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娜的带领下,孩子们决定把这顿饭办得隆重些。他们在桌上铺上白色的亚麻布,摆上最好的餐具,从花园尽头采来水仙,插在花瓶里,作为主要装饰品。最后的一项准备工作,就是在露丝的帮助下在餐桌的两端摆上了枝形烛台,点燃上面的蜡烛。
蜡烛刚刚点燃,加雷斯就走了进来,见此摆设,他断言这顿饭将是今年以来最为特殊的一顿饭,不喝一瓶香槟太不值得了,于是拿出安迪在他四十岁时送给他的礼物。
他在房间的一端砰的一声打开瓶塞,孩子们举起准备敬酒的小酒杯刚好接住溢出来的香槟。他们的热情很有感染力。露丝早些时候被冰冻住的心渐渐解冻,最后当波莉下来时——当然又是姗姗来迟——她终于能够平静地看着她了。
她的打扮十分特别。身穿斜裁的黑色长衣,头发胡乱地挽了个圆髻,用大头针别了起来。红色的唇膏让她那张有点过大的嘴巴像朵玫瑰似的盛开着,面颊苍白,睫毛长得不可思议,涂满了睫毛膏。露丝情不自禁地想,她看上去真是格外地漂亮,就像小说《茶花女》法国作家小仲马最著名的小说之一。中的人物。露丝拉紧破旧、起球的开襟羊毛衫,裹住自己,心想,一个手提箱怎么能放下那么多东西,那么多截然不同的波莉。
波莉跟露丝不一样,似乎彻底忘了在副楼发生的事情。她款款地走进来,看见了桌上华丽壮观的陈设,于是抓起露丝的手,在她脸颊上一边吻了一下。她走到加雷斯跟前,重复了刚才的动作,走到孩子们面前,郑重其事地一一拉起他们的手。
“看上去好豪华。”她说,坐下来,她的皮肤在烛光下发亮。“你们都好努力啊!”
孩子们露出了笑容,一阵阵自豪感从他们心田流过。露丝和安娜把菜端上来。
“馅饼真好吃。”波莉吃了一小口馅饼,说道。馅饼确实好吃,尽管由于孩子热情太高饼子做得有点老,但皮轻而薄,羊肉蔬菜馅柔软娇嫩。
露丝抬头看着波莉,心想,刚才在副楼里的那通发泄对她一定有好处,她现在的状态难以置信地好。唉,如果那样让她感觉好一些,那一定是件好事。
波莉问两个儿子在学校里过得怎么样,甚至坐在那里等露丝、安娜和尼科把点心镶枣烤苹果端上来时用胳膊揽住亚尼斯。小男孩在母亲怀里,靠在母亲胸前,感到十分宽慰,就像一位从沉船上获救的幸存者一样。
波莉靠在墙上,一只手搂住她儿子,看起来像个天使。露丝把蛋羹舀进一个小罐子里,心里这样想道。
“你的工作进展如何,加雷斯?”波莉将注意力转向加雷斯,问道。
“正在进行,”加雷斯回答道,“我现在的注意力从田野转到了小河上。我觉得有些像手工制作的版画,也许会成一本书。”
“是我们这条河吗?”露丝问道。她虽然是第一次听说,但很高兴。加雷斯在想法还没最终形成时是几乎从来不会说的。“版画?有点意思。”她补充道,把苹果递过去。加雷斯最近的大部分作品都是数码的,由于过去的爱好,间或也作点油画。
“我觉得我一直是干手工活的。”他说,站起身,从碗柜里取出一瓶红酒,“我感觉需要点坚实的东西,触摸起来感觉真实的东西。”
“我知道这种感觉。”波莉笑笑。
“我可能会顺着这条河去寻找它的源头,同时把我的行程记录下来。”加雷斯边说边给波莉倒上酒,同时也给自己倒上。
“我愿意跟你一起去!”波莉说。
“我不知道——”露丝刚开口,可被加雷斯打断了。
“如果我要去的话,必须是独自一个人。而且要花几天时间。”他说,“我要带个睡袋,走到哪里天黑就在哪里歇。”
露丝心想,这种感觉一定很美妙,很自由,自己爱上他的部分原因正是:他能让一个想法变成现实,变成一个在某件事情上花费几天、几周、几个月,甚至几年的理由,翻修这幢房子就是如此。坚韧是一个丈夫的良好品格。而且,就他的艺术作品而言,他可以将这种能力转化为一种挣钱养家的手段。露丝曾经想用一两天时间独自一人去追寻一个梦想,现在看来,这个想法似乎很遥远,想到这里,她竟然想哭。那会是个什么样的梦想呢?她竟然不知道自己曾经有这样一个梦想。后来,她生活在了自己的梦想之中,难道不是吗?她不需要去别的任何地方了。
他们吃完苹果。除了波莉,所有人都把盘子里吃得干干净净。露丝让孩子起身去洗澡。
“波莉一直在坚持写东西,加雷斯。”露丝说。
“真的吗?”加雷斯转向露丝。
“这些活我一直在做,自从克里斯多斯…呃,我一直在写自己多灾多难的生命历程,当然现在的条件好多了。它是我的自然流露。”
“是写歌曲吗?”加雷斯问道。
“我的《寡妇专集》。”波莉小声说道。她突然停下来,在面前摊开双手,研究起自己的指甲来。她突然看起来非常脆弱。
