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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卡列宁的微笑 4

为什么牧歌这个词对特蕾莎如此重要?

我们都是在《旧约》神话中养育成长的,可以说牧歌就是印在我们心中的一幅景象,犹如伊甸园的回忆:伊甸园的生活不同于那将我们引向未知的直线赛跑,也不是一次历险。它是在已知的事物中间循环移动。它的单调并非厌烦,而是幸福。

只要人生活在乡下,置身于大自然,身边拥簇着家畜,在四季交替的怀抱之中,那么,他就始终与幸福相伴,哪怕那仅仅是伊甸园般的田园景象的一束回光。所以那天,当特蕾莎在温泉小城遇见合作社主席时,她的眼前就浮现出一幅乡村景象(她并没有去过那里,从未在那里生活过),并为之神迷。这就如同向身后望去,向伊甸园的方向回望。

在伊甸园,当亚当对着泉水俯下身时,他还不知道水中看到的,就是他自己。他当然也不理解为什么特蕾莎小时候总是站在镜子前,千方百计想透过肉体看到自己的灵魂。亚当就像卡列宁。为了寻开心,特蕾莎常把卡列宁领到镜子前,可是卡列宁不认得自己的影子,漫不经心地看着它,其无动于衷,令人难以置信。

卡列宁与亚当的对比使我想到,在伊甸园中人还未成其为人。更确切地说,那时人还没有被抛入人之轨道。而我们,我们早已被抛入其中,我们在直线运行的时间之虚无中飞行,可是我们身上还有一根细线将我们与遥远的、雾蒙蒙的伊甸园相连,那里,亚当正俯身探向泉水,与那喀索斯不同,亚当根本不知道他看见映在水中的那个依稀的黄色小点,就是他自己。对伊甸园的怀念,就是人不想成其为人的渴望。

特蕾莎小时候看见母亲沾满经血的卫生巾就感到恶心,怪她不知羞耻,不把它们放在隐蔽的地方。卡列宁是只母狗,也有经期,每六个月来一次,每次持续十五天。为了不让它弄脏屋子,特蕾莎在它的腿中间垫上一大团棉花,还给它套了条自己的旧短裤,巧妙地用一根长带子系在它身上。这整整十五天里,看到它这身奇怪打扮,特蕾莎总感到好笑。

女人的月经令特蕾莎厌恶,而一只母狗行经却在她心中激起一股快乐的温情,如何解释这一切?我认为答案很简单:狗从未被逐出过伊甸园。卡列宁对肉体与灵魂的两重性一无所知,不知何为厌恶。所以,和卡列宁在一起时,特蕾莎感到非常快乐,安宁。(因此,把动物看成有生命的机器,把奶牛当成产奶的自动机器,是极其危险的:人就这样斩断了其与伊甸园相连的那根细线,因此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他在时间之虚无中翻飞,也不能给他以任何鼓舞。)

在这混乱的思绪中,一个亵渎神明的想法在特蕾莎的脑海里萌生,怎么也摆脱不了:将她与卡列宁连接在一起的爱胜于她与托马斯之间存在的爱。这份爱更美好,而不是更伟大。特蕾莎谁都不怪,不怪自己,也不怪托马斯。她不想断言她和托马斯还会更相爱。她倒是觉得人类夫妻的这种创造,本来就是让男女之爱从根本上就不及人与狗之间可能产生的爱(至少是多种爱中最好的),这真是人类史上的怪现象,造物主当初或许并没有打算这样安排。

这是一种无私的爱,因为特蕾莎对卡列宁无所求。她甚至不要求爱。她从不提令夫妇头疼的诸如此类的问题:他爱我吗?他曾经更爱过别人吗?他爱我是否比我爱他更深?这是些探讨爱情、度量其深度、对其进行种种猜测和研究的问题,也许正是它们将爱情扼杀了。如果我们没有能力爱,也许正是因为我们总渴望得到别人的爱,也就是说我们总希望从别人那儿得到什么(爱),而不是无条件地投入其怀中并且只要他这个人的存在。

还有一点:特蕾莎接受了卡列宁当初的样子,她从未设法以自己的形象来改变它,她预先就已认可狗也有一个世界,所以不想把它占为己有,她也不想嫉妒卡列宁的秘密癖好。她养它不是为了改变它(而男人总想改变女人,女人亦想改变男人),而只是想教它一门基本的语言,使它得以与人类彼此理解,从而共同生活。

另外,特蕾莎对狗的爱是自愿的爱,没有人强迫她。(特蕾莎又一次想到了母亲,感到十分后悔:如果母亲是村子里她不熟悉的一个女人,她那乐呵呵粗野的劲儿或许会引起她的好感吧!啊!要是她母亲是个陌生人就好了!从孩童时起,特蕾莎就一直为母亲占了她的五官,夺走了她的“我”而耻辱。最糟糕的事情是,“要爱你的父母!”这千年古训迫使她不得不接受被霸占的事实,把这种侵占行为称之为爱!特蕾莎和母亲断绝了关系,这可不是母亲的错,她跟母亲断绝关系,并非因为母亲是她的模样,而是由于是她的母亲。)

尤其是,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将牧歌献给另一个人。只有动物能做到,因为它没有被逐出伊甸园。人与狗之间的爱是牧歌一样的。这是一种没有冲突,没有撕心裂肺的场面,没有变故的爱。卡列宁围绕在特蕾莎和托马斯的身边,过着建立在重复之上的循环生活,并期望他们也这样。

卡列宁如果不是一条狗,而是一个人的话,它肯定早就对特蕾莎这么说了:“听我说,我不乐意一年到头嘴里叼着一个羊角面包。你就不能给我弄点新鲜的东西吃吗?”这句话蕴含着对人类的谴责。人类之时间不是循环转动的,而是直线前进。这就是为什么人类不可能幸福的缘故,因为幸福是对重复的渴望。

是的,幸福是对重复的渴望,特蕾莎想。

每天下班后,合作社主席都要带他的梅菲斯突散步,每次遇到特蕾莎,他都忘不了要说:“特蕾莎太太,我要是早认识他就好了!那就可以一起去追姑娘了!哪个女人能抵挡得住两头猪的进攻呀!”听见这话,梅菲斯突哼了一声,它受过这方面的训练。特蕾莎笑着,其实一分钟前她已知道主席要对她说什么。重复丝毫无损于玩笑的诱惑力。恰恰相反,在牧歌的境界里,甚至连幽默也服从于温馨的重复之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