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电光使浑暗树林里的每片树叶变得煞白,每样东西像是要即将熔化,又像被镀上了一层银色。那电光仿佛要在刹那间记下世间万物,它照亮了野餐的人扔下的废弃残物和那条蜿蜒的小路以及小路尽头停着的那辆白色汽车。远处有一幢建有四个尖塔的大房子,像座城堡。在阴暗的夜晚,它那膝胧的墙垣像一片不规则的乌云,跃入人们的眼睑。那屋顶像在严阵以待,空白的窗户密切注视着外界。聚在树下的人早已把它淡忘,可闪电确实有种神奇的力量,又把它展现在他们面前。
闪电的银光还照在一个人的身上,他正像那座塔楼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那是个高个子男人,正站在一个土堆上,其他人不是坐在草地上,就是弯腰收拾着杯碟、篮子。他披着一件别致的、有着银链钩的斗篷。在闪电光的照射下,链钩像星星一样闪着光。他那头黄色短鬈发富有光泽,简直可算是金色。这使他看上去更年轻。他有一张鹰脸,很帅气。可是在强光下看,已经起了皱纹,失去了弹性,这可能是长期化妆的缘故。因为雨果·罗曼是当今最有名气的演员。在闪电照亮的一刹那,他那金色的鬈发、苍白的面容和银色的饰物都闪着光,使他看起来像穿了一套盔甲。接着,他的身影就暗下来,直到变成一张阴暗天空下的剪影。
当闪电突然发亮时,罗曼与其他人不同,他只静静地站着,像尊雕像,而其他人都不约而同地惊了一下。虽然天空乌云密布,人们知道大雨即将来临,可这毕竟是第一道闪电。在场的唯一一位女士,她的灰白头发梳成很优雅的样式,似乎为此很得意,一看就知道她是位美国女人。她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尖叫一声。她丈夫就是奥特兰将军,一位笨手笨脚的盎格鲁—印度人,秃顶,留着老式的连鬓胡。他也猛地一抬头,可接着,又去忙着捆他的东西去了。有个小伙子,叫马罗。他身材高大,却十分腼腆,长着一双狗一样的棕色眼睛。他摔坏了一个杯子,赶忙尴尬地道歉。第三个男人的衣着更讲究,脑袋棱角分明总是向上翘起,像个好奇的小猎犬,粗硬的灰白头发梳向后面。他就是报业巨子约翰·柯克斯本爵士。他嘴里毫无顾忌地骂着,但不是用标准的英国口音,因为他是多伦多人。那披斗篷的高个儿男人简直像座雕像一样站在黄昏的暮霭里。在闪电下面,他的鹰睑就像罗马皇帝的半身塑像,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过了一会儿,苍穹下响起一声惊雷,雕像复活了。他转过头,漫不经心地说:
“闪电和雷声之间相差一分钟。我看暴雨就要来了。在树底下躲避闪电可不明智,但过会儿下雨我们还得靠它遮雨。我看会是场倾盆大雨。”
小伙子有点紧张,他看了一眼女士,说:“难道就没有地方可以躲一下吗?那边好像有幢房子。”
“那儿是有幢房子,”将军没好气地说,“但那可不是好客的酒店。”
“真是怪,”他妻子不高兴地说,“我们会遇上暴雨。周围除了那幢房子就再也没地方可去了。”
她的口气使小伙子不敢再说下去,他十分敏感,很会体察人意。可是,什么也挡不住那位多伦多人。
“那房子怎么啦?”他问,“看上去像座废墟。”
将军干巴巴地说:“那房子是马恩侯爵的。”
约翰·柯克斯本说:“呀,我听说过他。一个怪人。去年还上了《流星》杂志的头版,文章的名字叫‘无人知晓的贵族’。”
“对,我也听说过他。”小伙子低声说,“他这样把自己藏起来,外面有好多奇怪的传说。听说他戴着面具,因为他有麻风病。还有人正经地告诉我说,这家人被咒语咒住了,有个可怕的畸形儿被关在一间黑屋里。”
罗曼一本正经地说:“马恩侯爵有三个头。每隔三百年,侯爵家就要生出一个三头人。没人敢走近被诅咒的房子,除了一队默默行走的帽商。他们是来送帽子的,但是——”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阴森恐怖,“我的朋友们,那些帽子的形状都不是人戴的。”
美国女人皱着眉头,讨厌地看了他一眼,好像他的声音真把她给吓住了。
“我讨厌你的恐怖玩笑。”她说,“希望你别再这样。”
“遵命。”演员回答说,“您也不准我说明原因吗?”