波莉快四十的人了,吸食过大量毒品,身体很单薄,在太阳下晒了五年,可她的脸却非常光滑。露丝觉得,要知道女人的年龄,只要看她的臀部或脸蛋就行了,并以此来安慰稍微发福的自己。许多对大多数人适用的规则波莉都藐视,对于这个说法,她也不赞成。烛光中,她看上去像个二十岁的女孩子。
“我好羡慕你们两个人,利用自己的生活和环境来创造东西。”露丝说道,在加雷斯旁边坐下来。
“你也在创造东西,露丝,你创造的是生活本身。”加雷斯说,用胳膊揽住她,潇洒地一笑。
“噢,请别这样说,听上去就像磁性冰箱贴似的,什么都可以朝上面贴。”
“是的,我知道。但是是你让这一切变得鲜活起来。”他朝房间四周一指,说道,“没有你,所有这一切都会没有意义。没有你,我什么都不是。”
他说得有点过了,孩子们在水槽上方格格笑起来。露丝和加雷斯也跟着笑起来,很快,五个人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波莉坐桌子对面,也面带微笑。露丝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她。她脸上又带上了那种表情,那种脑海中似乎算出了某个算术题的表情。
“没有你,我也会什么都不是!”尼科双膝跪地,双眼紧闭,抓住亚尼斯的一只手放在他心上,学着加雷斯的美国口音,夸张得恰到好处。亚尼斯两眼望天,把正在擦干的一个盘子轻轻抛起来,以制造瞬间的戏剧效果。不巧的是,盘子脱手之后,呈弧线飞了出去,落在了石地板上,摔得粉碎,吓得曼奇哀号着躲了起来。大家在片刻的目瞪口呆之后,都转向露丝。露丝尽管失去了一个最好的盘子,却在他们崩溃的时候带着他们再次大笑起来。等大家都笑得筋疲力尽时,露丝才站起身,把盘子的碎片收拾干净。
“好了,”加雷斯说,“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什么时候能听到你的新歌?”波莉再次坐下时,露丝问道。
“如果出来了,你将第一个听到。呃,第二个。我已经答应将第一个听到的权利给了西蒙。”
露丝和加雷斯交换了一下眼神。
“我想这些歌曲包含了你刚才对露丝说的那些话的精髓,加雷斯。只是歌曲中是我说给克里斯多斯的罢了。”波莉盯着自己的酒杯,继续说道,“还有被遗弃的愤懑。”
“这不是他的选择,波莉。”露丝说。
“至少我可以这样说,是不是?真是好笑,即使这样说,它也没给我多少安慰。”
“妈妈,我们洗完了。”安娜说,走过来,用两只胳膊从后面抱住露丝,“来检查一下吧。”
露丝站起身,发现自己有点醉了。她扫了一眼他们洗过的餐具,有一两个盘子等他们睡觉以后要重新洗一下,但总体上还过得去。
“好的,换上睡衣吧,孩子们。”她拍拍手,孩子们一溜烟跑到楼上去了,“刷牙,上床睡觉,我过会儿就上来。”
“从今天下午的一切分裂行为来看,我猜想你是决定让我的儿子们留在这里了。”波莉说。
加雷斯看上去很诧异。“是这样吗,露丝?”他问道。
“这个办法似乎是可行的。我只是觉得你的地方大点会好一些,波莉,可以减轻你的压力。你的儿子们也真的喜欢这样。”
“要是事先通个气就好了。”加雷斯说。
“要是那样,你会反对?”她转向他。
“噢,不会,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他盯着她的眼睛。
“得了吧,加雷斯。”露丝再次坐下来,说,“他们放学后才来这里,只有每天早上和晚上在这里,上面地方太小。波莉工作时需要独自一个人待着。这对大家都好。”
“不过,加雷斯说得对。”波莉抬头看着露丝,说道。
“能通个气最好。”露丝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是说,你不在,我没法跟你通气。我早些时候确实上去过,可你不在。”
“我整天都在。”波莉说。
“我没听见你的动静。”
“这么说,你来偷听过,是不是?”波莉说。
“喂,真是可恶,我这就上去告诉尼科和亚尼斯,让他们搬回到副楼去。”露丝站起来,准备向楼上走。她受够了。
“噢,露丝,”波莉叫道,“到这里来坐下。你干不出暴跳而去的事情。我没问题,真的我没问题,只是你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没有考虑到我的感受。”
“相信我,你的感受在那一刻在我心里是最重要的,波莉。”露丝说道,仍然站在那里。
