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把露丝从噩梦中惊醒了,起初她感觉呆笨沉重,接着感觉明亮欢快。然后是尖叫声,安娜的尖叫声,从楼下传来,她意识到,床上只剩她一个人了。有人进来把她的女儿们从她身边抱走了。
一股寒意迅速传遍她全身。她从床上跳起来,疾步下楼。那一幕展现在她眼前时她还没有完全清醒。波莉一个人站在厨房里,背对露丝,正朝敞开的通向花园的门外张望,两只胳膊紧紧搂着自己,那姿势就跟那些傻乎乎的少男少女亲吻一样。因为这个姿势,她的污渍斑斑的桃红色丝质睡衣在后面裂开了,露出了文身、一排排肋骨和脊柱上圆形的肿块。早晨的寒意让她身上起了很多鸡皮疙瘩,在从房间前面照射进来的早晨苍白的阳光下,每一颗都显得分外突出。
这是一幅奇怪的静态的画面。这幅画面让露丝在下楼的途中停住了,她一只脚停在空中,还没有完全落在前面的楼梯上,而嘴巴又张得很大,像个滑稽的卡通人物似的。在那一瞬间,一切都像凝固了一样,与此同时,她注意到了正在发生的事情。她顺着波莉的目光,看见了加雷斯,他跪在后面草地上的一堆小小的尸体旁,旁边放着一把枪。怎么会有一把枪?
接着她听见了安娜的第二声尖叫。“不要!!!”朝她父亲飞奔而去。
露丝喘着气,用拳头堵住嘴巴。“弗洛西!”
她冲进厨房,向波莉飞奔而去,扯着她又长又黑的散发,让她猛地转过身来。
“他都干了些什么?”她质问道,将自己的脸凑到她朋友的脸上。波莉却带着一种近乎天使般的平静的神情和一种优越、胜利之感。
“他都做了些什么?弗洛西去哪里了?”露丝抓着她的肩膀,感觉手里就是一把松松垮垮的皮肤和肌肉。波莉的肌肉随着骨头移动的情形突然使露丝想起去年秋天她拔过毛、掏过内脏的那几只鹧鸪。如果波莉是一只鸟,除去她的羽毛会是多么容易啊,抓着羽毛,啪的一声从她长满鸡皮疙瘩的身上拔下来,扔向空中,然后看着羽毛像一把五十镑的钞票飘落下来。
波莉迎着露丝的目光,轻轻从她手里挣脱出来。“她在睡觉,在你后面。”说着,举起手指了指。
露丝转过身,只见弗洛西疲惫地躺在那张小羊皮上,胳膊向两边张开。露丝屏住呼吸,看着她女儿的胸部。弗洛西干净、清新的宝宝服前面确实在轻微地上下移动。弗洛西好像要确认露丝的感觉似的,轻轻地仿佛喘息似的叹了一口气,又轻轻动了动胳膊,然后放松下来,沉沉地睡了过去。
露丝猛地转过身来,看着屋后草地上的一幕。她从波莉面前挤过去,冲出后门。外面的沙砾扎进她光着的脚板里,但她无暇顾及。加雷斯一只手里这时已经抓了个什么东西,另一只手好像在用一把刀朝它乱劈。安娜在他的背上,可并不像多年前在古堡时那样好玩,她甚至在试图阻止他。她看见了很多血,在闪闪发亮的翠绿色草地的衬托下,这些鲜血显得更加鲜艳。
露丝冲进带着露水的草地,感觉睡衣边缘都被打湿了,有些刺痛的胫骨上也沾上了湿气。她好像花了一个世纪——就像在梦中奔跑一样——才来到他们身边。
她转身看着自己的家。波莉又回到了门口。露丝看见她脸上的表情时差点摔一跤。那是一种比愉悦还愉悦的表情,近乎狂喜。
加雷斯用沾满鲜血的手,抓着狐狸的尾巴,高高地举起来。她听见加雷斯大声喊道:“瞧!”安娜从他背上下来,转过身,双手捧着脑袋,抽泣起来。加雷斯脸上的表情几乎跟波莉的一模一样,让她恐惧的是,她发现这种表情越过她,直冲后门而去。好像她是个看不见的人,已经化于无形似的。突然,草地开始倾斜,消散在天空。露丝倒了下去,脸部贴在了湿漉漉的草地上。她最后记得的一件事,是安娜弯下身子,用她那只好眼睛看着她的眼睛。
“妈妈?”她喊道。接着她就融化成了一片薄雾。
露丝醒来时,又发现自己回到了床上。安娜、尼科和亚尼斯盘腿坐在地上,在玩纸牌游戏。弗洛西在安娜旁边的婴儿椅里,冷静地看着其他几个孩子,下巴上有一小滴口水。
“你们好。”露丝说。
“妈妈!”安娜爬到床边,用那只好眼睛打量着她,“大家都病了。我们不知道怎么办。”
“什么?”
