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斯加里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那家常去的餐馆。作为托斯卡纳青年中一位颇有独创见解的诗人,马斯加里享有相当的名气。这是一家海边的餐馆,窗外是碧波荡漾的地中海。餐馆门前的空地上撑着帆布篷,以遮挡日光或者雨水。餐馆的四周是柠檬以及柑橘的小树,犹如围起了一道树的篱墙。系着白色围裙的服务生已在收拾桌子,为讲究的早午餐做准备了,不过看起来多少有点虚张声势。马斯加里天生一副鹰钩鼻,这一点很像文艺复兴的先驱但丁。他那黑色的头发和那同样黑色的颈上的围巾,柔亮而光滑。他的头上也是一顶黑色的斗篷,而且很可能随身也带着一面黑面具吧。在他的身上,你可以感觉到某种威尼斯通俗闹剧的气息。他表现得如同四处游荡的行吟诗人,所不同的是还有较为固定的活动场所,就像主教也有他固定的活动场所一样。然而在那个保守而闭塞的时代,马斯加里却尽可能地做到像唐璜一样地游历世界。
因为,每次旅行他总要带上那两口箱子:一只装有各种短剑,另外一只则放着曼陀林琴。用这些短剑,他曾多次在决斗中打败对手赢得胜利。而在某个假日里倚在爱瑟尔·哈诺嘉小姐——一位约克郡银行家的极典雅的女儿——的窗前弹奏小夜曲,用的也正是这把曼陀林。然而他并不是无病呻吟的行吟诗人,也不是幼稚无知的小孩。他有自己独特的爱好和追求,他有理智,是个热情洋溢的拉丁语青年。他的诗歌和任何人的散文一样通俗易懂。他渴望功名,喜好酒色。这一点在他那些朦胧的理想里或是对北方的模糊的诋毁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对于冥冥不可知的人生,他的关注之切似乎暗含险恶甚至杀机。他太单纯了,以至于不可轻信。就像火焰或者大海,看似平静、简单,却孕育着暴烈。
约克郡银行家和他美貌的女儿此刻正住在餐馆隔壁的旅店里。这就是马斯加里常来这儿来用餐的真正原因。他朝银行家住的屋子望了一眼,——他们的舞会还在进行着。餐馆里到处闪着餐具的金属的光泽,但是马斯加里觉得,这一切竟是那么空虚、无聊。在一侧角落里,两个教士边吃边谈着什么。马斯加里(这个狂热的天主教徒)竟也觉得,他们和嚷嚷的乌鸦没什么两样。然而稍远的地方,从那挂满果实的矮橘子树后面,一个人站了起来,正朝着他走来。这个人截然不同的衣着引起了他的注意。
只见来者穿着花呢,颈系粉红领结,衣领挺而失,脚上那双黄色的长简靴,显得特别耀眼。马斯加里努力朝他望了望,心里一紧,然而很快镇静下来。这个貌似伦敦佬的人渐渐走近,马斯加里一看,吃了一惊:这个英国式打扮的来者原来有着一个意大利脑袋。毛茸茸的,黝黑而活泼。他的衣领像硬纸板一样挺着,而他那颗脑袋就从“纸板”以及滑稽的粉红色领结中突兀地伸了出来。原来这脑袋他曾认识。从那笔挺的英国式节日装上,马斯加里认出了:他就是伊若。要不是今日一见,马斯加里恐怕还真想不起来这位旧日朋友了。伊若,大学时曾是众所周知的奇才,那时还不到十五岁,而人们已习惯地认为他将在整个欧洲赢得荣誉了。但是后来进入社会,他却是失败了。他先是搞了一阵剧本创作,间或发表一些煽动性言论。后来几年里当过演员、旅行家、委托代理人以及记者什么的。马斯加里记得最后一次听人提起他时,他还是个演员,不过依然没有名气。然而他太喜欢在演艺圈出风头,据说后来有件什么丑闻把他卷了进去,此后就一直湮没无闻了。
“伊若!”马斯加里站起来,握着他的手,惊讶地说道,“我以前经常见你在休息室里,穿着各种不同的戏服的,但怎么也没想到会看见你穿着英国人的服饰呵。”
“这可不是英国人的服饰,”伊若一脸正经地说道,“这是意大利人未来的服饰。”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马斯加里顿了顿,“我得承认我更偏爱意大利人过去的服饰。”
“这就是你的老毛病了,马斯加里。”伊若说道,摇摇头,显出不敢恭维的样子,“——这也是意大利人的毛病。早在十六世纪,我们拖斯卡纳人就创造了这个国家的现代文明:现代的钢材、雕塑,以及现代化学。为什么现在我们不该有现代化的工厂,现代化的汽车,现代化的财政学,以及……现代化的服饰?”
