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脂粉能掩饰许多,但是那种浑身散发出来的疲态却是怎么都盖不住。楚岫云了解庭芳,知道她精于世故、看人毒辣,更知道她问的是什么。轻描淡写的笑嗔一句:“老了是吧?也不看看咱们多久没见!女人过了三十,老起来快的都不敢照镜子,等你到了我的岁数就知道了。”对刘永年死心之事没必要说,说了也没意思,白叫人笑话。她是有些后悔当日在东湖的选择,若当时下定决心跟着庭芳,即便徐景昌讨厌她些,也不至于落入刘永丰手里,差点丢了小命,也丢了二十来年的感情。身伤好治,心痛难平。
庭芳料着发生了什么,然楚岫云不愿说,她便不再问,转而笑指豆子:“走在路上不长眼,可是我救下来的,妈妈欠我个人情。”
楚岫云撇嘴:“你欠我多少人情还没还呢!”
庭芳道:“妈妈小气!”
楚岫云瞥了死死拽着庭芳裙子的豆子,叹了口气道:“罢了,欠谁也不敢欠你的。既是你救了她,我不问怎么救的,也不要了,送你了。”
豆子眼睛里蹦出狂喜,期盼的看着庭芳。庭芳一时语塞,她没带丫头就是怕被拖累,好端端的又塞给她一个!尼玛楚岫云你个老鸨不要这么圣母好吗?你这么圣母很不敬业好吗!深吸一口气,到底不忍把豆子燃起的希望踩灭,冷然道:“跟着我,随时可能丢小命,你愿跟么?”
豆子忙不迭的点头。
楚岫云没好气的道:“矫情!”呆在青楼,谁不是一样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她还差点死刘永丰手上呢。
庭芳被一代圣母闹的没了脾气,认命的抓起豆子的腰带往上一提,豆子稳稳落在她身前。
楚岫云与门口的龟公同时惊呆,好大力气!你是姑娘家么?
庭芳冲楚岫云笑笑:“我走了,妈妈保重!待日后得闲了来看你。”
楚岫云木着脸:“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还是再别见面的好。”
庭芳不以为意,她将要把整个江南做囊中物,总是能见的。不管怎样,楚岫云照顾过她。若非好运的落在楚岫云手里,换个人家,只怕早就黄土埋香骨了。正欲起步,又想了想,她下回来还真未必见得着。从腰间扯下个玉佩扔向楚岫云,楚岫云本能的接住,不明所以的看着庭芳。
“如果有一日.你去京城,算是个信物吧。我的东西都有登记造册的,你拿给门房瞧,门房往里报,库房里对着图册就能报到我跟前了。”庭芳笑嘻嘻的道,“万一妈妈落魄了,也可当几两银子使。”
“去你的!”楚岫云恼道,“你才落魄呢!”
庭芳笑笑,楚岫云不算很老,早晚能赶上她废青楼的一日,总得给她留个后路。一辈子在青楼里,学的只有讨好男人的本事,放出去分分钟饿死。楚岫云的积蓄和人脉,混到京城不难。到时候拿着玉佩找到地头,庭芳自安排她养老,也算相识一场。
楚岫云赌气道:“死了都不去寻你!哼!”
君子墨在一旁忍笑忍的辛苦,这老鸨倒像邻家的大妈,一点老鸨气都没有。
庭芳也笑着挥挥手,带着豆子走了。
逛了一日,庭芳对淮扬有了大致的认识,回到临时居所便开始奋笔疾书,把将要与刘永年谈判的提纲书写出来。书写是极好的整理思路的方式,明日不可能带着纸去谈话,但至少可以背一背纲要,即使有遗漏,也在可控的范围内。
今日庭芳一身短打软甲出门,骑在马上很是威风,豆子十分不惯。她印象里的庭芳是娇柔妩媚的,是爱挑剔爱撒娇的。晚间的饭食很不精致,两个馒头陪着一荤一素一汤,庭芳却吃的很香。遥想往日,那鹌鹑肉略炖柴了一点儿,她就能撂筷子不肯吃饭,非得厨房重新整治了一桌好菜,并赔无数好话才能哄的她重拿筷子。会芳楼上上下下都知道,苏姑娘的衣裳饭食最为苛刻,凡是送到她屋里的,管事的人恨不能来来回回查个两三遍,生怕吃了挂落。但她对事不对人,上回惹恼了她,下回别惹,她也就忘了。总的来说只要东西不糊弄,还是很好相处的,至少她不打不骂。当然,气的她不肯吃东西,楚岫云自是要罚办事不利的人,那就算不得苏姑娘的锅了。
如今看庭芳大口啃着馒头,豆子不禁问道:“姑娘,外头的日子苦吗?”
