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称欧蓬兆教授为唯心主义者或认为他迷信招魂术,他准会大发雷霆,可这无论如何也不是他轻易发火的真实原因。因为如果有人说他不相信灵魂的再现,他同样也会火冒三丈。终身致力于对超自然现象的研究是他的骄傲;同样让他感到自豪的是,他从未透露过自己的真实主张,没有人知道他是否考虑过有些现象究竟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
他最得意的事是与一群虔诚的唯心论者围坐在一起,富有挑逗性地描绘着自己是如何揭露一个个巫师并一次又一次地使其骗局破产。要知道,他的确具有侦探的天赋和超人的洞察力。他盯上的目标往往都是巫师,而且一旦咬住目标就穷追不舍。他曾经机敏地识破了一个换装三次的装神弄鬼者,尽管他最初乔装成一位妇人,以后又装扮成白须飘飘的老人和一个皮肤黝黑的婆罗门教徒。这一切使真资格的唯心论者们感到颇为不安,好像真的有人在支使他们干坏事。不过,他们却有口难言,因为所有的唯心论者都相信世上确有骗人的巫师,而教授滔滔不绝的讲述则更像是在暗示所有的巫师都是骗子。
但是,如果再接着往下说,那些该死的头脑简单却又清白无辜的唯物主义者们就该借题发挥了。他们会夸大其辞地说灵魂的存在是违背自然法则的,是老生常谈的迷信。他们或者会说,那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加一派胡言。而此时此刻,教授本人也一反常态,突然改变了立场,站到了唯物论者一边。他以那些可怜的唯心主义者们闻所未间却又显而易见的大量事例和毋庸置疑的现象支持自己的观点。他交代了所有事件和现象发生的时间和细节,并对自己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的行为进行了自然而然的辩解。实际上,除了对自己是否相信神灵的存在以及无论是唯心论者还是唯物论者都不敢妄言已真相大白的事情避而不谈之外,教授对每一件事都作了交待。
欧蓬兆教授身材瘦削,狮鬃般的头发散乱地蓬松着,一双蓝色的眼睛显得无精打采。此刻他正站在昨晚下榻的饭店大门外的台阶上与老朋友布朗神父交谈。今天早晨他们在这里共进了早餐。昨天晚上,教授做了一个重要试验,因而回来得很晚。同往常一样,他显得忧心忡忡,但仍然为自己独立从事的、对任何一方都不妥协退让的事业而感到陶醉。
“哦,我并不在乎你怎么看。”他笑着说,“即便这是真的,你也不会相信。但是所有的人都不厌其烦地问我在试图证明什么?看来他们并不清楚我是个信守科学的人。而一个与科学为伍的人是不会试图去证明什么的,他只会努力去发现那些可以证明事物本身的东西。”
“可是这个人却并没有发现什么。”
“不错,可我却不像多数人那样悲观。”教授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不管怎么说,我已经开始对能发现些什么感兴趣了,而别人却还在盲目地寻觅。他们虚张声势,大吹大擂,以至于叫嚷声和吵闹声都值得夸耀、这简直就是在演戏。不过,所有这些都摆脱不了陈词滥调的闹剧模式,禁锢于《幽灵家族》这类陈腐的历史小说中。如果他们真的能去探究历史而不是迷恋历史小说,我敢说他们没准真能发现点什么,但绝不会是幽灵。”
“幽灵的出现毕竟只是一种表象”,布朗神父说,“我估计你大概会说《幽灵家族》不过是装了装样子而已。”
教授不由得瞪大了双眼。一般而言,他都显得心不在焉,目光散乱,可一旦发现情况,他的目光立刻就会变得专注而犀利,仿佛有人在他的眼睛中嵌进了一个大功率的放大镜。而此时此刻,他并不认为神父有丝毫可疑。不过,神父的观点竟与自己的看法如此接近,这自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装样子!”他嘟哝着,“唷!你都这么说,真是奇怪。我的认识越深刻,就越相信他们会为了寻觅假象而迷失。但是如果他们能稍稍留意一下失踪。”
“不错!”神父应道,“真正的神话故事毕竟很少涉及到著名仙人的显灵,能想得起的只有提泰妮姬和在月光下现身的奥布朗。但是传奇故事里关于人的失踪却没有结局,因为他们被仙人盗走了。请问你是在追踪基本梅妮呢,还是在跟踪托马斯诗人呢?”
