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第三部 不解之词 9

二十多年来,他在妻子身上看到的是母亲的影子,是一个需要他保护的弱者;这种观念在他头脑里已经根深蒂固,仅两天时间是无法摆脱的。回家时,他心中不禁有些歉疚:在他离家后,妻子可能已经崩溃,他也许会看到她痛不欲生的样子;他胆怯地扭转钥匙开了门锁,回到自己房间。他小心翼翼,不弄出声响,侧耳细听。是的,她在家。犹豫再三之后,他过去跟她打招呼,因为这已成了习惯。

她眉毛一挑,装着惊奇地说:“你回这里来了?”

他很想(实在有些意外地)反问一句:“你要我上哪儿去?”但他没吭声。

她接下去说道:“为了使你我之间一清二楚,我觉得你马上搬去她那儿也没什么不妥。”

离家那天向她坦陈一切时,他并没有明确的计划。他回家来准备与她和和气气地谈一谈,尽量不给她造成痛苦,没想到她竟冷冷地执意让他走。

尽管她的这种态度使他省却不少麻烦,他还是感觉失落。这一辈子他都担心伤害她,也正是为了这一点他才自动给自己套上了愚蠢的一夫一妻制这条准则。结果二十年过去,才发觉自己多虑无益,竟因这份误解而把多少女人拒之门外!

下午课后,他从学校出来直奔萨比娜的住处。他打算求她让他留下过夜。他按响门铃,没人应。他去对面的咖啡馆里等着,两眼直盯着那幢楼的大门。

好几个小时过去了,他不知该怎么办。他这辈子一直都与玛丽-克洛德睡在一张床上。如果现在回家,是不是该跟从前一样躺在她身边?当然,他还可以把隔壁房间的长沙发当床睡,但那样是不是太过分了?她会不会认为是敌意的表现?他希望和妻子依然是朋友!可再与她共枕也做不到。他仿佛已听到她的冷嘲热讽:怎么了?他不是宁愿要萨比娜的那张床的吗?于是他选了一间旅馆住下。

翌日,他又来按萨比娜家的门铃,整整一天,可总是白费力气。

第三天,他去找门房。女门房也什么都不知道,叫他去找出租画室的房东。他给房东打了电话,得知萨比娜在两天前已提出解约,并且照租约上订好的付清了后三个月的租金。

接下来的几天,他仍旧上门,希望碰上萨比娜。直到一次他看见房门开了,里面有三名穿着蓝色工装的男人在搬家具和油画,往停在房前的一辆搬家大卡车上装。

他问他们把家具往哪儿搬。

他们回答说,他们有明令在先,不得泄露去向。

他本来准备塞给这些人几张钞票叫他们透露一下秘密,可忽然之间泄了气。他因悲哀而彻底麻木了。对这一切,他一点也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只是意识到从遇到萨比娜的那天起,他便料到这一刻。该来的事情已经来临。弗兰茨无力防范。

他在旧城区找了个小套间,挑了一个确信不会遇上女儿和妻子的时间,回到从前的家中去取一些必备的衣物和书籍。他小心翼翼,尽量不带走任何其他东西,以免让玛丽-克洛德少了什么。

一天,他望见妻子坐在一家咖啡馆的玻璃窗后。玛丽-克洛德和两个女士在一起,脸上显出十分兴奋的样子,由于喜好夸张而滑稽的表演,她的那张脸上早已刻下了数不清的皱纹。两个女人在听着她说话,还不住地大笑。弗兰茨不禁觉得她正在跟她们谈论他自己。妻子一定知道,在他决意与萨比娜一起生活的那一刻,萨比娜便从日内瓦消失了。真是个可笑的故事!就这样成了妻子女友们的笑柄,他自己也不感到奇怪。

他回到新居,在那儿可以听见圣彼得大教堂的排钟齐鸣声。当天,商店给他送来了买好的桌子。他把玛丽-克洛德和她的女友抛在脑后,一时还忘却了萨比娜。他到桌边坐下,为亲自挑选了它而感到高兴。二十年来,他一直生活在并非自己所选的家具之中,玛丽-克洛德包办了一切。他人生第一次结束了当小男孩的日子,独立了。第二天会有一名细木工匠过来,他要请木匠做个书柜。他花了几个星期,亲手设计了外形、规格和安放的位置。

此时,他猛然惊诧地发现其实自己并非不幸。萨比娜的人在不在根本不像他所以为的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她在他的生命当中留下的那道灿烂而神奇的印迹,无人可以夺走。何况在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之前,她已将赫拉克勒斯巨人之帚交到他手中,而他也已用之将一切厌恶的东西通通从自己的生活中清扫了出去。这不期的幸福,这美好的生活,这由新生和自由带来的欢乐,是她给他留下的礼物。

而且,他一向偏爱虚幻胜于现实。如同他喜欢身处游行队伍之中(我已经说过,那些游行不过是一场戏,一个梦)。而不爱站在讲台后给学生授课,因此,比起同萨比娜周游世界,比起战战兢兢一步步索求她的爱情,与幻化为无形女神的她相守更加幸福。她赐给他的,是突然而至的男子汉的自由,为此,她给他罩上了魅力的光环。他变得对女人颇具吸引力,一个女学生爱上了他。

就这样,在短暂得令人难以置信的一瞬间,他整个人生的境况彻底改变了。就在不久之前,他还住在一套布尔乔亚的大房子里,有女佣、女儿和妻子,现在却身处旧城区的一个单间公寓,而他年轻的女友几乎天天到他这儿过夜!他们不必躲到世界各地的旅馆里去,他可以在自己的房间,在自己床上与她做爱,面对他的书籍和床头柜上摆着的那个烟灰缸。

她长得既不难看也不漂亮,可毕竟比他年纪小那么多!而且她仰慕弗兰茨,一如当初弗兰茨仰慕萨比娜那样。这并不让人讨厌。也许,他会觉得这个戴眼镜的女学生当作萨比娜的替身略为逊色,但他的仁爱之心要求他欢欢喜喜地接纳她,并向她倾注一种他从来未能如愿付出过的父爱,因为女儿玛丽-安娜举手投足从不像是个女儿,反倒像另一个玛丽-克洛德。

一天,他去见妻子,告诉她他想再结婚。

玛丽-克洛德摇了摇头。

“若是离婚,不会有任何改变。你不会吃什么亏的,我什么都让给你!”

“对我来说,金钱并不重要。”她回答道。

“那什么才重要?”

“爱情。”

“爱情?”弗兰茨大吃一惊。

玛丽-克洛德笑了,说:“爱情是一场战斗。我会一直抗争。抗争到底。”

“爱情是一场战斗?我可一点儿也不想抗争。”弗兰茨说完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