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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熬人的炎夏刚过,时令方交九月,东京已然金风送爽了。连报上都说,这一年的残暑殊短,照此看来,秋天将会出人意料地早早来临。
凉爽宜人的一天,金田一耕助应邀前往帝国饭店拜访鲇川玛丽。
假如可能,金田一耕助原打算回避此次拜访的。然而,玛丽再三相请,实难一口回绝。并且,难得玛丽万里迢迢、回国访问的一片苦心,他也不忍心自彼一别,永不理睬。最终,才拿定主意赴约。
“请进,多日不见,前些日子,多蒙……”
玛丽将金田一耕助迎进她所租用的一个雍容华贵的房间里,今日的玛丽依然风姿翩翩,楚楚动人。
“哎呀,当时多有冒犯。河野老师也好吧?坎波君也……”
河野朝子和随从坎波也都十分热情地欢迎金田一耕助,尽管他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的,与这房间颇不协调。
人,实在是不可思议哪。也许是一同经历过那桩骇人听闻的案件,产生了志同道合的关系吧。双方自然而然地感情融洽,话语投机。
“不过,我也在报上看到了其后的消息,事情千头万绪,小姐忙坏了吧?”
“是呀,说起来,也真忙坏啦。”也许是万虑俱消了吧,玛丽笑容嫣然地说,“说实话,本想请先生再呆些天的。父女相认、祖孙相认、同父异母姊妹相认、表兄妹表姊妹相认,真是千头万绪、使人应接不暇。可是,先生却在此之前就一扭身躲到了东京。”
“不,不,那种事不属我的业务范围。不过,嗬,我表示祝贺。诸位皆大欢喜吧?”
“噢。……谢谢。啊,对啦对啦,家父和各位亲人都对先生衷心感谢。”
“噢?哎呀,多谢。我连一声招呼也未打拔腿就走,心想诸位一定会见怪的哪……”
“不,哪里哪里。不过,我还有些问题要请教先生。……河野老师、坎波,我想和金田一先生单独谈一下……”
听了玛丽的话,河野朝子和坎波连忙到另一个房间去了。
尽管她俩决不会偷听谈话,玛丽为了谨慎起见,还是亲自站起来关严了们,才又回到金田一耕助面前,正面盯视着对方。
“先生,您肯谈谈吗?案件的真相……”
真来啦!
金田一耕助心头咯噔一下,但他并不回避对方的视线。
“案件的真相不是明摆着吗?因为罪犯连遗书都写得一清二楚才自杀的嘛。”
宫田文藏在自缢前,曾写下了自首书。
据自首书讲,从矢部木卫到峰子这一连串凶杀案,均系自己一人所为。杀人动机如下:
杀害木卫,声称是为了将矢部家产据为己有。然而,似乎被古林彻三当场撞见,故而一直感到不安。果然在搜洞当天,便受到古林彻三的威胁,因而也断然将他干掉。关于杀害峰子一节,则写道:
我偷看了鲇川玛丽致金田一耕助的信件以后,自知玛丽已掌握了重要证据。并且,玛丽还将单身前往无底井,我便蓄意杀害玛丽。然而,谋杀未遂,逃回途中,突然遇见了峰子。峰子早已对我的一举一动有所怀疑,所以前来察看情况的。当时,我已经成了魔鬼,一个万恶的魔鬼。我把战战兢兢的峰子朝暗河拖去,并且最终扼死了她,还怕扼不死再缓过气来,便又用钟乳石刺了一下。
然而,此刻当我狼狈逃回自己住处冷静一想,深知早已罪责难逃。在我扼杀峰子时,手指被齐齐咬断,还有比这更确凿的证据吗?诸事如愿以偿,却在最后关头出此破绽,怕也是命运使然吧。
当此自尽之际,特写下这份自首书。在此,我再次对神灵起誓:诸种罪行均系我宫田文藏一人所犯,与其他人毫无干系。
宫田文藏
“金田一先生,”玛丽略显苍白的脸上,现出甜甜的笑容,“我深知您风格高尚,可我该怎么办呢?”
“您该怎么办……?”