“因为意大利人不配有这些东西。”马斯加里答道,“要让意大利人真正变得进步起来,太难了,他们聪明过了头。如果有什么捷径,他们就绝不会走坎坷的新路。”
“是啊,在我看来,马可尼或者……才是意大利的骄傲,他们的光辉至今犹存。”伊若说道,“所以我现在成了未来主义者以及……导游服务生。”
“导游服务生!”马斯加里笑了起来,“这就是你一连串职业中最近的一个?给谁作导游呢?”
“哦,是一个叫哈诺嘉的,还有他一家子。”
“不就是隔壁旅店里那位银行家吗?”马斯加里问道,急不可耐似的。
“正是他。”伊若回答。
“报酬不错吧?”看来马斯加里对这个行情知之甚少。
“有报酬。”伊若讳莫如深地笑了笑,显然答非所问,“不过我这个导游服务生对什么都很好奇。”接着,他好像是要转变话题似的,突然说道,“那个银行家有个女儿和儿子。”
“那姑娘真是仙女下凡啊。”马斯加里由衷地赞叹道,“至于那位父亲和儿子,我想不过是俗人罢了。哈诺嘉……就算他没什么害人之心吧,难道你不觉得他就是我所说的那种俗人?他的保险箱里放着数百万,而我,就只有空空的口袋。但你绝不敢说——你没法说——他就比我聪明,比我勇敢,比我更有生气。他其实并不聪明,他那两只蓝眼睛胆怯得只有纽扣那么大。精力充沛?你看他走起路来像是患了麻痹症似的。他不过是还算有点良心的和气的老傻瓜。他有钱,那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像小孩子收集邮票那样一点点积攒起来的。哪有伊若你那样有经商的头脑?你不会就这样凑合着过下去的。但是话又说回来,要挣他那么多钱,还真的要聪明。不过首先还得有‘想要’钱的那股子傻劲。”
“我够傻的。”伊若忧郁地说道,“不过,我看你还是暂时不要评价他的好。银行家他已经进来了。”
确实,哈诺嘉先生这位金融寡头真地进来了。可没有人看他。哈诺嘉先生个子高大,然而由于年纪的缘故,他那蓝色的眼睛已变得混浊,灰沙色的胡须也已渐渐褪色。可看他那举手投足,起码也曾做过上校吧。他的手里此刻握着几封还未开启的信。他的儿子,弗兰克,真算得上一位帅小伙子,一头漂亮的鬈发,成熟的黝黑的皮肤,血气方刚。但是也没有人瞧他。和往常一样,所有的眼光都落在了爱瑟尔·哈诺嘉的身上,就像全都给钉住了——至少有一会儿是这样。她的希腊式的金黄色头发和那晨曦般柔和的肤色映衬在深蓝色的大海里,活像一位女神。马斯加里不觉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啜饮着什么。他确实在啜饮,啜饮着祖先所创造的古典美。伊若也在打量她,似乎更为迷惑不解。哈诺嘉小姐光彩照人,而且,在这种场合也乐意与人交谈。在过去的那些岁月里,她和她的家人已经养成了欧洲大陆才有的那种随和的习惯。这使得马斯加里这个陌生人甚至像伊若那样的导游服务生也能够和他们坐到一张桌子边交谈。在爱瑟尔·哈诺嘉的身上,古典美得到了完美的体现。她为父亲的财富自豪,为她那些时尚的乐趣自豪,乐于现状,爱打情骂俏,她就是这一切的组合。而且她有温厚善良的性情,这使得她非常讨人喜爱,也使得她那世俗的高贵成为一种让人感觉新鲜而亲近的东西。
此刻,他们正在激烈地争论这样一个话题:他们周末准备去游玩的那条山路是否真如人们传说的那样危险?当然,危险不是来自岩石,也不是山崩,而是来自某种更富传奇色彩的——盗匪。爱瑟尔一直在煞有介事地想要说服众人,现代传说里的那些真正的凶手、强盗,仍然经常在那些山梁上出没,并占据着亚平宁山脉的那个关口。
“听他们讲,”她带着十足的学生气说道,“统治这个国家的不是国民之王,而是强盗之王。但那位强盗之王究竟是谁呢?”
