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德尔费的阿波罗剧场,两个男人同时出现在剧场边一个狭长通道的两端,而此刻,街上的夕阳泛着乳白色,明亮而空寂。相对而言,通道又长又黑,两个男子只能看见对方的轮廓。但是,即使只是一个轮廓,他们也知道对方是谁,因为他们两人都有突出的体形,而且互相憎恨。
通道的一端开口接通到阿德尔费的一条陡直的街上,另一端直通上泰晤士河的沿岸阶梯,俯瞰落日映照的粼粼碧波。通道的一面是墙,因为它所支撑的建筑物原来是剧院餐厅,现在已关闭了。另一面有两扇门,正好在通道的两头,但两道门都不是通常人们所说的供演职员进出的剧场后门。它们是供特别演员进出的剧场后门,在这里是专供参加莎士比亚戏剧演出的男女主角进出用的。表演这类名剧的名演员都喜欢有这样的出入口,以供他们个人专用,使他们能够方便地会见朋友或躲开不想见的人。
刚才提到的这两个男人就是这样的朋友,他们知道这些门,而且知道门会为他们而开,因此两人向上面那扇门走去时,都非常冷静,充满信心,但走路的快慢不一样。走得快的那个人是从通道另一头过来的,这就使得他俩几乎同时到达那扇秘密的剧场后门。他们相互礼貌地致意,然后停了下来等着。走得快的男人似乎没有很大的耐心,先敲了门。
在这件事情或其它事情上,两个男人相互对立,但谁也不比谁弱。作为个人,两人都英俊、能干、讨人喜欢;作为公众人物,两人都是名声显赫,出类拔萃的。然而各个方面,从荣耀到长相,却又各不相同,不可比较。威尔森·西摩爵士是那种一见难忘的人才,一俟相识,你就会深深地感觉到他的重要性。你越是深入到各种组织、各种行业的中心,你就越是能见到他。他在二十个不那么受欢迎的委员会中任职,显得鹤立鸡群,聪明过人。这些委员会五花八门,专题各异,从皇家艺术院改革委员会,到大英帝国的金银恢复本位制委员会等等,不一而足。特别是在皇家艺术院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的人品如此独特,没有人能说明白他到底是一个从事艺术的伟大的贵族,还是获得了贵族们赞助的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但是当你见到他五分钟之后,你就会意识到:你的这一生都该由他来决定了。
他的外表也同样的“雍容华贵”,既传统又独特。上流社会对他头上那顶高高的丝帽无可挑剔,但那丝帽又确实与众不同,它比其他人的丝帽稍高一些,并因此而使他的身高看起来也增加了一点。他瘦高的个子,略有些驼背,但很健壮。他的头发是银灰色的,但并不显得苍老,头发有些长,但并不显得女人气,发端有些鬈曲,但乍看起来又不是鬈发。他精心梳理的胡须使他的灰色手套带一点蓝色,手杖上的银色球形柄比他的手套长一些,手杖常常在剧场和餐厅敲打、挥舞。
另一个人没有那么高,但也不会让人觉得矮。他也一样英俊、健壮。他的头发也是鬈曲的,但是金黄色,剪成平头式样,脑袋很大。他的军人式的八字胡和双肩的姿势表明他是一个军人,但他那双直率、锐利的蓝眼睛看起来更像一个海员。他的脸有点方,下巴、肩膀、以至于身上穿的夹克,看起来也都是方的。
他也是个公众人物,只不过是另一种类型的成功人物。你不用在精英圈内,就可以听到卡特勒上尉的名字,可以听到他的故事,一半的明信片上有他的肖像,一半的书中有他的作战地图和战役,音乐厅里可以听到歌颂他的歌。虽然更多都可能是暂时的,但他的名声远比威尔森·西摩爵士大得多。他在英国普通人的家庭里备受崇敬,但他的权力却要比西摩爵士小得多。
一个年老的仆人,或者说是一个“服装师”给他们开了门。仆人那苍老的面容,瘦小的身材,黑色破烂的衣服,均与明星女演员的化妆室里的珠光宝气形成鲜明而奇特的对比。化妆室内到处都装有反光镜,像一枚巨大的校形宝石,有无数的棱面。房间里的一些装饰物、几束花、几个彩色的垫子、一些舞台服装等等,经过这些镜子的重叠反射,使房间看起来如同疯狂的阿拉伯之夜。当不经意的仆人把一面镜子向外转动,即将一面镜子转动起来对着墙壁时,所有的影像都在不断地跳跃,晃动,改变位置。