“不,我是为着证明母亲洁白无辜才来日本的呀。并且,还演出了这场闹剧。可是,假如真像宫田文藏本人的遗书所说,家母的沉冤岂不依然洗雪不掉吗?那样,家母就太冤枉啦!而且,回到巴西我也无法向养父冈萨雷斯交代呀!”玛丽沉思片刻之后,又低沉地补充道,“先生,我深知自己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为了证明家母清白无辜,是否非要揭露另一个姑娘……并且还是自己同父娇妹的母亲的罪恶不可呢?我一直顾虑这一点,而这一点,我还想征求一下先生的意见。无论听到什么,除了身在巴西的养父以外,我绝不告诉他人,并且打算对养父讲过以后,就彻底忘却……”
玛丽的要求不无道理。然而,金田一耕助有信心十足的话可讲吗?当事人死亡殆尽,如今,已是荡荡然一片空白了。
“玛丽小姐,”隔了一会儿,金田一耕助叹息着说道,“要翻出23年前的旧案重新调查,实在困难重重。只要当事人拒不坦白,那末,要想推翻原案,甚至照原样肯定原案,都很困难。因此,我只给您罗列一些我所了解的琐碎事实,回头您凭着自己聪明的大脑去整理吧。过高的要求,我实在无力满足。”
“金田一先生,”玛丽苍白的脸上,重又露出了甜甜的微笑,“这就足够啦。”
“哦。”金田一耕助从和服袖袋里取出手帕,擦擦汗湿的手,“那么,我就从23年前、英二君被害那天谈起吧。当时,峰子夫人已接到了矢部家里,而古林彻三也趁暑假到矢部家度夏。不过,英二君遇害时,两个人双双不在家中。”
玛丽吃惊地微微挑起了眉毛。不过,聪明的玛丽并不打算对此插嘴,只是专注地听着。
“而且,古林彻三对于当天的情况……即回家的时间,还对我撒了谎。”金田一耕助讲述了古林彻三的自我表白与慎一郎所做回忆的矛盾,“就是说,古林彻三试图通过谎言蒙混过关。由此看来,岂不可以认为,它是古林彻三当天的行动有着不可告人之处的证据吗?古林彻三没有讲他当时到哪里去了。而峰子夫人则说,在去人通知英二君死讯以前,她一直呆在冈林镇的亲戚家里。恐怕……”
“恐怕什么……?”
一见金田一耕助现出犹豫神色,玛丽便不容喘息地追问道。
“没什么,因为当时只认为令堂就是罪犯,所以,我估计恐怕并未调查他俩在不在作案现场的问题。”
玛丽哽咽般地叹息着,用力点了点头。
“23年前的情况,就是这一些。再说此次案件,第一个晚上,是星期六的晚上吧?”
玛丽默默地点点头。
“可是,每逢星期六晚上,宫田文藏总要到冈林镇的情妇家里去,不到深夜不归家。而当晚,令祖、令尊、令妹都去赴宴了,剩下的只有峰子夫人和古林彻三两个人。”
玛丽目光炯炯地点点头。
“接着就是洞内奇遇,我们第一个就遇上了古林彻三。”
“噢?那果然是古林彻三这家伙吗?”
“嗯,对。这一点,古林彻三本人也供认不讳,千真万确。然而,当时令祖的吃惊非同寻常。阔别多年、方从满洲回国的亲戚,竟在洞中不期而遇……。我想并不仅仅这一点吃惊,远远深刻得多……”
“我明白了。矢部爷爷看到,当时和古林彻三在一起的阿都妈的身影……”
“别、别,玛丽小姐,别这样讲……”
“对不起,”玛丽轻轻一礼,“那末,请接着往下讲。”
“接下来,您也知道。矢部老人遇害时,确实有一个女人在场的。大家都听到了女人的哀叫声嘛……。”
玛丽用力点了点头,本想开口说两句,可是她又闭上了口,等着听金田一耕助下面的话。
金田一耕助懒洋洋地搔搔乱蓬蓬的头发。
“宫田文藏在遗书中未提此事。要说,它也可以说是那份遗书的缺陷呀。其余部分都写得很好嘛……”金田一耕助自言自语地咕哝着,而后,突然一转话题,“嗨,这就不提啦。却说后来,古林彻三在通向第三个洞口的洞窟内被尼古拉神父抓获,这里面有两个疑点。”
“两个疑点……?”
“第一点,古林彻三怎么会知道那个洞窟?……古林彻三在英二一案发生以后,不久便离开日本,去了满洲,而且,其后就与射水隔绝了。再说,那个通到教堂后面的第三个洞口,是在英二君遇害一年多以后,才被发现的,古林彻三怎么会知道呢……”
玛丽慎重地点点头。
“当然,也可以设想,还有一个同伙吧?”
“嗯,对。按说这种情况下,显然会有个同伙的。不过,综合各种情况考虑起来,可以设想,古林彻三是否早在23年以前就已知道第三个洞口了。”
玛丽略带惊讶地瞪大双眼。
“这是什么意思……呢?”
