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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后传来一声尖叫。
我回过头,一个小学五六年级模样的少女跑到近前。
少女的白衬衫上泥污点点,脸颊上有些许划伤,头发乱糟糟像是几天没洗过了。少女用求助的眼神看着我,手指着身后。
“救救我,他追来了。”
我朝少女手指的方向望去,一个男人正朝这边跑来。
“是这个人在追你吗?”
少女害怕地点点头,抓住我的袖口。
“他会杀了我的。”
“杀了你?”
事情发生在我陪妻子由贵子去邻街买东西,途经防波堤畔小路的时候。
这条路视野不是很好,周末还有些人来来往往,平日的上午就基本没什么行人了。我看了一眼由贵子,她用眼神示意我别多管闲事。
男人一边跑一边向我们打了声招呼。
“不好意思啊。”
少女像是被抽打了一下似的绷紧了身体,转到我身后躲了起来,从后面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少女说这个男人会杀了她,我自然不能置之不理。我把少女护在身后,对那男人稍稍摆出戒备的架势。
男人追上我们,松了口气似的双手杵膝,肩膀起伏,低着头大口喘着气。他是一个微微发福的矮个子白胖男人,身穿西装,背着一个旧旧的黑包,这身搭配在此时此地显得有点突兀。男人跑得面红耳赤,额头冒汗,浑身散发出一股酸臭的味道。
今天是六月里难得的晴天,但此时天空却被一层薄雾般的云笼罩着。微风徐徐从河滩向防波堤吹来,微凉。
男人喘了半天气总算调匀了呼吸,抬起头看着我。
“这孩子是我女儿。”
少女摇摇头看着我,却没有那种性命攸关的紧张劲。我觉得有点不对头。
男人怕少女跑掉似的时不时看少女两眼,一边露出歪斜的牙齿笑了。
“说来真丢人。这孩子不想上学,我想着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她带到学校去,没想到一眼没看到就被她跑了出来。”
由贵子在边上很世故地点点头附和。
“是这样啊,这个年纪的确是难管教。”
男人向由贵子夸张地点点头,泄气地挠了挠头。
“真拿这孩子没办法。”
这个自称父亲的男人和少女没有一丝的相像之处。
少女长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双眼皮、秀气的鼻梁、鹅蛋脸,再过几年必定出落得明艳动人。而这个男人,四方脸、浮肿的单眼皮无精打采、大鼻头,就是想恭维两句,都说不上“英俊”二字。油油的头发稀而薄,挺着的肚子像是在衣服里塞了个篮球,看上去挺显老,不过应该跟四十岁的我差不多的年纪。
“出什么事了?”
原以为四周无人,没想到走过来两个男人。估计是听到了动静才赶过来的。
一个精悍的年轻男子光着上身穿条运动短裤,看样子正在附近的草坪运动,晒得黑黑的身上泛着汗珠。他的个子比我还高,身体锻炼得跟运动员一样结实。
另一个是个满头白发留着一脸胡须的老人。他目光炯炯,双唇紧闭,看起来显得有些顽固。老人手握宽宽的皮带牵着一条身形矫健的黑狗,黑狗立着耳朵虎视眈眈地瞪着我们。
自称是少女父亲的男人对年轻男子和老人又解释了一遍女儿不去上学的原委,说完弓着腰讨好似的摸了摸头。
“哎,真是对不住大家。因为我这不像话的姑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男人转过脸对着少女,呼扇着大鼻孔,哄孩子似的说:
“来,早希子,过来,别给大家添麻烦了。”
少女抗拒地咬紧嘴唇,紧紧地抓住我的衣襟。
男人像乌龟似的缩了缩脖子,苦笑了。
“早希子,别任性了,快过来。”
少女抗拒地摇了摇头。男人和少女的对话,以父女来说显得有些生分,不太自然。少女的脏衣服也让我有些在意。这个自称父亲的男人说不出哪里让人感觉很可疑。
我正要张口问那男人时,老人不容分说地发话了:
“听你爸爸的话!”
我感觉得到,这中气十足低沉而有威力的声音让我身后的少女动都不敢动了。
老人一边摸着胡子,边把锐利的目光投向男人。
“你也是个做父亲的,是不是应该对你女儿更严厉些?”
男人露出卑微的笑容,挠着头对老人连连鞠躬。
“真是不好意思,我就是对这孩子严厉不起来。”
“就因为你这个样子,孩子才变得任性!”
老人不快地念叨着,又开始训斥躲在我身后的少女:
“别躲着,出来!”
看见少女紧紧抓住我的裤子不动,老人受不了似的歪歪头,不满地瞄着我。
“你也别护着这任性的孩子了,把她送回她父亲那儿去。”
这时,一直闭口旁观的年轻男子悠然地开口了,语调平平没有一点高低顿挫。
“你还是听这位先生的吧。”
由贵子也同意年轻男子似的点点头,催促似的扯了扯我的袖口。
“老公,你就听大家的吧。”
自称父亲的男人对我弯下腰低着头,抬起眼看着我。
“以后我会管教好这孩子,不会再有这种事了。请您把她送回来,好吗?”
言语倒是很客气,但是听起来却有点像命令。
“但是……”
就算他真是少女的父亲,我也不愿意把这么挣扎的孩子送过去。
“老公,你干什么呢?还不快点?”