她回答道:“原因是,他不是无人知晓的贵族。我就知道他。至少,三十年前,当我们都还年轻的时候,他在华盛顿的英国使馆工作,我跟他相当熟。他没戴面具,至少和我在一起时没戴。他不是麻风病。他只有一个脑袋和一颗心,一颗破碎的心。”
“肯定又是一个不幸的爱情故事。”柯克斯本说,“不过,我的《流星》仍然可以用它。”
她沉思了一会儿,说:“你们总以为,男人的心都是给女人弄碎的。这真是对我们女人的极大恭维。世间还有许多珍贵的感情。你们难道没读过《悼念》吗?难道没听说过大卫和乔纳森吗?使马恩心碎的是他弟弟的死。那是他表弟,同他一块儿长大,俩人比亲兄弟还亲。我认识马恩侯爵时,他还叫詹姆斯·梅尔,年龄稍长,总把他表弟莫里斯·梅尔当神一样崇拜。在他眼里,莫里斯·梅尔就简直是个奇才。不过,詹姆斯其实也毫不逊色,他在政界干得很不错。可是,假如莫里斯愿意,他同样能取得詹姆斯那种成绩。除此之外,莫里斯还是出色的艺术家、业余演员、音乐家等等。詹姆斯长得很帅,高高的个子,强壮、热情,高鼻梁。他把浓密的连鬓胡子梳理成维多利亚时代的流行样式,现代的年轻人见了,一定觉得很古怪。而莫里斯的脸却刮得干干净净。从照片上看,他打扮得像个男高音歌手,非常英俊。詹姆斯老是问我,说他朋友难道不是个奇才吗,难道会没有姑娘爱他吗,等等。到后来,我对他的问题都感到厌烦了。可有一天,一切都成了悲剧。他的整个生命就是为这偶像而活的,而这偶像却像瓷娃娃一样在一天突然倒下,彻底破碎了。在海边着凉使一切都完了。”
小伙子问:“从那以后,他就这样把自己封闭起来了吗?”
“开始,他躲到了国外,”她回答道,“在亚洲,在加勒比岛,还有天晓得什么地方。致命打击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影响。对于他,就是把自己与一切,甚至传统和所有的记忆,彻底斩断。对往事哪怕是稍稍有点触及,一张照片、一段旧事,甚至是一个旧友,都会使他受不了。他甚至不能为他举办一个像样的葬礼。他渴望逃离。他在海外待了十年。我听说,他后来有了一些好转,可一回到老家,又旧病复发,得了严重的忧郁症,可以说是完全疯了。”
“有人说,神父们控制了他。”老将军嘀咕道,“我知道,他曾拿出几千镑来建一个修道院,自己也像个修道士——或者说像隐士一样生活。真不明白,那样有啥好处。”
“该死的迷信。”柯克斯本愤愤地说,“应该把这种事曝光出去。瞧,这儿有个人,也许在帝国和世上会大有作为,可那些吸血鬼却控制了他,吸干了他的血。我敢打赌,依照他们毫无人性的观点,是不会让他结婚的。”
女人说道:“他从未结过婚。我认识他时,他实际上已经订婚。我看这对他无关紧要。当一切烟消云散时,他的婚事也不了了之。像汉姆雷特和奥菲莉亚——他抓不住生命,当然也就抓不住爱情。我认识那姑娘,实际上,我现在还跟她有来往。请不要说出去,她叫奥维拉·葛雷荪,老海军上将的女儿。她也至今未嫁。”
“真丢脸,太不像话了。”约翰爵士跳起身来大声说道,“这不仅仅是场悲剧,这简直是在犯罪。在二十世纪的今天居然还有这等荒谬的事情,我有责任要让世人知道。”
由于说得太激动,他几乎把自己呛住了。过了一阵,老将军开口说道:“噢,我可不敢说对那些事很了解。可我看那些神父应该懂得一句话——让死去的人死去吧。”
“可是,不幸得很,这件事就是这样的。”将军夫人叹口气说,“这就像个恐怖故事,死人一遍又一遍不停地掩埋着另一个死人。”
“暴雨好像放过我们了。”罗曼说道,他的脸上露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笑容,“你们用不着去那幢房子了。”
将军夫人忽然一惊,大声说:“噢,我可再也不去了。”
马罗看着她大声问:“再也不去了?难道您以前去过?”