“一个大人物,小姐。”马斯加里答道,“一个可以和你们英国的罗宾汉并驾齐驱的大人物。蒙塔诺,他就是那个强盗之王。大约十年以前,正当人们传闻强盗已绝迹的时候,蒙塔诺开始出现在那些山上。而且很快名声大振,威力远播。人们经常发现他的措辞激昂的布告钉在各个山村里。据说在那些山谷里,到处都有他的武装哨兵。曾经有六次,意大利政府军向他发起进攻,想把他驱逐出去,但是每次都被打的落荒而逃,神奇之至犹如拿破仑转世。”
“像这种事情,”银行家哈诺嘉现在郑重其事地说话了,“在英国是绝对不允许的。当然,我们最好还是另选路线。——但是我们的导游服务生说那儿非常安全。”
“确实是这样,”伊若傲慢地说道,“那地方我已去过二十次了。在我们祖父那个年代也许真有所谓‘强盗之王’的,但那已属于历史,倘若不是属于寓言的话。那些强盗现在已经被彻底铲除了。”
“根本不可能被彻底铲除掉,”马斯加里接过话来,“因为对于南方人来说,武装叛乱是常有的事情。我们的农民像大山一样仁慈宽厚,生机勃勃,但是藏着火的暗流。失意、绝望时怎么办?北方人习惯于借酒浇愁,我们南方的穷人就不同了。匕首就是他们最习以为常的回应。”
“诗人的见解就是与众不同,”伊若冷笑着说道,“要是希格诺·马斯加里是英国人的话,他大概现在还在万兹沃斯山上寻找他的强盗吧。相信我,在意大利没有什么被抢劫的危险,就像在波士顿没有什么被剥掉头皮的危险一样。”
“那你是主张去了?”哈诺嘉先生皱着眉头说道。
“天啊,听起来真让人害怕!”爱瑟尔叫了起来。她转过头来看着马斯加里,眼里闪着炯炯目光,“你还认为那关口很危险吗?”
马斯加里甩了甩耷拉下来的头发。“我知道那儿很危险,”他说,“我明天就要去看看。”
一阵争执之后,爱瑟尔、老哈诺嘉、伊若和马斯加里都起身离开了,暂时留下小哈诺嘉一人,一边抽烟一边喝着酒。就在这时,一直坐在餐馆角落里的那两位教士站起身来。个子稍高的那位白头发意大利教士离开了。个子稍矮的那位转过身,朝银行家的儿子走了过来。小哈诺嘉惊奇地发现:这位罗马教士原来是个英国人。他隐约记得见过这位教士。在他那些天主教朋友的聚会上?他还没想得清楚,教士说话了。
“弗兰克·哈诺嘉先生,”他说道,“我想我已经作过自我介绍了,但或许你已记不起来了。其实,假如我作为一个陌生人对你讲这件听来奇怪的事,可能还会好些。哈诺嘉先生,我只想说一句话就走——照顾好你的妹妹,在她悲痛的时候!”
作为哥哥,弗兰克平时是没怎么在意妹妹的悲喜的。然而妹妹那神采飞扬的形象分明还活现在眼前,她那快活的带着轻蔑的笑声似乎还清晰地回荡在耳畔。他甚至还能听见她愉快的笑声此刻正从旅店的花园里传过来。她怎么会悲痛?弗兰克困惑不解地注视着这位神情忧郁的好心人。
“你是说那些强盗?”他问道,突然想起自己原来也是模模糊糊地感到害怕的,“还是你想起了马斯加里那些令人恐惧的话?”
“别想那么多,”教士说道,“该来的都会来,平心静气,万事随缘。”
教士说完,匆匆离开了。弗兰克呆在那儿,愕然地张着嘴。
一两天以后,满载着这群人的马车就摇摇晃晃行进在森然的山嘴上了。不论伊若如何语气轻松地否认危险的存在,也不论马斯加里如何猛烈地反对他的看法,哈诺嘉一家却只管他们的游玩了,因为那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马斯加里也等到他们出发的时候一起来了。更为奇怪的是,那位矮个子教士也在马车经过一个海边小镇的车站时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他声称因为出差的缘故,他也正好要路经这些中部的大山。然而小哈诺嘉不得不把他的出现与昨天他那莫名其妙的忧虑和警告联系起来。
他们乘坐的这辆马车是伊若发明的,由四匹马牵引,内部空间宽敞。事实上,这位导游服务生凭着自己的积极、活跃和聪明一手负责了这次旅行的大小事务。现在,他们不再谈也不再想强盗的事了,好像根本就没有那回事。然而实际上,他们已暗暗采取了一些防范措施。伊若和弗兰克都准备了左轮手枪,而且已经上膛。马斯加里(此时快活得像个孩子似的)在他那顶黑色斗篷下也已放上了一把短剑。
马斯加里就坐在可爱的爱瑟尔身边,那是他上车时“抢”到的位置。他的另一侧则坐着那位布朗神父。不过还好,一路上他不大多嘴,这使得马斯加里有的是机会和她说话。伊若和哈诺嘉父子则坐在马车里相对
的另一张椅子上。马斯加里情绪高涨,他坚定地相信危险的存在。他那一路过浓的谈兴,很可能给爱瑟尔小姐疑为疯子了吧。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着。在那些岩石的后面或者树林子里,爱瑟尔似乎真地觉察到了什么异样的东西。这使得她和马斯加里一样兴奋起来,像是掉进了紫色的荒谬的天国,看见六神骖驾的太阳飞奔。山路奇形怪状,时而像白猫似地不断爬升,时而像绷紧的绳索架在深渊之上,时而又像套马索蜿蜒在莽莽山间。