“我正在追踪普通的现代人,你刚才已在报上看到了,”欧蓬兆教授回答说,“你可以好好留意一下。不过刚才我只是开玩笑,我已经为此花掉了不少的时间。坦白地说,我认为许多幽灵的出现都是可以解释的,但对人的失踪我却无法解释,除非他们本身就是幽灵。报纸上报道的那些失踪了的人从未找到过——如果你也如我一样知道详情……而且,就在今天早上,我的观点已经得到了证实。一位老教士给我写了一封不同寻常的信。他是一位十分受人敬重的老人,今天上午他就要到办公室来见我。也许你能同我一起吃午饭,到时我就会有把握地告诉你结果了。”
“谢谢!我会的,”布朗神父沉稳地说,“除非仙人们到时候把我窃走。”
与布朗神父分手后,欧蓬兆教授绕过街角回到自己在邻近街区租用的小办公室。这间办公室主要用来办一份内容枯燥乏味,艰涩难懂的有关灵魂论和心理学的杂志。此刻,教授聘用的唯一雇员正坐在办公室外间的写字台旁统计已打印好的报告中的数据和事例。教授停下脚步,询问普林根先生是否来过电话。雇员机械地回答了一声:“没有”,又接着埋头于他的数字叠加中。教授转身朝里间自己的书房走去,“哦,对了,贝里奇,”教授没有回头,继续补充说,“普林根先生来后,请他直接来见我。你用不着放下工作,我希望你能在今天晚上将材料整理出来,如果我明天早上来迟了,你就把它们放在我的桌子上。”
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继续思考着那个叫普林根的人提出的问题。不过,或许他心里已经有定论了。即使是最无懈可击的不可知论者也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看来,这封教士的来信对于支持他个人的尚不成熟的观点是有一定的分量。他坐进自己那又大又舒适的椅子里,面对着米歇尔·蒙田的雕像,掏出普林根的短信,再次读了起来。他们已经约好今天上午就见面。
对于那些思想怪异者,欧蓬兆教授是再清楚不过了。他熟悉他们的笔迹,他们描写的繁琐细节,细长的笔画以及那些毫无必要的重复和冗长的句子。可所有这些在这封信中都踪影全无,反而行文流畅,言简意赅。信中描述了一些失踪的现象,作为一名研究神灵问题的专家,这些正是教授的兴趣所在。这封信给了教授一个良好的印象。
当他抬起头来时,发现普林根已站在自己的房间里了,这虽然使教授有点吃惊,却没有引起他丝毫的不快。
“你的雇员告诉我,我可以直接进来。”普林根略带歉意地说,脸上荡漾着豁达的笑容。这种半遮半掩的笑隐藏在那一脸浓密而微微泛红的灰白络腮胡子中,显得格外令人愉快。很不错的热带丛林般的胡子,正是生活在丛林中的白人常有的那种。粗短的狮鼻轻轻朝上翘着,鼻子上方的那双眼睛清澈无瑕,毫无野味和怪异的神情。欧蓬兆教授的目光如同聚光灯一般立刻就盯住了这双眼睛,充满怀疑地审视着,如同平时打量那些招摇撞骗者一样。在辨别人的能力上,教授的判断力是超乎寻常的。长有这种地道的带野性胡子的人通常都是一些怪人,但这双眼睛却充满了坦诚与友善,与那脸乱蓬蓬的胡子极不相称,那些疯狂的恶作剧者或精神病患者绝不可能有这种眼神。他倒是希望这双眼睛属于一个腓力斯人(地中海东岸的古代居民),他不仅乐观,而且怀疑一切,举止轻浮却又真心地蔑视鬼魂和神灵。可无论如何也没有哪个职业骗子能容忍自己的外表看起来如此的不体面。他身披一件破旧斗篷,扣子谨慎地一直扣齐脖颈,只有戴在头上的那顶宽边软帽还能提醒别人注意到他是位神父。不过,从边远地区来的传教士通常都不会煞有介事地将自己打扮得像个神父。