“嗯,我去过一次。”她不无自豪地说,“可我们不用再去了。现在雨还没下,咱们快上车去吧。”
他们一行朝汽车走去。马罗和将军走在后面,将军很快地小声说道:“我不想让那讨厌的柯克斯本听到。既然你问,我就告诉你吧。在这件事上,我不会原谅马恩。不过,我看是那些修道士把他弄成这样的。我夫人是他在美国时的好友。她到他家时,他正在园子里散步。他像修道士一样把脸掩在一块头巾下面,看着地上。看上去他就像戴了块古怪的面罩。她已经递进了自己的名片,正好就站在他走的小路上。他连话都没说一句,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就这么走过去,好像她是块石头。他简直不是个人,而是一架可怕的机器。我夫人称他为死人。”
“这太奇怪了。”小伙子一脸不解的样子,“这跟我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小伙子马罗从那沉闷扫兴的野餐回来后,就开始考虑要去找一个人。他不认识什么修道士,可他认识一位神父。他很想把那天下午听到的事情讲给他听听。他想,神父一定会乐意去揭开马恩家的神秘外衣,这件神秘外衣就像今天下午笼罩在他家房子上的乌云。
他跑了许多地方,最后,终于在一个有着一大家子人的罗马天主教教友家里找到布朗神父。他很快走进屋子,发现布朗神父正坐在地板上,神情专注地把一顶属于一个洋娃娃的花里胡哨的帽子往一只玩具熊的头上别。
马罗觉得有点不合时宜,但满腹的疑问使他不想再拖。他摆脱了下意识里的犹豫不决,一股脑说出了从将军夫人那里听来的马恩家的悲剧,还有将军和报业大亨的评价。说起报业大亨,神父好像一下子警觉起来。
布朗神父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的姿势是不是好笑。他仍旧坐在地板上,他的大脑袋和短腿使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孩子在玩玩具。他的灰色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神情。在漫漫的一千九百多年历史长河中,许多人的眼里都有这种神情。只不过那些人不是坐在地板上,而是坐在国会的议席上,坐在教会大会的席位上,或者是坐在主教和红衣主教的宝座上。这是一种深远、谨慎的眼神,由于深感责任重大而显得极为沉重。这种深远、焦虑的眼神只有掌着圣伯多禄大船的舵,穿过千里风浪的人才会有。
“你把这些告诉我,真是太好啦。”布朗说,“非常感激,我们可以做点什么。如果只有你和将军这类人知道这件事,我会以为这是私人的事,不想去管。可如果约翰·柯克斯本爵士想利用这件事在他的报纸上大做文章——呵,他可真是多伦多的奥朗日人,我就绝不能袖手旁观。”
“可是,你是怎样看待这件事的呢?”马罗急切地问。
“首先我要说的是,”布朗神父说,“如你所说,这听起来不像人的生活。为了争论起见,假设,我们都是割舍了一切人间欢乐的悲观厌世者。再假设,我就是一个悲观厌世者。”他用玩具熊碰碰鼻子,突然意识到有点不像样,就把它放下,说:“假设我们割舍了所有人间、家庭的亲情。可当一个古老家族的成员想要摆脱一切时,我们干嘛要去干涉他呢?我们既不要指责这种厌世的态度,也不要去鼓吹这种心情。我看,再多虔诚的教徒也不会如此偏执。宗教不应该增添人们悲观厌世的情绪,而应该给他们一线希望。”
过了一阵,他又说道:“我想和你的那位将军谈谈。”
“是他夫人告诉我这些的。”马罗说。
“我知道。”神父说,“可我更想听听她还没告诉你的那些。”
“你以为将军知道得更多吗?”
“对。”布朗神父口答说,“你说过,他曾说他除了对他夫人的粗鲁外,其他一切都可原谅。那么,什么又是他原谅的呢?”
布朗神父站起身来,理了理皱巴巴的衣服。他板着脸,古怪地看着小伙子。接着,他拿起同样皱折的雨伞和破帽子,笨手笨脚地走了出去。
他走了几条街,穿过了几个广场,最后,来到西区的一幢很体面的老房子前。他向仆人询问,能否见见奥特兰将军。经过一番交涉,他被领进一间书房。这里的书还没有地图和地球仪多。秃顶、留着黑胡子的盎格鲁—印度人正坐在那儿,抽着一根细长的黑雪茄,还在图表上玩着别针。
“我这样闯入,实在是冒昧。”神父说,“更有甚者,我忍不住要插手别人家的事了。我想跟您私下谈谈那件事,希望不要公开。不幸的是,有人却硬想把它公开。将军,约翰·柯克斯本爵士,您一定认识吧。”
将军脸上的黑
髭须和连鬓胡好像一副面具,遮住了他的下半截脸,很难看出他的表情。不过,可以看出,他的棕色眼睛忽地一亮。
“谁都认识他。”他说,“我和他不过是泛泛之交。”
“那么,别人知道的,您肯定也知道。”布朗神父笑着说,“他想在某个时候把那件事刊登出来。您一定知道我的朋友马罗,他说约翰爵士想根据所谓神秘的马恩,写些伤人并有损宗教的叫‘修道士逼疯侯爵’之类的文章。”
将军回答说:“是他要写,您来我这儿有什么用?告诉您,我可是不折不扣的清教徒。”
“我喜欢不折不扣的清教徒。”布朗神父说,“我之所以来找您,是因为我相信,您一定会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我觉得约翰爵士不够稳重,希望您别觉得我对人太挑剔。”
将军的棕色眼睛再次闪出亮光,但没说话。
布朗神父接着又说:“将军,假如柯克斯本之类的人想在世界上传播有损您国家和荣誉的事,假如他说您的士兵临阵脱逃,您的下属卖国求荣,有什么能阻拦您站出来,用事实驳斥他呢?您难道不会不惜一切代价以正视听吗?我敢肯定那个损人的故事是虚构的。但我又不知道事实真相,我想找出真相,这有何不妥呢?”