但是不管他们爬得多高,山下的荒漠始终看来像玫瑰花绽放着。田野在阳光下、在微风里闪着光芒,到处是翠鸟、鹦鹉和蜂鸟的颜色,像是白花的聚会似的。然而爱瑟尔觉得,要说草地和树林,英国的最可爱。要说山峰和峡谷,史诺登和格林科的最壮观。倒是这里的奇特的风景,她还从来没有看见过。那像是南方的园林长在北方的山坡上,如同格林科的峡谷结着肯特郡的果实一样奇特。这里没有寒冷,没有萧瑟,连英国人也不会联想到高原或者荒野。这里倒像是座被地震肢解了的宫殿,或像是郁金香的园子,给炸药轰上了天。
“真像是比基山上的那些园子啊!”爱瑟尔感叹道。
“这是我们的奇迹,”马斯加里说道,“是火山的杰作。也是自然演化的杰作,暴烈而孕育成果。”
“你就是一个暴烈的人。”她冲着他笑了笑。
“但是没有成果,”他说,“如果我今晚死去,我就将一辈子光棍,真傻呀。”
“是你自己来的,不是我的错。”爱瑟尔似乎很艰难地沉默了一阵,说道。
“当然不是你的错,”马斯加里答道,“特洛伊城陷落了,那也不是你的错。”
他们说着,不知不觉已来到一处峻峭的悬崖。悬崖像飞鸟展开的翅膀,罩着下面阴森的窄道,从上投下恐怖的阴影。马儿给吓坏了,踯躅不前。车夫跳下车,于是牵着它们走,但是它们已经吓得不听使唤了。突然,一匹受惊的马“呼啦”一声前脚腾空而起,马车一下子失去平衡,向一侧猛烈倾斜,转眼间“轰”地一声往灌木丛里掉下去了。马斯加里赶紧伸过手去把爱瑟尔抱住。她尖叫着,也紧紧地把他抱住了。马斯加里触电似的,不觉一阵眩晕,他想,活着也就为了这一刻。
就在马车倾斜,四壁翻转的瞬间,发生了更为惊险的一幕。老哈诺嘉,此前一直萎靡不振,突然腾了起来,往崖壁上一处空地跳去。在那瞬间,人们还以为他是企图自杀呢,随后便惊叹他的明智之极了。马斯加里原先一直觉得哈诺嘉先生不过如此而已,现在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果断、敏捷和锐利的洞察力了。老哈诺嘉不偏不倚,正好跳到了一块铺有泥炭和三叶草的松软空地上,甚至让人疑心有人事先故意铺设好了的。但是一车人也还幸运,除了看起来有点狼狈而外。他们掉下去的地方是一口大坑,长满了鲜花和野草,像是一大块凹下去的草地。或是像山峦的长袍上一个绿色的绒布口袋似的。所以除了一些小行李或者口袋里的一些小东西四处散落而外,他们几乎都没有受什么伤。马车还陷在茂密的灌木林子里,而那些马则痛苦地悬在斜坡边。矮个子神父最先坐了起来,他木然地搔着脑袋,像是还没有回过神来。弗兰克·哈诺嘉听见他自言自语:“怎么偏偏掉在这儿?”
神父瞥了瞥四周,一片狼藉。他找到了他那把笨重的雨伞。雨伞旁边躺着顶宽边斗篷,显然那是从马斯加里头上掉下来的。神父在雨伞旁边找到了一封信,他看了一眼收信人的地址,就把信交给老哈诺嘉了。在神父的另一边,爱瑟尔小姐的遮阳帽半掩在草丛里,而在它的旁边是一个奇怪的小瓶子;将近有两英寸长。神父把它捡了起来,趁人不注意时迅速拧开瓶盖,凑到鼻子边嗅了一下,他的脸即刻转为土灰色了。
“天哪!”他喃喃自语道,“这难道是她的?莫非她的悲痛已经降临了?”他顺势把它放进了背心口袋里去了。“原谅我吧,天主!”他呢喃着,“我要看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神父面带痛苦地看着爱瑟尔。此刻马斯加里正把她从花丛中扶起来。他听见马斯加里略带调皮地说道:“呵哈,我们掉进天国里来了,看,这就是天宫。但是只有神灵才能像我们这样竖着掉下去的。”
爱瑟尔从那些花丛中站起来时分明显得如此漂亮,如此高兴。神父的疑虑开始动摇了。“说不定这瓶毒药不是她的呢,”他想,“可能是马斯加里的恶作剧吧。”
马斯加里轻轻地把她扶起来,滑稽地向她鞠了一躬,然后拔出刀来,把绷紧的缰绳砍断了。那些马儿于是挣扎着站了起来,不住地颤抖着。这时,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一个衣衫褴褛的晒得黝黑的人——那个车夫,从灌木丛里不声不响地钻了出来,手里牵着那几匹马的缰绳。在他的腰间,系着一把又宽又弯的怪刀。其余就没有什么特别了,除了他那悄然的出现而外。马斯加里问:“你想干什么?”他没有回答。
马斯加里转过脸来,看着坑里的这群困惑的惊讶的脸。他突然觉察到另一个腰别短枪、同样黝黑的衣衫褴褛的人正倚在坑下方的一块岩石上,望着他们。马斯加里一抬头,便看见他们刚才摔下来的地方,四支卡宾枪的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们,还有四张棕色的脸以及四对一动不动的眼睛。
“是强盗!”马斯加里叫起来,既兴奋又害怕,“这个坑原来是个陷阱,伊若。你如果答应我先把那个车夫干掉,我想我们或许能杀出去。他们只有六个人。”
“可是,”伊若冷峻地站在那儿,两只手插在口袋里,说道,“可是他是哈诺嘉先生的仆人呀。”
“还管那么多干嘛!把他干掉!”马斯加里催促道,“他准是得了黑钱,想陷害他的主人。我们把爱瑟尔小姐夹在中间,冲过去!”
