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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4章

陈凤宁的信件里自然加了很多料,文人笔法多有夸张,他说的再客观,没有亲眼见识过南昌如何一点点从废墟中富饶,是很难判断庭芳的实力的。陈凤宁最怕的也是此点,福王的支持加庭芳的手段,至少能弄的他狼狈不堪。而京中官员的心思,就更简单直白。谁都想摘果子,如果能自己摘得庭芳种下的鲜美果实,再好不过。稍作暗示,京中的官员们就会想方设法的排挤庭芳。最好,庭芳作为福王的佞幸存在,像小时候一样专管做玩具娱乐,夫妻两个都不要插手朝堂。没有这二位以及他们庞大的利益团体,皇帝不过是没牙的老虎,任由大家摆.弄。

如此秘而不宣的想法,在文官中默契的存在着。定律一般的事实,无需说出来丢人现眼露了行迹。那清君侧或为天下苍生之语,更似文官们的黑话。打着哑谜,落个彼此心知肚明。

汤玉泽同严鸿信打了招呼后,又见了几位熟人。这日,兵部武选司郎中董阳平面见福王。武选司掌考武官的品级、选授、升调、功赏之事,考查各地之险要,分别建置营汛等事,但其在本朝是文官。因福王对兵权看的重,常招他来说话。

董阳平却同汤玉泽等人抱着同样心思,他还更有一层顾虑。武将原是说不上话的,武将升迁得寻兵部的人情。但徐景昌横空出世就不同了。朝堂上职位固然要紧,然最要紧的是圣宠。殊不见那么多太监对着百官呼来喝去?而素日里嚣张的文官只好夹着尾巴做人,不敢很得罪了他们。无它,盖因“天子近臣”四个字。有军功又有才华的徐景昌,比太监可恐怖多了。待他回京,武将有了主心骨,还有他兵部郎中什么事儿?再则,他也不想同一贯看不起的武将低头。天然的利益相悖,自然能生出无数花花肠子。

福王问过些许调度事宜,得知昌平镇已故总兵的空缺由赵总兵一系的人补上,心情十分不错。董阳平杂七杂八的扯了一堆,忽然话锋一转,道:“臣有些讨人嫌的话憋在心里很久了,说了被人记恨,不说心里又过不得。思来想去,臣不敢只顾自家名声脸面,该说的话不说,便是不忠了。”

福王听了笑道:“何须说的这般严重?我有甚做的不妥当的地方,你只管明说。可别同我绕弯子掉书袋,我自幼贪玩荒废了功课,你们都是知道的,然再不懂事儿,不因言废人总归读过。你有话直说。”

董阳平暗道,福王果真越发老练,往日再不肯说这些套话的。敛了心神,道:“臣之江西大开商路,红红火火,此乃好事。可两地来往不便,臣听说许多事物都由徐仪宾决断,不曾回报殿下。固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长此以往,终究失了礼数。眼下的确顾不得那么许多,只君子防未然,有些规矩还是做在头里的好。不然,便是仪宾恪守臣节,他手底下难免生出些不懂事的人来。到时候逼的仪宾手刃亲信,就不美了。”

董阳平一段话里夹了三四成意思,考虑到福王是真的理解不了那些个弯弯绕绕,特特直言。不提徐景昌是否有歪心,好似一门心思替他打算,省的他将来吃亏,端的是情深意切的同僚之情。

福王却是没听出来,笑道:“我素来不爱那些条条框框,也信他治军有方,董侍郎多虑了。”

董阳平摇头道:“殿下,您是君,不可随性而为。”

福王最烦规矩,却也知道要想当皇帝,头一条就得克制。帝王的任性他见识过了,也吃了极大的亏。现想来若非圣上胡闹,皇后也未必就去的那样早。一步错步步错,固他在想篡位之初,就暗自发誓,不可任性!不敢说做一代明君,至少别似父皇那般昏庸。因此虽不高兴,面上也不露出来。

