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景昌守着睡着的庭芳,彻夜不眠。出门在外,各种意外真是防不胜防。若非自身硬功夫,不定什么时候就折了进去。徐景昌不止一次的庆幸庭芳清晰的思维,不想任人宰割,就只能变强。可以预见的将来,还有更多的曲折等着他们。出了月子,就该对庭芳加强训练了。
外间加强了巡逻,以免宵小作乱。屋内有序的打着包,预备明日清晨搬家。看着庭芳憔悴脸,徐景昌唯有叹气。从来不知道养育一个孩子需要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庭芳孕期时的精神已远不如之前,生育后更是在凭毅力支撑。外头还有许多事要做,他依然没有办法照看庭芳母子。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不是不想闻达,而是仅仅活下去都似用尽了全力。从东湖到南昌,两千多里水路。不说多远,就五六年前他连想都不敢想。被逼到份上了,当真是什么都干的出来。
徐清被奶娘抱走,丫头们尽量安静的干活,不到天亮就分门别类的收拾好了一切。箱子上贴了纸条,哪口箱子放着什么,一目了然。徐景昌再不想呆在船上,陆上的防守比水上容易的多,他必须尽快将庭芳安置到安全的环境里,而不是今夜一般提心吊胆。故几个男仆打着灯笼把箱子用小船运到岸上,以便天亮即能挪动。
这一夜过的尤为漫长,对神经紧绷的徐景昌是,对疼痛难忍的君子墨亦是。小腹的箭伤说重不重,说轻不轻。拔.出箭头后,大夫好心的替她熬了麻沸散,可到了后半夜,药效过了又开始疼。真是倒霉催的,早知道就换一艘船爬了。仰躺在床.上,君子墨听着外面的动静,也不知道这帮人想干嘛。不自觉想起了那位郡主靠在仪宾怀里的样子。眼泪抑制不住的滑落,茫茫大水中,那只手终是没抓.住,眼睁睁的看着他消失在视野,什么都没有留下。手轻轻摸.到了伤口处,如果你还在,该有多好?
天渐渐亮了,外面的响动更大。不用照顾孩子,庭芳一夜好眠。睁开眼就看到徐景昌的俊颜,心情大好。徐景昌俯身亲了亲庭芳的额头,笑道:“今儿看着好多了。”
庭芳笑呵呵的道:“我没什么事,睡一觉便好了。”
徐景昌扶庭芳起来:“今日就去外祖家,路上很不好走,更没有车马,等下我背着你过去。”
庭芳问:“有多远?”
“远倒不甚远,我先使了翠荣跟着周巡检去铺陈。”徐景昌道,“你若有精神,咱们现在就走。”
庭芳应了,起身洗漱,随后披着薄斗篷,将身体裹的严严实实,才跟着徐景昌乘小船上岸。徐景昌蹲下.身子背起庭芳,稳稳当当的走着。后头跟着一大串随从,在南昌城内的灾民探究的眼神中,行到了布政使衙门。
彼时官衙大多是前头办公,后头居住。只标配的居所简陋,故多数当官的都居于当地豪族敬献的豪宅中。比起京城,到哪里都敢说句地广人稀。地方上的官员们若论生活舒适程度,远远胜过逼仄的京都。可出来当官,不仅仅为了舒适,更多还有权势。京官无疑在权势的道路上更占优,就得忍受京城居大不易,可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水火无情,大水过后,所有的居所都七零八落。相比之下反倒是衙门地盘小,修缮起来更方便,陈凤宁又要组织救灾,索性住在了衙门。此刻要迎接庭芳,整个院落显的尤其狭窄。好容易腾出了正房,外头就报庭芳到了。
姜夫人起不来床,只有陈凤宁独自带着仆妇在正门迎接。庭芳趴在徐景昌的背上,看着不远处与陈氏的容貌有几分相似的老者,眼睛有些发酸。正欲下来见礼,陈凤宁已拜下。庭芳忙从徐景昌身上滑下来,快步走上前扶起:“姥爷休折煞了孙儿!”陈凤宁是山东人,按照山东的习俗,是管外祖叫姥爷的。
陈凤宁再次躬身行礼:“为臣者不敢肆意妄为。”
祖孙两个从不曾打过交道,彼此十分陌生,都试探着相处。钱良功疾步赶上来,笑着朝陈凤宁见礼:“陈大人别来无恙否?”
陈凤宁于十五年离京往四川就任,之后直接升迁至江西布政使。那时庭芳才出生没多久,来不及展现特殊之处,陈氏待她还是寻常,就没见过外祖父母。当年钱良功才入叶家,两个人倒是有过一面之缘,之后通信来往颇多,可谓神交已久。恰由此打破尴尬。
庭芳不是个沉闷的性子,待钱良功闲话几句,便问:“姥爷,我姥姥呢?”
陈凤宁道:“她有些着凉,怕过了病气与郡主,不好来见。”
庭芳一惊:“要紧么?”
陈凤宁反倒先问:“郡主此来,可带了药材?”