面对头上的卡宾枪口,马斯加里毫不畏惧,在野花草丛中艰难行进着。但是他继而发现,除了小哈诺嘉外没有人跟上来。他转过身去,挥舞了一下短剑,示意其他人跟上。他看到伊若还叉着腿站在那儿没动,两只手依然放在口袋里。他的带着挖苦神情的瘦脸在暮色里变得越来越长。
“马斯加里!你觉得我是同学中的失败者,是不是?”伊若说道,“你认为你才是成功者。可是我要说,我比你更成功,我在历史上的地位比你的大。我一直在饰演着史诗,而你,只不过老在写而已。”
“你疯了!瞎说些什么!还不快点!”马斯加里在前面吼道,“我们这位姑娘需要照顾,你却在那儿发牢骚,是不是还要我们三个大男人来帮你一把呀?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蒙塔诺。”伊若大声而平静地说道,“我就是那个强盗之王。欢迎来到我的避暑山庄,诸位!”
他正说着,灌木丛中又钻出五个默不做声的持枪歹徒,望着伊若,等候他的差遣。其中一个歹徒的手里拿着一大张纸样的东西。
“这个美丽的小巢,是我们野餐的地方。”这位强盗导游说道,语气依然那样轻松,脸上还挂着阴险的微笑,“这个小巢和下面几个洞穴一起,就是人们所说的强盗乐园。这是我在这些山上的主要据点。因为,——你们无疑已经注意到了——,这个地方不论是从上面的马路或是下面的山谷都无法看见。这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而且不容易被发现。我在这里度过了大部分时光,当然也会在这里死去——如果警察居然跟到这里来了的话。我可不是那种至死抵抗的囚徒,我比他们明智,我会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
大家都静静地惊愕地看着他,惟独布朗神父例外。他的手指抚弄着口袋里那个毒药瓶,重重地舒了口气。“谢天谢地!”他喃喃地说道,“这还差不多——这瓶毒药当然是这个盗贼的。有了它,他就永远不会被俘虏了,就像加图一样。”
此刻,这位强盗之王正以他那种礼貌的然而让人不寒而栗的口吻继续着他的演讲。“现在只能由我来,”他说,“向你们——我的尊贵的客人——介绍一下我的条件。赎金,自然不用说了。实际上,这是我借以生存的义不容辞的责任。但即使是赎金也只适用于你们中的部分人。对于尊敬的布朗神父以及有名的希格诺·马斯加里,我将在明天清早予以释放,并亲自护送出山。因为,——恕我直言——,诗人和教士从来就没有什么钱。因此(既然不可能从他们身上捞到什么),让我们借此机会向古典文学和神圣的教会表示我们诚挚的敬意吧!”