董阳平亦是老官僚,深知往福王跟前直说徐景昌有二心,当场就得被福王砍了,不独为了情谊,还有规矩!前方打仗后方拆台,福王不砍了那弄鬼的,手底下立刻就乱。他得让福王与徐景昌自己翻脸。因此切入点是要求徐景昌事事汇报。可在前头办实事的人,哪里做的到?时局变化万千,待得一来一回的请示,早完蛋了。可这边劝动了福王要汇报,那边因各种缘由做不到,一次两次还好,十次八次看在幼年情谊上勉强认了,一百次两百次呢?他们有陈凤宁那条线,庭芳做了什么报上来了,做了什么没报上来一清二楚。

他们只要如实汇报,一句坏话都不讲,福王自家就能疑惑。还有哪个比没真管过事、养在深闺里的福王更好糊弄?文官爽快的倒戈,难道是看到了福王有什么惊天伟岸之才?并不。除了最先因身份不得不站福王的严鸿信,余者里头大半都是看中了福王单纯。就好比东汉唐末喜立幼主一样,不是随便哪个幼主都能长大,更不是随便哪个幼主都能反抗。张居正活着的时候太风光,死后鞭尸算不得善终,可万历终究只敢鞭尸,没敢鞭人。朝中诸位,谁没有野心?从读书识字那一日起,到千军万马里杀出一条血路,几十年的悬梁刺股集萤映雪,没有野心的支撑,是坚持不下来的。

看着福王不以为然又想表现礼贤下士的模样,董阳平收住了话头,转而道:“提起江西,臣倒要厚颜说一句,从古至今也没见过东湖郡主那般才学。往日在京中不得见,翌日郡主回京,还请殿下引荐。”

福王牢牢记着昔年皇后教导,庭芳再能干也是为他所用。固董阳平的赞叹,他毫不客气的笑纳了:“我好多年没见她了。”说着比了个高度,“那会儿她才这么高,一转眼孩子都一岁了。清哥儿是个有福的,我那会儿最羡慕她弟弟,什么新鲜玩意儿都有。待来日我必把她抓到家来再原样做一套给孩子玩,到时候你来见她,才知道她有多少鬼点子呢。”

董阳平笑道:“那可不能带孙子来,不然就走不动腿了。”说着,又道,“恕臣直言,殿下说的都是小巧。臣最服的是郡主竟是全才,算学不提,城墙水利没有不会的。竟能改良军火,不怕殿下笑话,前日翻档案,才知定装弹药与□□都是郡主的主意,原先还当是讹传。把臣佩服的不行,我家子孙捆起来有郡主一半儿就好了。”

福王笑道:“她还会写八股呢,我是不大会看,横竖比我强些。”

董阳平故作惊讶:“当真?”说着一脸遗憾,“可惜是女眷,不然如此大才,只怕首辅都不在话下。臣可听说了,江西富庶啊!她若能入朝堂,造那大唐盛世,可不是又传一段唐太宗与魏征君臣相得之佳话?”

福王听的此话有些怪怪的,好似没有庭芳,他就一事无成一般。不过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说是造反,养兵都养不起。想起庭芳数次在信中分说宋朝能分兵权的缘由,知道没钱寸步难行。庭芳甚至苦口婆心的道:“穷山恶水.多刁民,越富越怕死。大家都有口粮了,便是有那花花肠子的,都不肯跟着造反。无人造反,自无需养许多兵,省下的钱财哪怕盖宫殿呢,也比打仗死人强。”一切的前提,都是钱。福王没钱,只得把不爽咽下,自我安慰道:都是给我赚钱,自然多多益善。史书夸耀也不会把我单撇下,说来还是我赚了!

董阳平目的达到,爽快与福王拜别。捧杀亦是杀,捧到福王怀疑徐景昌夫妻功高盖主就可以了。朝堂愿意养功臣,你们去做本行可好?顺便暗自感叹,武后真是好人呐!没有她的前车之鉴,谁又信女人也敢篡位呢?东湖郡主是否敢篡不得而知,但有武后在,吓唬住福王更容易。大概武后也不知后世会如此利用她的威名吧。

