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芳觉得钳制稍微放开,立刻挣扎起来。徐景昌几乎抓不住她,只得出声喊道:“四妹妹,是我。方才我没看清是你,抱歉。”
庭芳连续退了好几步,才看清来人。登时全身发软。徐景昌忙赶上去扶住庭芳,送到了地面。庭芳看着地面上忙碌的人,立刻对徐景昌道:“还有平儿和一个孩子。”
徐景昌就要回头去找,袖子被庭芳扯住。徐景昌转身问:“怎么了?”
庭芳摇摇头,放开徐景昌,双手抱膝,把自己蜷成了一团。
徐景昌快速的把平儿和孩子弄出来。交给围上来帮忙的人照顾,自己伸手抱起庭芳,往大帐里跑去。赵总兵摊在地上睡的鼾声大作。徐景昌把庭芳放在火炉边,问:“冷么?”
庭芳摇摇头,又点点头。徐景昌见庭芳被血块包裹,试探着问道:“要洗个澡么?”
庭芳靠着火缩了缩,没有说话。良久,才道:“我去哪里洗澡?”
徐景昌出门找了个妇人,叮嘱了几句保密的话,把庭芳送去洗澡。自己也跑去收拾,顺便把他们事先藏起来的东西起出来。其中就有庭芳的大毛衣裳。等他把两口箱子拖回来时,庭芳已经坐在火边,跟自己的头发较劲了。
庭芳烦躁不安的扯着自己打着结的头发,恨不能拿把剪刀剪掉。徐景昌见状,忙抢过梳子:“那样扯不痛么?”
洗净血迹的脸,苍白似鬼。徐景昌想起方才在地道里看到的惨状,心里不知为何抽了一下。他该下了战场就去找庭芳的。默默的替庭芳理着长发,直到根根柔顺,才道:“四妹妹,对不起。”
庭芳疑惑的看着徐景昌。
徐景昌再次道:“抱歉,我……睡了一觉才想起你。”
庭芳清醒了些,地道里的一切如潮水般向她涌来,她好像被摁进深不见底的水里,无法呼吸。张着嘴,半天才说出一句:“安儿死了……”
徐景昌想伸手安慰,又想起男女大防。
庭芳想起为保护她而死的人,无助的抓着徐景昌的衣襟大哭:“唐大叔也死了……”
徐景昌伸手拍拍庭芳的背。庭芳好似找到了安慰,双手抓的更紧:“师兄……”庭芳几乎崩溃,对唐池瀚与安儿的愧疚,对杀人的恐惧,对满地尸骸的炼狱。两世为人,哪怕是驿站惊魂一夜,都没有离真正的战争这么近过。战争,是多么遥远啊。存在于新闻联播里,存在于朝廷邸报里,就是不在她的生活里。而前不久,战争离她那么近,蒙古兵的残忍离她那么近,近在咫尺,近的她能看见刀尖离她眼睛的距离。庭芳撕心裂肺的哭着,想把所有一切的负面情绪都宣泄掉。
外面的浓烟飘进帐篷里,正在哭泣的庭芳被呛的无法呼吸,拼命的咳嗽。被烟弄醒的赵总兵,利落的从徐景昌手里捞出庭芳,单手抱起。庭芳本能的圈住赵总兵的脖子,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已离开了烟雾袭击的范围,到达了个上风口的墙边。四处都很破败,赵总兵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下,庭芳顺势就趴在了他的腿上。
赵总兵见庭芳哭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在身上好一阵乱翻。终于找到一个变了形的荷包。掏了半天,掏出半颗麦芽糖,塞到庭芳嘴里。甜味在口腔了溢开,庭芳呆呆的看着赵总兵。
赵总兵拍拍庭芳的头:“没事了,都过去了。”
庭芳含着糖,呜呜哭着。赵总兵任由庭芳趴在他腿上,闭眼思考目前的局势。伤亡五万多人,相当于大同辖区的三分之一。流民四散,倒不怕找不到兵丁。只是流民本身就代表上天示警,官家豪强占有大量的土地的同时想尽办法避税。九边重镇的粮草供应很快就要有问题。战争,实际上是国力的比拼。他们将士可在边疆卖命,但朝廷必须有足够的支援。寒冬马上降临,一年到头,也只有冬季才是大同可喘息的时机。不远处的黑烟升腾,那是焚烧尸体痕迹。大同的士兵甚至做不到入土为安,没有那么多土地与人力安葬他们,只有一把火烧了。将军马革裹尸还,终有一天,他也是那样的下场。
徐景昌坐在旁边,看着趴在赵总兵身上的抽噎的庭芳,有一种诡异的情绪在心中滋长。他不大高兴,又说不出为什么不大高兴。
浓烟还在不停的肆虐,风转了个方向,不再对着帐篷冲。赵总兵还有一堆事,没空哄孩子。把庭芳扔给徐景昌,利落的走了。
差点睡着的庭芳被吓了一跳,直到她看清僵硬的抱着她的人是谁,才慢慢放松下来。疲倦席卷着她每一个细胞,她有两天两夜没睡了,哪怕知道睡着了会遭受噩梦袭击,她也想睡。
很奇怪的,庭芳睡的很安稳。或许是共患难后的绝对信任,导致她能安心到噩梦都不做。所有人都在忙碌,徐景昌僵硬的抱着庭芳一动也不敢动。
风吹着草沙沙的响。战火纷飞中,徐景昌对杀人的恐惧奇异的消失了。他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依旧厌恶杀人,但不再害怕。瞬息万变的战场,他不知自己砍了多少人,好像也并不多,毕竟每场战争,亲兵似乎都是最后死,不到全军覆没,大抵不会有事。小舅舅可真够疼他的。
然而他不可能做一辈子亲兵,积累了经验以后,就该自己学走路。伸手探了探庭芳滚烫的额头,城墙修完,小丫头就应该回家。这种鬼地方,下回可别再冲动了。
庭芳醒来时,已是黄昏。徐景昌松了口气,道:“你再不醒,我也要把你叫醒了。太阳落山,睡着冷。咱们回帐篷。”
哪知庭芳看了徐景昌一眼,又闭上眼继续睡。
徐景昌:“……”只得继续抱起,折回帐篷。赵总兵不见人影,只有几个亲兵在忙碌。炉子上架着个铁网,上面滋滋烤着马肉。
徐景昌问:“有粥么?”