他暂时停了停,脸上带着让人恐怖的微笑。布朗神父神秘地向他眨巴了一阵眼睛,就又装作仔细倾听的样子了。强盗之王从旁边一喽罗手里接过那张大纸,上下打量了一番,继续说道,“我的其它意图都已清楚地写在这份布告上了。待会儿我就把它分发下去,然后在山谷里的每个村庄和十字路口张贴。在这里我就不再赘述了,待会儿你们自己会看到的。我的布告的主要内容就是:我首先宣布我已俘获了英国百万富翁和金融寡头塞缪尔·哈诺嘉先生。其次我宣布在他身上发现了价值两千英镑的钞票和证券,并说他已经把它们交给了我。那……现在我可不能在这事还未发生之前就向轻信的公众宣布它已经发生了,因为这实在是不道义的事。我提议这事儿马上就兑现。我提议老哈诺嘉先生现在就把口袋里那两千英镑给我。”
银行家低垂着眼帘,看了看他。从他满脸通红看来,像是很生气的样子,但是看来是被吓住了。马车掉落时他那腾空一跳似乎已耗尽了他的精力。当马斯加里和弗兰克企图大胆突破盗匪的包围时,他垂头丧气的没有动。现在,他那只颤抖的红色的手极不情愿地朝胸前口袋里摸去,接着就把一叠纸和信封什么的都递给了盗贼之王伊若。
“很好!”伊若说道,显得很高兴,“到目前为止,我们大家都很合作。为了尽早让全意大利都知道这份布告,我还是继续谈我的条件吧。第三是关于赎金。我现在要求哈诺嘉的朋友们支付三千英镑作为赎金。我想这肯定不算多,实际上,把他们的价值估计得这样低实在是有点侮辱人家了。为了日后与这个富贵之家哪怕是一天的交往,谁不愿意付出三倍的价钱?对了,我还得告诉你们这张布告的末尾是一些法律术语,即如果届时拿不到钱会发生什么后果之类的话。不过,女士们先生们,我在这儿生活得很好,有的吃有的喝有的抽有的住,非常舒适。再次欢迎各位光临强盗乐园。”
这期间,又有喽罗不断加入进来,全都拿着卡宾枪,戴着脏兮兮的软边帽,满脸狐疑。他们的数量之大,连马斯加里也不得不承认,要想挥舞着刀剑就冲得出去几乎不可能。他四下张望了一阵,见爱瑟尔已经跑到父亲身边,这会儿正在安慰他呢。她曾为父亲的成就强烈地自豪过,现在她一样强烈地爱着她的父亲,甚至更强烈。或许是出于恋爱中人的爱屋及乌吧,马斯加里对她的孝顺充满敬意了,但即刻被这些诸如此类的不抗争给激怒了。他“嘭”地把剑插回剑鞘,生气地走到堤坎边,重重地坐了下来。布朗神父坐在离他一两码的地方。马斯加里看着他,无名之火就涌上来了。
“这下可好了,”马斯加里苦笑道,“他们该不会还以为我罗曼蒂克了吧?——我说,山上还会有强盗吗?”
“也许有吧。”布朗神父没有把握。
“什么?”马斯加里生气地问道。
“我是说——我搞不懂。”神父答道,“搞不懂伊若或蒙塔诺或——管他叫什么名字呢。导游服务生?这已让我费解。要说是强盗吧,我就更搞不懂了。”
“此话怎讲?”马斯加里急切地问道,“圣母玛利亚!我也是觉得这个人有些地方令人费解呀。”
“有三个地方我不明白。”布朗神父说道,“不过还是你自己来评判吧。首先我必须告诉你,几天前我也在那家海边餐馆吃过饭。当时你们离开时,你和哈诺嘉小姐走在前面,有说有笑的。银行家和导游服务生伊若走在后面,他们很少说话,即使有也是很小声。没想到我碰巧听到了一句话。那是伊若说的,——‘是啊,让她再高兴一会儿吧。你知道那个打击随时都可能把她击溃的。’老哈诺嘉听了之后没有回答。所以,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名堂。我当时因为冲动,就警告了她哥哥,说她可能有危险。我也说不清楚这危险到底是什么。我确实不知道。但是,如果伊若指的是这次被劫的事,那显然说不通。因为,既然他一心想引老哈诺嘉入圈套,那他又何必警告他甚至明显地暗示他会有危险?所以肯定不是指的这个。但如果不是,那又会是什么呢?这只有服务生和银行家才知道了。唉!哈诺嘉小姐就会大难临头了。”
“哈诺嘉小姐?”马斯加里腾地坐了起来,愤怒地说道,“你继续讲,继续。”
“我所有的疑问都集中在这位强盗之王身上,”布朗神父沉思着继续说道,“我的第二个疑问乃是:既然他本意是想勒索赎金,为什么老是强调他当场从这位银行家的身上拿走了两千英镑?一点都看不出
想要赎金的样子,倒像是只为了他身上那点钱似的。但如果哈诺嘉的朋友们知道这些强盗贫穷而暴虐的话,他们就更有可能对他的生还不抱希望。然而在这里,‘掠夺’却得到了强调甚至在布告中也被摆在了首要的位置。为什么伊若·蒙塔诺如此想要告诉整个欧洲:在他勒索这位银行家之前已强行扒了他的腰包?”
“我想不出来,”马斯加里挠了挠浓黑的头发,似乎没有弄明白,“或许你觉得在引导我,可实际上我越听越糊涂了。但这位盗贼之王的第三个疑点会是什么呢?”