“你也许认为这一切不过又是一个恶作剧,教授,”普林根先生说,脸上带着一种神秘莫测的笑容,“我嘲笑了你表示反对的正常态度,希望你能原谅。一切都是如此,我必须把我知道的一切告诉某个理解我的人,因为这都是事实。说正经的,这不仅是真实的,而且还是一个悲剧。好吧,长话短说,我是西非尼亚尼亚站的一位传教士。那里的森林遮天蔽日,并且总是由外地来的白人军官掌管。现任管理者是威尔士上尉,他长得和我一样壮实,只是不像教士。可以这么说,无论从哪方面讲他都长得五大三粗,方头方脑,宽肩厚背,是一个疏于动脑,只知盲目行动的人,这就是怪事发生的根源。有一天,他从外面回来,走进搭在森林里的帐篷中,说他经历了一些令人高兴的奇怪事儿,而且不知道该怎样处理。他的手中拿着一本封皮破旧的古书,出于好奇,他郑重地将书放在摆着一支左轮手枪和一柄阿拉伯弯刀的桌子上。他说这本书属于他刚刚下来的那艘船上的一个人,那人诅咒说谁敢打开这本书,或读书中的内容,谁就会被魔鬼带走。威尔士说,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当然他们发生了一些争执,威尔士嘲笑他胆小、迷信,结果是那人果真翻开了书,然后,书掉在了甲板上,那人也径直走到了船舷边……”
“等一下,”教授说,一边做着笔记,“你先告诉我,那人告诉威尔士他是从哪儿得到这本书的了吗?谁是这本书的真正主人?”
“当然”普林根一脸的严肃,“他好像说书是亨克大夫给他的。他是东方人,正在英格兰旅行,书就是他本人的。亨克曾警告过他并讲过此书奇怪的特性。对了,亨克很有才华,但性格乖张,脾气粗暴,总爱嘲笑人,这使事情变得更加奇怪。但威尔士的故事却十分简单,即那个看过此书的人一直朝前翻过了船舷,从此渺无音讯。”
“你自己相信这是真的吗?”欧蓬兆顿了顿问道。
“是的,我相信,”普林根肯定地说,“理由有二。首先,那个威尔士是个毫无头脑的讲实际的家伙,而他讲述的事儿只有极富想象力的人才能描绘出来。他说那人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径直翻越船舷落水,却没有激起一点浪花。”
教授沉默着,看了一会儿笔记,然后说;“你深信不疑的另一个理由又是什么呢?”
“我的第二理由,”普林根回答说,“就是我亲眼看见了怪事的发生。”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他又继续以平实的口吻开始叙述。在教授看来,他无论如何都不具备试图使人信服自己的人所具有的那种打动人的热情。
“我说过,威尔士把书放在了摆着阿拉伯弯刀的桌子上。帐篷只有一个人口,而一切都发生在我呆在帐篷里的时候。我背对他站着,望着外面的树林深处,他就站在桌旁抱怨着,显得愤愤不平。‘简直是愚蠢,都20世纪了,竟然还不敢翻开一本书,真是怪事。我倒想要问问魔鬼,为什么我就不能亲手翻开这本书。’出于本能,我劝他最好不要轻易翻书,还是及时把它还给亨克大夫。‘这么做到底会怎么样呢?’他有些忐忑不安。‘会怎么样?’我坚决地反驳说:‘在船上,你的朋友怎么样了?’他沉默不语。说实话,我的确也不知道他该怎么回答。虽然我在逻辑上占了上风,但脸上却并没有流露出丝毫得意。‘果真如此的话,你对船上发生的事怎么解释呢?’他仍然默不作声,我不由得回头一望,他竟然不见了。”
“帐篷空了,书就摆在桌子上,封面朝上摊开,好像是他把书扣过来了。那把刀掉在帐篷另一端的地上,帆布的帐篷上有一个很大的切口,似乎有人挥舞着弯刀开道冲出。切口又深又长,张着嘴盯视着我,若隐若现地显露出切口外树林深处昏暗的幽光。我从裂口走出去,仔细地查看切口,但不能肯定离帐篷几尺外那些纠缠在一起的高大植物及树下的附生物是否有压弯或折断。从那天起,我再也没见过威尔士上尉,也没有听到过有关他的消息。”