那当兵的说不出一句话。神父继续说道:“我已经知道马罗昨天听到的了。我知道,马恩经历了兄弟之死,带着一颗破碎的心退隐人世。我敢肯定,事实远不止这些。我来拜访您,是想看看,您能否再给我多讲点。”
将军直截了当地说:“不,我不会再讲什么的。”
布朗神父笑容可掬地说:“将军,如果我绕绕弯子,您又会骂我是耶稣会教士了。”
当兵的粗声粗气地笑了。然后更带敌意地咆哮着说:“我就是不说,你又能怎么着?”
神父温和地答道:“如果这样,就只好让我来说说真相了。”
棕色眼睛看着神父,这回它们可没发亮。神父接着说道:“您没有一点儿同情心,逼着我说。很显然,这件事情后面还大有文章。侯爵这般忧郁、厌世,不单单是死了一个兄弟的缘故,肯定还另有原因。不知他是不是皈依了天主教。或者,他是在以善行来使良心得到安慰。不过,他肯定不单单是个心碎的伤心人。您太固执了,让我来告诉您使我这样想的理由吧。”
“首先,据说詹姆斯·梅尔已经订婚。可当莫里斯·梅尔死后,不知怎么搞的,他又解除了婚约。身为贵族,仅仅因为一个第三者的死而感到悲痛就解除自己的婚约,这合适吗?他应该从婚姻里找些慰藉,这才合乎情理。无论怎样,他应该经得起这种打击,这才体面。”
将军咬着自己的黑髭须,他那双棕色眼睛的神情变得很关注,甚至有点紧张。可他仍旧不开腔。
“第二,”布朗神父对着桌子,皱了皱眉说道:“詹姆斯·梅尔老是问他的女友,说难道莫里斯没有魅力吗,难道女人不会倾心于他吗。不知道这种问题对那女友是否还有一层意思。”
将军站起身,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呵,见鬼。”他说,不过,语气里已无恶意。
“第三,”神父又说,“詹姆斯·梅尔悲痛欲绝——他毁掉了一切遗物,遮住了所有的画像,等等。我承认,人们有时确会如此,以表达自己深深的哀痛之情。但是,他这样做,也许还另有用意。”
“去你的吧。”将军说,“你还要说些什么?”
“第四、第五点是总结。”神父平静地说,“尤其当您把它们联系起来看。第一,莫里斯·梅尔作为一个世家子弟,却没有一个像样的葬礼。他肯定是被草草掩埋,或是悄悄掩埋的。最后一点是詹姆斯·梅尔的出走。”
神父继续用同样平静的口吻说道:“所以,如果您想诬蔑我的信仰以此来美化所谓纯洁的兄弟之情,似乎有点——”
“别说啦。”奥特兰斩钉截铁地叫道,“我必须把真相告诉你,要不,你还要往坏处想。告诉你吧,那是场决斗。”
“噢,”布朗神父像是舒了口气。
“那场决斗,”将军说,“可能是英国的最后一场决斗,已经过去许多年了。”
“这就对啦,”布朗神父说,“感谢天主,这就对啦。”
“比你的想象体面多了。”将军粗鲁地说,“好吧,就算你对这种纯洁、绝对的兄弟之情不以为然,嗤之以鼻,可它是真的。詹姆斯·梅尔真的很爱他叔伯弟弟,他俩就像亲兄弟一样一起长大。当哥哥姐姐的有时就是很喜欢他们的弟弟妹妹,尤其当他们还是小不点儿的时候。詹姆斯·梅尔性格单纯,即便是恨,在他身上也会显得无私。我的意思是说,当他的柔情变为怒火,这种怒火也是客观的就事论事,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但可怜的莫里斯·梅尔却是另一种人。他为人友好,很有人缘。但他处处得意却让他身处险境。在体育、艺术等各个方面他都得心应手,总是赢家,并能泰然处之。但是,如果他偶尔有不如人的时候,他那嫉妒之心就开始显露出来。我不用再说,对他叔伯哥哥的定婚他是如何醋意满腹,出于虚荣,他总是不断地使坏。詹姆斯·梅尔有一个体育项目,大家一致公认比他强,那就是射击。这就是悲剧的起因。”
“你是说,悲剧始于悲剧的幸存者。”神父说,“我以为,无须需要修道士来唤起他的痛苦。”
“我看他根本用不着如此悲痛。”将军说,“我说过,那是场可怕的悲剧,但毕竟,那是场面对面的公平决斗,而且是由詹姆斯提出的。”
“你怎么知道?”神父问。
“因为是我亲眼所见,所以我知道。”将军呆呆地说,“我是詹姆斯·梅尔的助手,我亲眼看见莫里斯被射倒在沙滩上。”
“希望您讲详细点。”布朗神父若有所思地说,“那么,谁又是莫里斯的助手呢?”
