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芳从新撸了下思路,目标很明确,保证商户们的利益。手段则为与长江沿线各路人马谈判。安徽浙江好说,勉强算是朝廷的地盘,如此几个省勾结盘剥商人之事,陈凤宁是行家。不过是派人跟二省布政使商议分成,层层施压,金字塔顶尖把散户的肥肉全拢在自家锅里顿了,因肉太肥容易吃饱,便少割点子肉,图个源源不断。
若说让各省布政使衙门的人如何励精图治,都是难的。并非他们没有理想,都是读着圣人言一路科举上来做的官,初时谁不想先天下之忧而忧,混个文正公带入棺材。然而入了仕途,年轻时的棱角就磨的一干二净。当然也有固守道义的,但那般人决计爬不到正二品的封疆大吏。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做官要么能实现政治抱负,要么能实现满嘴流油。因此圣明天子才可能造就满地君子,当今圣上那小肚鸡肠贪欲狂盛的主儿,手底下也只能是肥肠满脑的蛀虫。庭芳无力改变现状,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反向思维亦然。对一个庞大的利益群体,只能学蚂蚁四处打洞,打松他的结构后,看能否一脚踹塌了他们。第一步,还得狼狈为奸。
事分重要紧急,亦分困难容易。经济发展都是紧急的,自然得先朝容易的下手。理清楚思路,庭芳写了封短信使人送与陈凤宁告之此事,先解决邻省,盘剥少一分是一分。要紧是态度,商户看到了她的诚意,即使没能一口吃成胖子,大伙儿对江西有了信心,许多事便好办了。
共事时间长了,陈凤宁渐渐了解到他的外孙女实乃女中豪杰志向远大。一个女人,最高封爵除了皇后皇妃,便是公主了。庭芳已是郡主,以其夫妻功绩,封个公主倒比封徐景昌为异姓王划算的多。可是看她行事,隐隐察觉她竟是对此等身份不屑一顾。看完信件,陈凤宁知道庭芳不来当面与他谈,一则是事儿简单,二则是定然没空。为了经济绞尽脑汁,陈凤宁不由的联想到了管仲。从王田制,到放开盐铁专营招商引资,再到废商税鼓励经商,完全颠覆了政体结构。历代变革中,如此动作的,不去想也罢了,掰着指头数一数,如雷贯耳的就有管仲、商鞅、王莽、隋炀帝杨广、王安石、张居正。老百姓不大知道的就不提了。看看这些名字,至少都是丞相!陈凤宁默默望天,就不明白他的亲家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孙女。
叶家的孩子们陈凤宁不大熟,然而叶阁老活着的时候,两位幼时好友时常通信,不独说朝政,亦有家常。叶家长孙懦弱,陈家长孙陈谦则极有大哥风范,固两位彼此炫耀的时候,叶阁老除了拿熊孩子陈恭做嘲讽,便只能拿庭芳杠陈谦。当时他还当叶阁老实在后继无人,拿着个有歪才的庭芳找回面子。到今日才知道,娘的这孙女真能完胜陈谦!陈凤宁死活想不明白,叶阁老为何把心力都放在培养孙女上,同样的心力培养男孩儿,便是天资差些也是有效的。女孩儿不能继承政治资本,拿来联姻是不错,偏偏嫁的是徐景昌。陈凤宁揉着额角,恨不能把叶阁老从棺材里摇醒,以解自身之疑惑。
古今往来,有野心的女人不少。武后不提了,公主篡位的,太后垂帘的,都不稀奇。就是没有一个风格如庭芳的!她要是奔着当皇后去,陈凤宁能理解。柴皇后胸怀天下,撺掇着夫君造反,结束了五代十国的动乱,史上无有不赞。可是庭芳分明是奔着丞相去的!她是真不打算篡位,但她是真想做变法!且变的是前无古人之法。宋朝再重商,那也没敢把酿酒放开!宋朝的经济再繁荣,盐铁还是牢牢扣在朝廷手中。但若要说她只管赚钱,那王田制又是怎么回事?陈凤宁现在凶残外孙女手底下混,半点银子不敢伸手,生怕她老人家来个大义灭亲。杀鸡儆猴效果有限,杀猴儆鸡那就精彩了。他才不想做被宰的猴子。钱财积累足够,不贪便不贪吧。可那王田始终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不是没试过旁的路子,不让田产私有对吧?他做生意行不行?趁着福王没登基,庭芳祸害不到山东,先把生意架子搭起来。才试探一句,庭芳已卡死官员不得经商的话头。陈凤宁差点气的一口老血喷出。千里当官首要为了权势,但拿了权势后呢?不是每个人都有政治抱负的好么!当然官员欺上瞒下的法子多了,禁绝是不能的,多少是麻烦,哪有直接拿着土地收租子爽快。
