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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河蜿蜒,如一脉生机勃勃的玉络,穿津辅,下静海,跨河间,过德州,至清河翩然西折,汇汶水于东昌府,经东平、越济宁、徐州,与黄河奔腾竞逐百里后,放舟淮安;流连了扬州的烟花三月,相忘于镇江的京口三山,重归平淡的运河缓缓流人浒墅关。
柳拨轻雾,丝雨将歇,红桃绿水,燕子人家。清清河水泠然而下,染绿了苍石。河边,一树梨花笼雪而止,静对碧水中的幽姿。微风吹拂,一点轻白凋零,又随着流水飘零而去。
岸边闲亭如画。谢东庭缓缓摇着羽扇,在亭内悠然烹茶。梨树下,一身白衣的谢蔓儿正半跪在河边,仲于三掬起一朵梨花。忽然,谢东庭眉头微皱,抬头向远方望去。
蹄声急如骤鼓,响彻大地。滚滚烟尘中,一辆轻车从东方狂驰而来。驾车的青衣大汉身形彪悍,背负长刀,刀柄镶着狰狞的青铜狮头。
“新安许氏的天王刀!”谢东庭低声惊呼。天王刀,东关许氏的家传绝学。所谓一金二银三铜四铁,许家弟子数千,有资格佩戴天王刀的却只有十名龙亭刀士。只是,一本堂怎地突然派人到苏州来了……
他正在猜想,马蹄声急,十余铁骑赤练般从南方疾驰而来,鲜红的披风如落枫舞火,燃烧着掠过大地!为首的少年骑士口中一声呼哨,十余骑转眼间雁翼排开,拦住马车去路!青衣大汉一声大喝,双臂猛然收力,八匹疾驰的骏马齐声狂鸣,前蹄高高扬起,却再不能前进一步。大汉松开脚下马索,向对面怒视,脸色突然一变:“江夔!又是你!”
“渤川兄,真是让我好找!”叫江夔的少年带着暴躁的骏马打着盘旋,朗声道,“怎么样,那药可打算卖给我了?”
大汉面沉如水:“姓江的,你拦住我也没用。药我是不会卖的!许某跑遍了松江府十三家药店,花了上万两银子,只寻得了碧瞳蟾和老龟丹两味药材。你们江家耳眼通天,想必所获更丰,又何苦纠缠于我?”
“渤川兄放心,我江家的人从不强人所难。”江夔笑吟吟地道,“东关许和兰陵江同列新安八大世家,不过是几味药材罢了,我江夔又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怎会因此伤了你我两家的和气?”
“兰陵江?爹爹,却是哪里?”谢蔓儿偷眼瞅着江夔,小声问。
谢东庭解释道:“兰陵江是堂号,指的是新安赫赫有名的萧江氏。萧江氏的始祖江祯本姓萧,是晚唐的柱国上将军。其人文武兼姿,素有奇志。后来朱温篡唐,江桢对大唐忠心不二,便愤而归隐徽州篁墩山中,渡江时指江易姓,若不复唐,则誓不复姓。世人故称这一族江氏为萧江,又因萧氏祖先的封地在兰陵郡,所以也称兰陵江。东关许和兰陵江同列新安八大世家,只是两家一向不睦……”谢蔓儿听说可能有热闹看,早已兴奋得握紧了小拳头。
许渤川问道:“你待如何?”
江夔马鞭一指:“不瞒渤川兄,圣红景天、千年藏参、蛇涎白附、金银血蛇、老龟丹、碧瞳蟾、玉骨麝香以及紫檀芝,这八昧药材我江家誓在必得!可如今小弟手中也只有两味药材,若是渤川兄肯将手中之药相让,我愿以千引淮盐交换,不知渤川兄意下如何?”
