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丝花了一番工夫才让弗洛西重新坐回到座位上。她的哭声吵醒了所有的孩子。安娜一直在安慰她的妹妹,这让露丝感觉更加不好,好像她犯了双重玩忽职守罪似的。波莉上车后只是鼓励了亚尼斯和尼科几句,然后就是干坐着,等着露丝忙完。
露丝好不容易才进了驾驶室。现在差不多七点了,她想回家用阿加炉上的焖肉招待客人之后就把他们安顿下来。她对波莉没有把弗洛西的事早点告诉她有点生气,但她把这归咎为波莉太劳累太悲恸。他们回到高速公路时,她心里已经释然了。
“到目前为止,你有什么计划吗?”她问波莉,波莉没有做声。她扭头扫了一眼,发现波莉系着安全带,蜷缩着睡着了。她看上去如此平静,如此天真——至少比实际年龄小了十岁。露丝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路上时,迅速来了个急刹车。前面的车一动不动,看上去形成了一个长长的车队。
坐在车上等候的时候,露丝感觉对这些客人的责任感越来越强烈。她和波莉的过去联系是如此之紧,很难搞清楚一件事是如何开始,而另一件是如何结束的。当初住在诺丁山伦敦的一个区。的公寓里的那些日子,正是通过露丝的介绍,克里斯多斯才认识了波莉,也正是因为波莉和克里斯多斯,露丝才和加雷斯走到了一起。
90年代早期,波莉是非常成功的。她曾以原生态但富有诗意的音乐高居独立音乐排行榜榜首,她的美人照一直被小混混们贴在墙上。露丝来伦敦参加教师培训时,在波莉位于诺丁山、铺着天鹅绒的公寓里租了一个房间。那些日子真是让人兴奋啊。波莉是露丝进入迷人又刺激的伦敦的入场券,像露丝这样一个来参加培训的小学数学老师按理说是进不去的。当时的感觉仍历历在目:七岁的孩子们组成的班级喧闹又嘈杂,在她体内——在一个非常难忘的场合,在她鼻孔里——还残存着前一晚可卡因的残渣。大家都知道她是波莉的朋友,她的照片出现在各种杂志上、各种背景中,或者出租车的后部,而这些都是因为波莉。
后来,一切发生了偏差。波莉的第四张唱片遭到了大家普遍的憎恶,这张唱片上的曲子主要是用钢琴谱写的,是她所有作品中最为悲观的歌曲。“让你想自杀的音乐,”一位评论家说道,“写得不好。”波莉经受不住这种打击,情绪低沉,她们原本用来消遣的可卡因和海洛因,很快就成了波莉每日的必需品。即使顺利的时候她也是阴阴沉沉的,看起来像具死尸,皮肤发灰,腿部像得过软骨病,头发也开始脱落。即便如此,她身上仍然洋溢着一股让男人靠近她的天真烂漫的情欲。
露丝厌倦了跟波莉鬼混的那些人——那些吸毒上瘾的人,于是生平第一次开始单独出门,结交自己的朋友。她和一两位读教育学硕士的同学钻进一群在金史密斯学院读美术硕士的比她们年长些的男生中间。他们当时都在金史密斯学院学习。她喜欢跟他们待在一起,在半个学期中,每天下午都窝在烟雾缭绕的新十字酒吧里,一边喝着红带啤酒,一边争论着最简单派艺术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与流行艺术同时发展的西方现代艺术倾向,它把绘画语言削减到仅仅是色和形的关系,主张用“极少的色彩,极少的形象”简化画面,除去干扰主体的不必要的东西,多以日常生活中的平凡事物(如靶子,星条旗,地图等)当作艺术形象来处理。、结构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她被他们一直喋喋不休的概念和左脑之类的玩意儿所吸引,却对如何把这些东西转化成创造性的作品感到茫然。这种时候既让她困惑,又让她羡慕。
这些学艺术的男孩子都是些浪漫的家伙,手指上都有磨损,穿着污迹斑斑的马丁大夫靴,不停裹着烟卷。克里斯多斯很早就注意到她了,没过多久就请她跟他到“他叔叔斯塔夫罗斯经营的这个希腊人的小地盘”去。