庭芳反问:“吃不惯这个?出门在外忍忍,回了南昌就好了。”
豆子摇头:“我们丫头的饭食也就如此,只是姑娘你……”
庭芳笑笑:“你姑娘我已超凡脱俗,不为琐事烦扰了。”
君子墨翻个白眼:“能直说这里的厨子差吗?”
庭芳道:“你会下厨吗?”
君子墨斩钉截铁的道:“会!我做的你吃吗?”
庭芳也斩钉截铁的道:“不吃!”比她做饭还难吃的人类也是够了!
君子墨仰天长叹:“明儿我要装你家亲戚,我不要装仆妇,我要上桌!闻名遐迩的淮扬菜,我定要尝尝滋味!”
原是打算今日去吃的,还没赶上就遇见了豆子,这一耽搁就误了饭点,君子墨只好狂吃了一通小吃,到底没吃着大酒楼的淮扬菜,深恨之。
庭芳道:“你说你是我家亲戚,算哪门子?姓陈?”
君子墨道:“行啊,就说我是陈布政使家的远房亲戚,死了男人来投的。算你表姐!”
豆子显然不适应如此气氛,她迄今为止都不知道庭芳的身份,会芳楼里的人都只当她跟着那俊俏的徐公子私奔了,没追回来。庭芳作为传说在会芳楼里流传,但青楼的生命流逝的太快,略知真.相的老人儿一个个或死去或被赎身,剩下懵懵懂懂的人都说不明白,无法把昔日的苏姑娘和震惊天下的异姓郡主联系在一起。压着一肚子疑问吃了饭,君子墨回房,豆子茫然无措的站在屋内,不知何去何从。
庭芳道:“隔壁有间空屋,你一个人敢睡就去隔壁;害怕便睡榻上,就是窄了些,不好翻身。”
豆子道:“我可以睡地平上,伺候姑娘。”地平,是拔步床的踏脚的地方,放下幔帐,睡着不冷,但那个地方有点折辱人。豆子是丫头,她睡地平是常态,也不觉得委屈。
庭芳道:“不必了。”
豆子忍着泪意道:“姑娘,我没染病的,我很干净的,你信我。”
“我往日就不用人守夜。”庭芳缓和气氛的说笑了一句,“几年不见,你就把我忘了!”
豆子忙摆手:“我没忘,只是出门在外不方便,我……我……”说着低下声音去,不知说什么了。揉着衣角,生怕自己无用,被庭芳卖了。
庭芳看豆子吓的直抖,心软如泥。身世飘零惶惶不可终日的小女孩儿,太值得人同情。庭芳伸手揉着豆子的头,温言安抚道:“你去睡吧,明日早起伺候我梳头,我一直弄不来头发。”
豆子的眼睛亮了亮,她梳的好发髻,只要庭芳能用她,她就有活路了。
庭芳笑着捏了捏豆子的脸:“还同以前一般傻,也不知你怎么在会芳楼混下来的。”
豆子哽咽道:“在会芳楼,要什么聪明呢。”能脱衣服不就好了么!
庭芳道:“在我身边就要聪明了。跟着我的人都厚道,我明日嘱咐一句,只说你是我半路捡的丫头。你也别说漏了嘴,只说死了男人,是个寡妇。我倒是不在意,然世间对女子苛责,有些事能避则避,明白?”豆子的性子担不得大用,回南昌就把她正经嫁了,也算有个着落。庭芳甚至有意识的对豆子好些,或真有积德,老天一报还一报,让她的小七也能遇着条生路。庭芳哪怕是穿越了,都不大肯信神神鬼鬼。到此刻却是指望着举头三尺有神明,好歹看在她为了家国天下劳心劳力的份上开点恩。只要路不太绝,她是信庭芜能挣出来的,那孩子从来不是善茬儿。
豆子点点头,眼泪不住的落,双膝一软跪伏在地,扑在庭芳的腿上道:“姑娘……”
庭芳拉起豆子:“行吧,睡了,我明日去见刘永年,你别跟着去,看家吧。”
豆子嗯了一声,犹豫了好久,才道:“姑娘,他……对你好么?”