“第三个疑点,”布朗神父说道,仍然沉思着,“就是我们现在坐的这个堤坎。为什么这位盗贼之王把这里叫做他的主要据点,并称之为强盗乐园呢?当然,这里确实软绵绵的,掉下来也摔不坏,看起来也的确赏心说目的,有乐园的味道。然而正如他所说,这里不论从山顶上还是山谷里都看不见,因而是个藏身的好场所。但这里不是什么据点。这不可能是什么据点。如果说是,那也只能算是这里最容易攻破的据点。因为,实际上,这所谓的据点的上面就是一条穿越整个山脉的大路——警察最有可能经过的就是这条大路。真弄不明白,半个小时前,五条蹩脚的短枪居然就选择在这儿把我们截获了。可是只需四分之一个连的兵力就足以从悬崖上把他们击溃的。不管这个奇怪的长满花草的大坑到底是什么,但它绝不可能是什么据点。而是别的什么东西,有别的什么奇怪的用途和价格。不过这一点我就不明白了。这里倒更像是个天然的剧场或者演员休息室,或者什么浪漫喜剧演出台,或者……”
神父滔滔不绝地讲着。他的语气真诚,然而在马斯加里听来渐渐单调乏味了。他已显得不耐烦,但他的警觉的动物的直觉却让他听到了山林中隐约传来的异样的声响。这声响非常的微弱,但是他敢发誓,晚风中确实夹杂着什么东西,像是马蹄声,以及嘈杂的依稀的叫喊声。
这时,其实远在几位经验较为不足的英国人感觉到这异样的振动之前,蒙塔诺已跑到较高处的堤坎上,站在那被马车破坏了的灌木丛里,靠着一棵树,往他们来的那条路望去。他站在那里的样子看起来真是丑陋:形状怪异的帽檐软软地耷拉下来,那象征强盗之王的腰带和短剑不停地摇晃着,而同时他那导游服务生的粗劣花呢上的块块补丁却也异常刺眼地显了出来。
不一会儿,他转过茶青色的傲慢的脸来,做了一个手势。众喽罗立即四处散开,一点也不显得混乱,而是明显地符合游击战术的规则。奇怪的是,他们没有去占据那条沿山而行的马路,而是藏在马路两侧的树林子里,就像是藏在暗处观察敌人的动静一样。远处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大,开始震得马路响了,可以清晰地听见某个喊口令的声音。喽罗们颤抖着缩成一团,咒骂着,嘀咕着。晚风里开始荡漾着少许金属碰撞的声响,那是抠动手枪扳机的声响,是解下砍刀的声响或刀鞘碰着石头的声响。渐渐地,来自两个方向的嘈杂声开始在大坑上面的马路上汇集。树枝折断着,众马嘶鸣着,人声鼎沸着。
“救援来啦!”马斯加里兴奋地叫了起来。他腾地站起身,挥舞着他那顶大斗篷,“警察就在上面!争取自由、还击匪徒的时刻到了!我们也来做一次强盗们的叛乱者吧!来,别什么都推给警察,在现代社会里那样不负责任真是不应该。咱们从后面袭击他们。现在,警察来救我们了。朋友们,来吧,也让我们来帮一把!”
说着,马斯加里扔掉了手里的斗篷,斗篷飘忽着掠过树枝。他再一次拔出短剑来,朝上面那条马路爬去。弗兰克·哈诺嘉也跳了起来,提起左轮手枪,跑过来援助他。但是即刻被他父亲那急躁不安的沙哑的声音给叫住了。
“一切都完了,”老哈诺嘉哽咽着说道,“我命令你不要去介入!”
“但是,爸爸!”弗兰克激动地说道,“这位意大利人已经带头了,难道你想让人说笑话,说我们英国人胆小如鼠吗?”
“没用的,”老哈诺嘉说道,此刻剧烈地颤抖起来,“没用的。我们只能听天由命了。”
布朗神父看了看这位银行家,然后本能地把手放在心脏处,但实际上是放在了那只装有毒药的瓶子上。他的脸上呈现出死亡将至的恐怖的光彩。
此刻,马斯加里没有停下来等待支援,他冲上了伊若所站的堤坎,照着他的肩膀就是狠狠一击。盗贼之王伊若踉跄着转过身来,手里握着出鞘的短剑。马斯加里什么也没有说,呼哧就是一刀朝对方脑袋砍去,伊若赶紧挥刀挡。但在两刀碰击之时,盗贼之王每每故意不击中马斯加里,就这样一边打一边还笑着。
“何必动刀动枪的,老小伙子?”伊若用活泼的意大利里语冲他说道,“这场该死的游戏很快就会结束啦。”
“亏你说得出来,混蛋!”马斯加里喘息着,不觉越战越勇了,“难道你所谓的勇猛也是假的,就像你诚实的品质一样?”
“有关我的一切都是假的。”伊若轻松而愉快地答道,“我是个演员,如果说我个人有什么品质的话,那我也早就忘记了。我既不是真的导游服务生,也不是真的强盗,我只是一堆虚假的面具。不能因为这个就和我决斗吧?”
