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瓮塔村庄坐落在陡峭的山上,这就使得村里教堂的高高塔顶看起来也像是一座小山的山峰了。教堂的脚下有一间铁匠铺,整天炉火熊熊,铁锤和铁屑堆得满地都是。
铁匠铺的对面,穿过一个鹅卵石铺成的粗糙的十字路口,是这里的唯一一家小酒馆——
“蓝野猪。”在这个十字路口,一对兄弟在晨光曦微之际相遇了,他们交谈了起来。尽管一个才开始一天的生活,而另一个则刚刚结束一天的生活。教士大人威尔弗雷德·博翁正非常虔诚地去进行一丝不苟的早祷或沉思,而他的哥哥陆军上校诺曼阁下,则没有一丝的虔诚之心,他穿着睡衣坐在蓝野猪酒馆外的长椅上喝酒,就连具有哲学思想的观察家也难以判明这是星期二的最后一杯,还是星期三的第一杯。上校的生活并不严谨。
博翁家族堪称世家,是屈指可数的几家能够上溯到中世纪的贵族之一,他们的旗幡上可以明显地看到巴勒斯坦的标记。但如果认为这样的家庭仍敬重骑士时代的传统,那就大错特错了。除了穷人外几乎没有人保留这些传统。贵族不照传统生活,而按照流行时尚生活,这已经是蔚然成风的事情了。博翁家族曾有安妮女王时代“德望兼备”的莫霍克方式和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马斯伯斯。但是,和不止一家的真正古代贵族一样,在近两百年内他们已堕落成酒鬼和腐化的花花公子,甚至直到流传着一些不干不净的闲言碎语的时候。当然,在上校贪婪地追求享乐的过程中,几乎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人情味。他那种长期鬼混到凌晨才回家的习惯,与他失眠时的恐怖而清醒的状态有关。他身材高大,体态优美,尽管上了年纪,却还惊人地保留着一头金色黄发。他生来就是一个白肤金发、体魄如狮般的男人,蓝色眼睛因深深地陷入面颊之中而显得更黑,而且两只眼睛也靠得太近了一点。他蓄着两撇长长的黄色胡髭,在胡髭两旁,从鼻孔到下巴处有一道褶缝或者说是皱纹,使他的脸上似乎嵌入了一丝永远不褪的嘲笑。他在睡衣的外面穿了一件奇特的淡黄色外套,那外套看起来更像是一件极轻的睡袍。他在脑袋靠后处戴着一顶奇怪的、亮绿色的宽边帽子,显然是随意购置的东方珍品。他为自己能以这种不协调的穿着而自豪——为他亲自将这些东西弄得不协调而自豪。
他的弟弟助理教土也有一头金发和完美的体形,但他把黑衣服扣得严严实实,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举止文雅而又局促不安。他似乎只为宗教而活着;但有些人说(特别是长老会教友和那些铁匠),那是出于他对哥德式建筑的喜爱,而不是对天主的热爱,而他那种幽灵一样出没于教堂的做法,只不过是另一种更纯洁的、对美的病态渴求的方式。
家族的病态式的饥渴,也在驱使着他的哥哥疯狂地沉湎于女人和美酒。这种指控虽然可疑,但教士实际的虔诚却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上,这种指控大多是出于对教士单独秘密祷告的无知的误解,因为人们常发现他不是跪在祭坛前祷告,而是在一些特殊的地方,如在地下室里、在廊台上、甚至在钟塔里。他碰到他哥哥时,正穿过铁匠铺的院子走入教堂,他看到他哥哥那深陷的双眼也盯向了同一个方向。教士停下来,微微皱了下眉头。
他绝不会猜想上校会对教堂感兴趣。这儿只有一座铁匠铺。尽管铁匠是一个清教徒,不是他的教民,但威尔弗雷德·博翁教士仍听到了一些有关铁匠的美丽而有名的妻子的丑闻。他穿过小棚,投去了怀疑的一瞥。上校哥哥站起来,笑着跟他说话。
“早上好,威尔弗雷德,”他说,“我正像一个称职的地主一样不分昼夜地监视我的人民。我正打算去拜访铁匠。”
威尔弗雷德盯着地面说:“铁匠不在家。他在格林福德。”
“我知道,”上校哥哥平静地回答,“这就是我拜访他的原因。”
“诺曼,”教士说着,双眼盯着路面的鹅卵石,“你怕过雷电吗?”
