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芳的心情非常复杂。脚步飞快的往回冲,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冲到哪里去,只觉得哪里都是牢笼,而她就是牢笼里无数任人屠宰的金丝雀中的一个。脑海里全是悲鸣与杂音,胸腔里全是似让人不能呼吸的污浊。唯一清晰的,是曾经刻在灵魂深处的那些话。
“想起来,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
“他们会吃人,就未必不会吃我。”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
“妹子被大哥吃了,母亲知道没有,我可不得而知。”
“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
鲁迅的《狂人日记》,翻开史书字里行间里的血迹斑斑。而她叶庭芳,就是其中一环。为什么生来就讨好嫡母,为什么恐惧福王的存在,为什么去悲悯振羽的选择。都只有一个理由,她其实不想吃人,比不想吃人的更重要的,是不想被人吃。可是吃人者人恒吃之,所以她天真的想去救一些人,或许将来就有人来救她了也未可知。她可以痛骂振羽的懦弱,无情,甚至愚蠢。但她没有办法去改变懦弱无情愚蠢的现实。就好像她自己,面对比她强势的人,都是一样的懦弱无情和愚蠢。每个人都有自己坚持的路,她看振羽很蠢,福王未必就觉得她不蠢。振羽对她而言好用,所以尽可能的希望她过的好;福王觉得她好用,赏了她无数金银绸缎。归根结底,都是一样一样的。我不得不去做奴隶主,因为人权对此时而言太奢侈。可我又不愿意做奴隶主,因为赤手空拳来到此地,唯一始终伴随着自己的只有来自属于未来的灵魂。
不是没有发现过笼子的阴森铁栅栏,而是刻意去忘记。因为还想活着。人有求生本能,支撑她在笼子里活下去的,无非是本能。她被关在了笼子里,找不到回家的路。
庭芳的身体的记忆,在她脑袋混沌的时候,自觉沿着回廊走向东院的路。听不见振羽的呼喊,听不见庭芜的急切,更听不见丫头们带着惊恐的劝慰。蚍蜉撼大树,我一个人,能撬动时代么?我一个人又能改变什么?农业国度的封闭,直到鸦片战争都没办法完全打开;喜欢吃人肉包子的习俗,直到她大学毕业后都无法彻底摆脱。就在方才,她眼睁睁的看着一个花季的女孩子,自己拿着刀,把自己做成了肉馅。一点点的供奉给她们认为的主人。哪怕疼的全身发抖,依然坚定不移的割着。因为比*上的痛更可怕的,是来自父母与社会对灵魂的凌迟。
不知不觉,停在了东院正房的门口,泪流满面。母亲温柔里带着急切的声音由远及近,整个人被搂进一个柔软的怀抱,耳边的嗡鸣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朦胧中带着甜腻的关切。庭芳把自己埋到暂时可以栖身的地方,呜呜的哭出声来。
庭芳不是不哭的孩子,她该哭的时候哭的比陈恭还夸张。可陈氏莫名的感觉到了悲伤。把庭芳拖上炕,庭芳身体一软,直接趴在了陈氏的大.腿上。陈氏不知她打哪里受了委屈,不再说话,而是一下一下的拍着,间或摸.摸已经散乱的杂毛。就像所有慈爱的母亲一样,给了孩子宣泄的空间。
良久,庭芳哭声渐止,却是赖在陈氏身上不肯起来。
陈氏才问:“怎么了?”
庭芳抽噎着不说话。
陈氏笑道:“这又打哪淘气来了?平素里是个霸王,今儿招惹的你?你爹又不在家。”
庭芳依旧赖着不动,陈氏只得问在旁边站着的一群。丫头们吓的脸色发白,当然粗神经的安儿是一头雾水,最后是王府出身的平儿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陈氏无奈的拍了下庭芳的后脑勺,笑骂:“你个没刚性的,一个丫头把你气成这样。”
庭芳闷闷的说:“不是她气的我。”
“那是谁?说来我听听,我去打她。”
庭芳忍不住扯了扯嘴角:“我又不是孩子!”
陈氏一脸鄙视:“小七都比你争气些。”
庭芜在边上懵逼中。老大哭了,可老大好像才骂了人回来,为啥她自己却哭了?算了,还是等她得空了再问吧。
胡妈妈拧了块帕子往庭芳脸上转圈儿抹,恨恨的道:“你是往回长了怎地?那丫头寻死觅活两回了,你都救了她。救的了人救不了命。她非要寻死,且叫她去寻。那样没心没肺的东西,叫她后悔去。日后过不得了再来寻你,可不能答应了。你万事都好,就是个胡乱心软的毛病,学了你.娘十成十。恼的我恨不能拧你们娘两个的肉!”