“为避免再看见那本书,我用棕色牛皮纸把它包了起来,将它带回英格兰。本打算寄还给亨克大夫,但后来我看到了几篇你写的有关这方面的论文,很赞同你假设性的推测,于是改变了主意,把这玩意儿交给你。因为你毕竟是以公正和思想开放而著称的。”
欧蓬兆教授放下笔,专注地打量着桌子对面的那个人,就像他长久以来观察形形色色的骗子以及那些尽管本分却行为古怪的反常人一样聚精会神,一丝不苟。一般而言,他一开始总是假设这种事是不真实的。应该说,他也倾向于认为这些故事都是天方夜谭。但是,即便是因为他不能识别说谎者的谎言,他也无法将这个人与他讲的故事联系在一起。与大多数冒充内行者或行骗者不同,这个人并没有试图装出一副老实相。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人除了外表装束有些古怪外,并没有耍花招的迹象。教授认为他是一个无辜的好人,只是患有幻觉症,但症状却与众不同。如果说这是一种幻觉的话,那他倒是显得满不在乎,脸上甚至带有一种英
勇的冷漠。
“普林根先生,”教授声色俱厉,用一种在法庭上律师惊吓证人的语气问,“那本书你现在放在哪儿?”
露齿的笑容再度出现在那张布满胡须而且一直都表情严肃的脸上。
“我把它放在外面了,”普林根先生说,“我指的是外面那间办公室,这也许是一种冒险,但比较而言,这样做风险要小一些。”
“这是什么意思?”教授询问,“你为什么不直接把书带到这儿来?”
“因为,我清楚,一旦你见到它就会马上打开它,而不会先听我叙述。我想,你听了我的故事以后,就不会不假思索地贸然打开书了。”他想了想又补充说,“外面除了你的雇员外没有其他人,他看起来呆头呆脑,只会机械地做运算。”
教授爽朗地笑起来:“哦,查理·巴贝奇,”他大声说,“我保证你那本魔术书和他在一起绝对安全。他名叫贝里奇,而我却常常管他叫巴贝奇。因为他就像一台计算机一样精确。没有人——如果你把他也叫做人的话——会对打开那只别人的棕色纸包裹感兴趣。好吧,我们现在可以去拿书了。不过,我的确应该慎重地考虑一下是否该去拿那本书。”教授再次用目光盯着对方:“坦率地说,我的确拿不准是现在就打开这本书呢,还是把它寄还给亨克大夫。”
两人一同从里间走出,来到外面的办公室。他们前脚刚跨进办公室,普林根便紧张地冲着雇员的办公桌嚷叫起来。桌子原封不动,雇员却无影无踪。桌子上放着一本封皮已褪了色的旧书,外层的棕色纸包装已被撕烂。书仍旧是合上的,但似乎有人刚刚打开看过。雇员的办公室紧靠一扇宽大的窗户,可以一直眺望到大街。窗玻璃上留有一个边缘毛糙的大洞,就像有人的身体子弹般地穿越玻璃而过,而贝里奇先生却不见了踪影。
两个人雕塑般地呆立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教授才慢慢回过神来,他缓缓地转过身,将手伸向教士,脸上表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决断。
“普林根先生,请你原谅,请原谅我以前的想法,关于那件事的不成熟的想法。在没有亲眼目睹这类事件之前,没有人能称自己是在信守科学。”
普林根疑虑重重地说:“我认为,我们应该作一些调查,你能给他家挂个电话吗?看看他是不是已回家了。”
“我认为他不会接电话,”欧蓬兆教授心不在焉地说,“他住在哈姆普斯特路的什么地方,我想,如果他的家人或朋友找不到他的话,他们会来这儿询问的。”
“如果警察要求的话,我们能作一些描述吗?”