“什么意思?”上校问,“难道你对气象学感兴趣吗?”
“我的意思是,”威尔弗雷德头也不抬地说,“你想过天主可能将你劈死在街上吗?”
“再说一遍,”上校说,“我看你的爱好是民间传说。”
“我知道你的爱好是亵读神灵。”信教者弟弟天性中易于生气的部分被激发了,他立即反唇相讥,“但就算你不怕天主,你也该有更好的理由害怕人。”
哥哥优雅地扬扬眉毛。“害怕人?”他说。
“铁匠巴恩斯是周围四十里中最高最壮的男人。”教士严肃地说,“我知道你不是胆小鬼,也不是黄毛小子,但他能把你摔到墙上去。”
这次反击很彻底,因为这是事实。陆军上校的嘴巴到鼻孔的线条变得更深更黑了。
有一瞬间他呆呆地站着,保持着脸上的那丝嘲笑。但一会儿博翁上校天生的乐观脾气又恢复了,他笑了,露出黄色胡子下的两颗狗一样的门牙。
“如果那样的话,我亲爱的威尔弗雷德。”他毫不在意地说,“那博翁家族的最后一个人戴着部分盔甲出来就太明智了。”
他摘下头上那顶涂满绿色的奇怪的圆帽,让他弟弟看那用钢条箍成的边角。威尔弗雷德认出那根钢条实际上曾是挂在旧家族墙上的一个轻型头盔上的,头盔是在日本或中国战场上缴获的战利品。
“最先献上的,”他哥哥吊儿郎地解释道,“总是最亲近的帽子——和最亲近的女人。”
“铁匠总是在格林福德,”威尔弗雷德平静地说,“但他总是不定期地回来。”
他说着转身低头走进了教堂,一边用手在胸前画十字,就好像希望摆脱一些不干净的精灵。他迫切地想走进高高的哥德式修道院,在凉爽的晨畴中忘掉这样卑鄙的事情。
但是,那天早上他的例行宗教活动注定在任何地方都会受到打扰。当他走进教堂时(直到今天在那段时间里教堂总是空荡荡的),一个跪着的影子突然站起来,向门口的晨光走去。
村里的白痴绝不会出现在早祷的人群中,他是铁匠的侄子,他绝不会也绝不可能关心教堂或其他东西。他一贯被称为“疯子乔”,好像没有其他名字;他是一个皮肤黝黑、身体强壮却没精打采的少年,有一张呆滞苍白的脸和一头黑而直的头发,嘴巴总是张开着。在经过教士时,他幼稚的脸没有泄露他刚才做了什么,或想了什么,以前教士从不知道他也会祷告。现在他做了怎样的祷告?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祷告。
威尔弗雷德·博翁生根似的站在那儿,直到看到那白痴走出去溶入阳光中,甚至看到他放荡的哥哥用一种伯父般的滑稽方式向他打招呼。他看到的最后一幕是上校带着一副想打他嘴巴的严肃神情,将几便士扔进乔张开的嘴里。
这幅阳光下的丑陋画面充满了尘世的愚蠢和残忍,最终将修道者送入灵魂净化和新思想的祷告之中。他走向游廊里的一只靠背长椅,那椅子正放在他最喜欢的、总使他灵魂安静下来的彩色窗户下面;那是一扇一角有百合花图案的蓝色窗户。在那儿,他渐渐忘掉那个鲁钝的人,他生动的脸和像鱼一样张开的嘴巴。他也渐渐忘掉了他邪恶的哥哥和他在可怕的饥渴中像歪歪斜斜的狮子一样前进的步伐。他越来越深的陷入那银白色的花朵和蔚蓝色的天空组成的冷冰冰而甜蜜的色彩之中。
半小时后,村里的补鞋匠吉布斯在这儿找到了他,补鞋匠被人匆匆地打发来叫他。
他敏捷地抬起脚,因为他知道,为了一点小事,吉布斯绝不可能到这儿来。村里的补鞋匠和许多其它村子的补鞋匠一样,是个无神论者,他在教堂的出现,是一个比疯子乔的出现还更加奇特的预兆。这是一个充满神学之谜的清晨。
“什么事?”威尔弗雷德·博翁很冷淡地问,他伸出颤抖的手去拿帽子。
令人惊讶的是,无神论者开口说话时,带着一种尊敬,如果可能的话,甚至是一种干巴巴的同情的腔调。