陈凤宁深深叹口气,认命的提笔写信与安徽浙江的同僚。赶上个如此外孙女,简直前世不修。撂挑子福王能弄死他,便是有了从龙之功,福王也不会过于重用陈家,无它,均衡而已。朝堂肥肉只有那么多块,不可能都给了叶氏一系。朝堂不是家产,诸子均分立刻一盘散沙,因老百姓多目光短浅,太重私利。福王若胆敢把叶氏一系分散在角角落落,一帮老于官场的人并他们养出来的孩子,立刻就能抱团蚕食别派势力。因此正常的帝王定然是重用徐景昌,同时重用赵总兵制衡。文官方面,严鸿信本就是江西人,为了安抚江南,袁阁老恐怕有一席之地。论功行赏,叶俊德会调回京城,他的儿子至少有一个入京,孙辈则赏功名。
抬了叶家必定压陈家,然而叶庭芳的功绩不容抹杀,那么绝不可能压着叶家抬陈家。陈凤宁早看透了此点,才懒洋洋的不愿尽全力。他知道,便是他怠工,庭芳也奈何不得,哪怕为了在朝中插钉子,所给的待遇也不会少。反而是拼尽全力,所得与怠工无二,加之将来的政策格局,陈凤宁纯属不敢拆台,而非不想。文武双全之可怖,全然不在于多聪明多有才,而在于她能同时拥有两方思维。换言之,他胆敢暗地里使绊子,庭芳的武将风范能立刻冒出头来,砍了他镇军纪。庭芳没有过分恐吓过陈凤宁,但一个对自己都那么狠的女人,都能相信她的仁慈,陈凤宁早在朝堂斗争中死八百回了。
陈凤宁憋屈的不知何去何从,面上言听计从,私底下想了无数法子。然而他在庭芳眼皮子底下,离中枢又太远,现抬另一队旗帜都不能。苦笑,老叶,我只能对你的孙女儿认命了么?若你在世,见她如此行事,又当如何?天下王田,被损利益者无数,历代变法并其党羽,没几个有好下场。若叶家不曾零落,叶庭芳敢堵上全家族的性命么?圣上啊圣上,你可知你一时昏聩,逼出了个煞神么?
郁闷堵塞着陈凤宁的五脏六腑,无处诉说。不管是老妻还是幕僚,恐怕都看不到庭芳的目标。王安石之后,便是狂如张居正,也只敢启用“祖宗家法”。已经有多少年无人胆大包天?何况还是个女人。只怕他说出来,众人都要耻笑他杞人忧天。庭芳所施展的计策,熟读史书的人尽数能找到影子。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她聪明些罢了。可陈凤宁分明感觉到她有不同,说不上来,却是不会怀疑自己的直觉。
桌上的信件慢慢晾干,陈凤宁把信塞进信封。书房很安静,江西飞速发展,人才紧缺到难以形容的地步,得用的幕僚与属官都异常忙碌。因此陈凤宁除去开会,绝大多数时间只能独处,与过去的前呼后拥形成鲜明的对比。江西地界上,他的权威在丧失,渐渐的移到了庭芳处。如果说一开始祖孙二人只是政见略有不同,到今日已成利益之争。
陈家人几代的积累奋斗,他自己历经艰辛,才得的封疆大吏,轻轻巧巧的落入旁人手中。那个人还不是自己的孩子,陈凤宁心中的愤懑愈积愈重。若说□□还能忍,王田则是决计不能忍了。陈凤宁睁开属于老人的混浊双眼,他可以退,但不能让庭芳真的断绝了子孙的前途与钱途。
江西诸人各怀鬼胎,旧的利益集团覆灭,必然留下空洞,以待填补。这些空缺都掌握在庭芳手里,才使得庭芳门前车水马龙。陈凤宁对庭芳毫无反抗之力,但庭芳亦非无敌。
庭芳是江西的土皇帝,在江西的地界上为所欲为。但将来呢?每一个圣上都想天下王田,可做不到。他害怕的不就是庭芳也许能做到么?