“他的后台更体面。”将军一本正经地说,“雨果·罗曼,那位大明星,你认识的,是他的证人。莫里斯迷恋表演艺术,他竭力给罗曼捧场,(那时他才崭露头角,正在拼命奋斗。)给他提供经济资助。作为回报,他跟他学习表演,作为自己的一项业余爱好。我猜,罗曼当时实际上要靠着这位有钱的朋友,虽然他现在比哪位贵族都有钱。所以,他出面当证人并不能表明他对这场决斗的真实想法。他们以英国方式决斗,每人只有一位证人。当时我想,至少应该要位外科大夫到场。可莫里斯不干,他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如果真的需要,到时再去请。‘在不到半里外的村子里,有位大夫。’他说,‘我认识他。他有一匹本地跑得最快的好马。我们可以把他找来,可目前还没必要。’你看,我们都明白,莫里斯是在冒险,因为射击不是他的强项。他说不要大夫,谁也不会去勉强。决斗是在苏格兰东海岸的一片沙滩上进行的。决斗的场面和声音被一排长满野草的沙丘和一小块像高尔夫球场的场地挡住,虽然那时还没有英国人知道高尔夫球,村子里不会听到也不会看到。那排沙丘有一处深深的沙弯,经过这里,我们来到沙滩上。一切仿佛又回到我眼前。我先看见一片宽阔的深黄色,然后是一条稍窄的跟死者流下的鲜血一般的深红色。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像一阵龙卷风刮过。随着一声枪响,莫里斯·梅尔陀螺般旋转了两下,就像九柱戏里的木桩一样扑倒在地。奇怪得很,我那时一直在为他担心,可当他一死,我倒对杀害他的凶手同情起来,直到此时此刻。我知道,我朋友的情感钟摆从此将停止摆动。无论别人怎样找些理由来原谅他,可他永远永远也不原谅自己。不知怎么搞的,一直浮现在我脑海,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不是硝烟和枪声,也不是那倒下的躯体,这些早已是过雨烟云。我当时看见并永远留在脑海的,是可怜的吉姆奔向倒下的朋友的样子。他脸色煞白,棕色胡子显得发黑,大海映衬着他鲜明的面部轮廓,他疯狂地朝我打着手势,让我赶快到沙丘后的村子去找大夫。奔跑之中,他早已把枪扔下,另一只手拿着手套边跑边做出呼叫的手势。这就是我永久记忆中的画面:一排长长的沙丘、大海、像石头一样躺着的死者以及身着黑色服装的证人。证人神情严肃,纹丝不动地站在地平线上。”
“罗曼站着纹丝不动?”神父问,“我想他该跑得更快。”
“也许在我离开后吧。”将军回答说,“这是我的瞬间印象。接着,我就消失在沙丘之中,他们再也看不见我。呵,可怜的莫里斯真地选了个好大夫。虽然他来迟了点儿,可还是比我希望的要快些。这位乡村大夫是个怪人,红头发,坏脾气,但行动果断、敏捷。只见他翻身上马,一溜烟就朝事发现场奔去,把我远远地甩在后面。就在那一刻,我突然对他这个人抱着很大希望,我希望决斗开始前就该把他叫来,因为我相信,他一定会设法阻止这场决斗的。他以极快的速度穿过那片沙丘,在我靠着两腿回到海边之前,他已很快把一切处理停当。暂时将尸体埋在沙丘上,说服伤心的凶手赶快去逃命——这是凶手唯一能做的。他沿着海岸,逃到一个港口,然后又设法逃出国去。其他的你都知道了。可怜的吉姆在海外呆了多年。这件事被渐渐淡忘后,他回到使他伤心的城堡,自然而然地继承了爵位。从那天起至今,我一直没有见过他。可我知道,在他内心深处,用红字深深刻着什么。”
“我明白。”布朗神父说,“有人曾设法去见他,是吗?”