说着,他像孩子似的天真地笑了起来,背靠着马路下面的斜坡,又恢复了他以前那种惯常的观望态度了。
山崖下夜色渐渐变浓,要分辨出局势发展的程度已不大容易。不过,依稀还看得清高个子警察驾着马冲过困做一团的喽罗们,而后者与其说是准备把这些来犯之敌杀掉,倒不如说是在骚扰、吓唬他们呢。这简直就像是一群市民围着警察,企图阻止他们通行一样。马斯加里想不出更贴切的比喻来。而这就是末日将临的强盗们最后的顽抗?马斯加里困惑不解地转动着双眼。这时他感到肘部被人碰了一下,一看,是矮个子神父。布朗神父神情怪异地站在那里,就像戴着顶大帽子的小个子洛亚,指望别人来安慰他一两句的。
“希格诺·马斯加里,”神父说道,“在这场奇怪的危机中,任何过激的话都会得到天主的饶恕的。——或许你可以去做一件事,这样你可以发挥更大的用处而又不用再去帮助那些警察,他们迟早会冲进来的。你会同意我这或许不恰当的建议的。你在乎那位姑娘吗?我是说真的在乎她,想娶她,想做她的丈夫吗?”
“是的。”马斯加里坚定地答道。
“她在乎你吗?”
“我想是的。”回答得也相当严肃。
“那就过去帮帮她吧,”教士说道,“为她献出一切吧,为她献出天和地——假如你有的话。时间已经不多了。”
“为什么?”诗人惊奇地问道。
“因为……”布朗神父答道,“因为她的末日就要来了。”
“胡说!什么也不会来,”马斯加里争辩道,“除了救援。”
“好吧,你快过去,”神父说道,“把她从末日边上救回来吧。”
神父说话的当儿,山坡上传来了灌木噼啪断裂的声响:溃逃的强盗们冲回来了。只见他们唰唰跳进身下的灌木林和厚草丛里,俨然一群被紧紧追赶的残兵败将。已经看得见骑在马上的警察的高高的帽子穿过折断的树丛过来了。这时听见一声令下,随后就是众人下马的声响。一个灰白胡须的高个子警官,戴着顶高高翘起的警帽,手里拿着一张纸样的东西出现在那个大坑的缺口处,那儿就是强盗乐园的大门。短暂的沉默。还是银行家老哈诺嘉打破了沉默,不过是以一种很特殊的方式。他沙哑着嗓子,就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似的,吼起来:“抢劫!我被抢劫了。”
“怎么啦,那是几个小时以前的事了。”他的儿子弗兰克惊讶地叫起来,“你不是被抢去了两千英镑吗?”
“不是两千英镑,”银行家说道,突然显得可怕地镇静,“只是一个小瓶子。”
那位灰白胡须的警官阔步走在绿茵满地的坑里了。他从盗贼之王的身边走过,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抚摸又像是打击似的,然后推了他一下,伊若于是摇晃起来。“你也会有麻烦的,”警官说道,“如果你玩这些把戏的话。”
在马斯加里看来,这似乎不像是俘获强盗之王的场面。这时,警官走到老哈诺嘉面前停了下来:“塞缪尔·哈诺嘉,我现在以法律的名义宣布逮捕你。因为你涉嫌贪污了赫尔—赫德斯菲尔德银行的资金。”
这位大银行家带着一种奇怪的神情微微点了点头,似乎想了一阵。还没来得及别人插话,他已经转过身子,一步踏在悬崖边上了。接着,就像当初跳出马车时的情形一样,他纵身跳了起来。但是所不同的是,他这次不是跳到脚下的小块草地上,而是跳到千英尺深的峡谷里,变成一堆尸骨了。
意大利警官对布朗神父充满了愤恨,但也掺杂着不少敬意的成分。“他这次总算逃不掉了。”他说道,“这才是个大强盗,——如果你愿意,完全可以这么说。我想,他一生中最后的这次伎俩绝对是史无前例的。几年前他挟带公司的巨款逃到了意大利,然后出钱找了几个人,假装被强盗俘获,以此来解释那些钱以及他本人失踪的原因。当时就引起了大多数警察的重视。但是几年来,他还一直干着这种勾当,和这件案子差不多的勾当。他将是他的家庭的重大损失。”
马斯加里携着悲伤的爱瑟尔,准备离去。爱瑟尔紧紧拽着他,就像许多年后的情形那样。此刻,他的脸上禁不住露出了幸福的微笑。伊若·蒙塔诺现在看来更觉亲切了,马斯加里微笑着握了他的手。“以后有什么打算?准备到哪里去呢?”马斯加里回过头来问道。
“伯明翰,”伊若答道,一边吐着烟圈,“我难道没有告诉你我是一个未来主义者吗?如果说我还有什么信仰的话,那就是这些东西:变化、忙碌和每天早晨起来都有的新事物。我准备到曼彻斯特、利物浦、利兹、赫尔、赫德斯菲尔德、格拉斯哥、芝加哥——总之,去进步的、文明的、充满生机与活力的地方!”
“总之,”马斯加里笑着说道,“是去真正的强盗乐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