默默中枪的陈氏:“……”
庭芳郁闷的道:“哭的就是命。她怎么有那样的父母,她父母怎么又能那样理直气壮!”是的,振羽本人并不值得任何同情。因为她有无数的选择,每一条都比现在的选择要好的多。她悲哀的是为什么振羽的父母就那么理所当然了。不是每一个被吃的女孩,都有振羽那样的选择。就像陈氏的无奈,甚至徐景昌的悲哀一样。他们都没得选择,他们都有自己的底牌,却都只能隐忍。就连福王也只能只敢做个“浑人”。
而她自己的路又在哪里?嫁个男人,伺候公婆,笑看妾室斗法,自己也被婆婆笑看与妯娌的争执。打个寒战。可另一条路,她现在想选的那条路,连个例题都没有!更是胆寒。深深叹口气,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情绪发泄.了,也就罢了。路越走越明,不想抹脖子上吊,也就只能走下去。一步一个脚印,坚定的走。她绝不会认命,就如前世一样!反正世上所有的事,坚信自己能做好,便不会太差;反之,付出再多努力都是没有好结果的,还不如不做,混吃等死性价比还高些。
理智知道如何判断,情感上却还是恹恹的。陈氏无法,只得先打发人把庭芜送回房,又使人去上房把庭瑶叫回来。
被请回来的庭瑶听了全过程,也是无语。一连点了好几下庭芳从陈氏怀里冒出来的额头:“叫你烂好心,叫你多管闲事,叫你拿个丫头当件事!知道厉害了吧?”
庭芳被戳的直躲,终于从陈氏怀里爬了起来,嘟着嘴道:“好好一条命,看着送死不成?我许了她二十两银子,让她搬走。”
庭瑶嘲讽全开:“你钱真多。”
陈氏打圆场:“好了好了,你妹妹正不自在,你就别说她了。她还小呢。”
庭瑶哀怨的看了陈氏一眼:“她回回闯祸你都这么说。”
陈氏干笑:“这回又不是她闯祸。对吧,四丫头。”
庭芳情绪慢慢平稳,扯出个笑脸道:“是啦。横竖将来我不会理她。原还想着,她被岳家退了亲,就叫安儿娘给她在庄里找个好人家。既她依旧想跟着父母,也只好成全她了。便是朝廷也不拦着人尽孝的。只到底伤了我的心,我不是君子,小心眼,再不理她啦。”
庭瑶又点了下庭芳的额头:“最后两句不用说出来,要别人替你说你才显的光明磊落、仁至义尽。什么时候才改了口没遮拦的毛病!”
陈氏道:“既如此,你也别去见她了。今天天晚了,叫她明天搬吧。称二十两银子与几套衣裳给她。主仆一场,就此别过。胡妈妈你替姐儿把头发梳上,乱糟糟的像什么样子呢?我到了给老太太请安的点儿了,你是等我伺候老太太吃了饭再去,还是现在同我去?”
庭芳摇头:“我待会儿再去。”理智逐渐回笼,她从哲学家变回了熟悉的自己。她是姑娘,论理跟祖母吃饭有个座位。可陈氏要伺候婆婆吃饭。回头她坐着,她娘看着,像话么?这也是她恶心古代的重要理由!没瞎没瘸的,为了彰显父权,非得定一套莫名其妙的规矩。好好一家人,非得要人家三十年媳妇熬成婆。这么来回折腾,婆媳不掐才怪!也就是叶家女眷素质爆表了,随便搁户人家,后院里天天玩风刀霜剑。有病啊不是!又趴到陈氏怀里蹭蹭,真暖和,像小太阳一样。
陈氏捏捏庭芳的脸:“去擦点面脂。老太太吃饭不用多久,你们姐俩个别来晚了。”说毕,带着人往上房去了。留下庭瑶庭芳两个大眼瞪小眼。
庭瑶见没了裹乱的人,正色道:“还要犯蠢不?”
庭芳咧开嘴笑:“要!”
庭瑶脸色沉了下去。
庭芳继续笑:“我被福王扣下的时候,谁哭肿了眼睛呢?”
庭瑶愣住。
庭芳摇着庭瑶胳膊:“好姐姐,唯有人心换人心。我待人好,人待我好。我不会吃亏的,你放心。”
庭瑶想起自己屋里那华美异常的自鸣钟,深深叹了口气。温良如她母亲,显的可欺;刻薄如三婶,显的可恶;二婶倒是色.色都好,又难以亲近了。做人到底要如何呢?
深沉的问题哪是一时半会儿能想明白的?庭瑶决定先做能做的。把庭芳拎下炕,叫人替她换了身衣裳,收拾完毕。估摸着上房吃的差不多了,把除了庭树陈谦以外的孩子都拢在一起,往上房而去。
就在此时,仆从的院里传来一声巨响,伴随的是尖利的叫骂:“袁!振!羽!我跟你势不两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