徐景昌忙道:“不单药材,连大夫都是有的。昨夜有个小毛贼偷东西,叫四妹妹打伤了,大夫跟在后头照看一二。过会儿就到。”
打伤了……陈凤宁默了半晌,心道:不愧是赵总兵的弟子!不过有大夫,老妻便有了指望,心情登时好转,脸上也带了笑意,对庭芳道:“郡主且先进屋说话。”
庭芳现在身体状况不大好,无法判断姜夫人到底是什么病,当真不敢靠近,只得跟着陈凤宁进了正屋。落座后,陈凤宁抱歉道:“衙门狭窄,少不得委屈郡主了。”
庭芳却问:“姥爷住哪儿?”
陈凤宁道:“我们住东厢,统共才一进的院子,实小了些,郡主莫嫌我们老人家烦。”
尊卑摆在那儿,庭芳只得作罢。居住面积狭窄,她即便选择东厢,陈凤宁也不敢住正屋,反倒浪费房舍。不跟至亲打交道时还不觉得有什么,遇见了长辈要朝自己磕头的情况,真是相当尴尬。想起日后见了陈氏,得先受她的礼,简直怎么想怎么别扭。庭芳深吸一口气,抛却鸡毛蒜皮的烦恼,先谈正事,对陈凤宁道:“我带了些许粮食,不知江西状况如何?”
陈凤宁抿了抿嘴:“朝廷不曾过来赈灾。”
庭芳早知道了,路上除了灾民,就没遇着过别的船,便问:“常平仓的粮食还有么?”
陈凤宁摇头:“不剩多少了,郡主恕我直言,您带了种子么?”
庭芳道:“个人力量有限,我们能运的稻米不多。”还得留下一部分军队应急的口粮,十几船东西救灾,无比寒碜。顿了顿,庭芳又道,“但我们带了些许红薯、土豆和玉米,可做种子,以度今冬。”
陈凤宁心头一喜:“果真?”
庭芳点头:“终究得补种了粮食才有指望,咱们带的那点子,只怕撑不过两个月。”
陈凤宁道:“尽够了,土豆秧苗只要长两个月就可收获。只如今天气炎热,得寻凉爽之处育苗。玉米带了多少?才泡了水的地界儿,倒适合种那个。不拘什么,能有东西种,大伙儿才能安心。”
“我不懂农事,”庭芳道,“物资清单随后奉上,还请姥爷主持调度。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请尽管使唤。”
庭芳能来救灾,当是再造之恩,陈凤宁心中固然欣喜,然欣喜过后便冷静下来。挺着大肚子千辛万苦的施恩,这个恩他是否接的住?看了一眼钱良功,已出嫁的女儿,把娘家的幕僚从千里之外弄到身边,到底想做什么?陈凤宁心中惴惴,他不敢小瞧庭芳。哪怕不知她的经历,光凭昔日叶阁老最是宠她,就不可轻忽。相交半世之友,他可不信温柔恭顺能入得了老狐狸的眼。
补种虽急,却不急在今早。陈凤宁沉吟片刻,开门见山的问道:“郡主惦记着臣,臣感激不尽。只郡主怀着身孕还四处奔波,臣倚老卖老说一句,太孟浪了些。”
庭芳闻弦知雅意,笑道:“单是救灾,犯不着我跑几千里。实不相瞒,我在半道儿上才知道江西受灾。原是想厚颜赖到姥爷家,求姥姥帮我看孩子的。哪知道生在了船上。我年轻不懂事儿,日后还请姥姥多费心。”
陈凤宁不疾不徐的道:“莫敢不从。”
庭芳想与陈凤宁结盟,知道正经谈判,最烦对方卖关子。有事说事,谈不拢就再让让条件。总之一切都是可以谈的,故弄玄虚绝对是犯蠢。屋中不宽,闲杂人等早退的干净,只余庭芳夫妻并钱良功与陈凤宁,是谈话的好时候。庭芳便道:“此来江西,生育不过是说给外人听。”
陈凤宁心中一跳,来了!但只一瞬,苍老的略显混浊的双眼就平静的看向了庭芳。
庭芳微笑:“天下乱成如今的模样,皆因主上失德,姥爷心中有数,自不消多说。最惆怅的还是没了指望,太子并非明君。”
陈凤宁沉着道:“郡主认为谁是明君?”你夫婿么?
庭芳叹了口气:“矮子里头拔将军罢了。姥爷觉得福王殿下如何?”
陈凤宁怔了下:“福王殿下?”
庭芳无奈的道:“自家骨肉,我便直说了。至少比太子强些。”
陈凤宁暗自的松了口气,站队他是熟练活,他不想跟着便宜外孙女发疯,但很乐意一起混个拥立之功。谁嫌官小权势少?如此好事,不是自家人断落不到自己头上。陈凤宁捋了捋胡子,笑道:“殿下宅心仁厚,有圣明之资。”
庭芳:“……”宅心仁厚……老官僚说话奏是臭不要脸,那熊孩子哪里仁厚了?
不待庭芳吐槽,陈凤宁却忽然话锋一转:“如此天经地义之事,郡主不惜行船千里,所谋当真只有……权倾天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