“警察!”教授从沉思冥想中惊醒过来,“描述……,嗯,除了那副圆眼镜外,他看起来大概和所有的人一样可怕,一个脸颊刮得干干净净的人。但是如果警察来查看的话……,唉,我们该怎样处理这件该死的事呢?”
“我知道我该怎么做,”普林根一脸坚定地说,“我要把这本书直接送到它的主人亨克大夫手中,问问他这个魔鬼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现在就去,他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之后我马上就回来告诉你结果。”
“哦,那太好了。”教授赞同道,然后疲惫地坐了下来,也许普林根先生的话替他卸下了重负。直到这个教士的脚步声消失很久了,教授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昏昏欲睡地盯着面前的空位子。
当同样轻快的脚步声再次回响在走廊上时,教授依然姿势不变地坐在原处。教士空着手走进来,看了教授一眼,这使教授恢复了信心。
“亨克大夫把书留了下来,他想考虑对策,”普林根谨慎地说,“一个小时后他会打电话来告诉我们他的决定。他特别希望这一次你能与我同去,教授。”
教授继续着他的沉默,然后又突如其来地说,“这个魔鬼是谁,是亨克大夫?”
“听口气,你好像认为他就是魔鬼,”普林根微微笑着,“我喜欢别人这么想,在处理这类事上,他享有与你相当的声望。不过这些荣誉多半都是他在印度时赢得的。他在那里研究什么幻术,但也许他对这里的情况不太了解。他个子矮小,皮肤黄黑,还跛着一条腿。疑神疑鬼是他的特点,不过,处理起这类事来他倒好像颇有一些经验。到如今我也不太清楚他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除非是那个可能知道这些怪事真相的人自己出了问题。”
教授心情沉重地站起来给布朗神父挂电话,把约定的共进午餐改为晚餐,这样他才可能腾出空来,抽身去见那位安哥拉印第安人医生。打完电话,他又重新坐下,燃起一支雪茄,再次陷入那种莫测高深的沉思中。
晚餐时分,布朗神父如约赶到饭店。他在前厅坐下,细心地打量着四周的镜子和郁郁葱葱的盆栽棕榈科植物,双脚交替地轻轻踏着脚后跟。
他已经知道了欧蓬兆教授下午的约会。天色逐渐暗了下来,雷雨将近,黑压压地笼罩着玻璃和那些绿色植物,好像预示着会发生什么不期而遇而又久盼不至的事。有一阵子,他甚至怀疑教授不会来了。当教授终于出现时,所有的一切都明白无误了,他的猜测不是凭空杜撰。教授眼露凶光,头发蓬乱,他终于与普林根一道驱车回来了。他们去了伦敦北部的郊外,那里依然堆满生活垃圾和公用废弃物,到那里去,简直就像是在探险。
在傍晚隆隆的雷声中,教授显得愈加忧郁了。不过,他们还是找到了那栋房子。尽管在纵横交错的房群间,那所房子仍然显得有点特别。他们查实了那块清楚地刻有J·I亨克的铜制门牌,但他们并没有找到J·I亨克本人。
他们像梦游患者一样下意识地四处寻找,只找到了一间普通的会客室。那本预示着不祥的书就放在桌子上,好像有人读过;在远处,一扇后门被冲开了,通向花园的陡峭小径上,印着几个模糊的脚印。小径很陡,跛脚的人不可能如此轻松地往上奔跑,可这的确是一个瘸子奔跑时留下的脚印。
在那仅存的几个脚印中,有类似为治疗跛足而特制的靴子踩出来的形状怪异的不规则印迹。然后又是两个那种靴子踩出来的,像是单足跳跃时留下的单脚印,此外便什么也没有了。除了能看出亨克先生已经读了“圣言”并已遭致厄运外,就再也找不到任何有关他的东西了。
两人走进覆盖着棕榈科植物的入口,突然,普林根像手指被灼伤了一样,猛地将书扔在一张小桌子上。
布朗神父认真地审视着,书的封面上有两行用潦草的字体写的诗句:
他们窥视了书中的内容,
飘荡的恐惧将他们掠走。
后来,神父又发现,在诗的下面还分别用希腊语、拉丁语和法语写着相同的警示。