皇权的支持与丞相的手腕二者结合才可实现屠尽天下豪强的王田,若福王不支持庭芳了呢?
磨墨,提笔。陈凤宁又写了一封长信。身处官场,他不可能单打独斗。他在中枢必有势力,最大的靠山叶阁老亡故,但亲朋故旧遍布天下。绕几个弯,总能寻到靠近福王的机会。
拥有兵权与手腕的庭芳,真的不会反么?福王真的一点都不疑惑么?便是福王天真如此,三人成虎,他的目的总会达到。卸磨杀驴才是帝王的心胸。在卸磨杀驴的过程中,他作为缓冲与迷惑,必被重用。一经上位得到了中枢的权利,许多事就不是由人摆布,而是可摆布他人。一举双得!
忽然,陈凤宁轻轻笑了一声,四丫头,你还是太嫩了!
商业与农业最大的区别,便是不可闭门造车。如果命好生在交通枢纽,那是天上掉金元宝;如果命不好落在犄角旮旯,想要发展就得付出很多心血。秋天是丰收的季节,各类粮食、棉花、蚕丝甚至酒都在此间交易。庭芳此刻去谈生意已是有些晚了,幸而今岁也不曾有多少出息,主要为的还是来年。
出差的事儿已经有些久远,上回还是去大同,陈氏替她收拾的行礼。如今有几个能干的丫头,倒无需她操心琐事,现要考虑的是带谁去江苏。水路上有徐家临时组建的队伍和商户自发形成的武装团,水匪不大愿意招惹这种成规模的,投入产出比很不划算,但保不齐就有饿极了或眼瞎的新手,乱拳打死老师傅,没处说理去。因此比起行李,显然人手更加重要。
徐景昌提议道:“君姑娘与你同去,她虽生的有些黑,梳了妇人的发髻,旁人只当你有个脸黑的仆妇。寻常人不大防备妇人,她又机敏,出门在外很是得力。”
翠荣忙道:“郡主,带上我去。”
徐景昌抬手阻止:“不要带丫头。”
翠荣怔了下,庭芳却是听明白了,郑重的点点头。出门在外小心为上,万一有事,身边有丫头,舍了有些不忍,不舍全是累赘。想了想道:“一省卫所那么许多,一日多少有二三十桩事,周毅怕走不开。借个人与我带走,双拳难敌四掌,便是我与子墨乃绝世高人,来二百人累也累死我们了。”
徐景昌道:“自然,还得带上亲卫。我让王虎挑四百骑兵,护送你来回。”
庭芳道:“王虎亲自带队?用不着吧?能指挥四百人即可,不若带上游击将军杜正祥。”
徐景昌道:“四百人不多,不是韩广兴与蒋赫时时有异动,恨不能叫你带上千把号人去。你身份不同,江西的桩桩件件都要你过手,将来或还有天下事需你操劳。我知你必然要走这一趟,许多事旁人无法代劳。”说着伸手抚摸了下庭芳的脸颊,“我更想陪你去,护着你,哪怕有风险,生死相随亦不算惨烈了。”
庭芳嗔道:“哪有你这般不管儿子的父亲。”
徐景昌没有接茬,严肃的道:“我们已不可能一同出门了。你管政务,我管军务,二者合一自是更好,实在不行……”徐景昌深吸一口气,“乱世之中,不吉利的话不是藏着掖着便可混过。咱们俩不能被一锅端了,至少得有一个活着才可保证政令的延续。除了呆在南昌内,我走你留,你走我留,别无选择。”
庭芳点头表示明白,就如帝王御驾亲征绝少带上太子一样,最高指挥得有备选,否则人心惶惶,好事都能办坏,何况刀尖上跳舞之时。徐景昌思虑越发周全,已非吴下阿蒙。庭芳有些难以形容的情绪,她的师兄长大了啊。
“此去淮扬……”徐景昌顿了顿,道,“沿途情景得细细察访。知德全不懂军事,只能看看民政。将来我们北上,借你的眼瞧瞧,到时与我一些高见。”
庭芳道:“我们与江苏必有一战,长江下游得牢牢握在手心,否则你前头出兵,后头被人截了补给线路,顺利也就罢了,途中遇见起义军打得一二月,朝廷可养不起。”
徐景昌道:“也不能把后方留在孤岛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江西便是我们的青山,不到控制长江时,殿下再着急,我们都是不能动的。”
“所以我与刘永年,谈的也就是明年的生意。”庭芳无奈的道,“后年就得打了。”
徐景昌笑道:“不尽然,也不只见刘永年一人。他倒下了,种棉花的依旧种棉花,养蚕桑的依旧养蚕桑,再乱的世道都少不了商贾的踪影,你前日与任先生讨论的想法我看就很好。将来大一统时,顶好的引着百姓各施所长,各地景况不一,所产皆不同。许多东西远处运了来,比本地自产还便宜,商户逐利,四处奔波,所到之处那些个提供衣食住行的立刻就盘活了。”
庭芳道:“何止,马帮、船队生意好,他们天南海北的来,所赚之前捎回家去,还能刺激当地经济。天下皆为一盘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好的事儿传得快,好的事儿也不慢。我可还指着有朝一日王田里连三成都不要,种田的无需缴税呢。”
徐景昌问:“能做到么?”