“你必须原谅我,先生,”他嘶哑地低语说,“但我们认为不让你知道并不对。恐怕有一桩非常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先生。恐怕你哥哥——”
威尔弗雷德握紧了松垂的双手。“他又干了什么恶作剧?”他带着不经意的强烈感情大吼。
“啊,先生,”补鞋匠咳嗽着说,“恐怕他没做什么,将来也不会再做什么。我恐怕他是完了。你真的最好马上下来,先生。”
助理教士跟着补鞋匠下了一段不长但弯弯曲曲的楼梯,到了一个比街面略高的入口。
博翁一眼就看到了悲剧的现场,它刚好像一张说明图一样平伸在下面的街道上。铁匠铺的院子里站了五六个人,都穿着黑衣,只有一个穿着巡官的制服。他们中有医生,有长老会的神父,还有铁匠妻子所属的罗马天主教的神父。罗马天主教的神父正用又快又低的声调说话,而这个一头金黄头发的美妙的妇人正坐在椅子上无休无止地饮泣。在这两群人之间,刚好在堆放铁锤的地方躺着一个身着睡衣、四肢伸展、脸部拉长的人。从上面的高度,威尔弗雷德就能确定他服装和外表的每一部分,甚至他手指上的博翁家族的指环;但他的头盖骨像点点繁星或滴滴鲜血一样恐怖地飞溅开来。
威尔弗雷德·博翁只看了一眼,就匆匆跑下来进入小院。他的家庭医生向他打招呼,他也几乎没有理会,只是结结巴巴地说:“我哥哥死了。这是什么意思?真可怕,真不可思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阵难堪的沉默,一会儿,现场最心直口快的补鞋匠回答道:“太可怕了,先生。”
他补充道,“但并不是不可思议。”
“你什么意思?”威尔弗雷德问,他的脸色发白。
“很简单,”吉布斯回答道,“周围四十里中,只有一个人能有这样猛烈地一击,而且他也是最有理由这样做的人。”
“我们千万不要这样无依据的推断,”医生,一个高个子黑胡子的人不安地插话说,“但那一击的质量足够我支持吉布斯先生的观点,先生。那是难以置信的一击。吉布斯先生说这个地区只有一个人能做到。我本应告诉自己没有人能做到。”
一阵迷信的颤栗掠过神父单薄的身子。“我很难理解。”他说。
“博翁先生,”医生低声说,“隐含的真相本身让我难以捉摸。如果说头盖骨像蛋壳一样破得粉碎是不恰当的,事实上,嵌入身体和地面的骨头粉末就像子弹嵌入松软的土中。这是一只巨人的手。”
他沉默了一会儿,从眼镜片后严肃地看着,然后补充道:“这事有一个好处——从一开始就洗清了大部分人的嫌疑。如果你我或国内一些常人被指控这项罪名,我们会被无罪开释,就像一个婴儿被免除偷盗纳尔逊纪念碑雕像的罪名一样。”
“我所说的是,”补鞋匠顽固地重复,“这儿只有一个人能做,他也是催一有理由这样做的。铁匠西来恩·巴恩斯在哪儿?”
“他在格林福德。”神父声音发颤地说。
“更可能在法国。”补鞋匠咕哝了一句。
“不,他不在那样远的地方,”一个低微的没有什么生气的声音说——小个子的罗马天主教神父加入了这个圈子。
“事实上,现在他正走在路上。”
虽然这位小个子的神父长相并不使人感兴趣——一头棕色的短发和一张表情僵硬的圆脸,但在那样的场合,即便他像阿波罗一样俊美也没有人看他。每个人都口过头来盯着下面婉蜒穿过平原的小路,确实,铁匠西来思正迈着他那独特的大步,精神抖擞地走来,肩头上还扛着一把大锤。他骨骼突出,体形庞大,眼睛又深又黑,目露凶光,还有浓密的络腮胡。他边走边率详地和两个男人聊天。尽管他并不特别兴奋,但他似乎心情不错。
“我的天主,”不信神的补鞋匠嚷道,“那就是他杀人的铁锤!”