亲兵点头,从一个铸铁锅里盛出一碗粥。徐景昌推了推庭芳:“吃点东西再睡。”
庭芳闭着眼摇头,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吃。
徐景昌没法子,只得自己先吃完。然后拖了个箱子过来,让庭芳靠着箱子坐好,翻出个勺子喂她喝粥。庭芳半梦半醒间,不忍拒绝徐景昌的好意,勉强的张嘴喝粥。
庭芳食不知味的嚼着。正在此时,赵总兵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太原镇的总兵何成礼。亲兵忙起来见礼,徐景昌也跟着拜见长官。
何总兵是大同的老熟人,两镇挨的那样近,关系自然不错。他此番来是亲自押送物资,大同的总兵府一直没修建好,总不能让赵总兵在帐篷里过年。哪知进门就见到个漂亮的小姑娘,奇怪的问赵总兵:“你生的不是儿子么?”
赵总兵含混答道:“叶郎中的孩子。”
何总兵奇道:“他来边疆带孩子来作甚?当是下江南么?”
赵总兵先问徐景昌:“小四还烧么?”
徐景昌点头。
赵总兵叹道:“何总兵,明儿借我几个大夫。”
何总兵从不曾见过赵总兵待文官这样客气过,不由问道:“你欠他家人情?”
赵总兵点头:“蒙古人再晚来几天,城墙就没事了。”说着指了指正在被喂粥的庭芳,“她主持修建的。”
何总兵难以置信的指着庭芳道:“他?”
赵总兵道:“别小瞧了她。”他就小瞧了庭芳,没把那段城墙当回事。结果只有没干的地方塌了,其余的地方竟是纹丝不动。待他想起来时,庭芳已经不见。听得人回报她所在的地道惨状,惊出一身冷汗。这孩子差点就死了!这样的孩子,怎么死的起!如今见庭芳病着,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只急的冒火。生怕她一个不好就夭了,偏大同只有外伤大夫,哪来治疗风寒的人?连她的丫头都昏迷着,照顾的人都没有。忍不住又看了眼庭芳,被徐景昌塞了块马肉进嘴里,皱着脸艰难的嚼着。悄悄松口气,还能吃东西就好。
吃完东西,庭芳的血糖值回升,终于清醒了一点。忍着剧烈的头痛,揉着太阳穴问:“我方才听到你们谁说城墙了?”
赵总兵言简意赅的道:“没干的地方塌了,干的地方没事。”
庭芳大大的松口气,回头问徐景昌:“生产线什么时候能恢复?”
徐景昌道:“明日。”
何总兵好奇的问:“小娃娃,你是哥儿还是姐儿?能那么快修城墙,告诉我用的是什么法子可好?”
庭芳点头,有气无力的道:“我明儿写给您。”
何总兵见庭芳精神很差,不好意思再问。两位总兵不过进来胡乱吃了些东西喝了点水,又出门去了。亲兵也有一大堆事要做,收拾完残羹,也撤了。帐篷里又只剩下徐景昌与庭芳。两个人都有许多心事,不想说话。
庭芳抱膝坐着,看着火光发呆。良久,才低着头对徐景昌道:“师兄,我杀了人……”
徐景昌惊了一下。
庭芳苦笑:“我现在很难受。”
徐景昌不知怎么安慰,他自己都缓了将近一个月,何况女孩子。
正当徐景昌绞尽脑汁想怎么开解时,庭芳又忽然道:“师兄,你教我习武好不好?”
徐景昌想也没想的拒绝了:“太疼。”
庭芳扭头看着徐景昌,认真的道:“比习武更疼的,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师兄,我不怕,别小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