在极度紧张后,教授和普林根显得精疲力竭,神志恍惚,他们都本能地想找些饮料喝,于是,教授叫侍者端来了一些鸡尾酒。
“我希望你能与我们共进晚餐。”欧蓬兆教授对教士说道。
普林根先生友善地摇了摇头:“请原谅,我想找个地方独自再好好想想这本书和这一连串的事,不知我能用一会儿你的办公室吗?只用一个小时。”
“我拿不准办公室是否已锁上了。”教授有些吃惊地说。
“你忘了窗玻璃上有一个洞吗?”普林根笑了笑,前所未有的咧大了嘴,然后就融入了外面的黑暗中。
“真是一个奇怪透顶的家伙!”教授皱起了眉头。
他惊奇地发现,此刻布朗神父正与端酒的侍者闲聊。很明显,话题涉及到了侍者最隐秘的私事,因为他们谈到一个刚刚脱离危险的婴儿。教授略带惊异地加入了评论,渴望知道神父是怎样认识这个人的。
“哦,我每隔两三个月就要来这儿吃一顿晚餐,所以我有与他交谈的机会。”神父淡淡地解释道。
教授自己每星期大概要来这里吃四五次晚餐,但却从未想到过要与侍者交谈。教授正沉思着,突然传来一阵尖厉的电话铃声,接着有人传唤他接电话。电话里是普林根的声音,音调十分低沉,根本就是从灌木林般浓密的络腮胡子中发出来的,光听声音就足以证明这一点。
“教授”,那声音说,“我不能再呆在这儿了,我要去寻找我自己。我现在就在你的办公室,书就摆在我面前,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儿,现在就算我对你说再见了。不,别劝我,这没好处,你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及时赶来,我现在已经打开了这本书,我……”
教授觉得自己像是听到了一种使人毛骨悚然的震颤的、然而却几乎没有发出声响的碰撞声。他一遍又一遍地大叫着普林根的名字,然而没有回音。他挂上听筒,很快又恢复了一位优秀学者应有的风度,重新镇定下来,以一种近乎于绝望的冷静走回餐桌,坐到自己的座位上。然后,就像是在叙述降神会上的那些不成气候的小把戏一样,以平静的语气原原本本地向神父描述了这个令人不可思议的恐怖的故事。
“已经有五个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每一个人都非同寻常。最令我不安的是我的雇员贝里奇,他可以说是最安分守己的人了。可恰恰为此,他却失踪了,真是奇怪透顶。”
“不错,贝里奇的所作所为的确太奇怪了,”布朗神父回答道,“他一向做事认真,总是小心翼翼地不使办公室的工作与自己的个人兴趣相混淆。不过他在家里却是一个相当幽默的人,可这点却几乎无人知晓……”
“贝里奇!幽默?”教授叫了起来,“你到底在说什么?你认识他吗?”
“哦,不认识,”布朗神父又漫不经心地说,“就像你说我认识那位侍者一样,我常在你的办公室里等你下班,当然就只能同那个可怜的贝里奇一起打发时间喽。他简直就是一张‘卡片’,我记得有一次他对我说他喜欢收集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就像那些收藏家将自己收集到的一些破烂当做珍宝一样。你知道那个关于一个女人收集破烂的老故事吗?”
“我不太清楚你究竟在说什么,”欧蓬兆不解地说道,“我从不知道我会如此忽视一个人,就算我的雇员是个怪人,那也无法解释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当然更无法解释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事!”
“其他人?”神父大惑不解地问。
教授瞪大双眼直视神父,用对孩子讲话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
“已经有五个人失踪了,我亲爱的神父。”
“我亲爱的欧蓬兆教授,根本就没有人失踪!”