“不,”看起来很明智,拥有沙色胡鬓的巡官第一次开口道,“那儿才是他杀人的锤子,在教堂的墙边。我们已将它和尸体保留在现场了。”
人们都四处打量,那个矮小的神父走到锤子落下的地方默默地看着。这是一把最小最轻的铁锤,把它混在其它的锤子中一点都不起眼;但它的边上却沾满了鲜血和黄头发。
一阵沉寂后,神父没有抬头,他用低沉的声音诉说着新的发现,“吉布斯先生很可能搞错了,”他说,“他认为这儿没有不可思议之处。这儿充其量有一个谜:为什么体形如此庞大的男人竟用这样小的锤子作这样猛烈的一击?”
“哦,别管这个,”吉布斯着急地嚷着,“我们把西采恩·巴恩斯怎么办?”
“别管他,”神父镇静地说,“他自己会来。我认识和他一块儿的那两个人。他们是格林福德的好小伙子,他们是为了长老会堂而来的。”
就在他说话时,高大的铁匠转过教堂拐角,踏入自己的院子。他直
直地站在那儿,锤子从他手里落下。巡官立即走到他面前,仍保持着他无可非议的礼貌。
“我不想问,巴恩斯先生,”他说,“你是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不必说什么,我也希望你不知道而且能证明你不知道,但我必须以国王的名义,以谋杀陆军上校诺曼·博翁的罪名将你逮捕归案。”
“你什么也不必说,”补鞋匠爱管闲事地兴奋地说,“他们已经证明了一切,仍没有证明的是那个脑袋开花的人是不是博翁上校。”
“那是站不住脚的,”教士身边的医生说,“那不是侦探故事。我是上校的医生,我比他更了解他的身体。他的手形很好,但很特别——第二个手指和第三个手指一样长。哦,那足够证明这个人是上校。”
当他瞥向那脑浆涂地的尸体时,呆立不动的铁匠铁一样锋利的双眼随跟过去,停在尸体上。
“博翁上校死了吗?”铁匠冷漠地说,“那么说他下地狱了。”
“什么也别说!哦,什么也不用说。”不信神的补鞋匠手舞足蹈地嚷着,沉浸在欣赏对英国法律制度的狂喜中,因为没有人能像现实主义者那样成为守法者。
铁匠从肩上瞥向那张威严而狂热的脸。
“你们这些异教徒最好像狐狸一样避开法律,因为法律是如此得你们的欢心,”他说,“但天主能保护他自己的臣民,就像你今天将看到的一样。”
接着,他指着上校说:“这条狗是何时死于它所犯的罪行的?”
“请注意你的措辞。”医生说。
“如果圣经能注意它的措辞的话,我也会注意的。他什么时候死的?”
“今天早上六点我还看到他。”威尔弗雷德·博翁结结巴巴地说。
“天主太好了,”铁匠说,“巡官先生,我绝没有任何拒捕的意思,但你也许并不想逮捕我。我并不介意在我离开法庭时没有在道德上留下任何污点,但你也许会介意在你离开法庭时在事业中遇到一个可怕的挫折。”
顽固的巡官第一次两眼发光地看着铁匠——其他人也看着他,只有矮小奇怪的神父仍在观察那把给予上校致命一击的小锤。
“铁匠铺外站了两个人,”铁匠艰涩但明智地继续分析,“你们都知道,他们全是格林福德行为端正的生意人,我们在复苏布道团的会议室坐了一整夜,我们迅速地拯救了灵魂,他们能证明从半夜前直到黎明都看到我。在格林福德有二十个人能证明那段时间我在那儿。如果我是一个异教徒,巡官先生,我将让你走向身败名裂的境地;但是,作为一个基督徒,我觉得有必要给你一个机会问问你愿意此刻,还是愿意在法庭上听我的不在现场的证据。”
巡官第一次显得有些困窘,他说:“当然我很高兴能当着大伙儿的面,还你一个清白。”
铁匠以同样的轻松,大踏步地跨出院子,回到他来自格林福德的两个朋友那儿,他们确实是现场几乎每一个人的朋友。两人都说了几句话,没有人想到不相信他们。当他们信誓旦旦地保证巴恩斯的清白时,就好像是在说大教堂就矗立在他们的上方一样肯定。
又一阵沉默笼罩着这群人,这种沉默比任何话语都更奇怪,更令人难以忍受。感觉中仿佛有几丝疯狂,要拼命使交谈进行下去。助理教士对主教神父说:
“你似乎对那把锤子很感兴趣,布朗神父。”
“是的,”布朗神父说,“为什么用这样小的铁锤?”