朝堂就似一张大网,个人是结子,一个个结子串起来互相牵扯,又各自为政。福王不知道自己已被文官集团伏击。庭瑶是女眷太吃亏,她不可能在福王每次面见朝臣的时候旁听。庭芳初至东湖,仗着徐景昌之妻都得靠自己惊人的手段降服众人,庭瑶一个侄儿媳妇,连上坐的资格都没有。随着福王实力增强,庭瑶不得不被边缘化。福王心里信她都没用,得不道第一手资料,见不到说话的人,就无法做出准确有效的判断。无可奈何之下,福王所依仗的人也从庭瑶转向了朝臣,至少他们能拿去跟圣上与世人证明福王的实力,而庭瑶不能。

对此变化,福王生出了一丝怅然。有些羡慕江西那白手起家干干净净的地界,不会有那么多人无聊的坚守男女大防。董阳平的话让他不舒服,又不知道问题在何处,甚至无法描述。福王深深叹了口气,他到此时才发现,好似离帝王之路越来越远。当初那样爽快的下定决心,实在有些……无知者无畏。

庭芳全然不知京中变故,即便知道了也无可奈何。官员们不喜外放,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只身在外,被人算计进了棺材或许都不知道,甚至会成千古疑案。此时此刻她认真的挑选着布料与首饰。谈判桌上的装饰就如将军的铠甲,未必有多么实用,但一定能鼓舞士气。不独庭芳,随行的君子墨亦是盛装。脂粉厚厚的铺上,显出了君子墨被漆黑掩盖的清秀的脸庞,乍一看与邻家少妇无异。

君子墨有些不惯,别扭的道:“尽数穿戴好得一个时辰,浪费!”

庭芳道:“贵妇日日在家,不寻点事儿做还不闲疯了去。”

君子墨喷笑,又调侃庭芳:“我还当郡主晒不黑,扑了粉才看的出来,还是黑的,只比我白些。”

庭芳此回一个丫头都没带,王虎他们不可能掺和进挑选装饰的环节,都在园子里训练,只好与君子墨闲磕牙。此处正是常年空出院子借与房知德的那掌柜的家,精美的院落,难得带花园。掌柜见庭芳带了全副郡主的排场而来,喜不自禁,日日好酒好菜不断,不独不肯收钱,还仗着地利替庭芳介绍了不少得用的绸缎商。这些散户使来买点子绸缎还行,想谈生意体量就不够,庭芳便也只做大客户,绸缎论箱买。松江乃江南最大的转运中心之一,绸缎较之别处便宜,顺手买了许多,往京中与山东发去。

家中没有真正能主事的人,怕混闹不清,庭芳从来都是按人头分配,谁是这块谁是那块说的分明。待到习惯性把一匹淡绿的杭稠放在一边,落笔写下庭芜二字时,顿时喉咙一堵,险些落下泪来。庭芜至今没有消息,连同被父亲卖了的庭苗姐妹两个生死未知。呆了半晌,才安慰自己道:庭芜素来伶俐,又被她教了许多歪理,即便流落烟花巷,至少能活。想到此处,却是又不由想起自己在会芳楼的日子,想起死去的思思以及枉死的女孩们,打了个寒战。小七,小七,不管怎样,一定要活下来,待到那日,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家里都不会抛弃你不会耻笑你!你定然要记得姐姐的话,没有什么比生命更珍贵,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值钱。千万别害怕,姐姐信你能回家!一定!

布料分不下去了,叶俊德自从流放海南,就杳无音讯生死未知。千里迢迢,叶俊文就死在了流放的路上,别提叶俊德还带着家眷。愈久不见,儿时的记忆就愈发鲜明。庭珊悄悄塞入她手中的荷包,锞子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手上。千里颠沛流离,去往不毛之地,“升官”升到没了讯息,庭芳怎能不惧?所能期盼的,唯有越氏的智慧。死生相随固然感人,但庭芳更希望越氏能够留京。如果她彪悍的二婶居于京中,许多事都不会发生。男主外女主内的世界,她与庭瑶当了男人,家中就得有女主人。没有,便是如此下场。