“内子一直在努力。”将军说,“她不甘心让一个人就这么与世隔绝。坦白地说,我是赞同她的。八十年前,人们把这类事情看得很正常。杀个人而已,又不是谋杀。内子与那位不幸的小姐是密友,她是这场争斗的起因。内子以为,只要吉姆肯见维奥拉·葛雷荪一面,相信她已既往不咎,这或许能使他恢复常态。明天,内子要召集大伙一起商量此事。她的精力实在充沛。”
布朗神父玩弄着放在将军地图旁边的别针,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他的头脑十分敏锐,当实实在在的武夫被表面现象蒙蔽时,他已看透了事情的阴险实质。他看见了沙滩上的深红色,这是屠宰场的颜色,他看见倒在地上的死者,还有弯腰跑着的凶手,他正极其懊悔地用手套打着手势。神父老是想着第三个人,但无论怎么想,他都觉得不合情理。死者的证人纹丝不动地站着,就像海边的一座雕塑,这真太奇怪啦。别人可能不觉得什么,可神父看来,那僵硬的身影就像一个巨大的问号。
为什么罗曼会纹丝不动?按理说,作为一个助手,自然应该有反应,更不用说他和死者还是朋友。即便他耍两面派或是有更隐秘的动机,但也该做做样子呵。无论如何,事情发生后,他这个助手应该在另一个助手离开前有所行动,这是自然而然的。
“这个罗曼的动作是不是很慢?”他问。
“真奇怪,你会问这么个问题。”奥特兰不满地看了一眼神父说道,“实际上,他要是真想动的话,他会动得很快的。今天下午打雷的时候,我见他也像那样纹丝不动,我就感到奇怪。他披着有银色链钩的披风,一手叉腰,跟他多年前站在血染的沙滩上一模一样。闪电把我们的眼睛都弄花了,可他连眼都不眨一下。当周围又暗下来后,他还站在那儿。”
“我看他现在不会还站在那儿吧?”布朗神父问,“我是说,他总有动的时候吧?”
“当然,当雷声大作时,他动得特别快。”将军说,“他好像在等它,因为他告诉我们,说闪电和雷声之间相隔——你怎么啦?”
“您的别针把我刺了一下。”神父说,“希望它没坏。”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和嘴巴。
“你病了吗?”将军看着他,问道。
“没有。”神父回答,“只是我没有您的朋友罗曼那么洒脱。打闪电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眨眼睛。”
他转过身去拿自己的帽子和伞。走到门口,他好像又记起什么,转回来,走近奥特兰,抓住他的外衣襟,用死鱼般的眼珠盯住他,几乎是耳语地对他说:
“将军,看在天主份上,别让您夫人和那女人再坚持去见马恩。就让熟睡的狗躺着吧,否则,您会放开地狱里所有的狗。”
将军重又独自坐下来,玩着别针。他的棕色眼睛里是一片迷惑。
将军夫人招集了几个富有同情心的人,准备到城堡去找那位厌世者。可当他们在实施这一善意的计划时,遇到的事情却使他们大惑不解。首先让他们惊讶的是,旧悲剧里的一个角色莫名其妙地缺席。当他们如约聚在城堡附近一个冷清的酒店时,却不见雨果·罗曼的踪迹。后来,从他律师那里发来的一封被延误了的电报说,大明星突然出国了。其次,当他们准备进攻城堡,传话进去,紧急求见城堡主人时,从那扇阴森的大门出来,代表主人接见他们的人又使他们吃惊不小。他们觉得,这个人与阴森森的城堡和古老的礼仪一点都不相衬。那不是什么庄重的男仆式管
家,也不是神气十足的总管,更不是身材高大的门卫。从那多门的过道走过来的人是又矮又寒酸的布朗神父。
“看你们,”他用简短,令人讨厌的口吻说,“我说过别管他。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只会使大家不愉快。”
奥特兰夫人轻蔑地,冷眼看了看这小个子神父。她身旁站着位身材修长、衣着素静、风韵犹存的女人。想必她就是当年的葛雷荪小姐了。
“说真的,先生,”将军夫人说,“这是别人家的私事儿,我不懂,你跟它会有什么联系。”
“请相信,神父与别人家的私事儿都沾点边。”约翰·柯克斯本爵士大声武气地说,“你们还不知道吗?他们藏在幕后,就像老鼠躲在护墙板里,偷偷溜进别人的房间。瞧吧,他已经控制了可怜的马恩。”他有些生气了,因为他的贵族朋友刚刚说服他,不要对外宣扬此事,条件是让他彻底了解这个贵族社会的秘密。他从来不问问自己,谁才是护墙板后面的老鼠。
“呵,那么好吧。”布朗神父不安地说,“我已经跟侯爵谈过,他只跟我这么一个神父有联系。他的宗教信仰被你们渲染过分了。我说,他很正常。我请求你们别再管他。”
“你是说,就让他这么愁眉苦脸,了此一生?”奥特兰夫人声音有些发抖,她大声说道,“仅仅因为他在二十五年前的决斗中不幸开枪射中了一个人吗?这就是你所谓的基督的慈悲吗?”