“喂,露丝,你过来坐下,把酒喝了,别说了。”加雷斯说。
露丝仍然站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上楼还是坐下?哪个比较不像投降行为?这时,波莉无意之中打了个冷颤。露丝抓住这个机会,走到沙发旁,扯起一条毯子,向波莉走去,给她裹上。
“你真的应该穿得暖和一些。”她说。
“喂,”波莉用毯子裹住自己,“对不起,我知道我有点尖刻。我真的对这一切非常感激。你真的非常大度。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
“那就别感谢。”露丝坐在她身旁,说,“我知道你也会同样待我,如果——”她看着加雷斯,说不下去了,“天哪,波莉,我真的想像不到你的处境。”
“就像没经你的同意把你的胳膊扯掉一样。”她说,“他怎么敢?他怎么敢撇下我们不管?”
加雷斯站起身,拿起他们所称的药盒,药盒放在碗柜的最上层,安娜的蛋巢上面。他坐下来,开始卷大麻。
“在那里,没有人跟我说话。他母亲很可怕,”波莉继续说道,“她责备我,说是因为我克里斯多斯才走到这一步的。她竟然暗示说我对那辆卡车做了手脚。”
“不会吧!”露丝说。
“喂,我看起来像个熟悉卡车结构的人吗?她总是恨我。如果你在岛上没有十代人,你就是个外人,没有你的立足之地。我必须离开。”
“到底是怎么回事?”加雷斯说。
“克里斯多斯和我发生了争吵。是真的争吵,但也没什么非同寻常之处。我让他滚蛋,他像往常一样,开车进城,去乔治的酒馆了——还记得克里斯多斯的那个朋友吗?”她问露丝。
“是特别英俊的那个人吗?”露丝问道。
“对。很显然,他在那里待了几个小时,和他的朋友们喝了啤酒和葡萄酒,无疑也跟他们说了我是个怎样的巫婆。后来,他没有回家,而是沿着那条新修的公路,进入大山里,迳直上了岛的最高处。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有时候会去那里过夜。他很少对我讲这些,我也不是那么感兴趣。他开得很快。当然他也喝醉了。在一个弯道上,就是上山时的那种急转弯,没有转好,车子没有向上,而是侧翻了下去。卡车毁了,他也毁了。”
“他当即就死了吗?”加雷斯问道。
“他们是这样认为的。可过了一段时间才发现他,是个放羊的人发现的。巧的是,这人是他的一个远房表亲,于是传出了卡车被动过手脚的谣言。
“事故发生的当晚,我正常上床睡觉,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才发现他没回来。我以为他在城里,在乔治那里。我说过,他在外面过一两夜是很平常的事。后来第二天晚上,还是不见他的人影,我拦了辆的士进城去找他。当时我还气呼呼的。可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我们也都没有那么在意。他以前也有消失的先例。”
露丝把大麻传给波莉,波莉使劲吸了一口,缓缓吐出来。
“后来,五天后,他们找到了他,找到了他残存的尸体。狼首先光顾过这里。我们也没多少可埋的。”她说。
“噢天哪,波莉。”露丝拉起她的手,说。
“不过,让人最难受的是那五天,我对他的不归家越来越气。我从没想到…你会认为你知道,是吗?在你心里的某个地方,如果…他们找到他时我简直疯了,我的第一反应是活该。”
加雷斯合上嘴唇,将气吹出来,波莉坐在那里,一脸颓废,看着露丝。她眼里有种可怕的东西,有种胜利的光芒。露丝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他搞过别的女人。”波莉说,烟雾从她鼻孔里飘出。她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中,忘了把大麻传下去。
“我知道。”露丝说,目光平静。加雷斯一动不动,非常安静。
“一直都是如此。”波莉继续说道,“我们婚后他一直有别的女人。但最后他总是会回到我身边来。”她不说话了,微笑着抬起头,“当然,我并不是天使。别为我感到难过。我得到了应得的下场。”
“别这样说。”加雷斯说,俯身向前,抚摸着她的胳膊。突然一阵风吹来,烛光摇曳不定,屋子里几乎黑下来。可风来得快,去得也快。
露丝站起身。“趁我还没有醉得不能上楼,我最好去给孩子们盖上被子,让他们睡觉。”她说,“波莉,你想跟我一起去跟你的儿子们说‘晚安’吗?”