庭芳不大确定的问:“你说徐景昌?”
豆子点头。
庭芳笑道:“我儿子徐清都一岁了。”
“啊?”豆子登时笑开了花,“是儿子?长子吗?”
庭芳道:“你看我这样子像连生了两胎的模样?”
豆子低声问:“他……没有旁的人?”
庭芳纯逗着豆子玩,希望缓解她的紧张情绪,故意竖着眉毛道:“他敢!打断他的腿!”
豆子噗嗤笑出声来。
庭芳道:“好了好了,总算高兴了。”
豆子方知庭芳是在哄她,心下一暖,有多少年没有人把她当孩子一般的哄呢?庭芳的眼神很柔和,不像几年前在会芳楼刁钻的花魁,更像模糊的记忆中的母亲。豆子心下一松,忽就有些想任性。心中的想法脱口而出:“姑娘,我不嫁人,伺候你一辈子好不好?”
庭芳有些惊讶,古代女子不肯嫁人的极少,直到后世在许多人心里,没有男人就没有主心骨。随即又想明白了,豆子只怕是心理阴影。顺手喂了一记定心丸:“可以,只将来别看着姐妹们嫁的好眼红。”说毕又眨眨眼道,“眼红了也没关系,我再替你寻个好的。要生的好、脾气好、家中有宅、腹内有书的!怎样?”
豆子听到此话,幸福感瞬间炸裂。不为那择偶条件,而为庭芳愿意逗她。只此一生遇见你,便是皇帝也不换!
次日一早,睡在塌上的豆子被房中的动静惊醒。看了眼刻漏,恰是辰时初刻。这是庭芳被揪起来训练的时间,隔壁君子墨的动静与院子里兵丁们的预备训练的声音传入房中。豆子不免有些紧张。
在古代,*观念这种事是不存在的,至多是地位低的人去见地位高的人需要通传以示尊敬,当然也与身处高位的人通常日理万机有关,他们要见的人太多,没有通传的排队制度,家里就是天天开大会了。此刻庭芳又无旁的客人,君子墨算半拉自己人,直接就推门进来吆喝道:“郡主你太磨蹭了!”
庭芳忽就觉得回到了高中宿舍被同学们催着上早自习的日子。想想年纪,嘿,还真对的上。两个搁后世勉强还能称祖国花朵的人,一个当妈一个守寡,真魔幻。庭芳快速拢起头发换上短打,跟着君子墨一溜烟的出门了。豆子怔了半晌,才记起庭芳说过的看家的话,心下稍定,做回了丫头的本行。先把屋子收拾整齐,再出得门去,沿着院子一路问到厨房,打了热水回来后,坐在房中发呆。这就脱离了噩梦般的会芳楼了?真的这么简单么?豆子也知道,纵观淮扬青楼,会芳楼无疑是最好过的,可她依旧想逃离。日日夜夜的想,待到真的离开,又有些恍然,毕竟在那处生活了十来年,占了这辈子的一多半。
豆子的卖.身契楚岫云没给,因为没必要。淮扬的青楼每日都在死人,少个把丫头都不算事。庭芳作为一方诸侯,给豆子一个身份太简单,楚岫云也就懒的麻烦。却是给豆子留下了不安。
苦苦等待,直到午时,庭芳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回房。推开门,扭头对隔壁的君子墨扯着嗓子喊:“我要洗澡,打水!”
君子墨怪叫:“我累死了,你自己不会打?”
庭芳炸毛:“我们俩谁是郡主啊?你有没有一点臣下的自觉?”
君子墨果断的道:“没有!”
庭芳气结,她刚被王虎往死里虐,力气本不如君子墨,课业还比君子墨沉重,恨不能用爬的回来,哪里还有力道拎水桶?庭芳沉痛的想,师兄我想你!满心满肺的想你!
