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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卡列宁的微笑 5

与人相比,狗几乎没有什么特权,但它倒是有一项值得重视:它不受法律的制约,可以享受安乐死。动物有权无痛苦地死亡。卡列宁现在只能用三只脚走路,呆在一个角落里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它呻吟着。特蕾莎和托马斯意见一致:他们没有权利让卡列宁无谓地受罪。可是,在这个原则上达成的一致意见并没有使他们摆脱烦恼,因为实在说不准:怎么知道它的痛苦什么时候是无谓的?怎么确定什么时候开始没有必要再活下去?

托马斯要是没当过医生就好了,那么他就可以躲在一个第三者的后面,去找个兽医,请他给卡列宁打上一针。

亲自担任死神的角色,是何等残酷!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托马斯都坚决说他决不会亲手给卡列宁打针,说他会叫兽医来的。可是他最终明白了:他可以让卡列宁享受任何人都得不到的一种特权,即在所爱之人的注目下让死神悄悄降临。

卡列宁呻吟了整整一夜。早上,托马斯对它进行了诊断,然后对特蕾莎说:“不必再等了。”

他俩马上就要上工了。特蕾莎去屋里找卡列宁。在这之前,它一直漠然地躺着(甚至几分钟前托马斯给它作检查时,它都没有注意到什么),可这时,当它听见开门的声音,马上抬起头,看着特蕾莎。

特蕾莎无法承受这目光,她感到恐惧。它从未以这种眼神看过托马斯,只对特蕾莎这样,但眼光从未像今天这么急切。那不是绝望或忧伤的眼光。眼中流露出让人不能承受的、令人心悸的信任感。这是一种渴望问个明白的眼神。卡列宁用了整整一生等待特蕾莎的回答,此刻,它(比以往还更为急切)要特蕾莎明白,它一直都在等着她把真相告诉它(因为对它来说,所有来自于特蕾莎的都是真理,比如特蕾莎叫它“坐下”或“躺倒”,这些都是真理,卡列宁与之结为一体,并赋予其生活以某种意义)。

这一令人心悸的信任眼光是短暂的,很快,卡列宁就把头靠在脚上,特蕾莎知道再也不会有人像这样看她了。

他们从不给卡列宁甜食吃,不过几天前,特蕾莎买了几板巧克力。她剥开锡纸,把巧克力掰成碎块,放在卡列宁嘴边。她还放了一碗水,这样,它独自在家的时候就什么都不缺了。可是,它刚刚投向特蕾莎的那种目光,似乎把自己累着了。尽管嘴边都是巧克力块,它仍未抬头。

特蕾莎跪倒在它身旁,将它抱起。卡列宁动作缓慢地嗅了嗅她,吃力地舔了她一两下。她闭着眼眸接受卡列宁的这份爱抚,仿佛要把这永远印在记忆里。她转过头,想让卡列宁再舔她的另一边脸颊。

接着,特蕾莎必须出去放牛了,午饭后才回到家。托马斯还没回来,卡列宁始终躺着,身边是一块块巧克力。听见特蕾莎走过来,它头也没抬一下。那条病腿肿肿的,肿瘤扩散到了另一个部位。腿毛上有淡淡的一滴红(不像是血)。

跟早晨一样,特蕾莎又跪倒在卡列宁身边。她用一只胳膊挽着它,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她听见了咚咚的敲门声。“大夫,大夫!是梅菲斯突和合作社主席来了!”特蕾莎不能跟任何人说话。她眼睛闭着,一动不动。她又听见了一声喊叫:“大夫,猪来看您了。”然后是一阵沉默。

过了半个钟头,托马斯回来了。他一声不吭,径直朝厨房走去,准备针剂。他回到房间时,特蕾莎正站着,卡列宁动了动,想站起来。看见托马斯,它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尾巴。

“瞧!它还在微笑呢。”特蕾莎说。

她是用哀求的语气说这句话的,似乎想以此请求托马斯再缓一缓,不过她没再坚持。

慢慢地,她将一块床单铺在床上。这是条白床单,上面缀有小紫花图案。她早已准备好了一切,想到了一切,仿佛早在几天前,就想到了卡列宁的后事。(啊!多可怕!我们竟然提前想到我们所爱之人的后事!)