对这个肮脏的服装设计师,他俩都直呼其名,叫他帕金森。两人都要求要见一位名叫奥诺拉·罗马的小姐。帕金森说她在另外一个房间里,他可以去告诉她。两位来访者的眉间现出一丝不快,因为另外那个房间是与奥诺拉小姐合作演出的男主角的私人房间,而且奥诺拉小姐是那种让人嫉妒而发狂的人。然而大约半分钟后,里边的门开了,她像往常一样走了进来,因为此刻的沉默宛如一阵欢呼声,恰到好处。她穿着有点奇怪的孔雀绿和孔雀蓝的缎子衣服,像蓝绿色的金属一样闪闪发光。浓密的棕色头发勾勒出一张令所有男人都感到危险的神奇的脸庞,特别是对那些年轻男孩和正步入老年的男子。与她的男伴,伟大的美国演员埃西多·布鲁诺一起,她对《仲夏夜之梦》作了美妙如诗的解释。她和布鲁诺的表演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置身于梦一般精巧的布置中,跳着神奇的舞步,绿色的脑袋犹如闪亮的金甲虫翅膀,灵动地表现了小精灵般的皇后的复杂个性。但当一个男人在大白天看见那个女人时,他仍然只看得见她的脸。
她以她那灿烂如花,充满魅力的笑容欢迎两位男士。这笑容使许多男人均对她保持着一种危险的等量距离。她接过卡特勒献上的鲜花。这些鲜花像他的胜利一样昂贵,一样地具有热带属性。然后,她又接过西蒙爵士献上的另一种礼物。西蒙爵士献礼物时显得无动于衷,因为他的教养使他较克制,而且他不会像一般人那样俗气地为一位女士献花。他说,他选了一样很奇特的小礼物,是一把迈锡尼时代的古希腊匕首,也许在威修斯时代和希腊的吕威时代也有人佩带过。像其他英雄的武器一样,这把匕首也是铜制的,但很奇特,它很锋利,仍能刺穿任何人。西蒙爵士很喜欢它那叶片似的刀锋,犹如一个古希腊花瓶那样完美。如果奥诺拉小姐喜欢,或在剧中可以用到它,他希望她……
里边那扇门一下子被撞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闯了进来。这人大约高六英尺六,名叫埃西多·布鲁诺。此刻他身穿剧中人物奥本龙的豹皮和金褐色长袍,犹如一个野蛮的天神。他依靠在一把狩猎的长矛上,这支矛在舞台上挥舞时,像一根细长的银色小棒,但在这狭小拥挤的房间里,就显得很大,很吓人了。他的黑色眼睛生动迷人,古铜色的脸英俊漂亮,高高的颧骨和洁白的牙齿使人情不自禁地推测:他祖先一定曾在美国的南方庄园劳动过。
“奥诺拉,你能——”他用他那浑厚的,曾经迷倒众多观众的声音大声说道。
他迟迟疑疑地停下来,因为第六个身影突然出现在门道里,这个身影与此情此景如此地不协调,使人几乎觉得滑稽可笑。此人很矮,穿着一件罗马俗家教士的黑色礼服,看起来很像玩具诺亚方舟里的那个木制的诺亚,特别是有布鲁诺和奥诺拉在场的情况下,更是给衬托得猥琐不堪。然而,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对比,而是一本正经地说:“我想是奥诺拉小姐叫我来的。”
精明的观察者也许会发现,在这样一种不带感情的打扰下,人们却情绪激动。一个职业禁欲者的超脱似乎向其他人表明,他们正像一群情敌围着那女子站着,就像满身是霜冻的一位陌生人走进房间,会感到房间像火炉一样。一个不在乎她的人的出现使奥诺拉小姐更加意识到其他人都爱慕着她,而且每个人都是以一种危险的方式在爱慕着她:男主角野蛮,像个完坏的孩子;那位士兵只是单凭着自私的欲望,而非理智行事;西蒙爵士像那些老来享乐的人那样越来越专注;甚至那位可怜的帕金森(他在她成功之前就认识她,现在每日紧随她左右),也在暗自迷恋着她。