豆子从惊讶中回过神,急急迎上前道:“姑娘,我去打水。”
庭芳实在脱力,瘫在罗汉床.上问:“你能抬动么?抬不动去隔壁喊那怪力女金刚,横竖她力气大,不使白不使!”
统共木板间出来的墙,隔音基本等于没有。君子墨隔墙道:“偏你那多讲究,累了睡一觉,醒来再洗澡不就结了。”
庭芳:“……”无法逾越的阶级鸿沟,庭芳决定不搭理君子墨。再看向豆子时,发现她早就出门了。
不多时豆子抬了水进来,做丫头的抬水是基本功。木桶很沉重,满满一桶热水寻常的姑娘都是提不动的,可经年的训练,使得粗使的丫头们都有把子好力气。豆子生的寻常,不然不会一直做丫头。但在青楼,生的寻常才最倒霉,丫头也是可以卖的。等于豆子打两份工赚一分钱,还是低收入的那种。生存压力面前,打水就不值一提了。
沉重的桶被提起,将接近滚开的水倒入.浴桶中。豆子麻利的拎着空桶,转身跑向井边,打凉水来兑。一个浴桶约要四桶水,豆子就要跑四趟。繁重的体力劳动是此时的常态,亦是豆子的全部立身之本。在底层娇俏的女孩儿是活不长的,只能有用再有用,方有一线生机。
庭芳累的半死,爬进浴桶洗澡。豆子绕到身后,轻柔的替庭芳拆着头发。昔日就是主仆,许多习惯彼此都知,一路上都必须自己照顾自己的庭芳难得的放松闭眼,享受着难得的清闲。下午面见刘永年,她还有一点时间睡个午觉。怪道后世有人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成大事者,旁的不论,精力不济就可出局。
庭芳抓紧时间休息,不过睡了半个多小时,就急急起来梳妆。君子墨自己会打扮,她冒充的又是远房亲戚,这种身份亦主亦奴,名义上说着是主家,实际上干的都是奴仆的活儿。就如君子墨的伯母邹氏,说破天了也就是个雇工。固她只要稍微装扮即可。庭芳则不同,她的头发梳起来无比繁琐,一直以来也没学会,在松江时一律省事的带那华丽无比的冠。此刻有了豆子,倒是能梳一些精巧的发髻了。
留了豆子看家,庭芳带着二十来人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往约定的地方而去。刘永年包下了一座精致的酒楼,让庭芳看到他的诚意。自古江南女子擅缫丝纺纱,女人顶门立户的便比旁处多。因此能同时招待女客和男客的酒楼应运而生。毕竟对着女掌柜,总不好去秦楼楚馆,亦不好多喝酒,便只在菜式与布局上下功夫了。
刘永年兄弟倚在二楼往下看着来往人群,不多时庭芳一行人就出现在了视野。刘永年哂笑:“她竟是骑马而来。”
刘永丰仔细看去,只见庭芳的金镶宝石的花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却是牢牢固定在发髻上,不似时下女眷坠着叮叮当当的流苏。身上的衣裳看得出是昂贵的云锦,裁出了骑装的式样,干净利落,偏偏更显妩媚风流。近两年的历练,气度更胜往昔。刘永丰不得不叹:“漂亮!”
庭芳感觉有人在瞧自己,顺着视线望过去,恰与刘永年打了个照面。微微颔首示意,不疾不徐的策马停在酒楼门口,帅气下马,大踏步上楼。
刘永年起身相迎,爽朗笑道:“郡主英姿飒爽,远远就能叫人瞧见,当真耀眼!”
庭芳一挑眉,口中叫着郡主,却不见正经礼仪,可见真当自己是一方诸侯了。
刘永年此刻绝无可能向庭芳叩首,只装作久别重逢的老友模样。庭芳也不客套,捡了上.位坐了。甫一见面,二人就不动声色的较量了一番,谁都不让谁。
刘永丰登时尴尬,往日见了庭芳都要见礼,刘永年带头不过作揖,他是跟着作揖还是跟往常一样磕头?磕头落了自家与刘永年的脸面,作揖实有些狂妄——刘家并没真的造反,而庭芳乃朝廷实打实册封的郡主。刘永丰只觉的一股气卡在胸口不上不下,最终含混的弯腰拱手混了过去。
双方都带了不少随从,把他们安排在楼下大厅,楼上只余刘永年兄弟与庭芳君子墨王虎五人。王虎丝毫不懂经济,刘永年只瞧一眼便知是护卫,倒是对君子墨摸不清来路。不过一个女眷,刘永年兄弟也不放在眼里。有庭芳一个妖孽,难道个个女人都妖孽不成?招手唤来跑堂的,吩咐道:“说说你们店里拿手的菜式。”
跑堂的顺口溜一般报了许多。刘永年客气的让了让:“不知郡主喜欢什么?”