医生迅速地转过身面向他。
“的确,太对了,”他叫道,“这儿附近放着十倍大的铁锤,谁会用这样小的铁锤?”
然后他压低声音在助理教士耳边说:“只有那些不能举起大铁锤的人。这不是两性之间力量和勇气的问题,这是肩膀的举重力量的问题。一个勇敢的女人能毫无困难地用很轻的锤子杀人,但她却不能用重锤杀死一只甲虫。”
威尔弗雷德·博翁带着一副被催眠的恐怖神情瞪着他,这时候,布朗神父微微将头偏向一边,兴味盎然地凝神倾听。医生用更嘶哑的声音强调说:
“为什么那些白痴总认为痛恨妻子情人的人一定是妻子的丈夫?十之八九最恨妻子情夫的人正是妻子本人。谁知道他带给她多少侮辱和背叛——看那边!”
他向长椅上的红头发女人作了一个短暂的手势。她最终抬起了头,精致的脸上泪迹已干,但是她目光炯炯地死盯着那具死尸,眼中有白痴般的神色。威尔弗雷德教士无力地挥挥手,似乎想要挥去探究的兴趣,但布朗神父一边拂去袖子上炉中飞出的灰尘,一边漠不关心地说:
“你就同许多医生一样,”他说,“从精神科学看,你确实能找到联想的依据。但从身体条件看,这完全是不可能的。我同意大人比原告更想杀死通奸者。我也同意她们总选择小锤,而不是大锤。但困难在于身体条件不可能。没有一个女人有这样的天生神力将男人的头盖骨打碎打平,”停顿了一下,他沉思着补充道,“这些人都没有完全掌握情况。这个人实际上戴着铁盔,而那一击将头盔也像玻璃块一样给粉碎了。再看看那个女人,看看她的手臂。”
沉默再度降临在他们周围,后来医生恼怒地说:“哦,我也许错了,所有的理由都不成立。但我着重坚持的是:如果能用大铁锤,只有白痴才会选用小铁锤。”
听到这些,威尔弗雷德把干净的颤抖的双手放在头上,似乎想抓下他黄色的短发来,片刻之后他把手放下,叫道:“那正是我想说的,你已经说出来了。”
接着他平息着激动的情绪说:“你说的是‘只有白痴才会选用小锤子。’”
“是的,”医生说,“接下来呢?”
“接下来,”助理教士说,“这,就是一个白痴干的。”其余人的眼睛都固定在他身上,他像害了热病,用女人一般的语调煽动性地说。
“我是一个教士,”他声音忽高忽低地叫着,“一个教士不应该使人流血。我——我的意思是我不会将任何人送上绞架。我感谢天主让我现在清楚地看到了罪犯——因为他是一个不会被绞死的罪犯。”
“你不揭发他吗?”
“就算我揭发他,他也不会上绞架,”威尔弗雷德回答道,脸上有一种快乐而奇特的狂野的笑容,“今天早上我走进教堂时,发现一个疯子正在祷告——可怜的乔,他一生都疯疯癫癫的,天主才知道他祷告了些什么;有了这件奇特的事,就不难相信他们的祷告是混乱的,很可能一个疯子杀人前会进行祷告。当我最后看到乔时,他正和我哥哥呆在一块儿,我哥哥正在戏弄他。”
“啊!”医生叹道,“这是最后的谈话。但你怎样解释。”
威尔弗雷德教士几乎因他窥见的事实而浑身发抖。“你没发现,你没发现,”他狂热地嚷着,“这不是包含两桩奇怪的事,两个谜的答案的惟一推论吗?小锤子和重重一击之谜。铁匠也许能有这样猛烈的一击,但他不会选这样小的铁锤;他的妻子可能选择小铁锤,但她没力气做这样的猛烈一击。但疯子可以两者兼顾。至于小锤子——哦,由于他疯,他可能拾起任何东西。至于猛烈的一击,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医生,一阵突然发作的疯狂可能有十个人那样大的力量?”