精明的观察家还会注意到一件更奇怪的事。那位像黑色木头诺亚的人(他并非一点不精明)也注意到了,他感到非常好笑,但克制住自己。很明显,奥诺拉对异性的崇拜虽然不是毫不在乎,但此时却只想赶走眼前这些拜倒在自己石榴裙下的人,以便单独与那位同样崇拜自己,但至少不是以拜倒在石榴裙下的方式崇拜自己的人,呆上一会儿。事实上,小个子神父真的崇拜她,甚至很欣赏她的那种为达到目的而使用的女性外交手腕。也许只有在一件事情上奥诺拉很聪明,就是女人对男人的了解上。神父像观看一场拿破仑战役一样,看着她迅速果断地制定出准确无误的战略。大个子演员布鲁诺非常孩子气,对他一发脾气,他就会摔门而走。英国军官卡特勒对别人的想法反应迟钝,但对别人的行为很在意。他可以不理会所有的暗示,但他宁愿死也不会忽略一个女士交给他的任务。对于老西蒙,她就得使用不同的方法了,这老头子只能最后来对付。要打动得他团团转,唯一的方法是以老朋友的名义私下请求他,让他参与机密事宜。当奥诺拉小姐一箭三雕时,神父对她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她走到卡特勒上尉面前,以最动人的方式对他说:“我将非常珍惜你送给我的这些鲜花,因为它们一定是你最喜欢的花儿。但你知道,如果没有我最喜欢的花儿,它们就不算完美。请你在拐角花店给我买一些铃兰配上,那样就太可爱了。”
她的第一个目的是赶走恼怒的布鲁诺,马上就达到了。布鲁诺已经(像君王一般)把他的矛交给了可怜的帕金森,正准备像坐到王位上那样坐在一个垫子上,但当他看到奥诺拉公开向他的情敌献媚时,他那乳白色的眼球立即闪烁出奴隶的桀骜不驯,马上攥紧了自己那对棕色的巨大拳头,然后,一头冲开门,消失在后面他自己的房间里。但同时奥诺拉小姐让英国军官离开的目的似乎不如想象的那么容易达到。的确,卡特勒就好像听到了命令一样,突然笔挺地站了起来,没戴帽子,朝门口走去;但是,西蒙懒洋洋地靠在一面镜子上,露出一副夸张的优雅,这使得他在快要走近门边时,情不自禁地顿住了脚,转过头来看着这边,像一只迷茫的斗牛狗。
“我得去告诉他怎样走,”奥诺拉小姐低声对西蒙说,然后跑过去,赶着上尉离开。
西蒙优雅地,漫不经心地听着。当听见奥诺拉对上尉最后说了几句后,转过身,一路笑着,沿通道朝另一头,即靠泰晤士和沿岸阶梯的这一头,跑回来时,他似乎轻松了些。但两秒钟后西蒙的眉毛又锁了起来。像他这种地位的人有很多敌人,他想起通道的另一头有一道供布鲁诺进出的门。但他并未失去风度,他对布朗神父说了一些有关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拜占庭建筑修复工作的话,然后,很自然地信步朝通道上面走去。只有布朗神父和帕金森留在房间里,他们两人都不是那种愿意说废话的人。帕金森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把那些镜子拉出来又推回去,手里还握着布鲁诺给他的那支五彩缤纷的长矛,使他那身肮脏的黑衣服看起来更黑更脏。每次他拉出一面新的镜子,就会出现一个新的布朗神父的黑色身影。可笑的布满镜子的房间里到处都是布朗神父,或像天使一样头朝下悬在空中,或像杂技演员翻着筋斗,或像粗野的人那样背对着观众,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布朗神父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些影像,眼睛只是无聊地随着帕金森到处转,直到帕金森拿着那支可笑的长矛向布鲁诺的房间走去。然后,他像往常一样沉浸在一种抽象的思考中:计算着镜子的角度——。突然,他听到一阵强烈的、但似乎又是压抑的惊叫声。
他跳起来,直直地站着,聆听着。这时西蒙爵士冲了进来,脸色惨白。他大叫道:“是谁在通道里?我的匕首在哪里?”
布朗神父还是转过身,西蒙满屋子乱找他的匕首。但他还没找到任何东西,一阵急促的跑步声就在外面响起来了,卡特勒那张方形脸一下子就蹦进了门。他手里荒唐地抓着一把铃兰花。他叫道:“通道里是什么人,是不是你们的诡计?”