庭芳怏怏的把布料首饰打包好,君子墨观其颜色,估摸着庭芳想起京中家事,心情不好,悄悄的隐在一旁沉默,替庭芳留出疗伤的空间。明日就要去往淮扬,刘永年到底是什么章程无人知道。一路行来,各处城防都脆弱之极,兵丁们只知讹诈。王虎派了一小队人装成流民冲击城墙,竟然就这么毫发无伤的冲过去了!作为曾为边疆流血流汗的将领,王虎可谓是痛心疾首!直到入了江浙,到底自古繁华之所,还有些气象。无怪乎数次改朝换代,在江南都形成过有效抵御。但换个角度来讲,没有出海口的他们,对于有点难啃的江南又有些郁闷。

忠义之士的尴尬便在于此,看着坏的恼怒,看着好的忧心。长期混乱夹击,不少人会变成神经病。就如清末时的革命党,不知杀了多少清官好官,因为他们的存在会延续清朝的生命,所以哪怕是好人,都该去死。庭芳只得在习武时抽空分说安慰,世间几事不纠结?人间何时无冤案?只能想开点了。

次日一早,庭芳盛装出行,掌柜一家在门口拜别,全副仪仗摆开,引了无数人观看。停留十数日,刘永年早接到了消息,商场上有了利益,自是相逢一笑泯恩仇,倒是有些盼着她去。刘永丰却是另一番心思,他之前与刘永年叫板,仗着便是庭芳的身份。在家族势力争夺中很是抢了不少利益。至庭芳彻底退出东湖,刘永丰登时变成了没钳子的螃蟹,再不敢横行。拿着之前抢夺来的地盘与刘永年重归于好。刘永年降服了他,又防备着他。好容易哥俩的关系渐渐和睦,偏庭芳来了!旧靠山与新靠山的会面让他极为尴尬,心中更有些恨意——好一个废物郡主!是他看错了人!

相比之下,刘永年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曾经端坐上座威胁他的女人,千里水路过来求他,还是个难能一见的大美人,那种滋味实在太爽。胜利者总是宽容,甚至笑对刘永丰吩咐:“你同她最熟,整治个好地方安顿她,到底是郡主,万不可怠慢。”

刘永丰假笑道:“我哪里同她熟?我不过是叔叔,大哥才是爹爹呢。也有当爹的跟叔叔说,你跟我女儿更熟?”

刘永年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大笑着道:“老黄历不提也罢。”

刘永丰知道拍到了刘永年的爽点,再接再厉,说起了庭芳在会芳楼的往事。刘永年不由回忆起当日庭芳的乖巧与后来的强势,砸吧着嘴,早知有后来,理应先下手为强。不知那样多变的美人儿在床.上又是怎生一番风味?如今生了孩子,怕是更丰腴了。性子又变成了哪副模样呢?

一路行船至淮扬,远远的收起了旗帜,只做普通客商打扮。庭芳等人换了衣裳,低调下船。她想先看看淮扬景况,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愣头青一般与刘永年见面一准吃亏。四百多人的队伍很是壮观,不想引人注目,只得分散行动。房知德长期漂泊,各处都有驻点,人虽在广州淘腾更多的珍妮机,手下却早早从别处赶来,替庭芳安排。因人数太多,城中住不下,就在近郊住宿,白日骑马往城中逛去。

一行七八人,王虎与君子墨扮作夫妻,庭芳装成跟着王虎出来见世面的妹子,在城中游荡。淮扬依着京杭大运河,自古繁华到极致。琳琅满目的商品堆满街头,君子墨只觉得眼睛都不够看,叹道:“怪不得郡……大妹妹说南昌不值一提,淮扬尚且如此,京中又是何等气魄?”

庭芳笑道:“嫂嫂有所不知,有些时候京中还未必如淮扬繁华。”此刻的淮扬,好比后世的上海,虽非政治中心,却是妥妥的经济中心。因海运不畅,松江府也是比不上的。得等到国门被强行打开,拥有深水港的松江变成了上海,才能成就世界级的繁华。当然,松江只比不得淮扬,比南昌强上不少。君子墨的感叹,盖因松江的模样尚能想象,淮扬竟如天宫一般,超凡脱俗了。

一行人漫无目的的逛着,庭芳虽在淮扬居住了三年,但关在会芳楼几乎不曾出门。幸而古代城市比起后世的城市都算小的可怜,看看地图差不多就能摸准了。王虎逛了一圈,心中郁郁:“比咱们强。”

随行中一人名唤林康的道:“咱们才多久?他们多久了?过得三五年,定比他们强!”

