑,并未出声,谢素之思考半天,倒是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
沈妙平继续将故事说了下去:“那亲戚的上联本意就是陛下所言的“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那书生看出意思,又用原话反对了一个下联,即‘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
旁人顿时反应过来,不由得笑出了声,深觉有趣,皇帝也浅笑出声:“甚妙。”
沈妙平道:“一句话停顿不同,语气不同,就会有不同的意思,这个字联其实还有好几种读法,例如‘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精妙异常,全看各人理解,是以不同的先生授课,自然也会教出水平不一的学生。”
皇上闻言这才有些赞成那“其二”的理论,又将他说的几个字联细细品读了一番,不由得从胸腔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似有感慨的道:“朕也希望天下英才能尽得其用,可门阀世家林立,根基深厚,又岂是这么好撼动的,朕明白你的意思了……”
沈妙平略微垂下眼皮,他说这么多无非就是想告诉皇帝,世家子弟占有太多的优势,无论是师资力量还是人脉关系,都远胜于寒门子弟,所以这届录取的举人中勋贵占了七成是十分十分正常的情况,若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皇帝就只能励精图治缩小贫富差距,让天下人都有书可读……
不过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穷尽几代人的力量也不见得能完成。
殿内一时寂静得针尖落地可闻,那士林学子愤怒的呼声一直回响在皇城上方,哪怕身在止风殿,也能清晰感受到他们那种声嘶力竭的抗议。
他们仍未散去。
皇帝牙关紧了紧,攥紧扶手一字一句沉声道:“此次涉案官员朕一定严惩不贷,作弊的考生通通革去功名,杖一百枷三月,此生永不录用!”
涉案的官员必死,至于那些舞弊的考生,杖一百只怕命都要去了,就算侥幸活下来,此生不得再考取功名,十载苦读尽付东流水,再难有出息。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隐瞒一件事往往需要撒下数十个谎言,沈妙平闻言眉头微皱,踟蹰半天,似是下了什么决断般,忽然深深看了谢玉之一眼……
哥们啊,等会儿皇帝如果要砍我的头,你千万千万可得拦着啊。
那眼神太复杂,谢玉之尚未读懂他的意思,就见沈妙平忽然掀起袍角噗通一声直直对着皇帝跪了下去,语如平地惊雷引得四周一片哗然:“妙平该死,请陛下降罪,革去我的功名。”
他们前脚才说完舞弊之事,后脚沈妙平就如此作态,无异于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皇帝闻言脸色瞬间黑如锅底,谢素之也是惊骇异常,险些没反应过来。
“陛下恕罪,他言行无状,万不可当真!”
谢玉之瞬间跟着噗通跪地,抬手攥住沈妙平的手腕沉声喝道:“天子面前,岂可胡言乱语!”
皇帝胸膛起伏不定,重重一拍桌子,殿内奴仆瞬间跪了大片,他目光如炬的看向沈妙平:“你究竟何出此言,跟朕仔细一一道来,不然小心你的脑袋!”
忽略了手上逐渐攥紧的力道,沈妙平道:“妙平出身微寒,侥幸从众考生士子中脱颖而出,一路考过了会试,并蒙昌国公垂青招为赘婿,殿试之前,主考官闫东青不知从何处得知消息,多次与我攀谈,言语间隐约透露了些消息,当时妙平并未在意,可直到殿试的时候,才发现他说的一些话都与试题有关……”
“混账!”
皇帝闻言勃然大怒,殿试题目是由内阁心腹大臣预拟再交由他亲自选定的,没想到这些人中也出了败类,他哗的起身,挥手扫落了桌上茶盏,大步上前怒指着沈妙平,最后又愤而罢手在他跟前来回踱步,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一群混账东西!朕将他们当肱股之臣,这才委以重任,命他们择选天下能人俊才,没想到竟都是一群蛀虫!该死!该死!”
跪着的宫人噤若寒蝉,都吓的把头低了下去,谢素之也赶忙离座,屈膝请罪:“陛下恕罪,此事探花郎也是被人蒙蔽啊,恳请陛下念在他一片赤诚的份上,从轻发落吧。”
谢玉之闻言下意识看了一眼沈妙平,神情复杂,似是在怪他不打自招,似是在怪他自寻死路,似还有些别的,但攥着他的手一直都没放开。
沈妙平有八成的把握皇帝不会杀自己,这件事他今天就算瞒了过去,日后清查只怕也会抖搂出来,更何况再退一万步讲,假如没有人把他查出来,那么皇帝赐下的官位他是要还是不要呢。
要了,难逃系统责罚,不要,就是冒犯君上,届时便处于进退维谷之地,还不如自己说出来,争取宽大处理。
自从今早发生了科举舞弊的事,沈妙平就隐约意识到,万事都在系统的掌控之中,侥幸逃过这次对方也必定还有后招,想从中钻空子只怕难上加难,不是他的就不是他的,硬留也留不住,原身的探花郎之位不要也罢,省得日后心惊胆战。
偏头瞧见谢玉之神色纠结的紧,沈妙平不禁想逗逗他,无声的动了动唇:“现在跟我断了,还来得及。”
谢玉之微眯了眼尾,面无表情望着他,一言不发。
皇帝被怒火冲昏了头,但到底是一国之君,几息后又强行镇定了下来,他又重新坐回位置上,直直的看向沈妙平:“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同他们一样舞弊,现在还敢说出来,不怕朕砍了你的头发配充军吗!”