“我的诡计!”苍白的情敌咬牙切齿地说,一步跨过去。
就在他们两人互相叫嚷时,布朗神父走出门去,进到通道里,向下看去,然后急忙向看到的东西走过去。看到这,两个男人也不再争吵,跟着神父冲过去。卡特勒边走边叫道:“你是干什么的?你是谁?”
布朗神父朗什么东西弯下身去,然后抬起身子,悲哀地说:“我叫布朗,奥诺拉小姐派人叫我来的。我马上赶来了,但还是晚了。”
三个男人一起向下看去,他们中至少有一个人的生命在那个下午的黄昏的阳光中死去。阳光像一条金色的带子泻在通道里,阳光中奥诺拉·罗马穿着她那身光彩照人的绿黄色长袍,脸朝上躺在那里。她的衣服好像在搏斗中给人撕破了,右肩裸露着,但在汩汩流着鲜血的伤口却在左边。黄铜匕首横在一码左右的地方,闪闪发光。
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四下一片寂静,可以听到远处卖花女的笑声和有人在街上招呼出租车的尖利的口哨声。
然后,也许是情绪激动,也许是一种即兴表演,上尉突然向前一步,卡住了西蒙爵士的喉咙。
西蒙既不挣扎,也不害怕地看着他,冷静地说:“不用你动手,我会自己了结的。”
上尉的手犹豫了一下,然后放开了。西蒙同样冷静,坦率地说:“如果我没有勇气用匕首去了结自己的生命,我也会服药自杀的。”
卡特勒答道:“服药对我不合适,但我死之前,我会让杀人凶手流血的。不是你的血,但我想知道是谁的。”
其他的人还未来得及弄明白他的话,他已一把抓起匕首,向通道另一头的那扇门跑去,闯开门闩,冲了出去,碰上布鲁诺正好在化妆品室里。当上尉面对布鲁诺时,老帕金森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跑出门,看见了躺在通道里的尸体。他晃晃悠悠地走过去,脸颊抽动,软弱无力地看着她,然后,颤悠悠地走回化妆间去,跌坐到铺着厚厚垫子的椅子上。布朗神父立刻朝他跑过去,没有去注意卡特勒和大个子演员,他们俩正在厮打着并开始争夺那把匕首。西蒙还保持着一点冷静,他正在通道的尽头吹口哨让警察过来。
警察赶来以后,拉开了像猩猩一样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在进行一些正式的询问之后,警察以愤怒的卡特勒提出的谋杀指控逮捕了埃西多·布鲁诺。伟大的民族英雄亲手抓住了犯人,这无疑使警察很重视这个案件,他们也有记者的那种敏锐。他们对卡特勒毕恭毕敬,并告诉他他的手受了点伤,甚至当卡特勒转身跨过东倒西歪的桌椅时,布鲁诺还一把抢过他手中的匕首,朝他的手腕刺去。伤口很浅,但直到这个野蛮的囚犯被带出房间,他一直带着满意的笑容,看着血从卡特勒的手腕流出。
警察私下对卡特勒说:“真像一个食人兽。”
卡特勒没有回答,但过了一会,说道:“我们必须照料一下死者……”他的说话声已经不太清晰了。
“两个死人,”神父的声音从房间那边传来,“我跑到他跟前时,可怜的人已死了。”他站在那里,俯身看着老帕金森。帕金森蜷成一团坐在一把巨大的椅子上。他以这种独特的爱情方式,向已死的女人献上了自己的哀悼。
卡特勒首先打破了沉默,他似乎被这粗俗的温柔所打动。他声音嘶哑地说道:“真希望我是他。我记得不管她走到哪里,他都比别人更多地关注她。她就是他的空气。他没有了空气,死了。”
“我们都死了。”西蒙望着路的另一头,以一种奇怪的声音说。
他们在路的拐弯处向布朗神父告别,说了一些如有不礼貌之处请多多原谅的话。他们两人都面带悲哀,也有些神秘。
许多想法在神父脑子里一闪而过,他自己也很难抓住它们。他的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一念头:肯定这些人都非常悲伤,但对他们都是清白无辜的,却不能那么肯定了。
西蒙沉重地说:“我们最好走吧。我们已尽力了。”
布朗神父静静地,不动声色地说道:“如果我说你们已尽其所能地作出了伤害,你们懂得我的意思吗?”