“对,”神父冷冷地回答,“这就是我所谓的基督的慈悲。”
“这就是你们从那些神父那里得到的慈悲,”柯克斯本尖刻地说,“他们就是这样来宽恕那些干了蠢事的人的,把他活活关起来,让他节食,修炼,用地狱之火威胁他,直到他死去。仅仅就因为那颗子弹偏了点。”
奥特兰将军也说:“布朗神父,说实话,您真地认为他罪有应得吗?这就是您的慈悲吗?”
将军夫人温柔地辩解说:“真正的慈悲,应该是理解一切,宽恕一切,能记住也能忘却的博爱。”
小伙子马罗也认真地说:“布朗神父,我基本同意你的观点。可在这点上,我死也不会同意你。决斗中的一枪,并非罪大恶极,何况他已经懊悔不已。”
“我承认,”布朗神父说,“他的过错比你们想的更严重。”
“让天主去软化你的铁石心肠吧。”陌生女人第一次开口说,“我要同我的老朋友说话。”
她的声音好像惊醒了那幢灰色大房子里的幽灵。房间里传来一阵走动的声音,随后,一个身影出现在高高的石头台阶上面的黑洞洞的门口。他穿着深黑色的衣服,灰白头发显得有点野性,苍白的面容像是大理石雕像的残骸。
奥维拉·葛里荪开始冷静地沿着石阶往上走。奥特兰从他那厚厚的黑髭须后面嘀咕道:“他不会像对我妻子一样冷落她吧!”
布朗神父无可奈何地抬头望了望石阶上的人。
“可怜的马恩很清醒,”他说,“我们就放过他吧。至少,他从未冷落过您夫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根本就不认识她。”布朗神父说。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那位高挑的女子已走上最后一级台阶,与马恩侯爵面对面站着。他的嘴唇动了一下,可还没来得及说,事情就发生了。
一声尖叫从空中划过,在空荡的墙上回荡。那女人快速而痛苦地发出的这声尖叫,应该是很模糊的。但是,它却十分清晰,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莫里斯!”
“怎么啦,亲爱的?”奥特兰夫人叫着,也爬上台阶,因为那女人正在摇晃,就要倒下来。她转过脸,弯着腰,蜷成一团,颤抖着走下台阶。“呵,天啊,”她说,“呵,天啊,……那不是吉姆……那是莫里斯。”
“奥特兰夫人,”神父认真地说,“我看您最好还是带着您的朋友走吧。”
他们刚一转身,有个声音像块石头一样从台阶上滚落下来。它好像来自坟墓,粗哑,不自然,像是在荒岛上长期与鸟为伍的人发出的。那是马恩侯爵的声音。他说:“请稍等一下。布朗神父,在您朋友走之前,我请您把真相告诉他们。不管会带来什么后果,我不想再隐瞒了。”
“对,”神父说,“您说得对。”
布朗神父对着那几个满脸疑惑的人平静地说:“他已授权我讲出真相。可我不想按他的讲,我要自己推理。瞧,一开始,我就知道,所谓修道士的摧残都是小说里的胡话。在某些时候,我们也许会劝导一个人定期到修道院去忏悔什么的,但并不会逼他把自己关在一个中世纪的古堡里。同样,我们也不会逼他穿修道士的衣服,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修道士。我想,也许是他自己乐意穿这种样式的服装,以此把自己遮蔽起来。我听说他是个伤心人,还听说他曾是凶手。这时,我开始怀疑,他把自己藏起来的真正原因并非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而是他到底是谁。”
“接着,将军生动地为我描述了那场决斗。我印象最深的,是站在后面的罗曼先生。非常生动,因为他是站在后面的。为什么将军将死者留在沙滩上时,他却站在几码之外,像石头一样纹丝不动?后来我知道,罗曼在等待什么发生时,有个奇怪的习惯。他会纹丝不动,正如他在闪电后等待雷声来临一样。你们看,这个习惯把一切都暴露了。雨果·罗曼当时正等待着什么。”
“一切都结束了,”将军说,“他还要等什么?”
