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声远去,庭芜知道是孙姨娘被拖出了门外。诅咒声隐隐约约的传回院子——断子绝孙、不得好死。她胸口起伏,却是一点法子都无。家中仆妇不会听她的,因为她是个女孩儿,早晚嫁出家门。当家的是周姨娘,或还有庭树。可他们一个生了坏心,一个惯常的见死不救。庭芜的泪水蓄满了眼眶,不是她与孙姨娘有什么感情,而是为亲娘与哥哥感到羞耻。
叶家大房只有庭树一个儿子,小八早产,没活多久便夭折。旁人不好说,至少叶俊文的眼里心里只有他。亲爹如此疼惜,亲爹没了,对留下来的不管是妾还是儿女,都全不放在心上。真讲一丝孝道,漫说活人,便是猫狗也当好好养着。孙姨娘再不受叶俊文待见,叶家败落她不离不弃。夫主不爱她,她也没想过改嫁。孙姨娘不过三十几岁,去百姓家做个填房总能捞着半世夫妻,何苦在周姨娘的克扣下生存?可她到底熬了,庭树竟没半点怜悯。说是寒窗苦读以图功名,可如此冷心冷肺之人,便是考中又如何?
庭芜无声的哭着,慢慢退出门外,回到自己房中。她的孤单没有人会懂,周姨娘一系带仆妇,都只当周姨娘当家做主了。尽管没了男主人有许多不尽人意之处,可在宅子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滋味太爽快。周家大摇大摆的上门,门上奉承的叫舅爷。周姨娘也就愁他们兄妹的婚事,旁的恨不能叫陈氏一世都不回来。可是没有陈氏,她们兄妹也就只是城中富户,而不是官眷。庭兰能在风雨飘摇中进得镇国公府,再多委屈再多艰难,好过退婚。而镇国公如此做,看的无非是陈氏的面子。
姐妹偶尔走动,听庭苗偷偷与她哭诉嫡母手底下讨生活不容易。可庭芜却觉得有陈氏在,她才是千金小姐。陈氏不会让庭兰孤立无援的被休,不会让孙姨娘在行将就木时扫地出门。幼时庭芳常教导她,不看人对己,只看人对人。周姨娘对处了半辈子的孙姨娘一丝怜悯都无,怎让人不惧?庭树的冷漠竟是随了周姨娘。
那是亲娘,庭芜咬着帕子呜咽着。儿不嫌母丑,可先生没教过儿是否可以嫌母恶?妆奁里摆满了旧年积攒的首饰,庭芳回来后还时常送些与她。家里并不差钱,这才是庭芜不可接受之处。若是家里穷的揭不开锅,丢了病人,尚可说两难;若是孙姨娘真为时疫,扔出去尚可辩解一二。偏偏都不是,家道中落,只要有抬薄棺,便是庭兰也不会有怨言。何苦让人死都不安生!庭芜觉得母兄恶心透了!和把庭苗卖了的秦氏一样恶心!
庭芜把头蒙在被子里,宣泄着无处诉说的苦闷。她想念庭芳,如果庭芳在家,庭苗或就不会杳无音讯;她想庭苗,柔弱的六姐姐,是跟彪悍的庭芳全然不同的存在。庭芳失踪她笃定能回来,可庭苗或是终生都不得见。幼年不懂事的龃龉,回忆起来权做笑谈,所剩的只有无边无尽的担忧。世上怎能有那样的恶人!庭芜无解,她觉得自己一点用都没有,简直就是个废物。往日嘲笑庭兰,事到临头才发现,自己一样什么也做不了。废物!废物!废物!
庭芜的哭声渐大,对现状的憋屈,对未来的彷徨。一只手拉开了她的被子,映入眼帘的是庭树欲言又止的表情。庭芜登时怒不可遏:“滚!”
庭树想分说一二,却是发现他昔日但凡解释,都会被妹妹逐条驳回,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
庭芜看到庭树的怂样,翻身背对着哥哥,哭的更为难过。四姐姐……你什么时候才回来?四姐姐,你带我走吧!外头的天高海阔,外头的生机勃勃。再也不想对着那三瓜两枣争的你死我活,讨厌!太讨厌了!