由贵子故意做了个看手表的动作,催我快点。
谁都不觉得这男人可疑的话,我也没办法了。也许是我多虑了,而且就算我一个人护着这少女,眼下的局面想必也不会有人听我的。这么一想,我刚要把手搭到少女背上,少女一转身,想要逃开。
就在此时,年轻男子无比敏捷地拦住少女的去路,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少女扭着身子挣扎了几下,但很快就安静了下来。死心似的垂头丧气。
老人抬了抬下巴,示意年轻男子。
“嗯,快点。”
年轻男子微微点点头,把少女交到了自称父亲的男人手上。
男人牵过少女的手,从包里取出一根绳子,熟练地把少女的右手和自己的左手绑在了一起。男人轻轻扯了扯绑好绳子的手,确认无误后又朝大家转过头来。
“这样她应该跑不掉了。”
老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没错,不这么做,现在的孩子不听话。”
难道父亲会用绳子绑住自己的孩子吗?我环视四周,但连妻子由贵子都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自称父亲的男人对大家深鞠一躬:“给各位添麻烦了。”
男人抬起头时,我看见男人嘴角残留着一丝隐忍的笑意。
还是不应该把少女交出去。我刚闪过这个念头,少女开口了,低沉而毫无生气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太离谱了,真的……”
少女口中念叨着什么,呆滞地望着天空,不再做任何抵抗,像切断了电源的机器人一样,两只胳膊无力地耷拉着呆呆地站在那里。那样子,与其说是死了心,更像是被什么附了身一样。
“那我们就先回去了。”男人牵着少女的手,逃一样地迅速离开了。
“好了,我们也该走了吧。”由贵子催促着,我微微点了点头。
大家都不觉得可疑的话,那么一定是我想太多了。“他要杀我”这话,是那少女想跑掉才胡乱编的谎话。我上小学的时候,学校里也有个总跟老师和父母撒谎的同学。那个同学总是编些没影儿的事,让大人们颇为头痛。
只是少女的反应让我有些在意。为什么她一被抓住就不再反抗,打消逃跑的念头了呢?为什么她突然用关西方言说话?
这时的我做梦都没想到,这些疑问很久以后会真相大白。
“喂,结果怎么样?”
吃过午饭,由贵子一边收拾桌子,一边用不抱什么希望的口吻问我。
我放下手中正在看的小说杂志,有气无力地摇摇头。
“没戏。”
听我这么一说,由贵子渐渐皱起眉头。与其说是期待落空的失落,更像是恼火我明知道结果却一直不肯死心。
“当什么作家,我看你还是差不多死心吧。”
由贵子拿起手机在椅子上坐下,看也不看我开始写短信。
“不是这么容易就有结果的。”
听我这么说,由贵子冷冷地瞟了我一眼。
“哎哟,老公。你辞掉工作的时候是怎么对我说的,你记不记得?‘我一定在两年之内拿到新人奖,成为一名小说家。’你说得好自信呢。结果都过了一年多了,还不是什么奖都没捞到?”
由贵子不容分说地说完,又低下头看着手机。
——跟别人说话的时候就不能不写短信吗?
由贵子鼓鼓的带着红晕的脸蛋,配上蒜头鼻,看上去总是不服气的样子。
“才只过了一年嘛。我说的可是两年之内。”
由贵子低着头嘲讽地撇撤嘴。
“正确地说是已经一年零两个月了。这么长时间了,你却在家里净做些连钱都赚不来的事。你这样下去我都不好意思出门了。”
“我们靠以前的积蓄生活,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呀。”
“大家可不这么看。我真想拜托你,别再平时白天在外面溜溜达达……”
“我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呀?”
由贵子停住正在写短信的手,看着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就说生活费吧,已经只剩半年左右的了。”
“我应该存了不少钱的呀。怎么说也该够用三年的。我辞职才不过一年,为什么就只剩半年的生活费了?”
“你明白税和保险是怎么回事吗?一年零两个月什么都不做的话,钱很快就会用光的。自从我们结婚,家里的事你什么都没做过,跟你说估计你也不懂。”
由贵子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把剪得整整齐齐的刘海往边上掠了掠。这发型是模仿电视里一个年轻女星,可惜一点也不适合她。
“本来在好好的一个大公司上着班,干吗自己说辞就辞了。要是考虑过家人你就不会那样做。”
“我辞职的时候,不是也跟你商量过了嘛。”
“那只不过是你自己下了决心之后,才告诉我而已。”
“才不是像你说的那样。”
“你别撒谎。那时候你不是已经决定辞职了吗?你总是这样,自己自作主张,还强加于人。如果说结婚是一种合同的话,你的所作所为完全是违约的。”
她横眉立目继续喋喋不休。
“一年零两个月啊。写了一年零两个月的小说,什么结果也没拿出来。这就是说,你根本没有作为作家的才能。你也差不多该接受这个事实了。”
我越听越心寒。自从我辞职,这些话已经听过无数遍了。
“怎么了,妈咪?”
六岁的儿子真树男站存客厅门口。他靠在门边很困似的揉着眼睛,有点不安地来回看着我跟由贵子。
“对不起,真树男。什么事也没有。”
由贵子轻蔑地瞥了我一眼,带着真树男离开了房间。
把身体靠在椅子上,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叫赤井雅彦。原来在东证一部的上市公司做工程师,一年前辞了职,决心要当个小说家。
妻子由贵子开始反对,听我承诺“两年之内拿到新人奖”才勉强点头。
但是过了一年多,我的努力却全无成果。每次作品落选,由贵子就露出一副“看到没”的表情。
写了落选,再写还是落选,我对这样的自己也开始失去信心。此外,妻子露骨的轻视态度很是伤害了我的自尊心。
我还是做工程师的时候,她从未对我有过这种态度。大概是因为我的薪水比一般的上班族要高些吧。
而现在我就是个无业游民。我在家里的处境确确实实变糟了,跟由贵子的关系也变得更坏。只要在家,两个人就吵个不停。
是不是该对自己的才能做个了断了?最近我脑子里甚至冒出过这种想法。
而另一方面。心里还有不想放弃梦想的留恋和想做出个样子给由贵子看的念头。每次落选,这些复杂的感情就纠结着占据我的脑海,让我连创作的喜悦都要忘记了。
“喂,老公,我有话跟你说。”
我刚在写小说的电脑前坐下,由贵子难得客气地对我说。
“下个星期,黑沼老家那边要
做法事。”
“你家里做法事还是第一次啊。”
“那倒也不是。只是一直都没回去而已。”
我跟由贵子结婚七年了。这其问我只去过她老家两次。
第一次是订婚后我去见她父母,第二次是真树男出生几年以后的事了。盂兰盆节和新年也一次都没回去过,渐渐地回老家完全变成回我在东京的老家了。
由贵子有个哥哥,还没结婚,所以在由贵子的父亲忠男看来,真树男是他的第一个孙子。有时候我对由贵子说,是不是偶尔也回一下老家,让父亲看看真树男,但由贵子总是淡淡地回答一句“没事的”了事。
第一次带真树男回去的时候,黑沼家的人也没表现出多大的兴趣。所有人都是走形式地讲讲客套话,那漠不关心的样子着实让人扫兴。由贵子唯一的哥哥克文也只不过盯着真树男的脸颇为感慨地打量了一番而已。
由贵子的老家在离我们住的关东的K市稍远的N市的一角,足一个要坐两个多小时新干线和巴士才能到的荒凉的乡村,人口好像一直在减少。
由贵子在老家附近的学校一直念到高中,之后离开家乡考进了东京的大学。从那以后就没怎么回过老家了。
由贵子好像是因为很讨厌乡下,喜欢大城市的华丽气息才来到东京的。她自己对衣着打扮比谁都用心,可惜脖子太短,身材不好,穿什么都不像回事。
在我看来,当初决定跟她结婚也有喜欢她淳朴的因素在内,可是现在,她已经变成一个有着都市女人的算计和平庸外表的女人了。
现在这个由贵子突然说要同老家。
“如果说是因为要做法事,为什么一直以来一次都没回去呢?”