医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说:“天啊,我相信你找到答案了。”
布朗神父长时间死死地盯着说话者,就像要向人们证明,他瞪得像牛眼一样大的灰色眼睛并不像他脸部其它部分一样无足轻重。当四周静下来时,他带着明显的敬意说道:
“博翁先生,你所提出的推论是唯一在各方面都站得住脚的,而且本质上无懈可击。因此我认为,根据我的确定无疑的知识来说,你应该被告知那不是正确的推论。”说完这几句话,这位小个子男人走开去,又去盯着察看那把锤子。
“那家伙似乎知道的比他应该知道的多,”医生怒冲冲地对威尔弗雷德说,“那些天主教神父非常狡诈。”
“不,不,”博翁带着一种极端的疲惫说,“是疯子干的,是疯子干的。”
由两个神职人员和医生组成的圈子,本已脱离了由巡官和他逮捕的嫌疑犯组成的更具官方性质的人群。然而现在,由于他们的圈子已分散开来,他们就听到了别人的声音。
当神父听到铁匠大声地说什么时,他默默地抬起头,随即又低下头去。
“我希望我已经说服了你,巡官先生。我是一个强壮的人,就如你所说,但我不能从格林福德把我的铁锤砰地扔到这儿。我的锤子没长翅膀,它不能越过篱笆和田野,飞行半公里。”
巡官和蔼地笑了,他说:“不,我想你可以被排除在外,尽管这是我所看到的最奇怪的巧合。我只想求你尽力帮我们找到一个像你一样又高又壮的人。天啊!仅仅是帮我们捉住他,你可能就很有用了!对于谁是凶手,我想你自己也没有什么猜想吧?”
“我有一个猜想,”脸色苍白的铁匠说,“但凶手不是男人。”接着,他转过去注视着长椅上的妻子,把巨大的手放在自己的肩头上说,“也不是女人。”
“你说什么?”巡官开玩笑地问,“你不会认为是奶牛用锤子杀人吧,是吗?”
“我认为没有一个有血有肉的东西能使用那把铁锤,”铁匠强抑着嗓音说,“严格地说,我认为这个人是自己死的。”
威尔弗雷德突然朝前移动了一步,双目炯炯地盯着他。
“你是想说,巴恩斯,”补鞋匠尖锐的声音响起来,“铁锤自己跳起来把人敲倒?”
“哦,你们这些绅士可能会面面相觑而暗自窃笑。”巴恩斯叫道,“正是你们这些教士,在星期天告诉我们天主在怎样的寂静中袭击了西拿基立。我相信天主在无形中隐隐地游荡在每一间屋里,保卫我的名誉,让亵读神灵者死在它的门前。我相信这一击的力量正是天庭震动的力量,绝不亚于任何地震。”
威尔弗雷德用苦涩得难以形容的声音说:“我自己也提醒过诺曼当心雷电。”
“那么罪犯就超出了我的管辖范围。”巡官脸上带着一丝微笑说。
“但你自己没有超出‘他’的管辖范围,”铁匠回答道,“你得当心。”然后,他转过宽阔的后背,走进房内。
浑身发颤的威尔弗雷德被布朗神父领走了,布朗神父对他很随便,也很友好。“让我们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博翁先生,”他说,“我能参观你教堂的内部结构吗?我听说这是英国最古老的教堂之一。我有兴趣,你知道,”他扮了一个滑稽的鬼脸,“对英国教堂。”
威尔弗雷德·博翁并没有笑,幽默不是他的优点。因为对那些比长老会教徒铁匠和无神论者补鞋匠更有共鸣的人,他有足够的准备去向他们讲述哥德式建筑的辉煌。
“当然,”他说,“让我们从这边进去。”他指着楼梯顶端高高的侧门。布朗神父跟着他登上第一级阶梯时,突然感到肩上有一只手,他转过身,看到原来是医生,只见他的面孔显得更加黝黑,更加疑虑重重。
“先生,”医生急躁地说,“你似乎知道这桩罪恶的秘密,我可以问问,你会把它们视为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啊,医生,”布朗神父愉快地笑道,“从事我这个职业的人,当他对秘密不能确定时,那就是保守秘密的最好理由了,而当他确定了某个秘密时,不间断的职业道德又会反过来使他保守秘密。如果你认为我对你或其他人有所保留,我会在最大限度内不破坏我的习惯,我可以给你看两条线索。”
“哦,先生?”医生沮丧地说。
“第一,”布朗神父缓缓地说,“这件事完全在你的知识范围内,它与身体状况有关。铁匠错了,但并不是错在他说那一击有可能来自天主,而是错在他肯定地说那一击是奇迹。医生,要说作为凶手的人竟拥有古怪的、不道德而半英雄的心肠,那真算得是个奇迹了,除此之外,那一击也并不是什么奇迹,粉碎头盖骨的力量乃是科学家心目中威势赫赫的力量,那种力量是最有争议的自然法则。”
医生皱了皱眉,专注地看着他,只说:“那另一条线索呢?”