“妈妈和加雷斯,”尼科答道。“他们肚子有点不舒服。两个人都去睡觉了。”
露丝吞了一口唾沫。她感到口干舌燥,嗓音粗哑。
“爸爸在我床上,波莉在副楼。他们都病得非常非常重,我们不知道怎么办。”安娜站起来,坐在床上,扶着弗洛西站起来,“我们在这里等了好久,等你苏醒过来。”
肯定是咖啡的作用,露丝心想。有证据了。她想起波莉和加雷斯之间的眼神,感到不寒而栗。孩子们等候在她床前,寻求她的指导,她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得意。
“爸爸在那里干什么?”她问安娜。
“他用枪把那只狐狸打死了,妈妈。”
“把它打死了?为什么?”
“波莉看见它想抓蒙奇。蒙奇爬到了一棵树上。”
“他的枪是从哪里来的?”
“妈妈买的。”尼科说。露丝注意到他的声音变得深沉了一些。难道他已经变声了?难道这一切过早地让他变成了一个大人?他也爬到了床上,露丝另一侧的床上。
“我以为你知道。”安娜说,“她把枪给爸爸的时候,难道你不在那里吗?”她的嗓门提高了。
“不在。”露丝挣扎着坐起来,沙哑地说道。
安娜拿起一个枕头,垫在她身后。“吃晚饭时他一直在不停地说话——噢,对了,当时你身体不好——说他在美国时如何跟安迪常常去狩猎。听上去非常有趣。”
“他还讲了如何在森林里花整整一天的时间追一只鹿,如何识别鹿经过时留下的痕迹。”尼科补充道。
“所以妈妈说,‘你为什么不在这里也狩猎呢?’”亚尼斯一边插话,一边把纸牌收起来。
“爸爸说你绝对不会让的。”安娜补充道。
“于是第二天,妈妈到狩猎用品店——你知道吗,就是大路边汽车修理厂附近的那个?”尼科说,“买回来了一把枪。”
“她看上去就像《加勒比海盗》里的那个女的。”亚尼斯格格笑起来,悄悄溜进露丝和尼科之间。
“他可从来没说过打猎的事,”安娜说,“他以前为什么没有说起过任何血腥的事?”
露丝闭上眼睛。
“我要跟你爸爸谈谈。”露丝再一次从床上爬起来,说道。
“他病得很重。”安娜说。
“我不管,”露丝说,“我要跟他谈谈。现在就谈。你们都待在这里。”
她无视房间里的孩子,脱下睡衣,换上运动服。她用饰针别住头发,让自己感觉更有掌控力一点,然后把一群忧心忡忡的孩子留在楼上的床上,走出房间,来到楼下安娜的卧室。
她推开安娜卧室的门,只见窗帘拉上了,以遮挡早上的阳光。加雷斯蜷缩在床上,旁边有个水桶。卧室里充斥着一股浓烈的陈腐之气。露丝笑笑。
“你好。”她说道。他动了动,呻吟着,翻身平躺着。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说着,抬起胳膊遮着眼睛,“一分钟前我还站在那里,可一分钟后我就得去卫生间。我感觉肠子都拉出来了。”
你这个意志薄弱的人!露丝心想。你这个小人!她想知道安迪是不是也会对一剂过量的泻药和催吐剂这么敏感,还是会将它抛在脑后,站起来,该干什么干什么。她怀疑是后者,强烈怀疑是后者。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波莉也得了同样的病,几乎跟我同时。我觉得可能是什么病毒,露丝。”
“也可能是你们,你们两个人吃了什么东西?”
