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露丝来说,波莉举办演出之前的那些日子既新奇又孤独。波莉下来还盘子,取咖啡或酒时,露丝见过她三四次。但谈话的机会始终没有出现,即使能够交流几句,也全是关于演出和那些歌曲怎么演绎之类的。加雷斯似乎也处于类似的工作状态之中,只在加咖啡、吃晚饭时才来一下。
出院之后的一个星期一,接到了从亚马逊网寄来的一个很大的包裹,是给加雷斯的。露丝去他的画室,她沿着湿漉漉的草地边缘走着,心想,当时间和经济允许时她要在这里放些踏脚石。只见他坐在一张倾斜的木桌旁,埋头在一本写生簿上写生,一盏日光灯照着他的作品。她感觉自己的位置很特殊,她能看见他,而他却看不见自己。对她来说,这一切似乎如此神秘,如此奇特。她在门上敲了敲,然后在窗户旁等着——他讨厌工作时有人突然闯进来。
加雷斯吓了一跳,但紧接着,他把手放在胸前,转过身,看见是露丝时,脸上露出了微笑。
“你有个包裹。”她说着,从窗户里向他示意包裹在上面的屋里。
他向她竖了竖大拇指。
“我马上上来。”他回答道。她没精打采地回到屋里,等待他的出现。
“啊——这个坏蛋终于来了!”大半个小时后他走进厨房时说道。
“是什么?”露丝急不可耐地想打开它。
“你瞧,露丝。”他说着,打开盒子,露出一个价值不菲的咖啡机,它跟他们厨房里的那个不一样,“它很先进,有硬水过滤器,有确保质量的不会阻塞的自洁式牛奶汽锅。”他把咖啡机从盒子里拿出来,抚摸着上面黑色的铬合金线条。
他的热情惹人怜爱,正常情况下,露丝也就到此为止了。可是刚才加雷斯把咖啡机拿出来时发票从盒子里掉了出来,她看见上面的价格是四位数。似乎太浪费了。
“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还要买个咖啡机,加雷斯。我们买的那个已经很好了,不是吗?”
“是的,是非常好,但这个是放在我的画室里用的,省得我想喝点咖啡的时候朝这里跑。”
“听上去是个节约时间的好办法。”她说道。他把纸板盒折起来,准备放起来循环使用。
“不过,我还是得上这里来磨豆子。什么样的磨豆机都赶不上我这台机器。”
“我知道。”露丝说。
“我打算让它进行首航了。”说着,加雷斯在露丝脸上吻了一下,抓起盛有他早上起床时磨的咖啡的罐子,朝画室走去。他把咖啡机夹在那只空着的胳膊下,咖啡机斜倚在他的臀部上,就像一个特别笨拙结实的孩子。
露丝非常想他上来取咖啡。自从她和弗洛西回来以后,他晚饭后总是一头扎回到画室里,留下她独自一人伺候孩子们睡觉,然后靠一本书、一杯酒打发晚上余下的时光。她开始把大孩子们的就寝时间向后推了一点点,以此来缩短她孤独的时间,但她这样做总感觉自己好像做了错事一样,可她又不知道错在哪里。
有些夜晚,她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加雷斯的存在。她跟暂时回到床上和他们一起睡的弗洛西睡着以后,他才上床。而她们清晨醒来时,他常常已经走了。露丝怀疑他有时候工作了一通宵,因为早上她在床上根本找不到他来睡过的痕迹:枕头没有弄皱,床单上也没有他的味道。
唯一能跟他说话的机会就是吃晚饭的时候,可这个时候孩男孩子叽叽喳喳、吵吵嚷嚷的,他们除了维持秩序几乎干不了别的。她不得不不断地提醒自己,这样的时候加雷斯以前也经历过很多次,而每次对他的工作都是个好兆头,因此,最终对整个家庭也是个好兆头。可她又不由自主地觉得这次有些不同。也许只不过是因为他的画室离家很近罢了。她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波莉的演出越来越近了。安娜、尼科和亚尼斯都想上拉姆酒吧听她演唱,可星期一到星期五晚上,露丝都不让孩子们去。露丝觉得,尼科的父亲去世后这么快就让尼科去听他母亲演唱关于他父亲的歌曲也许不妥当。她心想,在这种情况下,这件事怎样才算妥当呢。还是顺其自然吧。在她看来,无论什么事情,只要能让波莉走上独立之路,都是好事。