此时正值酷暑期,伦敦的一切都有点夸张。他们去那家餐馆的那天晚上,因为天气潮湿,夜色并没有缓解多少他们的压抑心情,但在露丝此生当中,这是个非常特殊的夜晚。
那天晚餐他们吃的是炭烤肉、大蒜乳酪黄瓜和甜得让你牙齿疼的果仁蜜饼,之后露丝和斯塔夫罗斯喝着葡萄酒、希腊咖啡,直到餐厅关门。斯塔夫罗斯叔叔工作了几个小时,不停地开冷啤和冰冻松香味葡萄酒,递给服务员,他这时把音乐开大,收拾好桌子,把餐馆变成了舞场。克里斯多斯解释说,周末的晚上,这很正常。
这夜很长很累。露丝不知不觉跳到了一个大汗淋漓、矮矮胖胖的墨西哥男孩和一个女服务员旁边,那个男孩是个洗碗工,那个女孩嘛,她早就发现是个大美人。这时,克里斯多斯走了进来,手臂揽在露丝的腰间,姿势庄重、浪漫,像老电影中的一幕似的,他把她弄到一边,好把她据为己有。
他们跳了几个小时,腹股沟紧紧贴在一起——两人肌肤相亲:她把手臂伸到他的T恤衫里,在他的背部揉搓。她记得自己闻到了顶级香水“清新之水”、洋葱和汗水的味道,时至今日,她仍然记忆犹新。如今,十年过去了,他已进入坟墓,可每当想起这一幕时,她总是喉头哽咽。
四点三十分,日出之前,他的叔叔叫来了一大堆出租车,大家纷纷走出餐馆,走进湿冷的夜色之中,挤进出租车。
“一夜将尽啊!”克里斯多斯把她扶上出租车时咧嘴笑了笑。
他们来到汉普斯德特希思公园,然后像孩子似的嘻嘻哈哈地翻过篱笆,冲进一个池塘里。克里斯多斯说,大热天的星期六晚上他们总是这样结束的。这个习惯是他叔叔在雅典的普拉卡开餐馆时留下来的,他们都会南下拉菲纳去看爱琴海的黎明,再前往鱼市场,购买第二天的菜肴。
“汉普斯德特希思池塘不太一样,这里的鱼是用脏兮兮的白色厢式货车送来的,你有什么办法?”斯塔夫罗斯耸耸肩,扯掉衣服,露出大概是见证了太多的烤牛肉和烤羊肉的长满黑色体毛的身体,他腹部着水,进入冰冷幽暗的水里。
其他的人也跟着跳进水里。他们都感到很热,当他们跳进水里时,水都几乎在丝丝作响。
克里斯多斯游过池塘,领着露丝离开众人,来到一个黑暗的角落。随着叫喊声和笑声逐渐退去,大家陆续离开,露丝和克里斯多斯在晨曦中做完爱,赤身裸体地躺在草地上。刚才他就像只饥饿的动物似的扑向她,又舔又吃,而她也迅速做出了反应。
回想那天晚上,她猜想克里斯多斯一定是点燃了她体内以前从不知道的某种东西,为此她对他充满了感激。
他们在早上和煦的阳光中穿过汉普斯德特希思公园朝回走的时候,露丝对他们的关系寄予了很高的希望。他们不时停下来深情贪婪地吻着,嘴唇和脸庞的疲惫还没退去,新的疼痛又增添上来。
“你愿意进来喝杯咖啡吗?”他们来到她和波莉住的公寓门口时,她笑容满面地问道。
“我想进来再干你一会儿,”他轻声说道,“然后再跟你睡一觉。”
于是他进去了。像往常一样,波莉又狂欢痛饮了一个晚上,留下一个仿佛原子弹炸过的地方睡觉去了,这一次,露丝对这个场面没有在意。
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他们躺在床上,倾听着周日的静默。露丝起身给他们沏了一杯茶,她看见波莉还没从昨晚的宿醉中醒来时,心里有些恼火。她还注意到,在咖啡桌上的那些啤酒罐和伏特加酒瓶中间,有套脏兮兮的工具和溢出来的白色粉末。露丝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波莉不很快振作起来,她就不得不考虑采取措施,离开这个公寓,独自生活,虽然这让她几乎无法忍受。她穿过房间,向波莉的房间走去时还在做着一个小小的白日梦:她和克里斯多斯搬到了海边绝壁上的一处村舍里,终于能够自立了。
她敲波莉的房门时,心里还在想他们准备要几个孩子。
“波莉?你醒了吗?想喝杯茶吗?”