布朗神父不慌不忙地看着他的对象,以同样沉稳的语气回敬了他。教授固执地坚持让神父重述一遍刚才说过的话,于是神父又斩钉截铁地说道:“根本就没有人失踪。”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又补充道:“我认为最难办的事就是使人相信零加零再加零等于零了。很多事情只要串联在一起就变得神乎其神,可人们却往往相信这些最令人不可思议的事。难怪麦克佩斯会相信三个巫婆讲的那三句话,他自己很清楚第一句话的意思,而最后一句话的含意他就只能自己推敲了。但对你来说,这第二句话最含糊不清。”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并没有亲眼看见任何人消失,没看见船上的那个人消失,也没有看见帐篷里的人消失,所有这些都是普林根先生说的。我现在不想跟你讨论他说过什么,但你必须承认,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你的雇员消失,你是绝不会相信普林根的话的。正如麦克佩斯如果不是验证了自已被晋封为考特爵士,他也永远不会相信自己会成为国王。”
“这话不错,”教授缓缓地点头表示赞同,“但是当这一切都被证明是事实以后,还能怀疑什么呢?你说我自己什么也没有看见,但是我看见了,我亲眼看见我自己的雇员没了踪影,贝里奇他失踪了。”
“贝里奇没有失踪,他还在。”布朗神父说。
“你说‘他还在’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根本就不曾消失,相反地,他出现了。”
欧蓬兆云里雾里地凝望着他的朋友,神父又继续说:“他出现在你的办公室里,装扮成一个长着浓密的红胡须,穿戴一件滑稽斗篷,领扣一直扣齐脖颈的人,并自称为普林根。由于你平常从未留意过你的雇员,所以尽管他的化装简单拙劣,你却仍然没有认出他来。”
“确实如此。”教授闷声应道。
“你能对警察描述出他的长相特征吗?”布朗神父问,“你大概只知道他脸刮得干干净净,戴一副有色眼镜,只要他摘下眼镜,就比任何化装都能迷惑人。你从未看见过他那双充满笑意的愉快的眼睛,当然就更不了解他的思想。他准备好了那本荒唐书及所需道具,然后沉着、冷静地打碎玻璃,贴上胡子,穿上斗篷,从容不迫地走进你的办公室。他知道你从未认真地打量过他。”
“可是,他为什么要耍这种鬼把戏来玩弄我呢?”欧蓬兆寻问道。
“为什么?因为你有生以来从未正眼瞧过他。
”布朗神父微微弯起手指,做出一种像是要敲打桌子的手势,“你管他叫‘计算的机器’,事实上你也是把他当做机器来使用的。你甚至发现不了就连一个陌生人闲逛进你的办公室里都能发现的东西。只需五分钟的闲聊我就发现他很有个性,行为古怪,了解你的观点和理论并具有与你相同的认识那些‘行为不轨’的人的能力。难道你就不明白他渴望向你证明,你无法认出自己的雇员吗?他所有的观念都很荒唐,比如说收集破烂。你真的不知道那个花钱买了两样完全无用的东西的妇人的故事吗?他买下了一位老医生的铜牌和一只木制假肢。你那位富有想象力的雇员利用这些创造了那个不同寻常的亨克大夫的形象。虚构威尔士的故事当然就更简单了,他把铜牌钉在了自家的大门上……”
“你是说那栋我们前去寻找的,远离此地的房子是贝里奇自己的家?”
“你以前知道他住哪儿——或他家的地址吗?”神父反问道,“你看,你不认为我是在毫不客气地批评你和你的所作所为吗?你是真理的奴隶,你知道,我从未如此不留情面地批评过你。当你夸夸其谈时,你已被众多的骗子看穿了。不要整天只盯着那些所谓的骗子,只肯在他们身上下功夫,分点精力去与诚实的人打打交道——比如那位侍者,只需要花很少一点力气。”
“贝里奇现在在哪儿呢?”教授沉默了好大一阵子后问。
“我敢肯定,他就在你的办公室里,事实上,就在那位普林相先生翻阅那本恐怖的小册子并慢慢消失在虚无缥缈中时,他就回到了你的办公室。”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随后,欧蓬兆教授大笑起来,这是发自一个伟大得已经对日常琐事视而不见的伟人的笑。然后,他突然又说:
“我的确是自作自受。我竟然没有留意到自己身边的助手。但你必须承认,当这一连串的恐怖事件相继发生时,的确会令人感到不寒而栗。你难道真的对那样一本可怕书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吗?”
“哦,这个嘛,我一拿起书就翻开了它,里面全是白页。你看,我一点也不迷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