两个男孩无法相信他们不能去。他们争论说,在希腊,他们可以在任何时间去任何地方,孩子们可以随心所欲。
“恐怕这里不一样,小伙子们。”露丝说。
“但那是我们的妈妈唱…”
“对不起。那里的老板口气很坚决,没有例外。他们预计会有很多人,你们去不安全,也不合适。”
“那个老板说的他妈的什么话。”尼科咆哮道。
“尼科!”露丝制止道。
不过,露丝还是为此事感到歉疚。为了弥补他们没有去参加演唱会的缺憾,她答应把演唱会录下来。这样,尼科第一次观看她妈妈的演唱会是通过媒介观看的,任何反应都是私下的,如果必要,她还可以不让他看。
“那我走了——再见。”
演出的那天,波莉在“乡村小屋”里难得地露了一面,她是在去拉姆酒吧校音之前来跟孩子们道别的。虽然不是电声乐器,但波莉说她还是要去找找场地的感觉。
“祝我好运吧。”她揉着尼科的头发,说道。他对她还以怒视。
“再见,妈妈。”亚尼斯伸出手,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有那么一会儿,她闭上了眼睛,烟炱黑的睫毛碰到了白色的脸颊。当她把那双瘦骨嶙峋的大手放在亚尼斯瘦小的肩膀上时,涂上红色唇膏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接着,那一瞬间过去了。
“要走了。”她说着,转身走了,“我的观众们在等着我。”她背上斜挎着吉他,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乡村小屋”。
露丝盯着自己正在搅的波伦亚酱汁。波莉几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但见到波莉如此活泼还是很好。无论什么样的活动都是件好事。只要一开始,就会形成一种势头,或许是一种超乎寻常的向上的势头。但这时露丝又担心起那两个孩子来,他们一旦置身她的影响范围之外,他们又会怎么样呢。
她转身看见他们站在门边看着前花园,看着波莉留下的这片空地。
“你确信摄像机还在充电吗,尼科?它插在电视机旁的插座里。”
三十分钟后,加雷斯从画室里出来了。
“还没好吗?”他看着露丝,问道。露丝还站在那里,搅着酱汁,“我们得换衣服,别忘了。”
她在家里干活时总是穿着那件破旧、没有洗的T恤衫和在花园里干活穿的粗棉布裤子——她怀孕时就穿着这条老式、肥大的裤子。裤子上溅满了油漆和水泥,她泥色的膝盖从上面的一个豁口中露了出来。她最近经常穿这条裤子。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就穿着这条脏兮兮的裤子去酒吧。她不想让人看上去她在支持她。当然,这样做是不可能的。人们会议论。
“对不起,我有点头昏眼花。”她眨眨眼睛,把煮意大利细面条的水烧上,摆好桌子,加雷斯在厨房的水池里把手指上的墨迹洗干净。
“今天不错,”他说,“河流那个项目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噢,是吗?”
“我找到了我一直在寻找的语言。那些用数字合成、蚀刻和剖面线做成的东西感觉不对,不像真的。还是木版画好,露丝,绝对的。”
“木版画!”