“他在等待决斗。”布朗神父说。
“可我告诉你了,我亲眼看见的决斗。”将军提高嗓门说。
“我说,你根本没看到决斗。”神父说。
“你疯了吗?”将军问,“你以为我是瞎子?”
“因为你被蒙蔽了——所以你没看到。”神父说,“你是个好人,天主原谅你的无知。他把你引开。在你面前设置了一道沙墙,让你看不到那可怕的红色沙滩上发生的事,然后任凭自己由他摆布。”
“快说下去。”将军夫人喘着气,不耐烦地说。
“我会的。”神父说,“我还听说,演员罗曼一直在教莫里斯学表演。我以前有过一个学表演的朋友,他给我讲过他们第一周的训练内容,非常有意思。他要练习如何倒地,怎样一下子倒地,就像真地死了似的。”
“上帝宽恕我们吧。”将军叫道,他抓住椅子扶手,像要站起来。
“阿门。”布朗神父说,“你说事情发生得很快。实际上,莫里斯早在子弹飞出前就倒下,静静地等着。他那罪恶的朋友和导师也站在后面等着。”
“我们也正等着呢。”柯克斯本说,“我已经等不及了。”
“这时的詹姆斯·梅尔已经悲痛欲绝。他正飞奔过去扶起倒地的人。他早已像丢开脏物一样抛弃了手枪,而莫里斯的手枪却还在手里,而且已经上膛。就这样,当哥哥俯向弟弟,弟弟却用左手撑起身来,开枪穿透了哥哥的身躯。他知道自己的枪法不好,可那种距离是不会瞄歪心脏的。”
大家都站起身来,面色煞白。他们看着神父。
“你敢肯定吗?”约翰爵士终于小声问。
“我敢肯定。”布朗神父说,“现在,我就把莫里斯·梅尔,如今的马思侯爵,交到你们的慈悲下。刚才,你们给我讲了那么多关于基督慈悲的话。我看,它是那么博大。这个罪人有多么幸运呵,遇到你们这些如此宽容的人,你们能容忍一切人。”
“见鬼,”将军气愤地说,“如果你要容忍这么一个卑鄙阴险的家伙,告诉你,我不会为他说一句好话,让他下地狱吧。我说我可以容忍一个体面的决斗,但绝不容忍一个背信弃义的谋杀——”
“应该悄悄弄死他。”柯克斯本幸灾乐祸地说,“他应该像美国黑鬼一样被烧死。如果真有火刑,他肯定——”
“我讨厌他。”马罗说。
“人的慈悲是有限度的。”奥特兰夫人颤抖地说。
“是呵,”布朗神父说,“这就是人的慈悲和基督的慈悲之间的不同。请原谅,我不在乎你们刚才对我的蔑视,也不在乎你们要我容忍一切的说教。我看,你们只容忍那些你们心里并不承认的罪恶,只容忍那些你们心里并不承认的罪犯。你们只按你们的习惯来判断是非而已。你们能容忍一个习以为常的决斗,就像容忍早已司空见惯的离婚。你们的容忍不是真正的容忍。”
“可是,见鬼,”马罗大声说,“你总不会要我们容忍这么卑鄙的小人吧?”
“不,我不会,”神父说,“但是,我们必须要能够容忍他。”
他快速站起身来,看了一眼他们几个人,说:“我们要和这种人接触,不要嫌弃他,而要祝福他。我们必须为他说话,以免他下地狱。当你们人间的慈悲抛弃他时,只有我们来拯救他于绝望之中。踏上你们的阳光之路,宽恕被你们称颂的罪孽,容忍你们接受的罪行吧;让我们留在黑夜里,安慰那些真正需要安慰的人吧,他们才干了真正不可饶恕的坏事,不但这个世界不能饶恕他们,就连他们自己也不能饶恕自己。只有神父亲饶恕他们。让我们来安慰真正罪恶的人吧,他们卑贱,令人厌恶,就像圣伯多禄听到鸡叫之前的心情,可黎明还是来了。”
“黎明,”马罗迟疑地说,“你是指他的希望?”
“是的。”神父说,“让我冒昧地问一句,你们都是高贵的先生、夫人,对自己很有把握,你们可以说,自己绝不会干那种卑鄙、肮脏的勾当。可是,请回答我,假如你们当中有谁干了这种勾当,多年以后,当你们年事已高,过着富有、安稳的生活,你们能在良心的驱使下忏悔自己所干过的事情吗?你们也许会说,你们才不会干这种肮脏的勾当呢。可是,你们会忏悔吗?”
人们站起来,仨仨俩俩,默默地走出了房间。布朗神父也默默地回到忧郁的马恩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