他们两人都吃了一惊,好像自知有罪似的。卡特勒厉声喝道:“伤害了谁?”
神父答道:“伤害了你们自己。假如我不是出于公平之心来警告你们,我就不会给你们添麻烦了。如果那位演员应该被无罪释放的话,你们就已经为自己上绞架做好了一些准备。他们肯定会传唤我。我会说,在听到惊叫以后,你们两人都疯了似地冲进房间,并为匕首而争吵,只要我的证词成立,你们两人都有可能杀了人。你们要为此付出代价,卡特勒上校一定是用匕首自伤的。”
“自伤!”卡特勒上校轻蔑地说,“就那么一点擦伤?”
神父点点头,答道:“可它出血了,现在黄铜匕首上有血迹,因此,我们就不可能知道在这之前匕首上有没有血迹。”
一阵沉默后,西蒙用与平常大不相同的腔调强调说:“但我看见通道里有一个男人。”
布朗神父面无表情地答:“我知道你看见了一个人,卡特勒上校也看见了一个男人。这看起来似乎不太可能。”
两人还未来得及细想,更还来不及回答,布朗神父就拿起他那把粗短的旧伞,礼貌地告辞,噔噔地沿着通道走了。
就现代报纸而言,最诚实,最重要的消息要数警方的消息了。如果说为什么二十世纪对有关谋杀的报道比政治新闻还多,最好的理由是“谋杀是一个严重的问题”,但即使这一点也很难解释伦敦新闻界对“布鲁诺案件”或“通道里的神秘谋杀案”所作的如此广泛,如此详细的报道。这些报道引起的影响巨大,所以几周以来报纸所报道的确属实。对调查,交叉取证的报道,也是沸沸扬扬,无休无止的,甚至是无法容忍的,但也同样是非常可靠的。当然,真正的原因是涉及此案的人物。既是受害者,又是当场抓住谋杀者的,乃是最著名的爱国军官。在这种情况下,新闻界一直保持着诚实和准确。有关这件奇特案件的其它方面,可以从布鲁诺审判的报道中摘录如下:
整个审判由蒙克休斯法官主持。他被人嘲笑为一个幽默的法官,但一般来讲,他还是比那些严肃的法官更严肃,因为他的不严肃出自对职业神圣的不耐烦,而严肃的法官都是真正的不严肃,因为他们很虚荣。这个案子的所有涉案人员都是一些重要人物,所以都配备得有较好的律师。公诉人是沃尔特·考德里爵士。囚犯的辩护律师是帕特里克·巴特勒先生。他被那些不了解爱尔兰人性格的人认为只是一个游手好闲者。有关医学方面的证词没有矛盾。被西蒙爵士召到现场来的医生与后来解剖尸体的著名外科医生意见一致,奥诺拉被一种利器所伤,如一把刀子或一把匕首,反正是一种短刃的凶器。伤口就在心脏上面,她立即死亡。当医生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大概死了不到二十分钟。因此,布朗神父发现她时,她大约死了三分钟。
随后是一项官方调查结果,主要是有关现场是否搏斗的证据。唯一的证据是肩膀处衣服被撕破了,但这一点似乎与最后一击的方向不太吻合。当呈上所有这些细节后(虽然没有作出解释),第一位重要的证人被传唤出庭。沃尔森·西蒙爵士像做其它任何事一样,无可挑剔地出庭作证。虽然他比法官的知名度更高,但在国王的法官面前他表现出了应有的谦逊。虽然每个人都把他当作首相或坎帕雷大主教来对待,但他们一点也看不出他的自傲,他显得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一个说话时带有自己乡土口音的普通人。他的头脑特别清醒,就像出席各种委员会的会议一样,他说正在剧院拜访奥诺拉小姐,在那里碰见了卡特勒上尉,被告也和他们呆了很短一段时间,然后回到了他自己身边的化妆间。然后,一位罗马天主教神父来了,要求见奥诺拉小姐,神父的名字叫布朗。然后,奥诺拉小姐走出剧院通向通道的门,去给卡特勒上尉指点花店的方向。卡特勒上尉正准备去那里给她买些花。而证人留在屋里,与神父交谈了几句。然后,他清楚地听见死者送走上尉以后,转身笑着向通道的另一头跑去,被告的化妆间就在那头。出于对朋友的快跑感到盲目的好奇,他信步走出,来到通道的这头,朝被告那扇门望去。他看见通道里有什么东西吗?是的,他在通道里看见了什么。沃尔特·考德里爵士等待了很长时间,在这期间,证人低下头,脸有些红,然后,公诉人似乎很同情,低声说:“你看清楚了吗?”