淮扬菜中最声名远播的便是狮子头,此外还有松鼠桂鱼、蟹黄豆腐等赫赫威名传遍大江南北的名菜。庭芳好赖在淮扬住了三年,菜名随口就来。待庭芳点完,刘永年又补充了几道,才把跑堂的打发了。
不多时,琳琅满目的菜肴摆了满桌,刘永年执壶,替庭芳倒了杯青梅酒,笑道:“江西的桑葚酒我家女眷都说吃着好,郡主尝尝我们的酒酿的如何?”
青梅酒以黄酒为底,度数不高,但庭芳不爱饮酒,不过略抿了一口,点头道:“很是醇厚。”
刘永年知她脾性,再则一个女子行走在外,痛饮美酒,刘永年也不用同此等傻大姐做生意了,一准亏本。二人的恩怨纠葛说不清,自是得先寒暄几句。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君子墨吃的大大满足后,店家又换了点心与清茶,方是谈话时间。
见庭芳吃的不多,刘永年笑道:“郡主似不大喜淮扬菜。”
庭芳爽快的道:“我爱吃咸辣,江西菜倒合口味。”
刘永年道:“怪道去了江西就不肯动弹,原来是叫好酒好菜绊住了腿。”
庭芳但笑不语。
刘永年道:“郡主信中所言,愿把江西的丝绸尽数卖与我,可是当真?”
庭芳道:“总要给江西留点子,不然倒要江西的富户往江南买绸子,岂不说我们办事不利?”
刘永年呵呵笑道:“自然,那上好的松江棉布,亦不能只给了郡主。”
庭芳道:“松江棉布我要的不多。江西才缓过劲儿,不瞒你说,绸子还是少了些,同你换不来多少松江布,倒是贵地的粗布比别处好不少,刘大官人拿点子不值钱的粗布与我,可行否?”
刘永年心中一凛,问道:“绸子兑粗布,能以一当十,不知郡主要那多粗布作甚?”
庭芳心道:军需啊!告诉你就傻了!遂故作惆怅的道:“江西穷,百姓穿的麻布不御寒,偏偏一场洪水,女眷死伤无数,织布的少的可怜。眼看就要入冬,不若贩些粗布回江西,虽是利薄,赚头却不少。”
刘永年半点不信:“直接卖绸子,岂不更省事?”
庭芳笑嘻嘻的道:“长江那么大的浪,不用粗布压船舱,谁敢回去呀?用石头压船,还不如粗布呢,赚两茬钱岂不美妙?刘大官人说是也不是?”
刘永年笑笑不答话,却是问道:“区区布匹、土产也招的郡主来淮扬,我心有些不安。生意好说,却是旁的想听郡主指教。”
庭芳微笑:“何处须得我来指教?”
刘永年露出个不怀好意的表情,直直问道:“同郡主打听个人儿。”
庭芳看向刘永年。
刘永年老神在在的道:“近来韩湘王的身体如何,郡主知道么?”