许渤川沉声道:“贵门已是天下茶业总商,贵宗正又身为两浙转运使,都掌盐务大业。我们许家可不比你们江家家大业大,素芝堂的赏格于敝门事关重大,恕难从命。”
江夔眉头一皱,随即一笑:“既然如此,不如来个痛快的。你我二人各有两味药材,咱们便以此作赌注,比武分个高下。谁输了,便让出自己手中的药材。这样无论谁赢了,都有四味药材在手,夺赏的希望便会大增。不知许兄可敢赌上这一注?”许渤川心中一动,随即又有些犹豫。他知江夔是萧江家的宗子,向来有天才之誉,而这两味药材非同小可,一旦比武有失,自己势必难以交代。
“莫非许兄怕了?许家的天王刀总不会是浪得虚名吧?”江夔轻蔑地道。
许渤川浓眉一立,跳下马来,怒道:“笑话!难道许某会输给你不成!赌便赌!”
“好!够爽快!”江夔从马上一跃而下,把披风解开,随手抛给一边的江家武士,双掌一立,肃然道:“请!”许渤川双臂展如鹤冀。徐徐匦个圆圈后。缓缓收拢在胸前。长发无风自立,充满了飘逸的气感。“好!四岳神功,怒发冲冠势!”江夔赞道,“且看我江家的八叶掌!”他一掌凌空拍去!一瞬间,青崖绝壑,怒石嶙峋,破出大地!正是八叶掌的起手势——岳岿嵬!
许渤川凝神肃立,双拳以虚劲引之。泓然静者,如寒水微波,长河远流。江夔一掌击下,掌力宛如沉石入水,毫不着力,他知道这是许家内功的奥妙之处,心中暗赞。左掌看似回撤,突然反臂轻抹,疾斩而出!岿岿穹崇,纷嵘鸿兮。先前那凝重如山的一掌,暗藏的正是这飞鸿般轻盈突兀的后招!
这一掌举重若轻,飘逸莫测,许渤川猝不及防,只能以铁板桥险险避开。饶是如此,腮边仍被掌风刮得疼痛不已。江夔双掌连拍,如雾绕青松,云出石涧,极尽幽奇变幻。许渤川失了先机,只得苦苦招架,连挡江夔十余掌后,才觅得机会,虚晃一拳,退出几步,重新拉开距离。江夔并不追赶,双掌一收,笑道:“你拳脚上的功夫不如我,还是用刀吧。”
许渤川冷声道:“多说无益,看拳!”江夔剑眉一挑,举掌硬接。谁料掌下一轻,仿佛击中了一团棉花,掌力无法宣泄之下,胸口反被带得一阵烦闷。他轻噫了一声,又试着接对方左拳,可这一次对方拳劲却刚猛异常,拳掌相交下江夔顿时全身剧震,退了一步。江夔不怒反喜,既然对方拳劲刚柔难测,那就索性以实击虚。他一声清啸,八叶掌中最雄浑的“万钧雷”已然出手!
许渤川冷哼一声,双拳挟风,硬生生迎上。拳掌相交,真气爆如雷鸣!两人闷哼一声,同时倒退丈许。只是许渤川却多退了五六步。他的功夫大多在刀法上,掌力虽精,毕竟不是所长。江夔却恍若未觉,眉飞色舞道:“好功夫,咱们再来!”
许渤川沉声道:“怕你不成?”忽听西南远远地一声长啸:“风——翼——云——威——”啸声清旷悠远,犹如风鸣九霄,声震四野。
江夔微微一愣,随即仰天大笑:“妙啊!四角方也到了。”
许渤川浓眉一皱,谢东庭心中也是一惊。“凤翼云威”正是江南第一大镖局新安凤院的喝道镖号。凤院乃方家数百年前所立,神秘莫测。新安风院的当代掌院更是有新安第一剑之称的“玄凰”方冰鉴,此女为人冷傲,亦正亦邪,极不好惹。
辘辘声中,西南缓缓行来一列镖车,火红的镖旗迎风招展,一只黑色凤凰在旗上展翅翱翔,顾盼间一派蔑视天下的傲然。为首的女骑士英姿飒爽,一身黑色劲装,挺拔如风中的白杨。她身边的少年骑士则穿着白色罩甲,四开巾上镶着一方宝玉,相貌甚为柔和俊雅,只是一对元宝耳朵大了些,有些碍眼。
江夔和许渤川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女骑士身上,待看清来人并非方冰鉴后,又同时松了一口气。两人虽然自信,也知即便两人合力,也绝非那位玄凰的对手。
女骑士策马趋前,扶了扶剑鞘,皱眉道:“东关许、兰陵江,你们两家因何拦路?”