“那是我一直找借口都推掉了而已。我是尽可能地不回老家。那种乡下,你也觉得无聊吧?”
“我是在东京长大的,所以乡下对我来说什么都是稀奇的。”
“住久了就烦了。昏暗,空气窒闷,每一天都是那么单调。我家那里的乡下就是这样的。”
“要说空气窒闷,东京的空气应该更差。”
“不是这个意思。灰暗混浊的空气阴沉沉地覆盖着整个村子,到处飘荡着乡下人散发出来的阴郁气息。”
我不由得苦笑。
“怎么说都是生你养你的地方,你也别把它说得这么差。”
“如果喜欢我长大的地方,就不用到东京来了。”
“是这样的吗?但是,要是这样的话怎么突然说什么回去做法事?”
“这次是曾祖父志头马的五十周年法事。奶奶一定要我回去。”
“铃奶奶这么说的吗?”
“是啊,在我们黑沼家,铃奶奶一声令下谁敢不听。”
由贵子的奶奶叫黑沼铃,还健在。虽然一大把年纪,却仍然掌握着黑沼家的实权。我虽然只见过她两次,但已充分感受到了她的厉害。她精力充沛得根本不像个老人,有着一种异乎常人的气场,说不上什么地方透着一股妖气。
“你觉得可以的话。我这边完全没问题。真树男大概也觉得乡下好玩,正好当做旅行了。”
由贵子深深叹了口气。
“你呀,你是不知道黑沼家的可怕才说得这么轻松……”
“难道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吗?”
“并不是什么幽灵出没之类的事啦。我的意思是黑沼家的人很可怕。”
“那边是老做派的家族。我知道准备法事会非常忙。对你来说可能是很恐怖。”
“那个我也很烦。不过我说的是黑沼家的人可怕。”
我看着由贵子。
“老婆,你跟家里人相处得不好吗?我去你家的时候没觉得啊。”
“不是相处得好不好的问题。黑沼家的人都是怪物。我跟你说过吧,曾祖父志头马曾经是教祖,铃奶奶曾经是占卜师的事?”
“嗯,我们结婚的时候听你说过。”
“最开始做占卜师的是曾祖父志头马。在我们乡下N市,曾祖父志头马的名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据说是个连铃奶奶都没法跟他相提并论的人物。”
“比那个铃奶奶还厉害?真够劲哪。感觉像是在听怪兽哥斯拉大战王者基多拉似的。”
由贵子对我带着些调侃的说法没露出一丝笑容。
“所以这次说什么都得回去。不回去的话就糟禚了。”
“什么‘糟糕’?他们又不会把我们吃了。”
“铃奶奶的话,可是做得出的。”
“你可别吓唬我。”
她看着我的眼睛沉默半晌,低声开口说:
“黑沼家的人都很可怕,这是真的。你也小心一点的好。”
“克文大哥、岳父他们也是吗?”
“跟铃奶奶比起来,他们两个可以说是可爱了。但是就算这样,他们也跟常人有些不同,小心一点为妙。还有,你要当作家的事我没对家里说,你可千万别提起来。要是说了你要当作家,没准他们会杀了你。”
“这么夸张?”
“这可不是夸张。封建、保守的旧社会,我家的乡下就是那样的地方。”
由贵子不容反驳地如是说。
由贵子大概不愿意让亲戚和老家的人知道我辞职没了工作的事。她的心情我能够理解。但又的确有些无法释怀。
“好啦好啦。我会努力演好一流大公司的工程师的。”
“嗯,就这么办。不然就要出大事了。”
她忧郁地垂下眼睛。
一个星期后,我们出发去由贵子的老家N市。
坐了差不多两小时的新干线,在N站下了车,然后坐上破旧的巴士,摇摇晃晃走了差不多30分钟,到了黑沼家。
对于真树男来说,一路坐在巴士上看到的风景都是那么新鲜。他一会儿大声叫着“看,是稻田”,一会儿喊着“啊,山离我们好近”,从座位上站起来又蹦又跳,把周围的乘客吓了一跳。我对这孩子真是无话可说。
年幼的真树男无从知道大人的心情。这是他懂事起第一次出门旅行,还有没见惯的乡间风景,全都让他心花怒放吧。
由贵子无精打采地望着窗外,偶尔很烦地瞪一眼在一边吵闹的真树男,就马上又把目光投向窗外了。
“喂,你多少也表现得高兴点嘛。”
由贵子只瞥了我一眼,闹别扭似的撇了撇嘴,从包里拿出手机来。
一有什么事她就开始摆弄手机。面无表情,只有手指动个不停。仿佛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在进行流水作业一样。
由贵子的老家住着外祖母铃奶奶、父亲忠男、哥哥克文。由贵子的母亲君子听说在生了由贵子不久后就去世了,之后外祖母铃奶奶就像母亲一样,将由贵子抚养长大。
由贵子家里,志头马、铃奶奶、君子三代都是占卜师,但是由于由贵子上大学离开了家乡,占卜师也就在君子这代结束了。听说铃奶奶曾经很想让由贵子做占卜师,但是讨厌乡下的由贵子说什么都要去东京,铃奶奶也只好勉强同意了。
岳父忠男和由贵子的哥哥克文给我的印象都很淳朴,我对他们很有好感。当然,也从没感觉到过由贵子所说的那种可怕。
岳父忠男是黑沼家的入赘女婿,在家附近开了家诊所行医。他是个很温和的人,结婚前我去拜见由贵子长辈的时候,他低头一礼,很文静地说了一句“我女儿就拜托你了”。
由贵子的哥哥克文长得黑黑的,目光锐利,外表朴实,言辞有些粗鲁,大概是农村人特有的木讷吧。
只有铃奶奶是另类。
铃奶奶基本上都坐在起居室里同定的地方,搞不清是醒着还是睡着,但看起来就像是在监视着家人。满脸都是脑皮层的沟渠一般的深深皱纹,偶尔从皱纹的缝隙里射出如箭的目光。只要被这目光扫到,哪怕只有一秒,就像被她看穿了一切一样,让人浑身不自在。