“我打算从河边的树上搞些木材来。”
“这个主意好吗?”她想像河边只剩下一排光秃秃的树桩的情形,就像反映被毁的亚马逊雨林的彩色增刊里的照片一样。大片大片的雨林惨遭破坏。
“我只在这里取一根树枝,在那里取一根树枝。取木材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对材料的干预很少,只有一点点,让人感觉有水在流动。让木材上的纹理说话。然后…”他停下来,把还留有墨迹的手在擦拭杯盘的抹布上擦干,墨迹留在了抹布上,这意味着得赶紧把它送到洗衣房去洗。
“然后怎么样?”他说的这些她想像不出来。他只要一谈到工作,她就老这样。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得出这些结论,可他向她解释时所采取的方式方法使得这些结论听上去如此简单明了,似乎非常容易,不值得他花那么大的力气。
“然后我会把人体画上去。虽然我还不知道怎样画,但主题是关于美与毁灭的。关于我们怎样来到这个世界上,来到这个世界上后又是怎样掠夺这个世界,将它碾压成碎片的。”
“我想看看你的作品。”
“目前还没有东西可看,以后如果有的话,我答应你,会让你先睹为快的。”她把面条中的水沥出来,加雷斯身体前倾,在她的头发上吻了吻。
露丝突然挣开他,摇起铃来。“吃晚饭啦!”她叫道。
“不错,今天不错。”加雷斯搓着手,坐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露丝总感到打不起精神。她想,也许酒能帮她提起精神。她从酒架的最低层——比较好的酒都放在这里——拿出一瓶巴多利诺红葡萄酒,打开,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她意识到忘了给加雷斯倒一杯,于是端着酒转过身去。她拍着脑袋,走回去,拿出一个酒杯,用自己的T恤衫仔仔细细地擦干净,倒上酒。
晚饭后,露丝安排大些的孩子收拾碗筷和桌子,自己则去给弗洛西洗澡和喂奶,准备接下来让她睡觉。弗洛西洗澡时有轻微的踢打动作,搅起了几个肥皂泡。这是自她住院以来露丝见到的最活泼的一次。她第一次觉得女儿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她终于看到了一线希望,但这也可能是酒精的作用。
门铃响起的时候,她刚刚把弗洛西放下来。可能是冉卡。冉卡是西蒙家的换工女孩,晚上来西蒙家照看孩子,免费住在他家。西蒙没有去参加波莉的演唱会,因此这似乎很好地解决了露丝和加雷斯都想去的难题。
“你听到了吗,加雷斯?我还要去换衣服。给她倒杯茶,我马上就下来。”
露丝把弗洛西放在从婴儿室拿回来的小床上时,她心里有些忐忑。按照原来的计划,她准备把弗洛西放在小床里,等他们看完演出回来就把她抱到他们床上,她觉得现在唯一安全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床。这一晚将是个很大的考验,这是她第一次把孩子们单独留在家里——除了房子落成典礼那天安娜去别人家过夜之外。弗洛西才出院,又要让孩子单独待着,呃,露丝不知道该怎么办。过去几天来,她的肚子一直不太舒服,总在不停地朝厕所里跑。可她又必须去。当她把自己的担心向加雷斯吐露之后,他耐心地告诉她,拉姆酒吧离自己家也就几百码的距离,冉卡了解孩子们,而且有拉姆酒吧的电话,还说他会告诉拉姆酒吧的老板查理,只要接到冉卡的电话必须立即告诉露丝。
他不明白露丝有多么不安。
露丝走进更衣室,斜靠在大穿衣镜上,近距离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要是她说孩子病了呢?要是她说自己头疼或吐了呢?——她知道这些都是令人信服的理由——那她就不必去了。可当她看着克里斯多斯画的波莉的画像时,曾经的一切在她脑海里浮现出来。对于波莉,她应该忠诚,她欠她的。不去酒吧给她捧场是绝对不行的。
既然要去,那穿什么呢?她拿起那件黑色的连衣裙,裙子的胸部位置有条带状的圆形亮片,加雷斯非常喜欢这条裙子。她脱下棉布裤和T恤衫,堆在地板上,从头上把裙子套进去。跟他们离开伦敦之前她穿给加雷斯一个人看的那次比起来,裙子显得有点紧。但这是一条系腰带的裙子,她可以干脆把腰带扔掉,拉一点点过来把肚子遮住。她照着镜子。乳房受到了挤压,从上面露了出来,这样也不错,她心想。其余地方什么样子,她并没有留意太长时间。
她抓着头发,朝上挽起来,用一个大发夹在后面夹住。她在脸上浇了些水,涂了点口红——这是她几个月来第一次涂口红。她停顿了片刻,仔仔细细地端详镜中自己的脸庞。在镜子上方灯泡的蓝色灯光里,她看上去朦朦胧胧、非常疲惫。她在浴室自己一侧的抽屉里摸索着对她来说有点奢侈的明彩笔,可让她恼火的是,它似乎不见了。
由于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办,她把脚伸进黑色的绒面革平底鞋里,下楼去找冉卡,准备带她在家里看看。
让她有些吃惊的是,这位保姆正坐在餐桌旁跟加雷斯喝酒。要看管四个孩子,喝酒肯定是不明智的行为吧?将冉卡退回去的念头从她脑海里一闪而过。这样肯定是最为明智的。毕竟,一杯酒就能影响人的判断力。
当然,那是开车,不是照顾孩子,露丝不得不承认,她经常在喝了不止一杯后看管四个甚至更多的孩子。
“你好,露丝。”冉卡是个漂亮的斯洛伐克女孩,她站起来,跟露丝握了握手。
“你好,冉卡。我带你到处看看吧。你以前没来过,对不对?”