庭芳道:“不知,试试吧。有那一天也是咱们老了之后了。”所有的工业文明都饱含了血腥,工业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他的最初发展离不开农业的哺育。后世常有人管中窥豹的去说只有中国女性自杀率高于男性,中国如何如何歧视女性。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之前为了工业发展,农民牺牲良多,最累是他们,最苦也是他们。当年不知有多少人对吃国家粮的工人羡慕嫉妒恨,就是因为工人虽劳累,所获却比农民多的多。那种极端的压力下,相对弱势的女性所承受的就更残酷。后来的新农合与农村社保,都是国家对之前牺牲的补偿。那是精英成群的兔子团伙,尚且只能先用农业保工业,庭芳是不得不对着答案抄,因为没有更好的路了。
徐景昌把庭芳揉入怀中,手臂不知不觉的用力收紧,似有千言万语想倾诉,又似无话可说。庭芳回抱住徐景昌,离愁别绪无可避免,唯有彼此珍重。
为了安全起见,庭芳一个幕僚都没带,所有的斗智斗勇全凭自身。一行人在码头上替庭芳践行,颇有些壮观。姜夫人数落道:“你的性子也不知像了哪个,你娘静的连房门都不肯出,你竟是脱缰的野马,没你不敢去的地界儿!清哥儿才一岁,你就舍得撇下他出远门,我告诉你,他回来不认得你了,可别怨我没提醒过你。我可是不会在他跟前念叨你个没良心的!”
庭芳忍着笑,中老年妇女表达关心的方式真是千年不变,明明是惦念,偏要说成抱怨。在南昌居住一年,与姜夫人关系颇为和睦,但要引得姜夫人一把年纪亲自相送还是沾了徐清的光。庭芳朝姜夫人脸上香了一记,又亲了亲徐清:“我冬天就回来了,到时给姥姥捎几块云锦裁衣裳。”
陈凤宁瞥了庭芳一眼:“谁稀罕你的云锦,你给我快些回来,别磨蹭,我们才不缺那点子东西!”
突如其来的亲近,庭芳有些诧异。她与姜夫人关系单纯,天下当姥姥的多半疼外孙,便是不如孙子,那也是心肝宝贝,有了这一层关系,处的久了自是有几分情谊,不足为奇。但与陈凤宁便有不同,她嘴上说着来投靠,实则手起刀落的□□,当了一辈子官员的陈凤宁便是不恨她,至多也就是个同事关系,好端端的猛的冒出关怀,庭芳头一个想起的竟是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来。
陈凤宁老于官场,最擅观人颜色。庭芳再会掩饰,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但陈凤宁想要在庭芳夫妻被福王防备时攫取利益,就必须先取信于庭芳。帝王天生多疑,到时徐景昌不得不以退为进。退,非真退,朝中不留人那便是彻底边缘化,这手段混朝堂的谁都精熟;而福王不愿被人视作过河拆桥的小人,也不会逼迫太过。福王在上拉,庭芳在下推,那等好处,不是他为合作者能获得的。他得是姥爷,是亲人,才能享受此间妙事。正当离别,摆出长辈的姿态,庭芳或一时相疑,日子久了,总会信的。毕竟他们之前没有过冲突。
一瞬间二人心思千回百转,庭芳笑道:“家里劳姥爷费心。”
陈凤宁一甩袖子,哼了一声。
姜夫人推了他一把,对庭芳道:“你别理他,他就是老糊涂。昨晚一宿没睡,嘴里嘀嘀咕咕的,见了面又不好生说话。就是这别扭性子,闹的你舅舅表哥都不肯亲近他,也就你脾气好些,愿同他说两句话,你要出远门,他的老毛病就又犯了。”