江夔仰天打个哈哈:“我道是谁?原来是方雅羽方姑娘,姑娘身为凤院九翼之一,竟然亲自出面护镖,想必此镖非同小可,不知凤院此次保的又是哪家的镖啊?”
“这关你何事?”方雅羽冷声道。
那少年却跳下马来,一脸和气地拱手施礼:“这位兄台是兰陵江家的公子么?小弟黄师昊,方镖头这次保的是我黄家的镖。”
江夔眉头一挑:“黄师昊?潭度黄家的人?”
方雅羽冷笑道:“连鼎鼎大名的玉元宝都不晓得,江家的人莫非真不将天下豪杰放在眼里……”
“放肆!”一名骑士猛然大喝一声,便待催马上前,江夔抬手阻止住手下,抱拳道:“方姑娘言重了,我也久仰黄家四元宝的大名,只是一直缘悭一面。今日能见到大名鼎鼎的玉元宝,真是三生有幸。”
黄师昊连道惭愧,看了看两人,搞不清楚场中形势,便试探着问:“不知两位世兄挡住路口,所为何事?若是手头上有麻烦,小弟可略尽绵薄之力……”
许渤川双眉一立:“岂有此理!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剪径的小贼么?素芝堂的悬赏可晓得么?我们二人在此交手,便是在比武争药!怎么。你也想凑个热闹?”
“争药?”黄师吴愕然,随即苦口婆心地道,“不过是几味药材,两位世兄又何必弄到动手的地步呢?子曰:札之用,和为贵。咱们做生意的更是讲究和气生财,两位卖小弟个薄面,还是不要再打了……”江夔向黄师昊道:“黄兄来苏州,想必也是为了素芝堂悬赏的这几味药材吧?”黄师昊微一犹豫,点了点头。
“果然!”江夔得意地一笑,“江某得到消息,杭州有一味圣红景天,正是江某所需,可等到江某赶到时,却已给人买走了,这才匆忙往回赶。现在想来,定是黄兄抢先一步,将药材买走。不知黄兄能否割爱,将这味药材转售给我?”
“这……”黄师吴一愣,随即苦笑道,“想必江兄误会了,小弟确也寻得了几味药材,却没有江兄说的圣红景天。”
“果真?”江夔瞄向镖车,“那黄兄车上的货可让江某一观?”
方雅羽一按绷簧,长剑出鞘:“这车上是我凤院保的红货,谁想动它,都要闾过我手中之剑!”
