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才睁开眼,庭芳就发现了,轻轻唤了声:“娘。”
陈氏艰难的爬起来,沙哑着嗓子问:“小八呢?”
庭芳有些摸不准陈氏的神智是否清醒,含混着说:“在老太太屋里。”
陈氏无力的倒回床.上,抱着一丝希望问:“神仙……有没有跟你提过小八?”
庭芳道:“只跟我说过你会受磨难,会长命百岁。”
“所以一切都是注定的么?”陈氏想起小八出生后,庭芳就得神仙点拨教她神仙操之事,“我命里无子,对吧?”
庭芳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陈氏又道:“既然注定没有,何必又来一遭?”
庭芳只得劝道:“我以前听人说过,总有些犯了小错的童子,叫罚到凡间来。或是上头觉得惩治够了,叫他回去了也未可知。”这个说法流传已久,不过是安慰之词,但很多孩子夭折了的父母选择相信,以告慰自己的心灵。
陈氏呜呜哭着:“四丫头,你替我问问神仙好不好?问问小八去了哪儿?问问他过的还习惯?”
庭芳替陈氏擦着泪道:“好,改明儿我遇着了问问她。”肯信有神仙就好!庭芳悄悄松了口气,过两天再编个看着靠谱的谎话来哄陈氏吧。
陈氏哭了一阵,又问:“什么时间了?”
庭芳答:“卯时了。爹要点卯,故已经出门。圣上许了他们的假,今日点个卯做个交接就回来。”
“你怎么不去睡?”
庭芳道:“我跟大姐姐排了班,她白天我晚上。”又朝炕上努嘴,“小七跟着我,二姐姐跟着大姐姐。我看她实在困了,才放到炕上。”
陈氏又问:“我仿佛一直听到有人在哭,是你在哭么?”
庭芳道:“都哭,爹还哭了好一阵呢。”庭芳想了想,觉得对于古代女人而言,丈夫非常重要,便又替大老爷说话,“爹难过的饭都吃不下,一直抱着你哭。”
陈氏的心里果然受用了一丝丝。只是想着儿子,依旧难过。自己抹了泪,就对庭芳道:“你去睡吧,我没事了。”
庭芳哪里敢走,她和庭瑶,至少得一个寸步不离,不然陈氏一个想不开就没了。
陈氏摸了摸庭芳的头发,道:“你别怕,我不会死的。上回生小八的时候,我就想明白了。有后娘就有后爹,小八都没了,我再死了,你们姐妹到夫家,连个出头的人都没有。你爹只疼儿子,我知道。”
庭芳好悬又哭出来,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忍住了。
“去吧,我真没事。”
庭芳缓了好一阵儿,脱掉鞋子,爬上了陈氏的床。缩在最里头,抱着陈氏的胳膊道:“我跟娘睡。”
陈氏一方面心疼庭芳熬夜,另一方面希望庭芳睡着了能遇着神仙,横竖自己睡不着,便又坐起来,靠在床头,轻轻的拍着庭芳,哄她入睡。
庭芳这几日确实累的太狠,沾枕即眠。庭瑶说是跟庭芳交班,回到房里哪里睡的着?枯坐到天亮,先去叶阁老处看了看,又回到陈氏卧房,正好与坐在床头的陈氏眼神相对。
庭瑶忙到陈氏跟前问道:“娘……你还好吧?”
陈氏点点头,指着墙上空白一处:“画呢?”
庭瑶咬了咬嘴唇,没说话。
陈氏道:“我想看看。”
庭瑶犹豫了好久,拗不过陈氏的坚持,只得把画翻出来,递到陈氏手中。陈氏拉开画卷,伸手在小八的画像上来回抚摸,很久很久,才道:“你四妹妹说,小八或许回天上了。你说,是真的?还是她胡说呢?”
庭瑶只得忍痛道:“娘还记得她写的那两本书么?”
陈氏点头。
“我先前就想说,只混忘了。”庭瑶道,“只怕四丫头不是遇着神仙,她原就是神仙,不知什么缘故下凡。既她说小八回去了,那便是回去了。”
陈氏心中猛的一跳,声线都抖了:“那她也是要回的?”
庭瑶忙道:“都说状元公是文曲星下凡,长命百岁的状元也是有的。或是老天派她来传道授业的,那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想……”庭瑶编着瞎话,“小八没准儿就是看她下来办事,跟着凑热闹。结果被发现了,便拎回去了。陈恭不也常常背着舅母淘气,被拎回去了么?”
庭芳睡的很不安稳,只起不来。迷迷糊糊听到陈氏与庭瑶的对话,觉得庭瑶说的太对了。索性闭上眼,翻个身继续睡。只待醒来后,装作遇到神仙,陈氏听到她说的跟庭瑶说的对景儿,就想开了。毕竟陈氏对孩子的疼爱不含任何杂质,不像很多父母总想在孩子身上图些什么。单纯如她,骗她小八过的好,也就差不离了。
未时二刻,庭芳揉着眼睛醒来,就看到老太太并杨安琴都坐在炕上,气氛很压抑。杨安琴看到庭芳冒了头,勉强扯出个笑模样:“你醒了?”