结婚后不久,由贵子对我讲了黑沼这个姓氏的南来。
据说江户时期,经营理发店为生的黑沼家附近有片池塘。有一年瘟疫蔓延,很多尸体被扔到了池塘里。池塘里到处漂着死人的头发,原本是绿色的池水像是被染黑了一样。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池塘被大家叫做黑沼,大家惧怕那里,谁也不愿靠近一步。数代以前的黑沼家族长担心这么下去村子会越来越死气沉沉,于是填掉了那个池塘,把家搬到了池塘附近。
到了明治年间,黑沼家的族长把姓氏改成了当时的地名“黑沼”。虽然黑沼这个地名后来变了,但黑沼这个姓氏则一直传到了现在。
“所以黑沼家宅子下面,应该埋着很多江户时期死掉的人的骸骨和头发。”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听由贵子若无其事地这么说,我感到一阵恶心。
像这样的诡异的传说在黑沼家好像还有不少。好像还有记载说在志头马那一代发生了很多怪异的现象。
自从回到老家,由贵子像变了个人似的,干活特别勤快。
这个地区好像还残留着男尊女卑的观念。除了一家之主的铃奶奶,女人就只有由贵子一个,所以只要由贵子在,她就得负责所有家务事。
男人好像可以什么都不做。虽然他们告诉我只要坐着就好,但我总有些坐不住。
真树男好像对乡下的房子很好奇,每个房间又是瞧又是大声欢呼的。谁也不去说他,于是真树男就放开了撒欢。
黑沼家的人还是老样子,对真树男似乎没什么兴趣,只是敷衍地亲热一下。也不跟他玩,就随他一个人去。克文好像有点想陪真树男一起玩,但是因为铃奶奶和岳父忠男在,就作罢了。
我原以为会是个盛大的法事,可是等了半天黑沼家的亲戚也没来。我很是奇怪,走到厨房,在忙得团团转的由贵子身旁悄悄发问:
“为什么亲戚们还不来呢?”
由贵子干脆利落地回答:
“没什么亲戚,就这些人。”
“这怎么可能呢?”
“这么忙的时候我干吗要骗你呀。”
“你们是跟亲戚断绝来往了吗?”
“没有吵架这种事。我们家的亲戚很早就死了。”
“是因为打仗还是什么原因吗?”
“不是这些原因啦……”
“是遇上什么事故了吗?”
“每个人的死因都不同。不是一起死掉的。”
“就这样一个亲戚都没有不是太奇怪了吗?”
“没办法,事情就是这样的。喂,你到那边去吧。”
由贵子像赶我一样挥挥手。
到了做法事的时间,我小声地问坐在那里吸烟的克文:
“家里没有亲戚吗?”
克文瞥了我一眼,有点不耐烦。
“没亲戚。”
克文的脸上有很多皱纹,皮肤晒得黑黑的,像是在瞪着的大眼睛锐利有神,有点鹰钩的大鼻子微弯,耷拉的嘴角看起来像是不高兴似的。
“一个亲戚都没有吗?”
“嗯,全都死了。实叔叔、勋叔叔、徹也叔叔,还有节子伯母,全都在年轻的时候就死了。所以,黑沼家亲戚就这么多。”
“是有什么内情吗?”
“没那回事。”我不好再问下去,索性不再问他了。
老家的房子出奇的宽敞,有很多房间都不知道有没有在用。房子是木结构的,还有现在已经很少见的回廊、柱子,走廊的地板泛着黑幽幽的微光,诉说着历经沧桑的沉重。
客厅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些摆设,墙上挂着几幅以前没怎么见过的字画。穿过回廊,站在院子里一望无余。院子比房子的面积还大。显得储物间和茅屋看起来都像是独门独户的人家了。茅屋的墙上涂着红褐色的泥土,带着一种跟现代日本与世隔绝的神秘气氛。
我们在佛堂隔壁的房间等着的时候,铃奶奶出现了。雪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身穿一件很讲究的和服。虽然年过八旬,却显得精神矍铄。
不—会儿住持来了,由贵子端上茶后,铃奶奶简单地讲了段话。
铃奶奶浑身散发出的诡异气息比平日更甚,简直就像个非同人类的怪异生物。但是,由贵子说就是这个铃奶奶,跟曾祖父志头马比起来简直是小儿科。
据说提起黑沼志头马,这一带无人不知,还有关于他的书籍。他好像拥有我们现在所说的超能力。运用这种超能力,他屡次让周围的人目瞪口呆。据说他的占卜非常准,就连当时的政治家们也会前来向他求教。看到铃奶奶,我渐渐觉得这些传说也未必是假的了。
铃奶奶讲完话,所有人都来到宽敞的佛堂。拉门都已经被撤掉,房间足有三十多张榻榻米大。
参加法事的只有铃奶奶、忠男
、克文、由贵子、我和真树男六个人,对着大大的佛龛上供奉的许多牌位,这情景说不出的异样。因为人太少,就连最初看到时觉得很羡慕的大房子,现在也只觉得空荡荡的。
住持摇了摇钵形的大铃铛开始诵经。
一边听着住持诵经,我琢磨着由贵子说的话。虽然由贵子说黑沼家的人很可怕,但是我看着不像。
不过由贵子看起来的确对铃奶奶敬而远之,忠男和克文好像也跟由贵子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感到在黑沼家,只有我们格格不入。如果说这种说不出的别扭就是可怕的话,这话倒也不错。
诵经到一半。住持叫大家上前烧香。真树男由由贵子教着,尽管有些磕磕绊绊总算烧好了香。铃奶奶向住持道谢,法事就算结束了。素斋设在另一间房间,气氛轻松得多,我松了口气。
一群人默默地吃着饭,这时。铃奶奶开口了:
“雅彦,你工作忙不忙啊?”