“方姑娘是说,只要赢了你,就可让江某一观么?”江夔眯着眼睛,一字一顿地道。
“不错。”方雅羽傲然道。江夔眉梢一挑,目光如脱囊的枪锋,一寸寸地锐利着。一阵疾风吹过,数十面火红的镖旗在风中“啪啦啦”地摆动,镖旗上的黑色凤凰恍若活了过来,纷纷张开羽翼。一时双方静立不动,彼此的眼神却如刀剑相击,迸发出敌意的火星。
忽然丝桐数声,依稀自风中传来。场中几人心中一清,都侧耳倾听。铮铮淙淙,琴声宛若风中的落花,漂泊自许。在天地间随风飘舞。
谢东庭循着琴音望去,只见青山如屏,一抬素帷小轿正辗转着从山隅处逶迤而出。那白绢轿衣,以及轿沿挂着的云头绣带,都随着淡雅的琴声飘拂不定,宛若起舞。
他心中奇怪:轿子颠簸,又如何能弹得好琴?仔细看时,才发现那两个轿夫快步走在崎岖的小路上,双肩却纹丝不动,轿子行进时毫无颠簸,稳如亭阁。谢东庭心中暗惊:看这两个轿夫的脚下功夫。分明都是一流高手,以这两人的身手,竟然只为这抚琴之人抬轿,此人却是好大的面子。
忽然素弦三响,如玉碎东江,戛然而止,轿子在路口停下。一个雄壮如狮的骑士背负长刀,催马而上,昂然守在轿前。
轿内传来一个淡淡的女子声音:“初荷,怎么了?”声音清雅淡逸,透着浅浅的倦意。仿佛黄昏东篱前的晚菊,在秋风中发出了最后一声惆怅的叹息。黄师昊听得如痴如醉,喃喃道:“这世间怎能有如此好听的声音。这、这简直是敲玉断肠之音……”方雅羽却秀眉微皱,握着剑鞘的手也随之一紧。
轿边,一个藕衣丫环正好奇地打量着众人,闻言扭头道:“姑娘,一堆人不知为何把路堵住了,我们的轿子过不去啦。”
轿内女子又吩咐道:“阿鲁扎,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那骑士应了一声,催马上前,喝道:“你们这些人,干吗聚在这里,快快散去!”其语调怪异,显然不是中土人士。众人刚听过那洗心般的天籁,此刻苒听他粗犷古怪的嗓音,均觉格外刺耳,都皱眉不已。
大汉见无人回答,又喝道:“你们都聋了吗?怎地不答我的话?”
江夔最是见不得别人耍威风。冷哼道:“也不知哪个林子钻出来的狗熊,在这里哇哇乱吼,谁知道它在吼些个什么东西?”
大汉是心性淳朴之人,没听出他言外之意,奇道:“怎么,这里有大熊么?在哪里?我怎地没看到?”说着扭头四处寻找。
初荷却扑哧一声乐了:“大石头,哪里来的狗熊,那是他在骂你呢!”
大汉铜铃般的大眼眨了又眨,好容易明白过来,顿时大怒:“你这人,随便拿别人开玩笑,定然不是好人!待我斩了你!”拔刀一扑而下。人尚在空中,凛冽的刀气已扑面而至!
江夔心中微凛,不敢硬接,闪身避开。大汉一刀劈空,怪啸一声。再度腾旋,刀光如电,直取江夔的颈项!江夔见对方刀势虽然粗狂,却凌厉无匹,难以近身,知道空手无法抵敌,长啸一声,飞纵而起。一名江家骑士振臂一掷,一杆银枪破空飞至。江夔擎枪在手,猛地一抖,银枪一声长吟,化作漫空雪影,磅礴而下!
“叮——!”大汉将刀一合,劈开了这一枪,双手抱刀,凶悍地瞪着江夔。江夔持枪而立,长缨如雪,锋锐如冰,隐隐带着冲破世间一切束缚的锋芒,当真是枪如龙,人如虎!
谢东庭看着大汉手中的巨刀。只见那刀的刀身宽得惊人,刀刃明如秋霜,黝黑的刀体却暗哑无光。那巨刀擎在大汉手中,便如一只沉默的黑狮,静静听候主人的命令。他心中疑惑:这把刀,我好像在哪听说过……
“阿鲁扎,回来。”随着轿内一声轻唤,大汉脸上的杀气顿时不见,孩子气地应了一声,来到轿边,躬身问:“呼痕有吩咐么?”
