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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桌旁,他总爱在那儿看书。他的面前有一只拆开的信封和一封信。他对特蕾莎说:“我时常收到来信,可我不想跟你谈信的内容。是我儿子写来的。我费尽心机,为的就是避免他与我生活之间的任何接触。可你瞧命运是怎么在捉弄我。几年前他被大学开除了,现在在一个村里当拖拉机手。我们确实已经没有任何接触了,可是我们的生活却像两条平行线,朝着同一方向并列前进。”
“那你为什么不愿同我谈这些信呢?”特蕾莎深深地松了口气,问道。
“我不知道,这让我觉得不舒服。”
“他常给你写信?”
“有时。”
“跟你谈什么呢?”
“谈他自己。”
“有趣吗?”
“是的,你知道,他母亲是一名狂热的共产主义者。他老早就与她断绝了关系,和一些类似于我们这样处境的人交往。他们试图展开某种政治活动,其中有几个人如今被关进了监狱。不过他同这些人也闹翻了,与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他称他们是‘永恒的革命者’。”
“他跟当局妥协了?”
“不,丝毫没有妥协。他是个教徒,他认为宗教是万能钥匙。在他看来,我们每人都应当无视当局、遵循教规过普通生活。应该无视当局。他认为,只要信仰上帝,就可以在任何情况下以自己的行为,创建他所说的‘尘世间的上帝之国’。他告诉我说,教会是我们国家惟一摆脱国家控制的自愿者协会。我总在问自己,他到底是为了抵制当局而信教呢,还是真的信教。”
“那么,就问他好了!”
托马斯接着说:“我始终钦佩有宗教信仰的人。我以前觉得他们都具有我所缺乏的奇特、超凡的感受禀赋。有点像是通灵者。可是从我儿子的例子来看,我现在发现,成为一名教徒其实是很简单的。当一个人处于困境中,一些天主教徒便去关心他,他一下子就发现了信仰。也许他是出于感激而决定入教的。人类的决定往往草率得可怕。”
“你从未给他回信吗?”
“他没有给我地址。”
接着,他又说:“当然,邮戳上有村庄的名字。只要给当地合作社寄封信就行了。”
特蕾莎为自己对托马斯的种种猜疑而感到羞愧,想弥补一下过失,冲动之下,突然对他儿子关心起来:“那么,你为什么不给他写信呢?为什么不邀请他来?”
托马斯说:“儿子长得很像我。他说话时,上嘴唇总是一翘,跟我一模一样。看见自己的嘴在谈论上帝之国,这让我觉得有些太奇怪。”
特蕾莎哈哈大笑起来。
托马斯也笑了。
特蕾莎说:“托马斯,别孩子气了!你和你第一个妻子的事早已经成为历史了。这事与你儿子有何相干?他与她母亲有什么共同之处吗?就算你年轻时没选择好,难道这也可以成为你伤害别人的理由?”
“说真心话,见面让我尴尬。这也是我不想见他的主要原因。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固执。某天,你作出一项决定,你甚至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而且这项决定有其惯性力。随着一年年过去,要改变它有些困难了。”
特蕾莎说:“请他来吧!”