庭芳这才发现陈凤宁的精神有些萎靡。陈凤宁被庭芳盯的有些不自在,他能察觉庭芳微妙的情绪,庭芳就未必不能探究到他的内心。昨夜他故意做给老妻看,姜夫人精于内宅与人情,没见过祖孙博弈,她一门心思都是拉扯自家人,可谓是一片真心为庭芳。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比自己表白有效的多。然而事出突然,表现的终究是不大自然。余光一扫,看到了徐清。幼小的孩子最喜看人眼睛,你倘若盯着他瞧,他自是愿同你亲近。陈凤宁不过盯上一小会儿,徐清已在韩巧儿怀里扑腾,伸着胳膊要太姥爷抱了。
陈凤宁故作无奈,抱过徐清。小孩儿爱扯胡子是本性,才到陈凤宁怀里,上手就揪着胡子不放。陈凤宁疼的呲牙咧嘴,徐清还当是太姥爷同他玩,越发兴头。庭芳拍了徐清的小爪子一下,喝道:“放手!”小孩子有些毛病就不能惯!
徐清玩的正高兴,哪里肯放?庭芳欲掰他的手,陈凤宁就抱着退开两步,护短的道:“你个做娘的半分耐心也无,哪能动不动就打,你得同他说道理!”
庭芳抽抽嘴角,尼玛,他还听不懂人话好吗!
徐景昌眼疾手快的趁着徐清换手时把他抱开,徐清看了看左右,有最纵容他的太姥爷跟太姥姥在,瘪着嘴就哇哇大哭。陈凤宁老两口登时就急了,纷纷道:“哎呀你弄哭他作甚?”
姜夫人道:“谁家姥爷不给扯胡子,反正都老了,还想做那美髯公不成?你就让他扯扯嘛!你看他哭的多难过!”
徐景昌:“……”总算知道陈恭怎么长成熊孩子的了!
周围的围观群众就这么看着堂堂布政使围着堂堂都指挥使打转儿,隔着徐景昌高大的身形,上蹿下跳的哄重孙子开心。
庭芳深吸一口气,默念道隔代亲隔代亲……强行忍住收拾徐清的冲动,扭头对钱良功道:“江西琐事,多赖先生。若有变故,尽快决断。哪怕做错也比犹豫不决强,大不了咱们再想法子描补。”
钱良功憋着笑道:“郡主放心,还有仪宾并陈大人在家呢。”
该说的话该讨论的内容早在临行前的会议上说明,多说无益,反倒显得不信任幕僚。徐清的假哭声如魔音灌耳,庭芳耳不听心不烦,带着君子墨和王虎,跳上船走人!与此同时,预备去统合浙江与安徽的任邵英,亦登上了船舱。
滔滔江水裹着庭芳的船远去,徐景昌抱着儿子,才分别已想念,等你早日归来。
京杭大运河接驳长江,庭芳可以走水路直入淮扬。省却了换交通工具的麻烦,在古代的出行环境里已算不错。此番她不单带了人与一些可以顺手销售的货物,重要是带了不少银子。在江西滚了一年,顾不上穿衣打扮,日常动用的皆是布衣或绢。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在家里怎么样都无所谓,她的权威建立在才学与对军队的掌控。但出门在外就不行了,尤其生意场上,输人不输阵,怎么华丽怎么来。因此她预计在松江停靠七天左右,用以打造装备。
谈判虽急,却也谈不上行军的分秒必争。报信则不然,任何时候信息都是越快越好。陈凤宁的长信在庭芳未到淮扬时,已抵达目的地。户部左侍郎汤玉泽拆开厚厚的包袱,见里头全是字纸,不禁一愣。料的事情恐怕不简单,随口指了几件事把书童支开,一目十行的扫起信件来。
汤玉泽是湖北人,乃陈凤宁的同年,二人年纪相差仿佛,都是少年得志,交情颇深。陈凤宁次子陈季常之妻便是汤玉泽的侄女。之后二人各自为官,已是多年未见,只有信件来往不绝。固然比不上与叶阁老的总角之交,于官场上算死党了。户部本就管天下税收钱粮,陈凤宁对不久前平定甘肃有功、升回京中坐了户部第二把交椅的汤玉泽更是殷勤。而汤玉泽入京不到两年,根基不深,多有依仗先太子残部,对陈凤宁自然也是客气有加。