“出来时我不是说过了么,没有我的话,不许和别人随便动手。再这样,你便回我大哥那里去吧。”轿内女子轻声说。虽然她语带不悦,声音却依旧淡雅动人。
阿鲁扎抬手给自己狠狠两记耳光:“是阿鲁扎不对,脑子和猪一样笨,忘了呼痕的话!呼痕,您别赶阿鲁扎回去,额真非骂阿鲁扎不可。”
那女子又道:“谁让你自己掌嘴了?以后自己打自己也算动手。这次便算了,下次再犯,你就自己回去吧。”
阿鲁扎傻傻一笑:“是。呼痕。阿鲁扎记得了。”
“我才不信呢……”初荷在一边笑道,“阿鲁扎,你的两只耳朵是通的,姑娘的话从左耳进去,你一转身,那些话就从右耳出来了。”
阿鲁扎急道:“怎么会!小时候在泡子里玩水,每次我耳朵进水,从来是哪只耳朵进,就只能从哪只耳朵倒出来,另外一边从来没漏过!”众人见他憨然至此,无不好笑。连江夔也为自己和一个憨人斗气而惭愧不已,摇了摇头,将银枪立起。
那女子又问:“刚才这位公子所用枪法,可是萧江家的‘千径雪’?”
江夔讶然道:“不错,这是江某的家传枪法,小姐如何晓得?”
“白发千径雪,丹心一寸灰。”那女子轻轻叹息,“江公子的枪法悲壮激烈处似直还曲,直若壮志未酬之意,正合杜工部的诗意,可见公子已深得这千径雪枪法的神髓。”
江夔心中一凛:莫非她也是我江氏中人?可自己为何从未听说过族内有如此人物?他忍不住问道:“小姐怎会晓得我江家枪法的真意?”
那女子默然片刻,缓缓道:“既然是故人之后,那便见上一面吧。”说着,将轿帘缓缓挑开。
黄师昊见轿帘微动,心中越发忐忑。既盼着一睹佳人的真容,又怕对方的容貌配不上这清雅动人的声音。他犹豫片刻,终于鼓足勇气,凝目望去,只见帘开处,一个清溪堆雪般的身影盈盈而现,胸口顿时如被雷击,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不见,脑中只翻来覆去地响着一句话: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
江夔脑中一片空白,愣愣望着眼前月下清花般的女子,就连许渤川这样的铁汉也怔忡了片刻,好在他内力深厚,定下心神后拱手道:“东关许渤川见过小姐。”
“原来是许公子,不知这几位是……”女子望着众人道。
许渤川介绍道:“这两位是潭渡黄家的师吴兄和风院的方雅羽方姑娘,”又指着江夔道,“那便是小姐的故人之后,萧江家的宗子江夔。”
那女子敛衽还礼:“小女子介休范静湖,”
黄师吴愕然失声:“范静湖?你……你是洛神菊!山右洛神菊!”“洛神菊”三字一出,如同惊雷打在众人心头。一时人人脸色陡变,神情复杂,或惊疑,或倾慕,或不忿,隐隐还有几分警惕与敬畏。
谢东庭喃喃道:“原来她便是洛神菊,人言山右洛神清姿绝代,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她眉间怎地似有不足之色?”
谢蔓儿问道:“爹爹,这‘山右洛神菊’的名号听着甚是好听,不知何解?”
“所谓山右,指太行之右,就像我们徽州商人向来被称为新安一样,也被用来称呼晋商。天下富豪,江南则推新安,江北则推山右。这些年山右崛起极快,手段极其凌厉。也正因如此,山右和新安这几年斗得厉害,彼此结怨很深……”谢东庭神情复杂地望着范静湖,“三年前蓝田叶、兰陵江两大新安世家联袂进军关中,想在西商的地盘里锲个钉子。谁曾想以两大世家的实力,竟被人在商场上打得落花流水,狼狈而退,一时天下沸然。而指挥这一役的,便是有着山右洛神之称的范静湖。当时年方及笄的范静湖数日之内动员了上万人手、数千万两的银子,硬生生将那些目高于顶的新安巨贾赶出了潼关。在两大世家离境之际,她在黄河之畔抚琴相送。当时她白衣飘飘,长发簪菊,若洛神出水;琴声激越如剑,声遏十里,闻者无不动容。此役之后,洛神菊之名传遍大江南北,成了公认的山右第一才女……”
谢蔓儿向来最爱这些巾帼传奇,闻言不禁对范静湖大起好感,恨不能自己也像这洛神菊一样,和那些新安商人大战一场后扬名天下,却忘了她父亲也是新安大贾。
江夔肃然拱手:“原来小姐便是范仙子。家叔当年自三秦铩羽而归,可谈起小姐时却赞不绝口,直称小姐一代大才。他败得心服口服。江某不才,但愿有朝一日能亲自领教小姐的高明。”
范静湖淡然道:“公子过誉了。当年越城公也教晓了静湖许多事。让静湖受益匪浅。虽然静湖侥幸胜了一局,可越城公败而不乱,谈笑自若,委实令静湖钦佩。不知越城公近来可好?”