下午,从牛棚回来时,特蕾莎听见马路上有人说话。她走了过去,见托马斯的卡车停在那儿。托马斯正弯腰拆卸一只轮胎,一群人围着他看,等着他把车修好。
特蕾莎站在那儿,无法将目光挪开:托马斯确实老了。他头发灰白,干起活来动作笨拙,当然不是由医生转行当卡车司机显示出的笨手笨脚,而是一个步入老年的男人所表现的迟钝。
她想起不久前与合作社主席的一次谈话。主席告诉她托马斯开的卡车的车况很糟糕。他说这话像是开玩笑,并没有埋怨的意思,可他毕竟有些担心。他还笑着说:“托马斯对人体对比发动机要懂行多了。”他还向她透露,他曾向当地政府多次交涉,想让托马斯在当地行医。他后来听说,警方是决不会准许的。
为了不让卡车周围的人看见,特蕾莎躲到一个树干后,但她的眼睛始终盯着托马斯。她深感内疚,都是因为她,托马斯才离开苏黎世回到布拉格,又为了她而离开布拉格,甚至在这里,她还继续烦他,甚至当着奄奄一息的卡列宁的面,虽然没明说,但还猜疑、折磨他。
她总是在内心深处责备托马斯爱她不够深。她认为自己的爱是无可指责的,而托马斯的简直就像是一种恩赐。
现在,她明白自己是多么没有道理:如果她真的很爱托马斯,那她就应该和他一起留在国外!那儿,托马斯是幸福的,新的生活展现在他面前。而她却离开了他,独自出走了!当然,她当时自以为这样做是出于好意,是不想成为他的负担!可是这种好意难道不是遁词吗?其实她知道托马斯会回来,会来找她的!是她在唤他,拖累他,一步步把他往底层拖,就像仙女把农夫引入泥炭沼,让他们淹死在那儿。她利用托马斯胃痉挛的那一瞬间,骗取他发誓与她去乡下定居!她真够狡猾的!每次她叫托马斯追随自己,目的都是为了考验他,为了证实他是否确实爱她,以至于把托马斯拖到这个地步:头发花白,精疲力竭,指头僵直,再也握不住外科医生的解剖刀了。
他们走到了尽头,从这里还能去哪儿呢?决不会让他们去国外。他们也永远回不了布拉格,谁也不会在那儿给他们一份工作,至于去另一个村子,何必呢!
上帝啊,难道真的非得来这里,才能让她确信托马斯是爱她的吗?
托马斯终于将卡车的车轮重新安装好了。小伙子们从卡车的侧栏翻进车厢,发动机隆隆响起。
特蕾莎回到家,放了一池洗澡水。她泡在热水里,想着自己耗费一生的精力,滥用女人的软弱来对付托马斯。人们都倾向于把强者看成是有罪的,把弱者看成是无辜的牺牲品。可是现在,特蕾莎意识到:对于她和托马斯来说,事实则相反!甚至连她做的梦,都好像摸准了这个强大的男人惟一的弱点,向他展现特蕾莎的痛苦,使他不得不退步!特蕾莎的软弱是咄咄逼人的,总是迫使他就范,直至他不再强大,变成她怀里的一只野兔。特蕾莎总想着这个梦。
特蕾莎走出浴缸,去找了件礼服连衣裙。她要穿上最漂亮的衣服讨托马斯的欢心,让他高兴。
她刚扣上最后一粒纽扣,托马斯就叫嚷着闯进屋里,身后跟着合作社主席和一个面色苍白的青年农民。
“快!拿烧酒来,要度数高一点的酒!”
特蕾莎跑去拿来了一瓶李子酒,她倒了一杯酒,小伙子一饮而尽。
这时候,大家把事情的经过告诉她:小伙子干活时把一只肩膀弄脱臼了,疼得直叫。大家一筹莫展,就把托马斯叫来了。托马斯咔嚓一声,一下就把小伙子胳膊的关节复位了。
小伙子喝下了第二杯酒,对托马斯说:“你妻子今天漂亮极了!”
“傻瓜,”主席说,“特蕾莎太太一直很漂亮。”
“这我知道,她一直很漂亮,”小伙子说,“可是今天,她穿了条漂亮的连衣裙。我们从没见过您穿这条裙子,您要去做客吗?”
“没有,我是穿给托马斯看的。”
“你真有福气,大夫,”主席说,“我老婆可不会穿上最漂亮的衣服讨我的欢喜。”
“所以你总是带你的猪出门,而不带妻子。”小伙子说,然后笑了半天。
“梅菲斯突好吗?”托马斯问道,“我至少……(想了想)一个钟头没见着它了。”
“它讨厌我呢。”主席说。
小伙子又对特蕾莎说:“看您穿着这么漂亮的裙子,真想跟您跳舞。”接着又转向托马斯:“大夫,你准许她跟我跳舞吗?”