铃奶奶一说话,气氛立刻变得紧张。我明显地感觉到大家都在担心我会不会说错话。
“是的,最近在开发新产品,所以下班比较晚,可能多少冷落了由贵子。”
我话音刚落,铃奶奶睁开眯得像皱纹一样的眼腈,目光如刀一般落在我身上。
“是吗?”
我避开铃奶奶锐利的目光,强作镇定。
“项目是由我负责的,所以我不能那么早下班。而且,这个行业。技术的变化日新月异,要跟上发展也很辛苦的。”
由贵子在旁边皱着眉,像是在叫我别说这些多余的。
沉闷的沉默之后,突然,铃奶奶乌鸦嘶叫一般笑了起来。
“来来,乡下的酒虽然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但是很好喝的,雅彦你也多喝点。”
铃奶奶的这句话消除了大家的紧张。之后大家聊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没多久素斋就吃完了。
看起来在黑沼家,铃奶奶是绝对的一家之主。所有人都对她敬畏有加。事事小心谨慎,生怕触怒她。家里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也绝不流露真情。可能是因为这个,大家话都很少。我最初以为那可能是农村人特有的性格,但是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所有人都各司其职,避免触怒铃奶奶。说话听起来也像是在照着剧本念台词。让我觉得简直就是在装模作样地玩过家家游戏。
现在我也明白为什么由贵子不愿意回老家了。为了扮演个好女儿,不得不装模作样地演戏,对她来说应该很痛苦吧。
我们回东京那天早上,我一个人早起出去散步。
黑沼家的宅子占了很大一块地,光在那附近走走就足够散步一阵了,但是我多走了一会儿,到了稍远的地方。
出了黑沼家没走多远,眼前一片连绵的田地,旁边一条小河流过。一条沿着河的小路一直延伸到山的深处。我朝着山的方向。顺着河边小路往上走。平缓的上坡路走了三十多分钟,来到一个视野很好的地方。
向山脚望下去,黑沼家宽广的宅子显得小小的。伸手摸了摸脖子,出了细细密密的一身汗。上山的路虽然不陡,但走了这么久,好像已经到了很高的地方。
向山顶望去,靠边的地方有个像是寺院的建筑。这么远看也能看得出是个破旧的小寺院,周围黑压压的树木郁郁葱葱,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顺着上山的小路继续向上走,似乎跟通往寺院的路是相连的。我朝着寺院的方向继续向山上走。
这是条土路,勉强能过一辆车的窄路一直向前蜿蜒着。远处传来鸟叫声,像被人卡住了脖子似的。
终于看见一条比野兽出没的荒山野路稍微强点的细细的山间小路。顺着小路向前望去,的确是到刚才看见的寺院的。我拐向岔路,顺着细细的山间小路向上走。
不一会儿看到了已经开始腐朽了的木制寺门。额匾上字迹斑驳地写着“黑发寺”。
我想起了由贵子之前对我讲过的黑色池塘的故事。如果说寺名是从池塘里漂满了死尸的头发这事来的话,那么这个寺院是不是跟黑沼家有什么关系?
我穿过寺门,进到寺中。寺中空无一人。不仅如此,这个寺院像是荒废的,到处杂草丛生,看不出一点有人打理的样子。
屋舍也老化了,看上去根本没办法住人。经堂的门虽然关着,但是仿佛就要掉下来似的。
寺院四周的树木茂盛得把寺院都遮了起来,不见阳光。因此寺院里光线昏暗,空气阴冷。草木的气息中夹杂着像是锈味,又像是腐烂的泥土的味道。
我正要绕到寺院后面去,身后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
“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吃了一惊网头看去,一个穿着工作服晒得黑黑的老头站在那里。眯缝眼向上吊着,鼻孔朝天像爬虫类动物一样。
头发黑中带白,应该有六十几岁吧。手里提着一把锋利的大劈柴刀寒光闪闪,好像谁要是惹怒他,他就会举着那把大劈柴刀追上去似的,我背上有点微凉。
“我只是在这儿附近散散步而已。”
老头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怀疑地看着我。
“你,不是这儿的人吧?”
“啊,不是。”
“外人的话赶快离开这儿。在这种地方不会有什么好事的。”
我对明显心怀戒备的老头笑了笑。
“我跟这边山脚下的黑沼家有点关系。这附近是禁止入内的吗?”
我说到“黑沼”二字时,老头似乎大吃一惊,身体僵住了。
“我是黑沼家长女的丈夫,名叫雅彦。”
老头明白了什么似的,连连点头。
“那么,你来这儿干什么?”
“也不是有什么目的才来到这儿的。我出来散步,走着走着就走到这儿来了。”
老头瞪大了眼睛。
“随便走走就走到这儿来了?”
“嗯,是这样的……”
老头低下头嘟嘟囔囔地开始自言自语。
“这个寺院好像已经没有人了,是吗?”
老头瞪着我。
“那还用说吗?就因为你们,这儿才荒废的。”
“你们?我们做了什么吗?”
“算了。这儿不是你们来的地方,赶快回去!”
“你说的你们是什么意思?”
“好了,赶快回去!”
我认真地看着老头。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你们’吗?难道我给你添了什么麻烦吗?”
“不是说你。我说的‘你们’是黑沼一家。”
“黑沼一家做了什么吗?”
老头紧紧地盯着我。
“你什么都没听说吗?”
“没有,加上这次我也只来过N市三次,对这一带的事情不太熟悉。”
“那么你也不知道黑沼志头马的事了?”
“不,那位志头马的事还是听说过的,好像是位非常厉害的占卜师,对吧?”
老头厌恶地偏过脸。嘲讽地笑了。
“哼,的确是个厉害的占卜师。”老头话里有话的说法让我有点在意。
“你说这里荒废掉是因为黑沼一家,这个寺院跟黑沼家有什么关系吗?”
“别问了,回去!”
“我也不太清楚黑沼家的事,如果发生过什么的话能告诉我吗?”
老头盯着我:“你这么想知道?”