听到叔父的大敌当面称赞,江夔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难过,黯然道:“我二叔两个月前刚刚去世了。”
范静湖轻“啊”了一声,惆怅抬首,望向天边的白云,久久不语。许久,她才轻声叹息:“我无尔诈,尔无我虞。越城公,你我现在终于可以坦诚相待了,这世间却又少了一位值得静湖尊重的长者。越城公一路走好,请恕静湖此次不能抚琴相送了。”说完,对着西南盈盈一拜。见范静湖如此风范,众人心中敬意油然而生。
范静湖拜罢,起身问道:“不知几位世兄在这里相聚,所为何事?”几面面相觑,均不愿说出悬赏之事。见众人不答,范静湖又转向黄师昊:这位可是有玉元宝之称的黄三公子么?
黄师吴闻言忙道:“是我,范仙子也听说过我吗?我在扬州建了很大的一个园子,风景好得很,仙子有空不妨去坐坐。”
范静湖嫣然道:“仙子之誉,静湖如何敢当?黄公子的落仙园在扬州赫赫有名,静湖若是有空,自然是要去的。”
黄师吴连忙点头:“一定要去的!一定要去的!仙子去了,我的园子才算名副其实了……”
方雅羽见他神不守舍,心中苦涩,抢问道:“有事快讲,何必哕唆?”
范静湖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不瞒两位,静湖此次从苏州赶来,正是有求于黄公子。”
黄师昊一愣之下大喜过望:“果真?那可太好了!仙子尽管吩咐。只要在下能办到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仙子可是手头不太方便?若是十万两以下的银子在下还作得了主……”话一出口,便暗骂自己愚蠢,范静湖在山右执掌大权,范家更是富可敌国,又哪里会缺银子了。
范静湖微微一笑:“也没有什么,只是静湖听说公子从湖州得了几味药材,不知静湖能否从公子手中购得一些……”
方雅羽扶剑冷笑:“不愧是山右第一才女,消息果然灵通。不错,药材就在车上。不过这药是不卖的,若有本事,便动手抢吧!”
阿鲁扎怒道:“抢便抢。还怕了你们人多不成?”说着便要上前动手。范静湖皱眉望了他一眼。这憨人顿时噤声,闷闷退到一边。
“阿鲁扎语出无心,还望方女侠见谅。”范静湖歉然道,“静湖明白这几味药材均是异宝,此刻买药亦有些强人所难,不过静湖所求不多,只是蛇涎白附、金银血蛇这两味。而且静湖还可用圣红景天和千年藏参和公子交换,还请黄公子成全。”江夔听了这两味药名,精神顿时一振,望向范静湖。
黄师昊微一犹豫,试探着问:“范仙子求购这两味药材,可是为了素芝堂的悬赏么?”
范静湖颔首道:“不错,静湖也是为了素芝堂的悬赏。”
黄师吴心痛道:“姑娘仙子般的人物,何苦要卷入这些名利之争?”
范静湖微微摇头:“公子过誉了,静湖也不过是一介凡人,又怎跳得出名利二字?这些事不谈了,不知黄公子能否割爱?”