西蒙爵士虽然很感动,但他很快便理清了思绪,说:“就影子而言,很清楚,但就细节部分而言,我不清楚,一点都不清楚。通道很长,无论任何人背光站在中间,对另一头的人来讲都是阴暗的。”证人再一次垂下眼睛继续说,“当卡特勒上尉第一次走进通道时,我也注意到这个情况。”又一次沉默,法官倾身向前,记下了他的话。
沃尔特爵士耐心地说:“那影子看起来像什么?比如,像不像受害人的身影?”
“一点都不像。”西蒙轻轻地说。
“那么你看它像什么?”
“依我看,像个高个子男人。”
法庭里的每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笔,或伞把,或靴子,或任何可以盯着看的东西。他们似乎受到一种无形力量的逼迫,使他们不敢去看被告,但他们能感到被告的身影越来越大,越来越高。
考德里严肃地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边抚平他那黑色的丝袍和他那银丝般的胡须。在经过询问一些可以有许多证人作证的细节后,西蒙爵士正要离开证人席,这时辩护律师跳起来,拦住了他。
巴特勒先生说:“我只能耽误一会儿。请你告诉法官大人,你怎么知道那是一个男人呢?”他看起来土里土气的,红眉毛,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
似乎有一丝淡淡的微笑掠过西蒙的脸,他说:“我想恐怕是因为裤子的缘故吧。当我着到两条长腿之间的光线时,我肯定那是个男人,不管怎么说。”
巴特勒睡意惺松的眼睛突然一下子睁大了,他慢慢地重复道:“不管怎么说!那你一开始就以为那是个女人啰?”
西蒙有些迷惑不解:“这不能算是事实,但如果法官大人要我说出我的印象,当然我会的。是有些东西既不像女人,也不完全像是男人。身材的曲线不同,还有看起来像是长发。”
“谢谢,”巴特勒说道,他突然坐下,好像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卡特勒上尉远没有西蒙爵士那样能说会道,井井有条,但对开始时情况的描述与西蒙完全一致。他讲了布鲁诺回到了他自己的化妆间,他被打发去买一束铃兰花,他回到通道里,看见了什么,他对西蒙的怀疑,和他与布鲁诺的厮打。但对他和西蒙都看见的那个黑影子几乎不能提供更多的细节。当被问及那个影子时,他说他没有什么艺术细胞——虽然在讥笑西蒙。当被问到是一个男人还是女人时,他说看起来更像头野兽——显然在对被告咆哮。看来上尉因悲伤和愤怒而心烦意乱,考德里很快就没再问了,没有必要让他证实那些已经比较清楚的事实。
辩护律师也只是简单地询问了一下,虽然只是简单地询问,似乎花了很长的时间。他昏昏欲睡地看着巴特勒,说:“你用了一个很漂亮的词。为什么你说那个影子更像头野兽,而不是男人或女人?”
卡特勒似乎非常暴躁不安,他说:“也许我不应该这样说,但当那畜生像猿人一样高耸起肩膀,从头上伸出的又粗又硬的毛发,像猪——”
巴特勒打断了他的话,“别管他的头发像不像猪毛,我先问你,像不像一个女人的?”
上尉叫道:“一个女人的?不,决不可能。”
辩护律师迅速追问道:“可前面一位证人说是长发。那身影看起来是否有女人的曲线?没有?没有女人那种曲线?如果我的理解正确的话,那个身影很大,看起来很大一堆?”
“他也许正弯腰向前。”卡特勒嘶哑地小声说道。
“或者说,也没有。”巴特勒说,再一次突然坐下。
考德里爵士传唤出庭的第三个人是天主教神父。与其他证人相比,他的个子确实很小,他的头似乎还没有高过证人席,因此就像在向一个小孩调查取证一样。但不幸的是考德里爵士,由于受家庭宗教的影响,已先入为主地认为布朗神父会站在被告一边,因为被告是邪恶的,又是一个外国人,甚至有一部分黑人血统。因此每当那位神父想解释时,他都打断他,告诉他回答“是”或“不是”,只需讲出事实,不须任何解释。当布朗神父以最简洁的话说他认为通道里的那个男人是谁时,公诉人告诉他,他并不想听他的理论。
“大家都看见了通道里的那个黑影子,你说你也看见了,那么,那影子像什么呢?”