庭芳点头道:“数代积累,非朝夕之功可超越。”

君子墨道:“细细瞧去,不足之处颇多。”说着指点着街面道,“太窄了,运货不便。”

另一名随行的兵丁江瑞笑道:“出了南昌城,看哪里的路都窄。郡主当日留了那样宽的路,听说不少人笑话呢。现如今知道好处了,车是车,人是人。最妙是本地车与外地车一目了然,极好管理。”南昌本地的车都是走轨道的,车轮与外地的截然不同,外地车辆只好走中间,看着两边畅通无阻的轨道羡慕嫉妒恨,也为本地人多添了一份赶车的营生。数学是最强的统筹学科,后世无数经济学顶级大师与计算机顶级大师都是数学系出身,庭芳一个研究生都没混上的,自然是无法与之比肩的。想但把车辆调度算分明,固然不能一次通过,但在吃亏调整几次,便毫无问题了。

林康道:“车牌号码最绝!乱闯乱撞的,抄了车车牌,就能罚的他哭爹喊娘,不然轨道上还不乱做一团?”

几个人七嘴八舌的说起两城对比,竟似各有优劣。

确实,淮扬的积累非南昌可比,但清爽的街道天下都没有能跟南昌相提并论的。家家户户有自来水的情况下,其整个城市的洁净度亦是全国之最。拥有玻璃生产工艺技术的徐景昌,抽空开始在郊区弄起了玻璃坊,现在烧的不大好,但不妨碍讲究的市民们拿着不规则的半成品摆在家门口,用活水养几尾金鱼,为南昌增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君子墨来到淮扬被繁华震撼,也有无数淮扬的客商被南昌的别致秀丽折服。庭芳嘴角微扬,她终于有机会把真正的现代生活展现出了一角,为现代化进程迈出了一小步。

就在此时,街面突变!一辆马车从前方奔来,然而路中央却有个少女吓的惊呆在当场,她能看到马的眼睛黑如深渊,能看到马的鬃毛随风飞扬。她知道该逃,可是全身无力,惊恐让她连手指都抬不起来。马越来越近,眼泪似断线的珍珠飞落,谁来救救我?救命!喉咙发不出声音,绝望,包裹了全身。我……要死了么?

那一瞬间,不知多少人扼腕一个即将逝去的生命。就在此时,一匹枣红色的健马急行至路中央,千钧一发之际,马上的人俯身抓起少女的腰带往马背一甩,同时控弦,迫使马调转方向,与马车险险擦肩而过!

周围的人全都惊出一身冷汗,马背上被救下的少女无比震惊的看着救她的人:“姑……娘……!?”

君子墨急急策马奔过来,一叠声的问:“有没有受伤?”虽然动作很漂亮,但考虑一下周边人的心情啊混蛋!魂都吓散了!

庭芳摆摆手:“无事!”

王虎也跟了过来,埋怨道:“太危险了!一个不好掉下马来,连小命都送了去!”说毕,又忍不住夸道,“不愧是赵总兵亲教的马术,关键时刻见真章啊!”

庭芳正欲说话,那少女已是挂着两包泪,抱着庭芳大哭起来:“姑娘!姑娘!是你救了我!”

君子墨奇道:“你认识她?”

庭芳没好气的道:“当然认识,不然我冒险作甚?又不是圣母光辉照大地!”

圣母是个外来词儿,霍克玩命的传教,总算让大伙儿知道了些许名词。在场的诸人都对基督教不以为然,听到庭芳的调侃,齐齐笑出声来。

君子墨好奇的问:“这是哪个?”

“豆子。”庭芳拍拍少女的头安抚了受惊的她两句,向众人介绍道,“我原先时在淮扬的丫头。”

众人顿时了然,很明显,豆青和豆芽的名字就是以此延续的。丫头的名字首要是主家好记,固多成套。至于好听不好听,就看主人的心情了。庭芳明显属于实干派,取名也取的相当简单粗暴。君子墨略带同情的看了豆子一眼,好吧,豆子这名字还能听,豆青和豆芽都是什么鬼!?