“噢,来过,露丝。你和弗洛西不在家的时候,我来过五六次。”冉卡微笑着点点头。
露丝看着加雷斯,眉毛皱了起来。
“我去医院探视时总得有人照顾孩子们吧。”加雷斯说。
露丝甚至不愿去想为什么波莉就不能照顾一下孩子。
“呃,那我告诉你要是弗洛西醒了你该怎么办吧。你有了酒吧的电话,加雷斯已经告诉你了,如果弗洛西有什么麻烦的话就打那个电话,你必须每小时检查一次,可以做到吗?”
露丝真的只是想向冉卡展示怎么照顾弗洛西,但她却不由自主地带着她到处转起来,还把她介绍给孩子们,孩子们抬起头来,说了声“你好,冉卡”之后,又继续看他们的《未来世界》美国经典动画电视剧。去了。
冉卡跟在露丝后面,对露丝精确详细的介绍哼哼哈哈地附和着。她的这副模样让露丝怀疑她可能什么东西都没听进去。露丝想放弃今晚的计划,但又想不出一个让自己抽身而又不让别人感到鲁莽的办法。
她和加雷斯亲过所有的孩子——露丝曾经劝加雷斯,他们必须把两个男孩也看成是自己的——之后,沿着那条乡间小路往酒吧去了。
这是个寒冷、没有云彩的夜晚,寒意在你的鼻孔里凝结,在你的呼吸中消失。露丝的眼睛在这样的空气里流了点泪,在这样的空气里,月光照耀下的灌木树篱显得分外突出。她心想,明净是今晚所需要的,它让万物变得分外清楚。
他们沿着那条乡间小路溜跶着,露丝把胳膊塞进加雷斯的肘弯里。加雷斯谈着夜空,谈着在这样的夜空下,地平线如何使树木现出它们的轮廓。听他说话,她感到很幸福。
他们停下来,屏住呼吸,周围万籁俱寂。直到听到了猫头鹰和某种小动物的尖叫声,他们又才往前走。他们离酒吧越来越近,这里位于村子的边缘,街灯取代了月亮和星星,酒吧里的喧闹声吞没了外面夜晚的静穆。
酒吧里座无虚席。对于一个只能通过电话和邮政服务与外界联系的人——波莉曾声称连怎么开电脑都不知道——来说,她成功地拉来了两百多名观众,这些人足以把拉姆酒吧挤满。加雷斯向吧台走去时,露丝朝四周看了看。除了少数几个人之外,其他的都不是本地人。在拉姆酒吧五百年的历史中,还从来没有这么多戴耳环和鼻环、穿皮衣的人共处一个屋檐之下。其中有好几个身穿黑衣、衣着不整的人,三十多岁,喝的好像是苹果酒。这些人很显然都是她过去的粉丝。但也有衣着考究、神情较为冷漠的人,他们喝着酒,试图在苹果手机上搜索到接收信号,露丝知道,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这些人一定是业界的人,是能够为波莉开创未来,开创一个让她独立的未来的人。露丝非常高兴地看到这类人如此之多。
露丝心想,如果波莉重新回到过去的生活,到世界各地表演和录制唱片,她就能够更为正式地担负起照看两个男孩的任务。
加雷斯端来酒,递给她。
“乔恩也来了。”他隔着吧台向他挥手,“我去见见他你会介意吗?他老在邀请我参加板球队。”
“好像《亚齐这一家》英国广播公司电台(BBC radio)录制的反映乡村生活的广播剧。该剧1951年元旦在英国首播。里那些乡里人的做派。”露丝说。
“我最终还是被英国文化同化了。”加雷斯把手放在胸前。
“去吧,你这个英国佬。我去找个好位置摄像。”
她坐在比较靠前的壁炉旁的一张高脚凳上,可以看见攒动的人头。她眯起眼睛,看着摄像机,看看机器是否已摆放妥当。在他们家,负责摄影的人总是她。看着他们家的照片,你会觉得她好像不存在似的,因为她总是在镜头的另一边。加雷斯的工作需要经常摄影,他曾说,要是在其他时候也要他来摄影的话,他会觉得是在工作,于是,这个活就落到了她身上。不过,她并不介意。她觉得自己相当擅长摄影,对构图很有鉴赏力。