布朗神父好像受了责备似地眨眨眼,但他早已熟悉了服从的真谛。说道:“影子很矮,很大,但实际上是两个影子,从头的两边弯曲向上的黑色投影,很像角一样,而且——”
考德里像是胜券在握一样,十分夸张而滑稽地坐下,但他突然叫道:“啊,肯定是长角的魔鬼,魔鬼来吃清教徒啦。”
神父不动声色地说:“不,我知道是谁。”
法庭上的人们的想象力被激发起来了,他们显得有些丧失理智,但从真正意义上说,是表现得有些荒谬。他们已忘记了被告席上的那个人,只想着通道里的那个身影。而那个被三个人见过,被三个能干、受人尊敬的人描述过的身影,正像噩梦一般变幻着,一个人称那是一个女人,另一个人称那是头野兽,另一个说那是魔鬼——
法官的尖锐目光逼视着布朗神父,他说:“你是一个最不寻常的证人,但我看得出你想说出真相。好吧,你在通道里看见的是谁?”
布朗神父说:“是我自己。”
巴特勒在一片寂静中跳了起来,很平静地说:“法官大人,请允许我提几个问题?”然后,面朝着布朗神
父,提出了一个显然不相干的问题:“你听到了有关匕首的讨论。你知道专家们说了凶器是一件短刃的东西吗?”
“是的,一件短刃凶器,”布朗神父神情严肃地同意道,“但它的柄很长。”
神父真的看见自己用一个长柄短刃的东西杀了人(这似乎让人觉得可怕),听众还未从神父的描述中回过神来,就听他继续解释道:
“我是说匕首并不是唯一有短刃的东西,长矛的矛头也很短,握住长矛矛头的底端,就像握着一把匕首了,特别是剧院用的那种长矛,就像可怜的老帕金森杀死他妻子的那支长矛。她已派人去叫我来解决他们的家庭纠纷——但我来晚了一步,天主,原谅我吧!但他也因悔恨而死了,他无法忍受自己所做的事。”
人们的普遍印象是那位滔滔不绝的小个子神父在证人席上发疯了。但法官很有兴趣地望着他,而辩护律师则毫不受干扰地继续他的问题。
巴特勒说:“如果帕金森是用那支长矛杀死了他的妻子,那么,他肯定是从四码外刺去的。你怎样解释那些搏斗的痕迹呢,比如衣服从肩膀处撕开了?”他已开始把那位证人当做专家来对待了,但现在没有人注意这一点。
证人说:“可怜的女士的衣服是被恰好滑到她后面的玻璃片撕破的。她想挣脱开,当她正在挣脱时,帕金森从被告的化妆间出来,用长矛向她刺去。”
公诉人好奇地重复道:“一块玻璃?”
布朗神父解释道:“是另外一边的镜子,当我在化妆间时,我注意到有一些镜子可以滑到通道里去。”
又是一阵长长的,不自然的沉默。这一次是法官打破了沉默:“因此,你真的是说,当你朝通道里看去时,你看到的那个人是镜子中的自己?”
“是的,法官大人,正是这样。但他们向我问的是影子,我们的帽子有角,就像动物的角一样,所以我——”
法官倾身向前,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他以一种特别清楚的声音问道:“你真的是说,当威尔森·西蒙爵士看见那个据他所说有身材曲线,女人头发,男人裤子的人时,他所看见的是他自己?”
“正是,法官大人。”
“你是说当卡特勒上尉看见那个高耸双肩,有又粗又短的头发,像个猿人的人时,他看见的是他自己?”
“是的,法官大人。”
法官舒适地向后靠去,很难分清他是怀疑还是崇拜,他问:“你能告诉我们为什么你知道那个影子是镜子中你自己的影子,而另外两个如此显赫的人却不知道呢?”
布朗神父比先前更痛苦地眨着眼睛,然后结结巴巴地说:“法官大人,真的我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我不经常照镜子的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