军中是谢家的天下,发配充军应该也受不了什么苦,顶多脸上刺个字……吧。
沈妙平拱手道:“陛下此言有误,闫东青说过的话虽涉及试题,但妙平并未放在心上,只当耳旁风听过便罢,也未曾来得及做什么准备,若说舞弊,着实冤枉了些。”
皇上道:“那你又为何让朕革去你的功名?分明是心中有愧!”
沈妙平沉默一瞬道:“……若说心中有愧,是有的,却是对外头那些真正才华横溢却落榜的士子,妙平无意舞弊,但还是占了名望的便宜,借着昌国公府的名声令那些阅卷官另眼相待,才学平平腆居探花之位,于人不公,于己也不公。”
皇帝依旧阴沉着脸:“辛辛苦苦考上来的功名,说不要就不要,你不觉得心痛吗?”
谢素之在一旁帮腔,幽幽叹了口气道:“陛下,妙平是个实诚人,方才臣妾还说翰林院琐事繁杂,想求您给他一个好官位,但他竟是推了,还说什么无论官位大小只要能为大晋出力便好,可见不是贪慕虚荣的。”
沈妙平接着道:“寒窗苦读十余载,一朝成名天下知,妙平是个俗人,自然也不愿籍籍无名一辈子,但相比后半辈子永远活在心愧不安中,功名不要也罢,做山野闲人也自得乐趣,读书只是为了明事理,开眼界,这两点比考取功名要重要的多。”
开口便是一番哲理鸡汤,倒让殿中诸人觉得他品性高洁,为人耿直,皇帝胸中的怒气也诡异的平息了下来。
方才几段对论,沈妙平看着不像是个草包,他说自己不曾舞弊,皇帝是信的,往大了说撑死是被牵连的,革去功名不再录用便是,但若真革了去,沈妙平又有几分巧言善辩的才能,莫名让人觉得可惜。
沈妙平低着头,一副诚心忏悔的模样,静等着皇帝发落,然而半晌后,他只感觉身旁一阵凉风袭过,抬头一看,却是皇帝拂袖而去的身影,耳畔还响起太监一声长长的唱喏——
“摆驾回宫——!”
到底也没说该怎么处置他。
随着这一声唱喏,止风殿内的低气压瞬间散去,谢素之神色复杂,怎么也没想到今天好好请个安会把事情闹成这样,她见谢玉之和沈妙平仍跪在地上,不由得没好气的道:“起来吧,陛下都走了,还跪着给谁看呢。”
谢玉之闻言对沈妙平冷哼一声,撒开了他的臂膀,自己撑着站起了身,对着谢素之躬身道:“今日是弟弟的不是,给长姐添麻烦了,不便再过搅扰,改日再来请安,就先行告退了。”
谢素之也头疼的紧,挥挥手允了。
沈妙平也从地上起身:“妙平告退。”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谢玉之就瞬间走的连人影都没了,沈妙平不由得摇头赞叹,谢玉之真是自己见过走路最快的瘸子了,他赶忙跟上去,不多时便在宫道追上了。
谢玉之平日走路总是缓之又缓,如今骤然加快速度,不免显了腿疾,他却只阴沉着脸,想起沈妙平方才殿上所言的“现在跟我断了”几字,不免更加来气。
沈妙平却不明所以,他快步上前抓住了谢玉之的手,仍是一副笑模样:“你怎么了,走这么快,也不怕摔着。”
谢玉之气闷的甩开他:“摔死我算了。”
沈妙平这才看出来谢玉之有些不高兴,他起先茫然,随后转念一想,心中顿时恍然大悟。也对,本来以为找了个探花郎夫婿,谁曾想是个作弊的冒牌货,说不定等会儿连功名都革没了,换了谁能高兴的起来。
想“明白”了,也懒得热脸去贴冷屁股,二人隔着一段距离,一人身后跟着一个丫鬟,互不搭理,倒像陌路人一般。
谢玉之见沈妙平拉了自己一下便再没动静,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却见他双手负在身后,对着皇城左看看右瞧瞧,吹着口哨好不悠闲,将过往的小宫娥迷得路都不会走了。
谢玉之拂袖,又是一声冷哼。
马车就停在宫门外,二人上了车,各坐一边,谁也不同谁说话,沈妙平翘着腿,掀起帘子查看外面的动静,发现历经一上午的时间,外头的士子也有些偃旗息鼓了,不由得放下了一半的心。
谢玉之端起小桌上的茶杯把玩着,似讥似讽的道:“瞧什么,怕皇上砍你的头么?”
沈妙平笑了:“我这罪还是太小,该犯个诛九族的带着二爷一起呢,生同衾死同穴没听说过吗?”
谢玉之瞬间冷笑,挑眉道:“方才还说要同我断了,这会子找死倒想着拉我一起了。”
沈妙平道:“非也非也,方才那么说不过是怕牵连二爷罢了,二爷玉树临风一表人才,何苦吊死在我这颗歪脖子树上呢,说不得一回府,皇上的旨意便到了,功名一革便是白丁……”
他话音未落,谢玉之忽然一脚踩在了他身侧,上半身微倾,盯着他的眼睛道:“官身如何,白丁又如何,难不成我贪图你的那些虚名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