“喔,英二君遇害时,假如古林彻三及其同伙呆在洞里,他们是从何处出洞的呢?……矢部家一侧,慎一郎先生盯着。他们总没有胆量跑到玉造家一侧吧?于是,就只有第三个洞口了。”
“哦!”玛丽突然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了两三步,“那末说,他们当时就已知道了通往教堂后面的路径。既然这样,他们肯定怀疑家母也是从那条路上逃走的。”
“不过,他俩自然不敢讲出来,直到一年后别人发现那条通道为止。……所以,我想,令祖木卫老人所以会怀疑起令堂是不是从那条路上逃跑来,恐怕是峰子吹的风。”
玛丽点着头,重又回到座位上。
“您说过,当晚——爷爷遇害的当晚,古林彻三确实有个同伙,这是什么意思……呢?”
“噢,那个呀,是这么回事。我详细向尼古拉神父询问过古林彻三在第三个洞中被抓获前后的情况。当时,如果古林彻三想要避开神父,似乎是可以办到的。可以设想,其所以有意让神父抓住,是否就是要借机掩护同伙逃跑?”
玛丽的眉峰再度高高吊起。
“而且……而且,过后不久,那个人……峰子阿姨本人便出现在我的家宴上。”
金田一耕助神情忧郁地点点头。
“这一点,看来不仅仅是主观臆断,在时间上也很吻合呀。”
“是要伪造不在现场的证据……吧?”
玛丽声音沙哑地嘟哝着,身体猛地一颤。
金田一耕助神情忧郁地沉默着,并不打算加以否定。
“接着,接下来……就轮到那个钟楼怪影了吧?”
“嗯,对,罪犯渐渐中了您的圈套。大概在干掉古林彻三之前,就蓄意再给人们造成一个印象;虚构的鲇川君江……罪犯并不知道那是虚构人物嘛……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此事就是干掉古林彻三的前奏。始终把杀人罪行嫁祸给鲇川君江……罪犯当时自然完全掘好了坟墓呀。”
接下来,好一会儿,两个人中间出现一种浓重的沉默气氛。对于玛丽来说,这个案件既有着胜利的喜悦,而从另一方面看,它也是一颗悔恨的种子。因为,罪犯落入自己布置的圈套固然可喜,不过为此,却也伤害了一条条性命呀。
沉默良久之后,玛丽终于提出了最后一个疑问:
“可是,那个宫田文藏的角色是……?”
一想到宫田文藏,金田一耕助也有点感到痛心。
“此人……”声音稍显嘶哑地,“引起我们关注的,是古林彻三被杀当晚的事。”
金田一耕助讲述了宫田文藏走路时掩盖女鞋痕迹的可疑举动。玛丽两手握紧,十分吃惊。
“噢!那末说,宫田文藏本人此时才明白罪犯是谁呀。”
接着,两个人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过了一会儿,玛丽强打起精神来。
“金田一先生,此刻,我们先别忙着伤感吧。现在,我要以先生讲的情况为基础,构思一个故事,如有出入,请予指正。”
玛丽说完,话头稍停,似在理顺思绪。而后,便以朗诵的语调讲起来。
“23年前,当英二叔本人遇害时,峰子阿姨与古林彻三恰在钟乳洞中。两个人在那里作何勾当,我暂不妄加猜测。却说,英二叔首先抓住了家母。而后,便欲拖往矢部家中。家母在挣脱时,扯断了一只衣袖,留在英二叔手里。英二叔手拿那只衣袖返回家去,途中,不期而遇峰子阿姨和古林彻三。……”
玛丽身子微微一颤,旋即又以平铺直叙的腔调讲下去。
“就峰子阿姨而言,自己与一个男人双双呆在那种地方,却被英二叔撞见,是十分不利的。于是,便用钟乳石刺死了英二叔。是峰子阿姨下手的呢,还是古林彻三下手的,如今已经死无招对。……”
玛丽讲到此处,看了看金田一耕助的神色,见对方未置可否,她似乎来了劲头,便接着讲下去。
“而后……而后
,两个人便由当时尚不为一般人所知的第三个洞口钻到外面,所以,并无一人知道她俩在洞中的事,完全逍遥在嫌疑圈外。……以上,就是23年前的案情吧。”
于是,玛丽重又看了看金田一耕助的神色,但是,对方依旧毫无表情,不,在那毫无表情的背后,则蕴含着深深的悲哀。
“斗转星移,而今23年的岁月过去了,古林彻三失去了一切,近乎身无分文地投奔矢部家来。古林彻三的武器,或者说财产吧,大概就是23年前峰子阿姨那件秘密。于是,古林彻三便在那个星期六的晚上——当晚适逢全家外出——强逼峰子阿姨进了钟乳洞。少不得一番威胁:让峰子阿姨重温23年前那段往事,警告她不要慢待自己。然而,不期而遇矢部爷爷进洞,两个人惊慌失措,逃至无底井边。”