庭芳还有些迷糊,心里只记得要骗陈氏的事,忍着剧烈的头痛,用尽理智说了句状似没头没脑的话:“小八回去了。”
陈氏一惊非同小可,忙问:“回哪里了?”真的是天上的童子么?真的不是死……了么?
庭芳勉强编着谎言:“被揪回去的。”说完,只觉得心中疼痛难忍。她可以骗所有人,却骗不了自己。她知道没有什么回天上,小八就是死了而已。她的弟弟病死了,她却无能为力。
古人还是迷信的,他们相信小孩子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连老太太都追问:“谁揪回去的?”
庭芳才反应过来,合着屋里不止陈氏。稍微顿了顿,才道:“什么揪回去?”
陈氏见庭芳清醒了,越发信的实诚,她本就宁愿相信小八有来历,谁又愿意相信自己的孩子没了呢?见庭芳说的与庭瑶的猜测合上了,心里满是怅然,到底没那么伤心了。
老太太孙子多,打击比陈氏略小一点,见陈氏缓了过来,跟着松了口气。心里还惦记着叶阁老,嘱咐了几句就回去了。家里还有一大摊子,越氏再能干一个人也处置不了。譬如把庭琇挪出来,以及把秦氏关在屋里的事。家里没说苗秦氏的处置,但苗秦氏是个明白人,不敢出去叫人看见,主动自己把自己关了,果然叶家忙起来就把她忘的干干净净。
待老太太走后,就只剩屋里几个人对望无言。能说什么呢?所以的安慰都是苍白。有些常规的劝法,例如加把劲再生个哥儿的话语,道理是那个道理,至亲之人感同身受下,根本说不出口。庭芳只得趴到陈氏的身上,再次沉默。
杨安琴才从外头回来,圣上免了叶家的哭灵,但没提杨安琴——估计是想不起来。既然没提,她就得去。这会子有些撑不住,就在炕上歪着了,也不说话,就静静的陪着。好一会儿,陈氏才道:“罢了,嫂嫂先去睡吧。四丫头你还睡不?”
庭芳摇头。
陈氏道:“都不用担心我,既然小八要回家,咱们也不好拦着不是?”忽又想起庭瑶的那个比喻,竟是觉得有些好笑,“调皮的孩子,被揪回去不会挨打吧?”
庭芳可笑不出来,蔫儿吧唧的趴着。
杨安琴干笑道:“何止,二十藤条,妥妥的。”
陈氏又垂下眼睑,不说话了。
庭瑶端了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一碗粥和几个小菜,后面跟的仆妇手里还提着个大食盒。庭瑶对庭芳招招手:“来,吃饭。”这货饭量大,她吃的香,能勾着陈氏多吃点。
庭芳没什么胃口,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从床.上滑下来,又爬到炕上,乖乖的坐在炕桌上。庭瑶放下托盘,又把陈氏扶到炕桌的另一边,她自己和杨安琴坐了剩下的两边。食不言。
饭毕,陈氏放下筷子,对庭瑶道:“方才你妹妹梦见小八了。”
庭瑶怔了怔。
陈氏道:“她说小八回去了。”
庭瑶有些恍惚,她随口编的话,竟是真的么?不免又问庭芳:“小八有说什么没有?”
庭芳道:“我没梦见啊!”
庭瑶又看陈氏。
陈氏道:“你醒来的时候说小八回去了。”
庭芳故意道:“我不记得。”
杨安琴忙劝道:“都是托小孩儿传个话,未必就让她记着了。”
庭芳就是知道猜的比听的更让人相信,才装忘了的。尤其是她当时不甚清醒,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更容易取信于人。方才陈氏就信了,现在的重点是让她坚信不疑。见庭芳死活不承认自己梦见了小八,陈氏在不断的心里暗示下,终是彻底信了庭瑶编的话,影响到庭瑶和杨安琴也信了。唯有庭芳,还是很低落。气氛渐渐松弛,陈氏待撤了饭桌,就对胡妈妈道:“小八的那幅画儿,该挂着还挂着。我.日日看着他,心里好受些。”
小八的画像又挂回了原处,疲倦的陈氏带着同样疲倦的女儿们睡了。杨安琴自回房,陈氏正房又安静下来。
大老爷原是在家的,只是不好意思跟舅嫂共处一室。见杨安琴走了,便从夏波光屋里出来走进了陈氏卧室。抬头望见小八的画像,目光便不舍得移开。眼睛一直盯着画,脚步慢慢移到椅子上坐定,烛光摇曳中,就这么呆呆的看着画,直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