酒吧的电话响了起来。露丝转身看见酒吧的老板查理拿起电话,心中不免一阵恐惧。他大笑着放下话筒,由于尼古丁的影响,他跟老朋友寒暄时,嗓音嘶哑。露丝渐渐从恐慌变成了心有余悸。她常常如此。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她环顾四周,试图融入人群之中。大家都面向舞台站着。每次台上有什么动静,嗡嗡的说话声都会戛然而止。大家都在翘首以待。
“我告诉他我下周三去打板球,免得他总是来打扰我。”加雷斯穿过吧台,站在她旁边,“我去抽支烟。”说着,他又消失了。
露丝喝完酒,把夹克扔在凳子上,去吧台取酒。她希望西蒙也在那里,但他没来也是可以理解的。查理正忙着招呼挤在吧台前的人,她想把查理的视线吸引过来,可他今晚不对任何人开恩,她只好等着。仿佛等了一个世纪之后才轮到她。由于等候的时候太长,她决定买一整瓶,省得再回来。她把买来的酒放在凳子旁边的壁炉架上。
她刚坐下来,人群再次安静下来。她抬起头,只见波莉胸前斜挎着吉他,轻快地来到那块垫起来的被当做舞台的地方。她在话筒前停下来,把话筒朝下拉了拉,让它离嘴巴更近一些。她的嘴唇涂成了血红色,身穿长长的黑衣,看上去像蜘蛛网似的。她似乎有点紧张。
“大家好。”她看着观众,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很高兴回到舞台上。”
这时,观众中爆发出热情洋溢的欢呼声,波莉的脸上因此露出了一丝快乐。露丝开始摄像。波莉低头看着吉他,弹奏了几个小三和弦。
“我是个寡妇,我演唱的是我的经历。”她说道,眼睛半睁半闭。接着,她开始演唱第一首歌曲。
波莉的状态很好。她的声音转瞬之间从低沉的咆哮骤升至女妖精似的哀号。她的新歌主题涉及痛苦、爱情、生命和死亡。她的愤怒和失望都在这间小小的酒吧里一齐释放出来。显而易见,从观众的注意力的集中程度来看,对大多数观众来说,今晚是一次超凡的,甚至是脱胎换骨的体验。
露丝在人群中搜寻着加雷斯,他在波莉刚刚张嘴开唱时就抽完烟进来了。由于人多太拥挤,他无法挤到露丝身边去,只好待在酒吧的另一边,他靠在吧台上,那神情,好像那酒吧是他的一样。露丝看他注视着波莉,感觉不是滋味。他脸上有些她不愿见到的东西,一些让她觉得自己很普通,好像她不配站在这间屋子里听波莉演唱一样。她突然对自己感到失望,感到羞愧,没有像舞台上的那个朋友一样优秀。她曾经以为的自己在过去十几年里所获得的优势,很显然,只不过是个神话。她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地方,在波莉的管弦乐队里敲着不起眼的三角铁一种打击乐器。。
波莉蹲下来,把吉他转到身后,好像那把吉他是她的奴隶一样,被绑在她的臀部上。她蹲下时,衬裤的胯部全都露了出来,但它并不让人觉得低级下流,而是很自然,很性感。露丝一时间也被惊呆了。
这时,她想起一个炎热的夏天发生的事情,她、波莉和另外一两个女孩应该去掷铅球,可她们并没有去,而是留在运动场上晒太阳。露丝和其他几个女孩子坐着时都把腿盘在自己侧边,把运动短裙在周围掖好。而波莉坐着时两腿张开,裙子缩了上去,一切暴露无遗。但没有一根阴毛伸出来,在她干净洁白的胯部也没有见到一块潮湿或灰暗的地方。噢,即使对身体上那么难以对付和捉摸的部位她都充满了自信,露丝当时心里这样想。现在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波莉仍然是那样毫无羁绊,那样轻易地展示自己,就像她十三岁那年一样。
露丝拿着摄像机,一动不动,像个大笨汉似的。