庭芳的脸色微沉,刘永年问的不是韩广兴的身体,而是在嘲弄江西的局势。江南是比江西好太多的地方,拥有数个出海口,内陆打成猪脑袋他们都可以凭借出口或走私疯狂赚钱。明朝的东林党豪富,就跟走私有巨大的关系。反观江西,所能依靠的只有长江,而长江沿线数省,各个情况不同,尤其复杂,否则庭芳也不会打着控制长江的主意了。不是她野心大,实在是给逼的没办法。如果不是太子的昏招,迫使她们放弃东湖,北伐会轻松的多的多。
当然不是说江西全无好处,于庭芳夫妻而言,江西一个内陆省份,固然不好北伐,却也不好侵犯。局势依旧,即便福王篡位失败,凭借着江西全境的实力,朝廷都只能捏着鼻子继续认她个郡主,这又是区区一个东湖港不能比拟的优势了。
刘永年几乎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一个半省的控制力加出海口,是庭芳想要而不得的。所以刘永年有嚣张的资本,有愚弄庭芳的闲情。庭芳有些庆幸,她亲自来了,至少能见到刘永年,至少有谈生意的机会。否则换了钱良功,只怕是晾到底的结局。形势比人强,庭芳只能忍,就如当初刘永年在东湖受辱一样,商场上不是挥洒傲骨的地方,能屈能伸是最基本的素养。
刘永年似笑非笑的看着庭芳,却没料到庭芳即刻转了颜色,笑道:“韩湘王身子骨尚可,就是心眼太好了些。”
刘永年愣了愣。
庭芳面露得色:“刘大官人可是不知,他前日送了我们好有几千人的兵丁,我们都收的不好意思,想请他喝酒,他又不肯。如今世道越发好了,如韩湘王同刘大官人这等好人,当真难得一见。”毫不留情的回刺了一句,顺便亮了亮结实的肌肉,以镇刘永年。商业谈判,太硬了不行,太软了更不行。总的来说便是态度要端正,底线不能丢。如果说商业上君子墨等人梗着脖子再说淮扬不好,都是不得不承认其底蕴非新建的南昌可比;但要说军事实力,就跟积累无关了。破坏比建设艰难,所以训练精兵比构建繁华要容易的多的多。
刘永年固然经济实力雄厚,可江南人软糯的性子,上了战场就很不够看。同时刘永年名不正言不顺,外族入侵时,江南人或能为了守卫家乡殊死搏斗、全民皆兵,甚至像清朝入关时那样搞自杀袭击。但能被刘永年驱使的,永远只有唯利是图之辈。燕朝立国一百多年,百姓的历史观不会超过三代,能记住爷爷名字的都不多,知道太爷爷是哪个的更少。于百姓而言,他们生是燕朝的人,死是燕朝的鬼,真打起来,燕朝仪宾的军队一入江南,就能衬托的刘永年是反贼。所以任何时候打仗都要有个能入眼的政治理由,就算是九一八事变,也得死两个日本兵才行。否则将军无法有效煽动士兵,军心一乱,还打个毛线球!
两厢夹击之下,刘永年的人真是弱的不够看。当然,庭芳也不会贸贸然打江苏,首先是打仗要钱,其次则是刘永年是地头蛇。庭芳不想要一个破败的江苏,她想要大好河山,想要安居乐业,最想的是在国土的角角落落看得到广场舞大妈叉腰抢地盘,那是真正的安逸和乐,那是庭芳梦里都想回去的家乡。她已不能回去,所以一定要把他乡变故乡。能用经济解决的,永远不要用武力解决,武力最好是威慑,是最后的无奈之举。
刘永年无法判断徐景昌的实力,他在军事上无长才,不如庭芳夫妻齐心。打着哈哈道:“原来你们是老交情!”
庭芳笑道:“正是了。”又道,“我今儿还要告个状来。刘大官人可知水匪蒋赫?”
刘永年道:“略知一二。”
庭芳叹道:“原是同你们签了契约,今冬卖鸭子的,哪知他跑去养殖场一顿乱抢,踩死的倒比抢走的多。恼的我使人追出了几十里水路,愣是叫他跑了。下回刘大官人见着他,定要报与我知道,看我不打断他的狗腿!”
刘永丰:“……”不要把战争说的好似邻居吵架好么!