先太子的人历经诸事,已不剩多少。尤其是叶阁老跟着亡故,所谓人走茶凉,便是之前忠于先太子的,慢慢的皆转了心思。庭瑶一个女眷,能继承的太有限,再则庭瑶便是个男丁,也太年轻了些,难以服众。到福王崭露头角,其跟前为首的文官与叶家势力已无太大的瓜葛。同时,严鸿信稳稳坐了十几年翰林院掌院,本就不容忽视,何况还是福王岳父。可以预见的、将来的文官党魁非严鸿信莫属。大家都是文官,能跟叶阁老混,自然也能跟着严鸿信混。逐渐的,先前叶阁老的友人变成了严鸿信的莫逆,汤玉泽便是其中之一。
官场无节操,汤玉泽的大.腿抱的麻溜,翌日陈凤宁入京,只怕还得汤玉泽去引荐于严鸿信。此时此刻,看完信件的汤玉泽心里有了数,望了望天色还早,即刻便出门往严府去了。
严鸿信家里还算安静,他自来做官就低调,如今更是恪守礼节,一般不在家处理公务。大伙儿知道他的性子,等闲也不来家中寻他。汤玉和不费多少工夫,就见到了严鸿信。
先彼此寒暄几句,分宾主落座,汤玉泽试探的道:“掌院大人可知江西行王田之事?”
严鸿信就是江西人,自家族人的田地被分的一干二净,怎能不知?族人哭天抢地的写了无数信件,都被他压下。无他,不分了田地征税,江西拿什么养兵?又拿什么反扑?固然心中不乐,但此要紧之时,需得隐忍。各自都只为家族私利,到无可挽回那日,又得有多少严氏族人颠沛流离?徐景昌已是客气,缴了田产却没怎么动房产店铺与金银,存粮也保住了多半。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可未必制得住军队,旁人家不少被劫掠的,若非事先吩咐,严家必有一劫,还不好怪人家。这个人情,严鸿信默默收下,就不好太管江西琐事。好不好,都是为了福王,为了大伙儿的前程。今日能夺,明日还得归还,他才不信能推行王田。便是福王想,历代帝王哪个不想?就是不知汤玉泽提起此事作甚。
严鸿信笑呵呵的道:“年轻人敢想敢拼是好事,我们都老咯。”
汤玉泽笑道:“王田是好,却是便宜了那些懒汉。年轻人有些思虑不周。”
严鸿信心下纳罕,汤玉泽又不是江西人,他急什么?微微笑道:“不过区区一省,有何妨碍?”
汤玉泽敛了笑,正色道:“只恐他不止于一省。”
严鸿信摸着胡子笑道:“汤侍郎多虑了,年轻人在要紧时刻雷厉风行也是有的。”
汤玉泽不再绕弯子,图穷匕见的道:“若殿下动心了呢?”天下人心皆一般,他们往家族捞田产,皇帝更想。天下王田,说的就是田产皆归皇帝所有。那才是正经手握天下财!他吃了肉,旁人连汤都捞不着。于臣下很不高兴,于皇帝那是爽的飞起。汤玉泽看严鸿信没说话,又补了一句:“殿下与徐仪宾一同长大,只怕脾性也相投。”
严鸿信眼神一凝,这是很有可能的!即便福王登基后实行王田失败,但之前的牺牲决计不可能补。就如庭芳在江西实行新政,总有人倒霉,甚至有无辜枉死,然而任何一个统治者都不会在安定下来之前去弥补,因为代价太大,因为来不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拿着刍狗祭祖时,谁会考虑这一只刍狗和那一只刍狗的区别?严鸿信于陈凤宁境况一般,都是将来要做筏子的人,再是清流,也不愿过家中只有十来亩,打对金簪得攒半年的日子。
判断不出汤玉泽的目的,严鸿信含混道:“且看吧,这二年才开始,咱们不好说什么。”
汤玉泽道:“不若先告之殿下,此乃权宜,当不得长久?”