“另一条线索是这样的,”神父说,“你还记得铁匠吗?尽管他说过他相信奇迹,但您还记得吗,他却说到他的锤子要飞越半英里的乡村是不可能的,是神话,他的口气中还带着十分的轻蔑?”
“是的,”医生答道,“我记得。”
“哦,”布朗神父哈哈大笑,接着补充道:“但那个神话是今天所听说的最接近于事实真相的神话。”说完,他转身迈着沉重的步伐,跟着助理教士登上了台阶。
威尔弗雷德教士脸色发白,不耐烦地等着,仿佛短短的耽搁都将超过他的神经的最后忍耐极限。他立即便将神父带到他最喜欢的游廊的一个角落,那地方最靠近雕花天花板,光线能透过带角的奇特窗户照
射进来。小个子的天主教神父毫不疲倦地观察着,赞扬着每一样事物,一直兴奋但低声地说着话。他发现了边门和盘旋而下的楼梯,威尔弗雷德就是在这儿冲出门去看到了哥哥的死亡现场。布朗神父没有向下走,而是像猴子一样灵巧地爬上去,然后他的清晰的声音从顶上的露天平台上传了过来。
“到这儿来,博翁先生,”他大叫,“这儿的空气对你有好处。”
博翁跟着他,来到教堂外的石头游廊或者说阳台上,在这儿可以看到一望无际的平原,平原上小山矗立,树林一直延伸到紫色的地平线,中间点缀深村庄和农场,在谈们脚下,清清楚楚、方方正正的小院子正是铁匠的院子,巡官仍站在那儿做记录;实际仍像粉碎的苍蝇一样躺着。
“那像是世界地图,不是吗?”布朗神父说。
“是的,”博翁非常严肃地点了点头,说道。
恰好在他们下面和周围,哥特式建筑的轮廓仿佛自杀那样令人厌恶地一下子坠入空虚。在中世纪的建筑中,本质上有一种巨人泰坦般的力量,无论从哪以方面观察,它总像一匹发疯的列么脱缰而出。这座教堂曾经由古代沉寂的石头开凿而成,一些蘑菇像胡子一样嵌在石头上,一些鸟窝也点缀着教堂,然而当他们从下面仰望时,它像一条河一样倾泻下来。当他们像现在一样从上面俯瞰时,它就像飞泻直下的瀑布一样流入大海。
因为塔楼上的两个人正和哥特式建筑最可怕的一面呆在一起:恐怖的透视和不成比例的画面,令人头晕的远景,大的变小、小的变大的一瞥,半空中混乱的石头,石头的每一部分都近乎于巨大了,但在与田野和农场的典型对照下,它们就显得遥远而渺小了。角落理雕刻的飞禽走兽看起来有点像行走和飞翔的龙,蹂躏着下面的牧场和农庄,整个氛围是令人胆颤而危险的,仿佛人躲的体形巨大的妖怪回旋的翅膀中,举到半空中;整个古老的教堂和大教堂一样高大、富有,它像一场暴雨突降在阳光明媚的乡村。
“我想即使是祷告,站在这样的地方也非常危险,”布朗神父说,“形成一定高度是为了让人仰视,而不是在高处俯瞰。”
“你的意思是人可能会摔下去吗?”威尔弗雷德问。
“我的意思是就酸人的身体不摔下去,他的灵魂也可能堕落。”神父说。
“我几乎不懂你的意思。”博翁含混地说。
“看看铁匠,譬如说,”布朗神父冷静地继续说道,“一个好人但不是一个基督徒——强硬、暴躁、决不宽恕,他信奉的苏格兰宗教由一些子山上或高高的峭壁上祈祷的人组成,他们学着蔑视整个世界而不是尊重天堂,谦恭才是天才之母。人们在山中看到了巨大的事物,而在山上只看到小物体。”
“但他——他并没有杀人”博翁小声地说。
“是的,”布朗神父用奇怪的声音说道,“我们都知道他没有杀人。”