常言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并非为人大而化之,实乃精力有限,抓了重点,便抓不住琐碎了。庭芳对京中家人的担忧,在庭瑶报了平安后扔在一旁。庭芜看来周姨娘对着病人痛下杀手的事无比严重,庭芳却早已不看家长里短。她每一个政策下去,或许背后都有无数的人命。对着官家豪强她可以毫不手软,因为就如她曾经与玉粒金莼噎满喉的日子一样,那都是建立在直接或间接的掠夺之上。今日惨遭劫难,不过因果循环。就如叶阁老的死,她比圣上想象中的要平静。叶阁老终究死于权谋,算是求仁得仁。她将来或也有一日被卷入漩涡不得生还,自己选了这条路,就没有后悔药可吃。
可是对着小地主们,庭芳的心情就十分复杂。与豪强不同,他们的土地,有许多真的来自努力。勤勤恳恳,起早贪黑,他们理所应当比懒鬼富裕,他们比谁都有资格获得财产。可是为了追上工业的脚步,也只得无情的牺牲。谎称朝廷的赋税,在江西的每一寸土地上执行。朝廷当然有五花八门的赋税,再加一条,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正是因为朝廷横征暴敛,一条不存在的政令下去,无人怀疑。
会有很多勤劳聪明勇敢的人为了保护自己的财产而死;以陈凤宁这样旧官僚发布的命令,行到地方,会比政令变.态一百倍。这一波人民的中坚力量,确实有小资产阶级的投降性,也很难管理,理智上知道为了将来牺牲再所难免,她却还是矫情的难过。复杂多变的局面,无可奈何的舍弃,比起国家层面的博弈,以往的公司管理弱的都要看不见。
庭芳暗叹:离真正成熟的政治家,还有好远的路要走。
徐景昌用尽心血,从无到有一点点建立的军队,抵达南昌略作修整,便如利刃奔去各个目的。首当其冲的是南昌城内的大地主。面对精锐的骑兵,拿着铲子当武器的地主家丁毫无抵抗之力。一日之内战尽三家,不费吹灰之力。
布政使衙门的人,抖抖索索的聚集在一处询问陈凤宁:“大人且给个准话,仪宾是否要反?”
陈凤宁面无表情,他心中复杂,全摸不清徐景昌的决断。便是要反,为何要荡平豪强?真要行王田,他一个仪宾真可做主?福王的信件至多一月一封,他不信所有的事都由福王指使。南昌城内的所有决断,泰半出自庭芳。有大□□建城墙在前,流水线生产零件组装房屋算不得多惊悚,任何时代都不缺惊才绝艳之人。可次后的养殖场,就大放异彩了。一个人懂了算学已是不易,添上工程勉强算靠边,如今连农业商业都有涉猎,二十岁不到的年纪,未免太骇人!
南昌的气氛诡异,不独布政使衙门,都指挥使司的人亦分成了三拨儿。有想跟着徐景昌干一票的,有想避开祸端回家的,亦还有几个小官忠于朝廷的。不管是哪一种,旧式的官僚,庭芳一个都不想要。行政官员干的是政治,需要无耻,需要妥协,军官只需要纯洁就好了。真正的战场,兵不厌诈永远是小巧,百战之师来自日常艰苦的训练、有效的管理、装备的精良与经验的积累。兵丁们可以想封妻荫子飞黄腾达,却是绝不能似过去一般想着劫掠发财。以少胜多的战役,夹着兵痞,只有全军覆没的结局。
江西都指挥使司原驻军三万余户,分散于各个卫所。徐景昌此刻相当尴尬,他既不是造反,又不是勤王。三万户里已在水灾中折损逃逸了多半,不到八千的老爷兵,尽数被裁撤。想要入伍得重新考试。然世上的事凡有一利必有一弊,军纪提升之后,是各处空虚,盗贼乘虚而入,百姓苦不堪言。正在被坑的中产富户再挨一刀,已在气绝之边缘。在江西境内乱窜的流民登时增加,各地官员纷纷向省府求救,徐景昌却是只能按既定的路线打仗。才从水灾中缓了半口气的江西,再次陷入匪祸。
徐景昌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家,上千年的大一统,地主至多有些围墙,比起千年前的邬堡差的太远。手底下几个将领即可胜任,他在南昌居中调停即可。他心情很糟,迫切的想跟庭芳说话。踏进家门还未开口,就见陈凤宁与庭芳对坐相持。
良久,陈凤宁道:“你曾说为殿下而争,可我看人,从只看她作甚,不看她说甚。”
庭芳笑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不全然为了殿下,却无意谋反。”
陈凤宁道:“便是我信,旁人不信又如何?”
庭芳道:“不信便不信。”
陈凤宁瞪着庭芳:“你陷我于何地?心思活动的来寻我,忠于朝廷的亦来寻我。我左右为难,你或是反或是忠,给我个准话儿,我也好想想哪边才是干地!”
徐景昌疲倦的道:“外敌似虎,你们想的全是争权夺利,也是够了!”
陈凤宁才发现徐景昌站在门口,忙起身相迎。
徐景昌摆摆手,道:“京中数次遭遇盗匪,你不妨质问于地方官,忠又如何?不忠又如何?天子垂危,有空胡吹,不若我派船送他们北上,与天子共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