卡列宁也没有力气跳上床。托马斯和特蕾莎抱起它,将它抬了起来。特蕾莎让它侧躺在床边,托马斯检查它的腿。他找到了血管凸起、暴露在外的那一部位,用剪刀剪净了上面的毛。

特蕾莎跪在床脚下,双手抱着卡列宁的头紧贴在脸上。

托马斯叫她使劲按住卡列宁的两条后腿,腿的下方有一根静脉,很细,要把针扎进去很难。她托着卡列宁的那条腿,脸仍然贴着它的头。她不断地轻声对它说话,而卡列宁也只是想着她。它并不害怕。它又舔了两下特蕾莎的脸。特蕾莎低声对它说:“别怕,别怕,到了那边,你就不用受苦了,你会梦见松鼠、野兔,还有母牛,还有梅菲斯突,别怕……”

托马斯将针扎进静脉,推动针管。卡列宁的脚微微颤抖了一下,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接着,突然停止了。特蕾莎跪在床前,脸紧贴着它的头。

托马斯和特蕾莎又得去干活了,卡列宁躺在床上,躺在那条缀着紫花的白床单上。

晚上,他俩回到家。托马斯走进园子。他在两棵苹果树中间,找到了特蕾莎几天前用鞋跟踩出的呈长方形的四条线。他动手挖了起来,他严格遵守标出的尺寸。他希望一切能如特蕾莎所愿。

特蕾莎留在屋里陪卡列宁。她怕它还活着就把它埋了。她将耳朵贴近它的鼻子,仿佛听见了微弱的呼吸声。往后走了一步,发现卡列宁的胸脯微微起伏。

(其实,她听见的是自己的吸气声,它传送出一种运动,是她自己的身体所感觉不到的,所以她以为是狗的胸脯在动!)

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面小镜子,贴近狗的鼻子。镜子湿乎乎的,她以为是卡列宁呼吸形成的水汽。

“托马斯,它还活着呢!”特蕾莎喊了起来,这时,托马斯正从园子回来,鞋上满是泥土。

托马斯俯下身,然后摇了摇头。

卡列宁躺在床单上,托马斯和特蕾莎各拿起床单的一端。特蕾莎在卡列宁后脚这一端,托马斯则在头那一端。他们抬起卡列宁,送到了园子里。

特蕾莎的手感到床单湿乎乎的。她想,卡列宁来时给我们带来了一片水,走时又留下一片水。这湿乎乎的一片,是卡列宁的诀别方式,特蕾莎为手下的这份感觉而感到幸福。

托马斯和特蕾莎将卡列宁抬到两棵苹果树中间,把它放进墓穴。特蕾莎弯下身子整了整床单,将卡列宁全身裹好。不然,泥土就会直接洒落在它赤裸的身上,想到这,她实在受不了。

然后,她进屋取出项圈、皮带和一把自早上起就放在地上、丝毫未碰的巧克力。她把这些都扔进了坟墓。

墓穴旁,是一堆新翻的泥土。托马斯拿起锹。

特蕾莎回想起了她做的那个梦:卡列宁产下两个羊角面包和一只蜜蜂。她突然觉得这句话像碑文。于是她想象苹果树中间有个纪念碑,上面写着:“卡列宁安息于此。它曾产下两个羊角面包和一只蜜蜂。”

园子里,暮色渐浓。这既不是白昼也不是夜晚,天空挂着一轮淡淡的月亮,仿佛是死人屋里一盏忘了熄灭的灯。

托马斯和特蕾莎的鞋子都沾满了泥土,他们将锹和铲送回工具棚,里面整齐地放着耙、镐和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