刘永年也是有些接不上话,心中生出一丝恼意,大意了!他对江西的了解太少,竟是无法拿捏庭芳的弱处。单做生意固然好,然而刘永年又不是傻.子,既然各自圈了地盘,难道就不想大一统?既然要大一统,早晚有一战。刘永年实是有些不想卖棉布棉花的,但江西的丝绸又太诱人。江西再穷,一个省的丝绸产量也是蔚为可观。丝绸在洋人处从来供不应求,有多少他们吞多少,何况富庶的江南恨不得连小家碧玉都要穿绸,刘永年空守着市场供不上货,白看着商机拿不到钱,自然是心中冒火。
想了一回,把话题拐回来道:“如今江南养蚕的多,种棉的少,就怕郡主想要的粗布我没有那么多。”
庭芳道:“安徽种棉的就多了,刘大官人往安徽收了来,一总卖给我可好?就当六姑父疼疼我,省的我来往奔波,晒黑了叫夫君嫌弃。”
又叫回六姑父了!刘永丰自问脸皮厚如城墙,今日实实在在败给了庭芳,心服口服!刘永年也是一副妈的这女人当真不要脸的神情。在一旁默默旁听的君子墨更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心道她当初要能如此厚颜无耻,恐怕就不用吃本家那么大的亏了。至于王虎,早已被期间乱七八糟的事绕晕了头,深深觉得还是打仗简单,他脑子不好使,就别掺和进奸商的狼狈为奸里去了。
刘永年想了一回道:“闻的你不独想要粗布,还想要精粮,莫不是江西不种?”
庭芳理所当然的道:“粗粮可喂猪,卖猪肉比卖粮食赚。种了粗粮可不是没地方种稻谷?再说江南的稻米好吃,江西的没那么香甜,我吃不惯。”
半真半假的话,刘永年也懒的判断,调侃道:“你倒挑嘴,江苏一年统共也不产多少精粮,瞧着郡主倒是不为赚钱,单为口粮了。”
庭芳一脸被你看穿的表情,爽快承认道:“姑父是知道我的,挑嘴挑衣裳,在那穷乡僻壤的地界儿,可坑死我了。”
越叫越亲密了还!刘永年没搭理庭芳的称呼,这女人往日叫他爹都不打一个磕绊,姑父算个屁!刘永年之前已知庭芳想卖猪肉卖鸭子,他兴趣不大,于是道:“郡主想过卖瓷器么?”
景德镇瓷器是江西的经济命脉,徐家还有自己的船队与洋人交易,让出了丝绸犹嫌不足,居然打起了瓷器的主意。刘永年的脸皮很是□□嘛!庭芳犯不着生气,淡定的道:“瓷器你说晚了,早叫房家二哥哥截了去。我横竖是烧窑的,卖给谁都是卖,只做生意总要讲究个先来后到,不若姑父同二哥哥谈去?横竖是自家亲戚,坐下来聊聊也未尝不可。”
这是明确的拒绝,房知德乃徐景昌的嫡系,已脱离房家良久。但只要占了个房字,明面上就不好撕破脸。有了庞大的船队,房知远亦不好摆兄长的谱儿。什么礼义廉耻兄友弟恭都是假的,尊卑之事,要么看谁钱多,要么看谁拳狠。对着只有兄长空架子的房知远,房知德有无数种方式让他生不如死。刘永年暗自瞥了刘永丰一眼,再不对付,如今不也乖乖的做跟班了么?但刘永年还是想要瓷器,便道:“横竖山间尽是高岭土,郡主何不多烧些,匀我一半。旁的只要郡主想要,不拘江苏有没有,我都替郡主弄了来。”
庭芳使了个拖延计,道:“法子我正在弄,想改良一下窑,看成品率能否提高。若能提高咱们在谈,现说那空口白话也无意思。咱们都踏实一点,认识这么许多年,又是亲戚,就别同外人似的你来我往的搭台子唱戏吧。”
这番话说的漂亮,好似二者关系多亲密,与外头妖.艳的贱货有多不同一般。刘永年却不会被糊弄过去,略显强硬的逼.迫道:“去外省收棉布诸多不便,鸡鸭鹅猪太琐碎,我也不想插手,便是接过来也是给族里没营生的人一口饭吃。既然郡主说不谈虚的,我恭敬不如从命,实话实说。我只想要丝绸与瓷器,旁的都不想要。郡主若乐意,什么鸡鸭的权做添头,我一文不赚。郡主若不乐意,那便也无须多谈了。”
庭芳眼神凝了凝,刘永年狮子大开口,摆明了讹诈!瓷器至于江西,是一切经济繁荣的基石,是一头巨大的现金奶牛,哺育着江西的每一寸土地。用农业支撑工业是残酷的,用商业维持工业就好太多。丝绸已是无可奈何之下的让利,瓷器万不能丢。
双方僵持不下,良久,庭芳低声道:“瓷器不行,我不能失信于人。”悄悄换了称呼道,“不知刘大官人对玻璃有兴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