没有应声。露丝又敲了敲门。她肯定不会把一大堆垃圾留在那里出门去的。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只见波莉赤身裸体,四脚朝天地躺在床上,黑色的头发上留下了一条条干枯的呕吐物,脸上、枕头上血迹斑斑。身上的颜色跟露丝和加雷斯后来为他们客厅的墙壁选定的颜色一模一样:鸭蛋绿。
露丝跑过去,把了把脉。她感觉自己摸到了什么,可又说不清,因为她的心脏跳得太厉害了。她从波莉的床头柜上抓起一面镜子,举起来,凑近波莉的脸,镜子上的白色粉末撒到了波莉的脸上。镜子上有雾,证明她还有呼吸,虽然很轻。
露丝开始摇她,试图让她苏醒过来,可波莉就像一朵摘了一天的蓝铃花,噗的一声倒了下去。
这时克里斯多斯来到了她旁边。他也是赤身裸体。
“那是——”他问道。
“是的,是她。”
“是波莉·诺瓦克?”他气喘吁吁地问道。露丝一直没有把自己与这位知名人物共居一套公寓的事告诉金史密斯学院的朋友。
“是的。你看,她的状态不是很好。你得叫辆救护车来。”露丝把波莉紧紧抱在怀里,心里翻江倒海似的。克里斯多斯用胳膊轻轻揽住露丝,吻了吻她的头发。
“你去叫吧,露丝。我知道该怎么做。这事在我一个朋友身上也发生过。我把她弄起来,让她四处走走。你去吧,我身体强壮一些,你知道地址什么的。”
于是,露丝去叫出租车,接线员问了她一大堆问题,如:波莉一直吃的是什么东西,什么时候吃的,吃了多少等等。虽然露丝能肯定的情况不多,但她尽量忠实地回答这些问题。谁会在乎它会引起什么流言蜚语呢?波莉需要终止她目前的行为,否则,下一次露丝发现她时,她可能就没有呼吸了。尽管她总把客厅里搞得一团糟,生活方式也混乱无序,但说真的,露丝还无法想像没有她的生活。
接线员最终放了露丝一马,说救护车会尽快到。给接线员的电话让露丝安静了下来。她准备走进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克里斯多斯,可在门口停住了。克里斯多斯站在房间中央,一丝不挂,用他粗大的胳膊抱着同样一丝不挂、瘫软如泥的波莉。她醒了一点点,脸上挂着疲惫不堪的、心醉神迷的笑容,就像挂在她卧室墙上的蒙克挪威艺术家(1863—1944),他的著作包括许多蚀刻画、平版画和油画。的《死神与少女》。她看上去很美。克里斯多斯一边抚摸着她的头发,一边唱着她的一首歌。
见此情景,露丝明白,绝壁上永远不会出现一栋她和克里斯多斯的房子了,他们在一起,就像两只已经用旧但依然漂亮的镶嵌着宝石的皮带扣。
她是对的:在波莉住院期间,在媒体大惊小怪的时候,在波莉康复期间,克里斯多斯几乎都陪伴在侧。露丝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她拥有他的时间就是那天晚上。在他缺席的情况下,他最好的朋友,硕士生加雷斯·康宁汉闯入了她的生活。之后不久就是毕业展,然后就没有时间追忆从前了。
克里斯多斯跟波莉跑了,露丝本来是应该怨恨她的,可她明白,一旦介绍他们认识,他们就别无选择。很难说是波莉把他从自己身边偷走的——毕竟,他爱上波莉时她是毫无意识的。
这是波莉对男人干的其中一件事情。
“我们为什么停下来了?”安娜醒来后,俯身向前,拍拍露丝的肩膀。
“谁知道呢。大概在修路吧,要不就是出了事故。”露丝说,“继续睡吧。”
“我想在车走的时候看着外面。我喜欢雨中的灯光。”安娜身体后倾,把脸压在玻璃窗冰冷的水珠上。
他们又起步了,在闪闪发光的路上缓缓前行,汽车排出的尾气仿佛一团旋转的雾。
露丝看见前方出现了救护车的灯光和警车快速闪动的蓝色灯光。
“是事故。转过脸去,安娜。”
他们缓缓驶过事故现场,看上去好像是一辆卡车撞上了停在路肩上的一辆家用客车,客车几乎被撞得稀烂,停在卡车后面道上来来往往的车流中。
“转过头去,安娜!”他们从客车旁经过时露丝大声喊道。事故在他们这边,尽管她有较好的直觉,但她还是无法把头转向一边。她看见处理事故的工人们正设法把车里的人弄出来,车里的那些人就像一群砍断细绳的木偶。有一个人,身材很小,好像是第一个被解救出来的,他四肢张开,身上盖着一条毛毯。露丝怔怔地看着被泛光灯照亮的草地边缘,只见一个小女孩平躺在最上面,一条腿弯曲,压在身体下面,头部的角度很不自然,眼睛大睁。一两个医护人员站在旁边,低头看着她,其中一个好像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