“是的。这寺院的荒废跟黑沼家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老头侧头吐了口吐沫。
“岂止是有关系。这个寺院的住持是被志头马杀死的。”
“被志头马杀死的?不可能吧……”
“我没骗你。”老头大声吼着打断我的话。
“但是。我没听黑沼家的人说过这件事啊。”
“告诉你才怪。哪有傻瓜会告诉别人自己家里有人杀过人。”
我打量了一下老头的长相。
“恕我冒昧,请问你跟这寺院有什么关系吗?”
老头稍微犹豫了一下,下了决心似的点点头,迎视着我的目光。
“被杀的那个住持是我爷爷。”
“志头马究竟做了什么?志头马不会被警察当杀人犯抓起来了吧?”
“志头马是个妖怪。所以他不会笨得让警察去抓他。跟他较量,警察都是小儿科。但是我爷爷是被志头马杀死的。”
“但是……”老头握紧了柴刀。
“现在你明白了吧。这里至少不是黑沼家可以进来的地方。你给我赶快出去!”
跟我说了这一会儿话,老头过去的记忆和仇恨似乎又涌上心头,越发愤怒了。
“你能不能再详细地跟我说一下?”
老头双眼一瞪,挥起劈柴刀:“我叫你回去!”
老头的激烈言行有点吓人,我往后退了退。
“赶快走!”老头一刀劈了下来,砍进地面,发出震人心魄的钝响。老头“啧”了一声,把刀从地里拔了出来,瞪着我,眼里充满了憎恨。
这个老头脑子是不是有点不正常?
老头又举起了劈柴刀。我赶快转身,顺着来时的小路快步折返。
“走!走!走!”老头的怒吼如箭一般从身后射来。
总觉得那老头就要追上来。挥舞着那把大刀砍过来一样,不知不觉我跑了起来。好一会儿我头都不敢回,一直跑着。
跑到小路的岔道口,我回头看了看寺院那边,老头监视着我似的拿着刀站在那里。
我逃一样地回到了黑沼家。
梅雨过后,已经是七月中旬。
并没下雨却非常闷热的夜里,吹动窗帘的风都是暖的,手掌里渗着细密的汗珠。
夜深了,四周被寂静包围着。时不时响起虫鸣之声,打破这温暾暾的宁静。风偶尔带来青草的气息,弄得我鼻子痒痒的。
由贵子和真树男早就睡了。
在“黑发寺”发生的事,最终我连由贵子都没告诉。我试着不露痕迹地跟忠男和克文打听志头马的事,但是两个人都支支吾吾,不愿意多谈。
那个拿着劈柴刀的老头讲的事让我很是在意。如果志头马真的杀了那个住持,这么大的事件,警察应该也会插手的。但是在黑沼家没听说志头马杀人这样的事。
听说志头马拥有现在所说的超能力。如果他运用这种超能力杀了住持,那么警察有可能无法插手。
黑沼家有讳莫如深的过去,提及这个过去在如今也是忌讳。触犯了这个忌讳,就会惹怒铃奶奶,就会倒大霉。黑沼家里隐藏着的深不可测的东西,连这些没根没据的胡思乱想都让人觉得很有几分真实。
就说铃奶奶,也是这样。第一次来黑沼家拜访的时候。她好像连我的过去都一清二楚,让我很是不自在。前几天见面的时候也是,总觉着她似乎已经看穿了我辞职当作家的事。
只要在铃奶奶面前,就有种奇怪的压迫感让人喘不过气,如坐针毡。她虽然看起来已经年老力衰,但是只要有意,是不是就会散发出强大的能量?
我不喜欢铃奶奶,大概就像食草动物本能地害怕食肉动物一样。跟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战胜的对象对峙的时候,弱者只有四处逃命。我对她的感觉就近似这种小动物的恐惧感。
不管怎样。我觉得由贵子说的“黑沼家的人都很可怕”那句话,绝不是骗人的。
那天晚上,我在收集小说的资料时。synicity(共时性)这个单词的词条里的一个解释引起了我的注意。
synicity意为“意味深长的偶然的一致”,瑞士心理学家卡尔·古斯塔夫·荣格在1920年左右开始对它进行全面的研究。
活在这个世界上,会碰到各种各样的事情。这些事的绝大多数都是某些原因所产生的结果,存在着明显的因果关系。但是有时候,相互完全没有关系的事物会呈现出一致的状况。比如梦里梦见大学同学,这个同学就打电话过来了;自己的手指受了伤,接着电视的专题节目也报道某明星的手指受了伤,诸如此类。梦见同学和同学打电话过来这两件事之间没有任何的因果关系。手指受伤的例子也是如此。
但是,这两件事同时发生,让人觉得这其中包含了某些特殊的意义,会觉得是不是因为自己做梦、手指受伤,就会传递给对方呢?