“比那更严重,”他呻吟道,“我感觉要死了。”
“食物中毒也会很严重,”她说。“比如说波特淋菌中毒。”
“露丝?”他把手从眼睛上拿下来,看着她。她没有继续朝房间里走,而是站在那里,俯视着他,享受着比他高出很多的优越感和他的无助感,“怎么回事呢?是因为那把枪吗?”
“因为那把枪?”她问道。
“自从我们搬到这里来以后,我一直想有一把枪。乡下的男人都有。”
露丝哼了一声。
“我在拯救那只小猫,露丝。天哪,那只该死的狐狸已经咬死了曼奇。”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你为什么这样啊,露丝?”
露丝又一次感到腹部的那个肿块卡在了喉咙里。或许那是一个紧握的拳头,想要找到另一条出路。无论是什么,都让她说不出话来。她把手举起来,向后梳了梳头发,把脸像鼓皮似的向后绷了绷,有那么一瞬间,她看上去像个恐怖电影中的女人一样。
“你的症结就在这里,露丝,”加雷斯说道。他的跳跃性思维让她一时没有跟上,“你从不把我当男人看。你只是把我当做一条路,一条通向终点的路。”
“不是这样的。”她轻声说道。
“就是这样。当我最终转过身来,对你说我是个男人时,你却不能接受。你很是不能接受,以至于你把它完全掩盖起来,你崩溃了,倒下了。”
“要当男人得有把枪,是吗?”她问道,那个肿块挣扎着向外突击,就像婴儿在母亲的大腿之间把头努力向外伸一样。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的。”加雷斯呻吟着说。
“你想向你的女儿证明,你能杀掉一只无辜的动物,是不是?”
“它不是无辜,它是凶手。”
“你才是凶手,”她咆哮起来,“你把这里周围的一切都杀害了。”
“嗨!”加雷斯攥着拳头,沮丧地呻吟。脖子上的筋肉细丝一样地突出来。他把安娜的公主羽绒棉被拉到头部,翻身面向墙壁,羽绒被卷起一阵风,向露丝袭来。
她一阵恶心,转过身去,从楼上冲到厨房,机械地系上围裙,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酒。还没到吃午饭的时间呢,就发生了这么多事。她看见自己的手在颤抖。
她突然想抽烟,于是走到加雷斯搭在木椅背上的夹克旁,相信能找到一包鼓牌香烟和几支卷烟纸。她把手伸进衣袋里,手指落在画室那把大大的、凉凉的钥匙上。她把钥匙拿出来,看着它。这是个漂亮的玩意。为了房子上的那些门,她和加雷斯花了很长时间去寻找具有创意的锁。虽然他让她觉得锁是个有点市侩的东西,可他对钥匙一直非常感兴趣,他觉得钥匙既具有功能性又具有创意性。眼前这把是黑色的,弧形,跟露丝的手掌一样大。她猜想,它大概是在一两个世纪以前由某个村子里一个笨拙的铁匠用自己的铁砧打成的,当时火星四射,烟雾缭绕,声音铿锵。现在,它就在自己面前,看上去有些神秘,拼图游戏上就剩下这最后一张了,它将为她揭开真相。
她把钥匙装进胸前的口袋,把烟草和酒拿到侧面的露台上。她拿了三张卷烟纸,把它们黏在一块,好像在做大麻烟卷似的,卷了一支巨大的雪茄,在一端拧了拧。她用加雷斯总是塞在烟草盒里的芝宝牌打火机点燃雪茄,向后靠在石凳上。太阳还没有照到房子的侧面来,她感到寒意像针刺似的侵入她的背部和臀部。
尽管她早些时候晕倒了,前两天又卧病在床,早餐也只喝了一点酒,但烟草让她迅速飘飘然起来,这种感觉只有偶尔吸烟的人才能感觉到。一时间,她似乎离开自己的身体,在身体上方盘旋起来,同时俯视着这位呈现在世人面前、快到中年的家庭主妇,她的头发只草草扎了一下——她心想,上次做过头发之后过了多久呢?——妆也没有化,单调但实用的衣服刚好把那一堆堆颤动的脂肪遮住。
她闭上眼睛,试图理清思绪。现在有了证据,她决定对画室进行一次游击式的突袭。可是怎么操作呢?她估算,在加雷斯和波莉重新站起来之前,自己有大约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可学校放学以后,孩子们在家时,她又不便突袭,所以大概只得等到夜间,可马上又要去布莱顿了——她意识到出发时间正是明天,心里咯登了一下,既厌恶,又非常兴奋。怎么办呢?她会在那里找到些什么呢?她将如何应对呢?这些问题需要她制订长期规划。不,她要等等看。不要着急,不仅仅只有二十四小时。她有大把的时间。
“妈妈?”