玛丽讲到这里,稍事喘息。
“当时,如果两个人马上便找到了第三个洞口、逃出洞外,我想问题便不会发生了。但是,该洞口甚小,加之,两人又都长久未去,为了找到洞口,他们颇费了一番周折。其时,有人穿过黑暗走近了。来人经过一番化装,手里拿着煤油提灯。两人一见,便误以为是被他们陷于不白之冤的朋子。”
玛丽讲到此处,全身一阵猛烈颤抖。
“乔装家母的我,做梦也想不到那里会藏着两个嫁祸于家母的罪犯,竟会对他们发生我自己都无法估量的效果。后来,我适时脱去了伪装,带着坎波循原来返回,途中和矢部爷爷走岔了道。矢部爷爷直奔无底井边,于是便发现了峰子阿姨和古林彻三。而后……而后,便重演了23年前的一幕,峰子阿姨和古林彻三中的某一个人刺死了矢部爷爷。”
玛丽讲到此处,叹息着收住了话头。而后,两手久久地捂着脸颊,她该不是又回忆起了乙奈与木卫那令人柔肠寸断的惜别之情吧。尽管摒弃了多愁善感,可她毕竟也是一位青年女子啊。她的爷爷和外婆那一富有戏剧性场景必将长留在她的心中,终生难忘。
“金田一先生,”良久之后,玛丽方才抬起泪汪汪的眼睛,说,“后来的情况,等于画蛇添足,就省了吧。我只有一个问题请教。”
“噢,什么?”
“按照宫田文藏本人的遗书所述,他偷看了我写给先生的自白信……应该说是按照先生的要求而写的自白信,不过,峰子阿姨是否也看过呢?”
金田一耕助沉默片刻,而后轻轻点点头说道:
“在我离开射水镇时,准备了两件东西:峰子夫人的指纹和宫田文藏先生的指纹,……都是暗中从尸体上提取的。回到东京以后,我请专家鉴定信上是否留有同样的指纹,结果两种指纹都清清楚楚地留在您给我的信上。”
玛丽鼻中传出啜泣声。
“那末说,峰子阿姨同样也……?”
“不,按照顺序讲,大概峰子在先吧。因为我是诱使峰子夫人看的嘛。大概峰子太太看信时,宫田文藏先生看到了。于是,随后他自己也偷看了。”
“那末,文藏先生在遗书中说的峰子因为怀疑他,才悄悄跟踪的……大概可以反过来看吧?”
金田一耕助无力地点点头。
“大概如您所说,并且,如果真是那样,恐怕文藏先生当时就决心杀害峰子夫人啦。并且,连峰子夫人的浴衣、腰带……”金田一耕助有几分欲说又止地,“甚至内裙都准备好了,由这一点上看……”
“这……”玛丽的鼻子发堵,“是什么意思?杀害峰子阿姨以后,连衣服都换掉了……?”
金田一耕助突然用一种简直有点凶狠的目光看着玛丽,而后,仿佛压抑至今的感情突然奔涌而出似地,语气生硬地一口气说下去。
“那还用说!他是要永远对世人掩盖峰子夫人的所作所为。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干那种事呢?此人……这位宫田文藏疼爱阿都胜过一切。所以,为了阿都……为了阿都的未来,才那末做的。因为,他认为,从阿都的前途着眼,作一个杀人犯舅舅的外甥女,总要比作一个杀人犯妈妈的女儿更好。这就是日本人所特有的爱情和自我牺牲精神。明白了吧?”
几句话讲完,金田一耕助便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而且,不待玛丽挽留的话语出口,便跑出了门外。
三天以后,金田一耕助收到玛丽寄来的一封信和一个小包裹。
信中写道:
上次多有冒犯,我追根问底、过分追根问题的毛病,可能有伤先生的感情,甚感歉疚。尤其先生临别前那一番话语,实在感人肺腑,我将终生不忘。这且不讲,只因先生突然离去,使我未能完成离开射水时,曾与父亲矢部商定的任务。父亲矢部念念不忘:特意聘请先生相助,却没有寸礼相谢。故而商定,我在东京见到先生时,一定送一件适当的礼品。今赠上薄礼一包,以实现我对家父的许诺,略表寸心,务请笑纳。……云云。
打开小包,里面是一只看来足有二克拉的上等钻石。
金田一耕助一惊,连忙给饭店打电话。但是,据饭店经理的回话,玛丽已于昨日从羽田乘坐途经美国、飞往巴西的航班离开了日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