同时发生的两件事,虽然原本是各自的原因而发生,但两件事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联。荣格把存在这种关联的关系命名为synicity(共时性)。
荣格还认为,“意味深长的偶然的一致”起凶于“原型”。
人的意识大致可分为三个层次:
最表面的叫做“表层意识”,是作为每个人的感觉而感知的自我
意识,或者说自我。
在表层意识之下的叫做“深层意识”,就是我们常说的潜意识。这种意识虽然不流露于外,却一直操纵着人的表层意识。
而在深层意识的后面,荣格认为存在着一种所有人都拥有的叫做“原型”的意识。所谓原型,完全不受个人的个性、国籍、时代背景等因素的影响,是白人类被创造出来之时起就代代传承至今的一种意识。
例如,在时间上、空间上相隔很远的不同民族都流传着非常相似的神话或传说,关于出生、结婚、死亡等行为仪式,不论人种、民族都有相通之处。
跟表层意识和深层意识不同,“原型”是无法通过改变人的意志或者所处的环境来控制的。也就是说。“原型”可以被看做是超越人类,类似所谓“神”的一种存在。
一篇关于synicity(共时性)的文章引起了我的注意。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十六日下午四时,中国甘肃省的六名少年一起去兰州市某公园玩。六人中的费强坐上缆车时,刚好到了公园关门的时间。
缆车停在离地面15米的高空,费强被关在了缆车里。同行的少年跑到缆车控制室向工作人员求救。
但是工作人员大概对营业就要结束时少年来坐缆车心有不满,以已经下班为由没有理会他们。
少年们看到求工作人员帮忙没有希望,于是跑到公园管理处,但是公园管理处的人只是告诉他们负责人已经回家了,再没有理他们。
少年们看这个公园的大人们居然如此,于是联系了派出所,但是派出所的警察也叫他们明天再来,把他们打发了。
事已至此,少年们决定自己去救费强。他们找来钢丝绳扔给费强。原本计划让费强顺着钢丝绳滑下来,但是滑到离地面14米的高空时,费强吊在空中下不来了。
附近的工地有人干活,于是少年们向他们求救,但是工地的人谁也没有主动地去救费强。
五小时过去,到了晚上十一点多时,钢丝绳终于断了。费强摔在地面。当场死亡。
资料的结尾总结道:为什么所有人都像商量好了似的态度冷淡?这也许就是“原型”的存在而引起的synicity(共时性)吧。
之前那对不般配的“父女”给我的正是这种感觉。
白发老人无视少女的求救,积极地帮着自称父亲的男人;年轻男子也理所当然地支持自称父亲的男人,连由贵子都丝毫没有怀疑那个男人。
那个少女也让人感觉到一点做戏似的不自然。自己说会被杀死,却没有拼命地抵抗,也不对大家说明缘由。好像早就知道会被抓住而放弃了一样。
简直就像为了让那个男人抓住少女,“原型”操控了所有在场的人一样。
第二天,我起床翻了翻报纸,一篇报道让我倒吸了一口气。
K市连环女童绑架杀人案,十二岁少女死亡嫌疑人被捕
K市饭塜地区发生的连环女童绑架案中,城山早希子(十二岁)于六月二十日上学途中被绑架,被人用刀杀死在安岐河附近的河边小屋里。关于此案,警视厅以杀人、绑架未成年人的嫌疑。于十四日逮捕了无固定住所、无工作的广岛彰人(三十九岁)。该地区在六月发生了三起女童绑架案(其中一起未遂)。
据调查,嫌疑人广岛于六月十日上午十点三十分左右把在该地区一丁目公园玩耍的女童(十一岁)哄骗到附近的河滩,在由该市管理的河边小屋里触摸了女童的腹部等部位。之后被监禁的女童趁机逃出小屋,被附近的居民保护起来。女童没有受伤。
六月十七日上午十一点二十分左右,嫌疑人企图以同样的手法绑架在该地区三丁目公园玩耍的女童(十二岁)。被路过的居民盘问,嫌疑人随后逃走。
六月二十日上午八点十分左右,嫌疑人广岛把上学途中的城山早希子(十二岁)骗到河滩。早希子曾一度逃脱,但又被嫌疑人抓住,绑住双手监禁起来。
嫌疑人广岛被怀疑试图对早希子不轨时。因遭到早希子的激烈反抗,在早希子身上刺了数刀,将其杀害,之后还寄了恐吓信。
嫌疑人广岛对以上嫌疑基本认罪,并供述拐骗少女是为了图谋不轨和钱。嫌疑人供述:“以前就认得早希子,想脱她衣服的时候她又叫又闹。所以用刀刺了她。赎金打算拿来逃跑和还债。”嫌疑人还供述,“用的绳子和刀是事先就准备好的,作案后扔到了现场附近的河里。”警视厅视该案为计划性犯罪,目前还在继续调查中。
我呆呆地望着报纸的报道。
报纸上还登着被害者城山早希子和嫌疑人广岛彰人的照片,正是前些天在防波堤旁的路上遇到的那两个人。
照片上的城山早希子跟那天遇到时一样容貌秀丽。少女那乌溜溜的大眼睛,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广岛彰人也就是那个自称父亲、穿西装的微胖男人。那男人叫少女“早希子”,就是这两个人没错。
那时候如果有人盘查一下这男人的来历,应该就能知道他跟少女不是父女,这样男人的谎言就会被揭穿,也许少女就不会被他杀害了。
至少我没有完全相信男人所说的话。正因为我觉得他可疑,所以最初我不愿把少女交还给他。
但是,那时在场的人谁也没有怀疑那个男人,逼我把少女交到男人手里。所以我也没法强出头。
少女最后的自言自语也让我无法释怀。那时候她喃喃地说:“太奇怪了,真的……”那之后她口里也好像一直在念叨着什么,但是声音消散在风中,我什么也没听清楚。但是,我的确听到最开始的部分是“太奇怪了”。
我认识几个关西人。他们就是在说普通话的时候,也没办法完全去掉关西独特的口音,一听就知道他们是关西人。
但是那个少女并没有那种特有的关西口音,就算她是生在关西,后来搬来关东,一个十二岁的少女也不可能把普通话和关西方言分开运用得如此彻底。
“怎么了?表情那么严肃。”
回过神来,由贵子一脸惊讶的表情,正盯着我。
“你记不记得前些天在防波堤边的路上跑过来的女孩?”
她歪了歪头,拨了拨染成浅颜色的长发。
“有过这事吗?”
“穿西装的胖胖的男人,追一个小学五六年级模样的女孩,不记得了?”
“哦,那对父女啊。怎么了?”
“那两个人根本不是父女。”
我把报纸的报道拿给她看。
看完报道,由贵子不耐烦地抬起眼看着我说:
“这又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那个女孩被杀死了。要是我们当时对那个男人有点戒心,说不定那个女孩能得救。”
由贵子受不了似的看着我。
“那个情形。谁也没办法呀。”
“为什么?”
“你想,那时候那个白头发的老头不是一个劲儿地帮着那个嫌疑犯说话吗?就算你说那个男人有可疑之处,我看那个老头也不会听你的话的。”
“这倒也是……”
“还有,光着上身的年轻人不是也帮着那个老头吗?”
“你不也是那样。”
由贵子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平静地开了口:
“我只是不想卷进去而已。”
由贵子这种事不关己的说法让我很火大。
“别说得那么轻松!一个人被杀死了啊!”
“你是看了报纸之后才知道那个女孩被杀死了,对不对?你那个时候就确定那个男人会杀人吗?”