“不行!”方雅羽断然道,“镖是我们凤院保的,镖主又是二公子,怎能在半路随意开封?若是其间出了差锩,又由谁来担这个干系?黄公子,你想卖药给她,等到交货后自然随你,此时却万万不能!”黄师昊颇为踌躇,迟迟不能开口。为了得到这几味药材,他已经欠下了好大的人情,这几昧药材对他黄家非同小可,他不得不考虑其中的轻重。
“爹爹,这些药材是做什么的?”谢蔓儿问。
谢东庭哑然失笑:“我忘了蔓儿还不知此事。前些日子,苏州最大的药铺素芝堂和苏州织造局共同出面,悬赏八味珍贵药材。言明谁若能先找到这些药材,便可担任苏杭市买一职,负责两府丝织采买。对我辈商贾来说,这可谓天大的赏格了。这些日子来苏州城沸沸扬扬,传的都是这件事,各路牛鬼蛇神粉墨登场,四处搜刮药材。只是迄今为止,还没人能凑齐这八味药材……”
“好大一块馅饼,难怪江家急着买这药材……”谢蔓儿恍然道。
“那你说,玉元宝会卖吗?”谢东庭又问。
谢蔓儿想了想道:“若黄家是他一人说了算,也许会卖的。”谢东庭微微一笑,不再说话,望向场中。
摇了摇头,黄师昊终于诚恳地道:“不瞒仙子,仙子说的这两味药材,在下只有蛇涎白附这一味,而圣红景天和千年藏参这两味药材半个月前在下也已得到,这批货运的便是这三味药材。所以仙子的两味药材,对在下是没什么用的……”
范静湖凝视黄师吴片刻,微微一笑,轻声道:“阿鲁扎,我们走吧。”
阿鲁扎一愣:“呼痕,我们哪里去,不买药了么?”
范静湖轻轻摇头:“既然黄公子有难处,我们只有另作打算了。范家的女儿。总不能低三下四地求人吧?”语气平淡,却自有一番傲霜之意。
初荷却急了:“那怎么行?再找不到这两味药,小姐的病就……”
“怎么,仙子病了?病得可重么,要不要紧?”黄师吴心中一惊,忙问。暗想:若她真的治病所用,自己要不要卖给她?要卖的,当然要卖的……只是,二哥会同意吗?
范静湖淡淡道:“公子无须放在心上。静湖在此别过……”
“且慢!”许渤川抢步上前,拱手道,“范仙子的药可愿卖给许某?在下愿以千金求购!”
初荷不屑道:“我们姑娘稀罕你那点儿钱么?这药是我们留着换金银血蛇和蛇涎白附用的!”
许渤川微一犹豫,慨然道:“许某手中虽没有这两味药,却有素芝堂悬赏的奇药老龟丹和碧瞳蟾,价值万金,愿换与小姐,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许兄有老龟丹?”黄师昊双目一亮。
许渤川点头道:“这药难寻得紧,好在许某前些日子出海时刚好抓了一只万年老龟,才得了这老龟丹。”
江夔冷冷地道:“老龟丹和碧瞳蟾算什么?江某手中便有金银血蛇和玉骨麝香,也可和小姐交换。”
“玉骨麝香!”黄师吴和许渤川齐齐动容。
“不错,这八味药材中,最难得的便是玉骨麝香和紫檀芝这两味。玉骨麝香须用上好原麝,每日以人参、灵芝等大补之物和以珍珠粉喂养。十年方自成材。江某花了足足三万两银子,费尽曲折才求得了些许。虽然黄兄家里富可敌国,只怕也未必买得到它。”江夔傲然道。“此药确是难得,不知江兄能不能……”黄师昊试探着道。
江夔毫不客气地道:“那黄兄又可否将你们家的圣红景天和千年藏参拿出来换呢?”
“这个……”黄师昊顿时语噎。他所购药材不多,用两味药换一味药,那可划不来。
范静湖看着许渤川,又望了眼江夔,唇边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转身向黄师吴道:“黄公子,不知静湖可否用其他药来换公子的蛇涎白附?”