露丝睁开眼睛,安娜径直向她轻轻走来。
“你为什么抽烟,妈妈?”安娜从没见过露丝抽烟。事实上,她得到过她的郑重承诺,她绝不会抽烟。由于加雷斯的这个恶习相当深,安娜曾说当她长大成人时,她希望父母当中至少有一个人还活着。
“对不起,宝贝。我感觉不舒服。这个东西就像药一样。”
“雪茄像药?”
“对。像…”露丝说到这里,脑子里飞快地运转起来,“…像,如果你吃完一整瓶扑热息痛,你非得呕吐不可。”
“像艾菲去年一样?”
“对。但如果你病了,只吃一点点扑热息痛就会非常有效。扑热息痛可以让你好起来。”
“雪茄像扑热息痛一样?”
“在某种程度上是的。”
安娜思考着。“我希望自己永远不要得需要雪茄才能好起来的病。”她说道。
“我也希望你不要,”露丝说,“我真的希望你不要。”
露丝喝干杯子里的酒,站起来,用光脚将那支粗大的雪茄在石地板上碾碎。冷热混杂在一起让她愉悦无比。尼科和亚尼斯在后门口游荡,查看发生了什么事情。感谢尼科,他正背着弗洛西呢。
“他们怎么样了?”亚尼斯问道。
“谁怎么样了?”露丝把头发撩到耳朵后面,问道。
“妈妈和加雷斯呀。他们没事吧?”他一步一步地向她走去,担心她说出什么不好的结果,眼睛圆圆的,充满了关切。
“我想没事吧。”露丝回答。
“他们——他们不会死吧?”
“别那么神经过敏。”尼科呵斥道。
“尼科!”露丝说,“别那样说话。我不希望你用‘神经过敏’这个词来侮辱别人。”
尼科耐心地转向他的弟弟。“不要紧张。他们不会死。是吗,露丝?”他回头看着她。
露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继续下去。她无法忍受那两张小脸仰起来,一脸关切地看着她。
“当然不会。他们当然不会死。只不过是一点小毛病——像我一样。看我——我不会死吧,是不是?他们一两天之内就会好的。”
“我们还能去布莱顿,是吗?”尼科问道。
“当然。你妈妈明天肯定就好了。”
“肯定吗?”
露丝知道到那时她体内的泻药都会排出来的。波莉是否会因为身体虚弱无力不跟他们一起去,她就不知道了。但无论怎样,露丝已经决定把孩子们带走。她需要离开加雷斯和这个家一段时间,以理清思绪。
此时,孩子们都站在那里,抬头看着她。他们的天真与忧虑,他们的那副样子,都让她无法忍受。
“我们去公园吧。”她宣布道,轻轻摇了一下,从消极的感觉中挣脱出来。
“好!!!”亚尼斯大声喊道,“我可以带上足球吗?”
“你愿意带什么就带什么吧,”露丝说,“如果我们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在那里待上整整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