豆子惊魂未定,抱着庭芳的腰不住颤抖。庭芳无奈的道:“你说你,好端端的大白日里乱窜也就罢了,过马路不看车?作死呢!知道每年多少人死于马蹄之下吗?”

豆子的眼神有些恍惚,抱着庭芳不肯撒手,低低的啜泣着。

方才差点被肇事的马车小跑了一段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个少年郎,慢慢踱步到跟前,冲庭芳拱拱手道:“女侠好身手,替袁某挡了一劫,袁某感激不尽。”

庭芳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道:“街上行人密布,公子行车还是缓慢些好。”又在心里默默添了一笔,回南昌就给马车限速!从道义上讲,撞死了人是极不好的;从利益上来讲,一旦发生车祸就会造成交通堵塞,影响物流继而影响经济。如果天天发生车祸,那生意简直不用做了!庭芳最愿做的便是此等德行与利益双收之事,哪怕很麻烦都要尝试。

庭芳的态度倨傲,令地下站着仰望的公子很是不高兴。他家马车是快了些,可分明是那女子站着不动,走道儿不看车,难道还怪他不曾?

庭芳见他不服,便道:“你又不急着去赶考,车慢些能耽误多少工夫?便是有人不长眼,你能及时刹住,也是积攒阴德的好事。上天都看在眼里呢。”看了看那人的打扮,料的是个读书人,庭芳又道,“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先贤的话,再不会错的。”

那袁公子听得庭芳随口就背《孟子》,不由一惊,时下女孩儿识字的倒有一些,但多半读读《女戒》《烈女传》等女四书,正儿八经读四书五经的极少。庭芳说的一口流利的淮扬话,袁公子搜肠刮肚的寻思,这到底是谁家小姐,竟是文武双全!过了一遍亲友名录,实在想不起来,又作揖道:“听得姑娘一席话,如醍醐灌顶,小生惭愧。小生乃淮扬袁氏子弟,小名守一,字静清,敢问姑娘贵姓?”

庭芳似笑非笑的道:“公子的名字,跟脾性不大相符啊。”袁守一,字静清,取的是庄子中的名篇。大概便是淡定再淡定。庄子比老子更极端,就如孟子比孔子更激进一样。庭芳还是比较喜欢开创者抱着一丝敬畏的画风,顺嘴刺了眼前的小公子一句。

袁守一登时涨红了脸,赌气不再说话了。

庭芳却又问:“你姓袁?可是袁阁老的族人?”

袁守一方才昂首挺胸的道:“小生正是袁阁老之侄孙。”

庭芳促狭的逗了一句:“也就是刘永年的内侄子咯。”

听到刘永年三个字,豆子不由的抖了一下。庭芳十分理解,对会芳楼的人而言,刘永年就是地狱。

袁守一再次涨红了脸,刘永年干的勾当,哪个不知?只是到底没有大张旗鼓,众人强绷着没撕破脸罢了。再则,即便他没有歪心,满身的铜臭味也不被读书人所喜,而刘永年之妻袁氏不过远支,袁守一勉强道:“亦算亲戚吧。”

庭芳点点头,大方的道:“我是叶庭芳。”

袁守一先是一呆,他问的是姓氏,不到熟惯,怎好知女孩儿的闺名?这姑娘竟是大大咧咧的把名字给说了出来,谁家女孩儿啊?这么没家教!可听到名字,觉得有些耳熟,半晌才啊了一声!叶庭芳?叶庭芳!又僵在了当场,东湖郡主,要磕头么?

庭芳笑个不住,没兴趣再调戏书呆,拉了拉缰绳,带着豆子策马远去。把袁守一留在原地继续发呆。

君子墨回头瞥了一眼,笑道:“看呆你了!”

庭芳却是没笑:“袁阁老就是淮扬本地人,刘永年的动静,圣上知道么?”