黄师吴心中电转,暗想:蛇涎白附是这八味药中最常见的,自家备得甚足,若她另有其他药材,换了给她,倒也无妨。想到这里,他抬头道:“蛇涎白附在下多得很,若是仙子肯换,黄某自无不可。”
“等一下!”方雅羽伸手阻止,警惕地望着范静湖,“她刚刚明明说自己只有两味药材,此刻却要用其他药材来换你的药,你怎知她是否真的病了?山右新安本是大敌,谁又知她到底是何居心?”
黄师昊一时无语。若真是范静湖设局骗他人彀,以致被山右得了素芝堂的赏格,那他势必会成为新安商界一大笑柄,再也无法抬头。
阿鲁扎大吼一声,擎刀在手:“你这女人,恁地恶毒,怎地敢冤枉呼痕?呼痕,她不是好人,让我斩了她吧!”
“阿鲁扎,把刀放下!”范静湖薄怒道。
“为什么?额真说过,不许任何人欺辱呼痕!”阿鲁扎气呼呼地望着方雅羽。
范静湖玉容一寒:“我哥哥的话是他自说的,你到底听谁的?”
阿鲁扎诺诺地道:“自然是听呼痕的,额真和阿鲁扎说过了。”
范静湖微微点头:“这便是了,我让你把刀放下,不许和别人动手。”阿鲁扎怒吼一声,愤愤地将大刀还鞘。
“爹爹,这大笨熊一直说呼痕呼痕的,现在又冒出来个额真,这呼痕、额真又是什么意思?”谢蔓儿问。
谢东庭叹道:“呼痕和额真都是蒙古话。呼痕是指姑娘,额真则是主人。洛神菊的这位兄长来头不小啊……”谢蔓儿哪管那许多,只觉自己若有这样一个哥哥,派这么一头大狗熊跟在自己身边,随时拿来吓吓人,倒也神气。一时想得开心,嘴角不由露出一丝微笑。
谢东庭却暗忖:“这阿鲁扎虽然迟笨,可刀法着实惊人,谁又有这么大的面子,来当他的主人?山右范家又何时出了这样一个人物?而且那把刀好像听说过……对了!那是‘破哉刀’!震折军的破哉刀!难道范静湖的哥哥就是……”他脸色顿变,猛然抬头,向场中望去。
范静湖淡然道:“方女侠实在过虑了,静湖再不济,也不屑用这种手段,告辞了。”转身向帷轿走去。
“范仙子留步!”黄师吴急呼道,纵身上前留人。
阿鲁扎见范静湖受辱,心中怒火正炽,见他追来,回身便是一掌。他的刀法虽然至刚至阳。可掌力却阴柔至极。看似普通一推,可及至近身,其中威力才显。黄师昊只觉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道自向自己涌来,仓促间用小臂一挡,掌力到处,尺骨登时折断。他痛呼一声,退飞丈外,额头冒出冷汗。
“无耻!竟然暗算伤人!”,方雅羽怒叱一声,一拍马鞍,轻鸢般高翔数丈,掣剑下击。剑光若星雨,灿然流坠!
大刀再次出鞘,阿鲁扎怒吼着挥刀向天猛斩!方雅羽旋身飘落,落地之际脚尖轻点,身形闪幻如电,直人中宫,长剑挑刺阿鲁扎的小臂!这昭然而凌厉的一步,堂皇间透着无限杀机,正是玄凰方冰鉴的独门步法——紫微趋!方冰鉴一代剑神,最善抢占对手中宫,以凌厉的剑势摧垮对手。女子力弱,她却独出机杼,创出了这紫微趋,利用身法变幻制造敌人错觉,凭步法强人中宫。
阿鲁扎人虽愚鲁,反应之快却有如野兽,猛然抬腕,以刀柄格开了这必杀的一剑。方雅羽一击失手,剑势更加凌厉,剑光缭乱如环,将阿鲁扎圈在其中。阿鲁扎虽处在下风,刀势却丝毫不乱,稳健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