“我想今天晚上就算了。”她说,吸了最后一口大麻,然后把大麻递给加雷斯,“尼科会闻到我身上的烟味让我走开的。他讨厌我抽烟,觉得我也会抽烟抽没的。代我亲他们一下,好吗?”
露丝首先蹑手蹑脚地去看了安娜,安娜埋在一堆玩具熊里,已经睡熟了,羽绒被像茧丝似的包裹着她。随后,她去客房看两个男孩。尼科正在读一本连环漫画,亚尼斯蜷缩在被褥里。
“我说过我要等他睡着了我才睡。”尼科说。
“他真幸运,有你这样的哥哥。”露丝说着,俯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她走到亚尼斯旁边,亚尼斯把她拉到跟前。
“我希望你是我妈妈。”他在她耳旁轻声说道。
“嘘。你不应该那样说。”露丝说,把手指放在他嘴唇上,“好了,睡觉吧。”她亲他的脸时,他闭上眼睛,露出了微笑。
她走到外面的楼梯平台,打开夜明灯。安娜害怕黑暗,说实话,她自己也怕。
下楼的时候,露丝发现,波莉在对克里斯多斯死亡的追忆中丝毫没有提到他们的两个儿子。全是关于她自己的。她把自己当成了这场变故的主角。可露丝又想,站在岸上思考波莉应该如何游才能挽救自己是一回事,而身处水中,与激流搏斗,设法不被卷到水底下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她在楼梯平台上停下来,低头看着波莉和加雷斯,只见他们两人交谈甚欢,而且又卷了一支大麻,你一口我一口地抽着。很好。
露丝走下楼梯,来到厨房,加雷斯伸出手去迎接她,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我们在追忆克里斯多斯。”加雷斯说,“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当然。”露丝说。
波莉开始颤抖,从她包里一个哗啦作响的瓶子中拿出一两片药片,用杯中余下的酒将药片送了下去。
“我真的要走了。”波莉扫了一眼时钟,说。
“才10点。”露丝说。
“我在吃药,要遵循作息规律。”波莉说,站起来,朝水槽上方的窗户外扫了一眼,这扇窗户对着上面的副楼。她好像被上面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
“那好吧。”露丝站起来,说道,“你肯定没事?如果你愿意的话,我送你上去吧。”
“不用,我没事,我很好。”波莉说,“只是累了。噢,今晚谢谢你们了。很高兴跟你们聊天。我早上再来吧。”
“别起得太早。”露丝说。
“绝不可能起得很早。”波莉身上仍然裹着那条毯子,迅速离开了。
“有点匆忙吧。”露丝困惑地说。她注意到波莉把包留在桌上了,“我最好把这个送给她,她的药还在里面呢。”
“她没有这些药今晚也没问题。”加雷斯说。他站起来,望着窗外,“过来看看吧。”
加雷斯抓起露丝的胳膊,吹熄蜡烛,指着窗户外的副楼。暗处,有个高大、外形像个男人的人正在等候波莉,此人是西蒙无疑。这人在门口和波莉交谈了几句。她好像不太高兴见到他。可片刻之后,她走了进去,他跟了进去。之后不久,副楼的灯灭了。
“妈的,”加雷斯说,“我忘了我们的波莉是个行动多么迅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