君子墨道:“袁阁老恐怕没有如此一心为公。只要刘永年不摇旗呐喊,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

庭芳道:“江南人在内阁轮流坐庄,天下财富尽倾江南,旁的地方都不用发展了。”

君子墨摇头:“谋夺富户之财,必遭反咬。”

庭芳道:“开辟旁的路子,总之偌大的天下,只江南富庶,终是不中用。江南……离海太近了。”一旦不幸开战,总得有撤离保存实力的地方。国与国之间的较量,谁又敢说百战百胜?以往威胁来自北边,南北两处繁华,实在不行了南渡亦可延续几百年,延续的王朝是小,保存下的华夏血脉就太重要了。如今敌人在东边,就得往西去。朝廷对西边的控制力太弱,马上就要到石油时代,克拉玛依油田不可轻忽。虽然那天她看不到了,可是版图与前世有巨大不同。清朝再被人吐槽,但她奠定了辽阔的疆域。

燕朝完全继承明朝,没有团结蒙古、没有边疆,国界线仅在九边,内陆城市大同竟算前线。再往前发展,少了一个超大油田的国家是要吃亏的。尤其是后世的华夏,重度依赖石油农业。即便从她开始提出微生物农业的概念,也未必有人承袭。何况她又不是学生物的,知识储备能否说服人都未可知。如此广袤的国土,如此繁盛的人民,少了石油未必挨饿,但想奢侈的过日子会困难许多。朝鲜的举步维艰历历在目,那是庭芳不愿看到的结果。

思考的时间过的飞快,不知不觉,庭芳已带人走到会芳楼门口。大白日里门庭冷落,正打瞌睡的守门龟公迷迷糊糊的听到马蹄声,还当有客。睁开惺忪的双眼,看到庭芳,不由一窒。另一个机灵的龟公撒腿往里头跑,生怕庭芳今天是来报仇的。

庭芳把豆子放下马,道:“回吧,以后走在路上注意看车。”

豆子才收的眼泪又吧嗒吧嗒的往下掉,拽着庭芳的裙子,一脸哀求,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在会芳楼门口,她不能说新来的姑娘不好伺候,更不能说害怕日日承欢的生活。她病的难受,还要被人使出门买东西,才顾不上行来的马车,差点丢了小命。可活着回到会芳楼,跟死了又有多大的区别?众人对庭芳能逃走的羡慕嫉妒恨无从发泄,全倾泻在她身上。酸言酸语不算什么,难熬的是旁的。身上的鞭伤乃客人所致,那种肆意的狂笑让她颤抖,可她的颤抖更能激起客人凌虐的*。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不短的人生,唯有在庭芳身边的三年,能骗自己算个人。浓浓的不舍顺着抓.住庭芳裙子的手蔓延到全身,最终化作一句甜腻的吴侬软语:“姑娘,我想你。”唯一能说的话,唯一能表的情,多余的说了就是死,即便已是生不如死,她依然不想死。

庭芳揉揉豆子的头发,柔声道:“进去吧,受了惊就报给楚妈妈,叫她替你捡药。”

豆子低低的嗯了一声,还是不舍得放手。庭芳笑劝道:“都快站不住了,回去躺躺,楚妈妈素来不苛责人,不会怪你的。然到了晚间,便由不得你和她了。”楚岫云是整个淮扬老鸨界一朵遗世独立的白莲花,老鸨们有多凶残?看看民国那些妓.女的回忆录便知道,凌虐致死是几乎所有人的结局,而刘永年的手段则是所有老鸨的标配。所以解放的时候,妓.女的感激是情真意切的,尤其是把朝鲜战场上珍贵的药品让渡了一部分出来用以救治妓.女的花柳病,可谓是千古不闻之奇事与仁德。

楚岫云自己被虐.待长大,攀上高枝成为老鸨后,没有因此心理变.态,没有因为她手握妓.女的生杀大权而放纵过自己。虽然从来不会想保护哪一个,但她也不欺辱哪一个。遇着受伤的,搭把手请个大夫,能否活就看天看命了,至少她问心无愧。作为一个社会底层挣扎的女性,做到楚岫云的地步,已经可以称之为可歌可敬。再多,那是对伟人的要求,而非对一个同样凄苦并受人摆布的妓.女的要求。

豆子的不肯放手耽误了时间,楚岫云从会芳楼里娉娉婷婷的走来,风情万种的仪态下,掩盖不住已略显老态的肌肤。看到庭芳,欣喜中夹杂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而庭芳却是一愣:“妈妈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