“我们大家一块儿去跳舞吧。”特蕾莎说。
小伙子问托马斯:“你去吗?”
“去哪儿呀?”托马斯问。
小伙子指了指附近的一个小镇,那儿有一家带酒吧和舞池的旅店。
“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小伙子以不容商量的语气对主席说,他端起第三杯李子酒,说:“要是梅菲斯突感到伤心的话,我们就带它一起去,这样,我们就有两头猪了!见来了两头猪,哪个女人都会乐得前仰后合的!”说完,他一阵大笑,走开了。
“如果梅菲斯突不妨碍你们的话,我和你们一块去。”主席说,于是,大家上了托马斯的卡车。
托马斯握着方向盘,特蕾莎坐在他旁边,主席和小伙子拿着半瓶烧酒坐在后排。汽车已经驶出了村子,这时主席想起忘了带梅菲斯突。他大声叫托马斯把车开回去。
“没必要,有一头猪够了。”小伙子说,主席便不再嚷了。
太阳西斜了。道路在山间盘旋。
他们到了城里,在一家旅店门前停下,特蕾莎和托马斯从未来过这里,一条楼梯通向地下室,那儿有酒吧、舞池和几张桌子。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先生在弹奏一架竖式钢琴,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士拉着小提琴。他们演奏的是四十年前的老曲子。舞池里有四五对舞伴在跳舞。
小伙子环顾了一下舞厅,说:“这儿居然连一个舞伴都没有!”于是立即邀请特蕾莎跳舞。
主席与托马斯在一张空桌旁坐下,他们要了一瓶葡萄酒。
“我不能喝酒,我要开车呢!”托马斯推托说。
“还开车?”主席说,“我们要在这儿过夜呢。我马上去订两个房间。”
特蕾莎和小伙子从舞池出来后,主席又请特蕾莎跳舞,最后才轮到托马斯。
跳舞时,特蕾莎对托马斯说:“托马斯,我是造成你一生不幸的人。你是因为我才来这儿的。是我让你到了这么低的地步。”
“瞎说,”托马斯反驳道,“首先,这么低,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们在苏黎世,你可以为病人做手术。”
“你可以摄影。”
“我们俩不能比,”特蕾莎说,“对你来说,你的工作比世界上的一切都重要,而我呢,随便干什么都可以,我不太在乎。所以我什么也没有失去,而你却失去了一切。”
“特蕾莎,”托马斯说,“你难道没发现我在这里很幸福?”
“可你的使命是做手术呀!”
“使命?特蕾莎,那是无关紧要的事。我没有使命。任何人都没有使命。当你发现自己是自由的,没有任何使命时,便是一种极大的解脱。”
听他说话的语气,无法怀疑他的真诚。特蕾莎又看到了下午的那一幕:托马斯在修卡车,她发现他老了。她如愿以偿了,因为她一直希望托马斯变老。她又想到了童年的小屋里那只被她紧贴在脸上的野兔。
变成一只野兔,这是什么意思?这意味着忘记他是强者,这意味着从此谁都不比谁强。
他们来来回回,合着钢琴声和小提琴声迈着舞步,特蕾莎的头靠在托马斯的肩上,两人就像坐着飞机在云雾里穿行。此刻她又感受到了坐在飞机上的那种奇特的幸福,那种奇特的忧虑。这忧虑意味着:我们已在最后的一站。这幸福意味着:我们在一起。忧虑是形式,幸福是内容。幸福充盈着忧虑的空间。
他们回到桌旁。特蕾莎又和主席跳了两曲,和那个小伙子跳了一曲。小伙子已经醉了,醉得连自己带特蕾莎一起倒在了舞池中。
接着,他们四人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
托马斯打开房间的门,揿亮了吊灯。特蕾莎看见两张床对放着,一张床边有一个带灯的床头柜。一只巨大的蝴蝶被光线一惊,飞离灯罩,在房间里盘旋。下面,传来钢琴和小提琴微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