做个稳重的埃迪澳大利亚喜剧演员Christopher Widdows的艺名,成名前常常利用自己残疾的特点来表演喜剧。。露丝已经成为这样的人,一个明智的人。她最近最不得体,最大胆的动作是买了一栋老房子,花了两年的时间对它重新整修。比较而言,这还不是那么不得体。面对舞台上那个兴奋的人及其紧紧抓住这些冷漠、超然的观众心弦的技巧,她感到自己很可能已经变成了一个平庸的中年家庭主妇——这样的前途在这间屋子里无疑是最让人兴奋不起来的了。
那天晚上,波莉演唱了十二首新歌、1992年的专辑《惶惶不安》中的主打歌曲,以及一两首老歌,观众的情绪完全被她控制了。这些不使用现代电声乐器伴奏而只用吉他伴奏的歌曲充满了这个小小的酒吧,好像连歌曲的味道都能闻到。
结束的时候,观众们兴奋起来了。他们跺着脚,大声叫着“再来一个”。端着酒杯的人用粗笨的银戒指敲着酒杯。波莉站在舞台上,面带微笑,她双手合十,行了个礼,然后把吉他靠在墙边,转过身,穿过人群,向吧台走去。人们都伸出手去触摸她。
露丝的镜头也试图跟上在人群中穿行的波莉,可她个子太小,在台上时活力四射,整个屋子里似乎无处不在,可一旦来到人群中,很快就被淹没了。
露丝听到人群中响起一声喘息时,她刚刚把摄像机收起来。她抬起头来,只见波莉周围空了,一个金发碧眼的高个子女人站在她面前,那个女人穿着一条紧身牛仔裤、一件价值不菲的、柔软的皮夹克。她堵住了波莉的去路,俯视着她,像个迪斯尼动画片里邪恶的巫婆。露丝伸长脖子,想听清发生了什么事。
“听着,”那个金发碧眼的女人说道,“你丈夫的死只有你关心。”
波莉一只手放在臀部上,抬起头,盯着她,迫使她移开视线。那个女人突然猛扑过去,在她脸上结结实实地扇了一巴掌,波莉大吃一惊,颧骨也被一枚大钻戒划破了。
波莉瘫了下去,这时,五个人跳起来施以援手,加雷斯是其中之一。
那个金发碧眼的女人被一个男人控制住了。那人又高又黑,刘海从疲倦的蓝眼睛上垂下来。现在情况明朗了,那个女人喝醉了。
“你说过,如果我们来这里的话你会守规矩的。”他骂道。
“我说的是表演的时候,表演的时候。”她咆哮道。
露丝已经把摄像机放回包里,拉上了拉链,对此她感到非常生气。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一切都过去了!”那个男人大声叫道。
“我看见了你脸上的表情,”她还击道,“别告诉我你还在想跟她干那事,那条肮脏的臭鱼。”
他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拖出了酒吧。露丝俯视着波莉,波莉还在地上,周围围了一圈男人。其中一个人从酒吧间取来一杯水,加雷斯用纸巾擦着那个女人的戒指在波莉右眼下方留下的难看的伤口。
“你没事吧?”露丝俯下身,问波莉。
“我没事。”波莉抬起头对她笑笑,但她的嘴巴还有些扭曲,“忘了它吧,好吗?我很早之前就认识她。她是个神经病。”
加雷斯和另外一个人——一个大块头,打扮光鲜、皮肤黝黑——将她扶起来。
“我想喝杯酒。”波莉抬头看着加雷斯说。
“给这位明星来瓶香槟,查理!”他扒开人群,扶着她向吧台走去时大声叫道。有人迅速从凳子上下来,把座位让给她。
“这个由这里的主人付钱。”查理说着,把手伸到吧台后面,拿出一束红玫瑰,递给波莉,同时鞠了一躬。如果不是亲眼见到,露丝绝对不会相信这个动作来自这个大腹便便、爱管闲事、性情粗鲁的家伙。他有一种本领要比对女人献慇勤和送花有名得多,那就是,能凭借本能,精确地将制造麻烦的人拉出来,扔到外面的大街上。
加雷斯倒上香槟,递给波莉和露丝。
“你唱得太棒了,波莉。”露丝说。
“谢谢。”
“太棒了!”加雷斯将胳膊搭在波莉的肩上,“你再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了,伙计,是不是?”