过了一会,他平静地将灰色的眼睛投向外面的平原,继续说往下说。“我知道有一个人”,他说,“他开始也想像其他人一样在祭坛前祷告,但他越来越喜欢在又高又孤独的地方祷告,在种或塔楼的角落、壁龛前祷告,而一旦到了这令人晕眩的地方,整个世界都几乎像轮子一样在他脚下飞转,他的大脑也开始飘飘然了,他以为他就是天主,因此尽管他是个好人,他还是犯下了滔天大罪。”
威尔弗雷德扭开脸,但当他紧紧地抓住石护栏时,骨骼突出的手青筋直冒,变得一阵青一阵白。
“他认为天主赋予他权利审判世界,击倒罪人,要是他和其他人一样跪在地上祷告的话,他绝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但他看到所有的人都像昆虫一样爬来爬去,他尤其看到下面有一只昆虫走得如此趾高气扬,如此傲慢无礼,还很扎眼地戴着一顶绿帽子——一只毒虫子。”
白嘴鸦哇哇地盘旋在钟楼的角落。没有其他的动静,布朗神父继续往下讲。
“还有一样东西诱惑着他,那就是他手里拥有的自然界最可怕的动力;我是说重力,物体一旦放松就会朝地球中心方向飞去,从而形成一种疯狂快速的冲击力。看,巡官正在我们下面的铁匠铺里踏步,如果我从这个护栏向他抛去一块鹅卵石,它就会像子弹一样击向他。如果我扔下一把铁锤——甚至是一把很小的铁锤——”
威尔弗雷德·博翁朝护栏外跨出一条腿,布朗神父立即揪住他的衣服。
“不要走这扇门,”他温柔地说,“这扇门通向地狱。”
博翁踉踉跄跄地走回墙边,满眼惊恐地望着他。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他大叫,“你是魔鬼吗?”
“我是一个人,”布朗神父严肃地说,“因此我心中有所有的邪恶,听我说,”他顿了一下,又说,“我知道你干了什么——至少我能猜出大部分,你离开你哥哥时,被一种并非不正义的狂怒折磨着,你被折磨得甚至抓起了一把小锤,想因他满口污言秽语而杀死他,然而你退缩了,把小锤藏入你的上衣里,冲进了教堂,你狂热地在许多地方祷告,在角窗下,在上边的平台上。正是在那高一点的平台上,你看到上校东方风格的帽子像绿甲壳虫一样四处乱爬,然后什么东西摆住了你的灵魂,你抛下了天主的雷电。”
威尔弗雷德把软绵绵的手放在头上,低声问:“你怎么知道他的帽子看起来像绿甲壳虫?”
“哦,那个,”布朗神父脸上掠过一丝笑意说,“那是常识,但听我说下去。我说我知道了一切,但没有其他人知道,另一步就看你的了;我不再有所行动,我将为你保密,就像对忏悔保密一样。如果你问我为什么,那有许多原因,但只有一点与你有关。我替你保守秘密是因为你并没有像暗杀者一样错得太离谱。当很容易地可将罪名推给铁匠时,你没有;能轻易地推给他妻子时,你也没有;你只是将罪行推给白痴,因为你知道他不会因此而受罚。那是我调查暗杀者过程中的一抹微光。现在下去,回村里去,像风一样随意地做你想做的事,因为我已说了我最后的话。”
在一阵苦涩的沉寂中,他们走下盘旋的楼梯,重新走入铁匠铺里那阳光灿烂、众所瞩目的地方。威尔弗雷德·博翁,小心翼翼地打开院子木门的门闩,走到巡官面前说:
“我自首,是我杀了我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