福王跟前戳着个庭瑶,去说徐景昌的坏话不是找死么?庭瑶是自家人,严鸿信不过是臣下,亲疏一目了然。再则严鸿信的立场,亦不好表现出对徐景昌的不满。再怎么样人家也给了人情,再不满自己就得先被福王不满了。
汤玉泽也知在福王跟前下黑话有多难,风雨飘摇之际,共同舟共济之人,岂肯轻易辜负?但时局并不总如此,不能指望立刻就说动,温水煮青蛙,没有帝王不怀疑臣下,尤其是军务政务都能拿出手的人。此刻或许不放在心上,时日长了不用人挑唆都能相疑。过了好一会儿,汤玉泽又低声道:“旁的不提,我只怕徐仪宾年轻气盛,志存高远……”
这是明了说徐景昌可能造反。严鸿信沉声道:“汤侍郎,祸从口出!”
汤玉泽声音更低的道:“大人,您可知为何我不早不晚的提及此事?”
严鸿信看向汤玉泽。
汤玉泽道:“江西布政使的亲笔,大人要看么?”
严鸿信惊了,江西布政使陈凤宁跟庭芳不是一拨儿?难道是利益相争?有必要么?与将来能入中枢相比,一时丢了江西又算什么?徐景昌毕竟是武将,民政一直是庭芳再管。眼下用人之际不管男女,待福王登基,有的是人才,庭芳也就去安享荣华或是做她的一代大家了,有甚威胁?便是徐景昌能主民政,那样年轻,也碍不着陈凤宁什么,反而能帮陈家接上年轻一辈。如此拆台,不大合理啊!
汤玉泽继续道:“做臣子的,几个敢想天下王田呢?”
严鸿信摇头:“为了发小,也是有的。”
汤玉泽不情不愿的道:“徐仪宾尚可,东湖郡主竟是天外来客,由不得人不服。我亦曾主政一方,诸多政令想都不曾想过。”顿了顿,又道,“也罢了,她自幼聪慧,我远不及之。可她分明做了郡主掌握一省钱粮,却是荆钗布裙劳心劳力无欲无求。严掌院,此等高洁,您再哪个女眷身上见过么?纵观史书,唯有王莽有如此情操。”
史上高洁的人多了,汤玉泽单单提王莽,却是庭芳与王莽有太多相似。后世网络常调侃王莽一定是穿的,可见一斑。当然,说的并不是庭芳与王莽性格有多相似,而是那天马行空的感觉很像。王莽可是篡了的……史上有武后,庭芳未必就不敢想。
严鸿信见过庭芳,那会儿就觉得她气度非凡。而徐景昌不知被人背地里笑了多少回就知道围着老婆的裙角转。如此想来,很有可能!汤玉泽定然不知江西详情,一切皆为陈凤宁告之。然而陈凤宁有何好处?福王登基他严鸿信才是第一位,而庭芳登基陈凤宁便是当仁不让的首辅。此刻暗中使绊子,有何好处?
很快,汤玉泽就解了严鸿信的疑惑:“陈布政使忧的是天下王田。”
严鸿信愕然,不由脱口而出:“他就如此看好……徐仪宾?”
汤玉泽重重的点头:“灾后一年半,南昌之富庶已超水灾之前。陈布政使非无能之人,要他服气到担忧,可见东湖郡主之手段。”
严鸿信道:“经济上有长才么?”算学、人心再加经济,严鸿信心中一凛,太妖孽!
汤玉泽叹道:“严大人,京城城墙修缮缓慢,太子受了斥责。”对上妖孽,自然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好么。
说到城墙,严鸿信无言以对。照着人家的书修的都不如人家好,太子的手段真是……然而汤玉泽明说城墙,不过想说庭芳之才。尤其是她与徐景昌合作之下,所迸发的力量不可忽视。原先庭芳的存在,与严鸿信没有冲突,男女有别,再能干也是假的。真要说怀疑庭芳效仿武后,严鸿信心里很不以为然,庭芳远没有史载武后的气魄,三岁看老,她幼年所展现的多为技巧而非气势,不同于武后十几岁就敢在“仁德”的太宗面前锋芒毕露。但严鸿信想到了另一个很不好的点。
立下赫赫功绩的庭芳夫妻回京时,仅仅是他们二人么?不会的。他们会有心腹,会有创造了盛世辉煌景象的各级官员。到时候他一个女儿极不招待见的老岳父,又当何去何从?他能想到庭芳一个女眷,大功告成后滚回家去享福,那徐景昌看他,又如何呢?
此情此景,放在官场上只有一条规则——挡路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