“我不知道。”波莉耸耸肩。
“对不起,”一个谈吐文雅、长辫及腰的白人来到波莉和露丝之间,伸出手,“你的演唱太让我震惊了。”
“谢谢。”波莉跟那个金发碧眼的女人遭遇后黯淡的心情渐渐好转。
“我是卡马唱片公司的杰姆·威廉姆斯。”那个家伙自我介绍道。
“哇。”加雷斯惊呼道。
“太棒了。”波莉微笑道。
露丝的视线越过拥挤的吧台,落在靠在酒吧门边墙上的那个人身上,那个人手里端着一品脱酒,正朝他们这个方向看。是西蒙。
“去趟厕所。”她说完这句没有特别对象的话,朝他挤过去。她不相信他会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谁照看那些孩子?”
“他们都睡觉了,我溜到这里来喝一杯。别告诉米兰达。”他说。
“这种无关紧要的秘密我才不会告诉她呢。”
“那我就相信没事了。我快结束时才来。”
“演唱会——太精彩了。”露丝搜索着词汇。
“太棒了。”
“是啊。”
“喂,露丝,”他说,“我对几个星期前的事感到抱歉。我有点…失落。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如果你什么时候想倾诉,我随时恭候。我不希望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我很怀念我们从前一起聊天的时候。”
“可我已经忘了。”她伸长脖子,在他脸上吻了一下,“如果你马上回去照看孩子,我就做你的朋友。”
“好的,夫人。”他把酒递给她,答道,“我走了。记得找我——好吗?什么时候都行。”
“好的。”虽然露丝并不清楚他所说的她想倾诉是什么意思,她还是这样答道。倾诉什么?他才想倾诉呢。她把西蒙剩下的酒一口干了,朝吧台走去。
“你到哪里去了?”加雷斯用胳膊揽住她。
“厕所。”她回答。
他好像有点被边缘化了。波莉坐在凳子上,摆出一副高贵的架子。一群男人围着她,脸上带着同情的表情,如饥似渴地听着她说话。露丝注意到,早些时候出现的那个留着刘海的男人也在这群男人中间,正好站在波莉的旁边,离她很近。他的大腿肯定跟她的碰在一起了,露丝心想。
“我要回去替冉卡了。”露丝说,“你想留就留吧。”
“不,我要回去。我早上得早起。”加雷斯说道。
他们向波莉告别,波莉一副准备熬一通宵的样子。他们来到外面的乡间小路上,月亮挂在夜空,好像一只大眼睛,警惕地看着他们。尽管天气仍然很冷,可已经有了夏天的味道。回家的路上,露丝依偎在加雷斯的怀里,终于从拥挤的酒吧里逃出来了,心情很愉快。
加雷斯暗自笑了笑。
“笑什么?”露丝抬起头,看着他,问道。
“我在想,十年或二十年之后,今晚的情形会写进一两本自传里去。”
“这是件大事,这是肯定的。”露丝注意到,在遥远的西边,云层正在聚集,被月亮照亮的天空变成了浅灰色。过会就要大雨倾盆了。
他们回到家里。家里风平浪静,孩子们都按照吩咐睡觉了,也没有一个人被吵醒,对了,弗洛西也很好。露丝和加雷斯给了冉卡二十镑,把她打发走了,然后——确信弗洛西仍然睡得很香之后——有点眩晕和疲倦的他们也上床睡觉了。她感到自己对丈夫有需求,几个月来这似乎还是第一次。她开始抚摸他的后腰,他转过身来,捧起她的脸。他吻着她,让她翻身仰卧着,他将嘴巴向她的乳房移过去,亲吻她的乳房,然后开始吮吸,最后使劲地咬着,她惊讶地大叫起来。
倒不是她不喜欢,而是他以前从来没有粗鲁过。他将手伸到她的大腿之间,开始轻轻地抚摸。到目前为止,他们已经做了十年的爱,这十年里有个特征,就是动作很温柔。她很快就发作了,脑袋里火花四射,她瘫软在他的手上。
“我真的爱你,露丝。”他说,翻身回到自己一侧,浑身是汗地缠绕在她的腿上。他很快就睡着了。她仰卧在那里。她几年来都没有过这样的高潮了。
“我们千万不要忘了这一切。”她在深夜寂静的卧室里喃喃自语。
当雨点开始打在天窗上时,她忍不住思忖:他这是从哪里学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