“我不知道那么多。但是,我们没帮助那个女孩,等于是帮了凶手。”
“你这是结果论。”
由贵子不容分说地反驳。
“但是那时的情形明显很蹊跷。我们多问问那个女孩的话就好了。”
“你既然这么说,那岂不是不管什么结果都能随你解释了?比方说,不能说你没有十年后变成杀人犯的可能性,真树男也是一样。如果真树男将来杀了人,那么生了他的我是不是要被问罪?如果帮助过的人杀了人,就是帮凶了吗?这么想下去没个头。”
“说就说,你也用不着拿真树男说事吧。”
我一皱屑,由贵子略带嘲讽地笑了。
“你总是喜欢装好人说话,可是一牵扯自己就不高兴了。是你说这说那,我才用真树男举个可能的例子而已,想要扮正义卫士的话,你稍微想下这种可能,如果真树男杀了人的话,你怎么办?”
“你居然若无其事地把自己的儿子比喻成杀人犯。”
“我不是说了是在说可能性嘛。”
“如果真树男成了杀人犯,那就是我们的责任。我会杀了真树男,然后我自杀,”
由贵子表情复杂地垂下眼睛。
“这个决心是说如果真树男变成杀人犯,对不对?那个时候也是一样。谁也想不到自称父亲的男人会杀死自己的孩子,所以我们才相信了那个男人的话。”
“但是那个判断不是错了吗?如果我们更留心观察一下那个男人的话,杀人事件可能就不会发生了。”
由贵子受够了似的压低声音:
“都说了从常识来看,这种事情是没有办法的。在那种情形下,你觉得能把这种可能性都考虑周全然后行动吗?”
“我并不是在说可能性。我们多留意一点就能得救的生命,我们眼看着她被人杀了,我是在说作为一个人对这件事的感觉。”
“那么我看了这个报道,一边掉眼泪一边自责:‘啊,太可怜了。那时候没阻止他都是我的错。’这样你就能接受了?”
我说不出话来。
“我当然觉得那个女孩很可怜,你是要说的话,我觉得那就是她的命运。而我们没救她也一定是命运。人是不能控制人的命运的。”
她说的话跟synicity(共时性)有点联系,我有点吃惊。
“虽然这看起来很残酷,但是如果她走运的话应该能得救的。我也觉得没能救她很遗憾哪。但是在那种情况下,是不可能怀疑那个男人的。现在说这种话也只会让人觉得伪善。”由贵子仿佛什么都看透了似的说完,从客厅出去了。
城山早希子的告别仪式在被媒体包围着的异样气氛中举行了。
会场的入口处到处是摄像机,记者们对着麦克风大吼着似的报道着。一有什么新的动向,聚光灯齐刷刷地照过去,闪光灯闪个不停。参加葬礼的人要趁着空当进会场。
在签到处被问到跟故去的人什么关系,我同答说儿子跟早希子是朋友,那人就让我进去了。
正面高大的祭坛上,装点着许多白色黄色的花。我凝视着早希子的遗像,相片中的她愉快地微笑着。
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早希子被杀的原冈之一也有我的错的想法。我想至少去烧炷香,于是来到这里。因为由贵子极其厌恶我这种伤感的行为,所以这次来的事我没有对她说。
早希子的父母好像也以为我是早希子同学的父亲。我向丧主席那边行了个礼,走向烧香台。早希子的父亲还有母亲都为女儿的死而大受打击吧,像是疲惫不堪义像是万念俱灰的表情,让人心痛。
烧完香正打算回去,看到四五个小学生凑在院子的一角正在说着什么。
院子里茂盛的树木遮住了我,他们从那边看不到。
“你看,我早说过了吧。城山果然是因为《拐子歌》的诅咒死的。”
一个长得黑黑的,一看就很淘气的少年这么一说,一个戴眼镜看起来很伶俐的少女竖起食指嘘了一下。
“下川君,你别这么大声说这事。”
“可是,这太奇怪了呀。照理说城山不会跟可疑的人走的。我说城山跟那个人走绝对是那个诅咒在作怪。”
“可是,这么说的话,我们也知道《拐子歌》啊。为什么只有早希子被杀了呢?”
“因为她仔细调查了这个都市传说吧。跟‘拐子歌传说’牵扯太深,所以被诅咒了。”
一个看起来岁数最小的少女说话了。
“才不是什么诅咒呢。这一定只是偶然而已。”
“哼,逞什么强,其实你们也很害怕吧?”
一直没说话的高个儿少年开口了。
“都说了别说这些让大家害怕的话,就像沟口说的。这只是偶然。”
“我可不这么认为。”
被叫做下川的少年嘟囔着。
为了不吓到他们,我尽量而带笑容地走到孩子中去。
“我听见你们说《拐子歌》,能不能跟叔叔说说?”
孩子们露出吃惊的表情,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充满怀疑的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我。
我马上编了个谎话。
“哎呀,吓到你们了,是叔叔不好。我是早希子的亲戚。我想不通这孩子为什么被杀了。听到你们在说早希子的事,我就待不住了。”
孩子们互相瞧了瞧,又都望着我。
“亲戚?”长得黑黑的少年问道。我用力点点头。
“是亲戚才进来的。不是的话可没那么容易进来,对吧?”
长得黑黑的少年像是觉得有道理,点点头。其他的孩子们也放下了戒备之心松了口气。
“其实呢,叔叔是做写书的工作的。但是这次作为亲戚,正在调查早希子这件事。”
“你说写书?叔叔你是作家吗?”
高个儿少年有点刮目相看似的抬头看着我。
“嗯,是的。”
高个儿少年紧盯着我又问:“叔叔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赤星香一郎,你们大概都不知道。”
长得黑黑的少年声音怪怪地说话了:
“没听过这个名字呀,叔叔是个不出名的作家吗?”
相貌伶俐的少女赶紧插嘴:
“唉,下川君。这么说话太没礼貌了。”
我苦笑了一下。
“啊,没事,他说得没错。话说回来,你们刚才说的诅咒是怎么回事?”
高个儿少年开口了:
“诅咒只是下川君这么说而已。因为很多偶然凑到一块儿,所以大家也有点害怕。”
我笑着摆了摆手。
“就算是偶然也没关系。叔叔也不会相信什么诅咒的。但是作为作家,我的好奇心可上来了。”
长得黑黑的少年不容置疑地反驳:
“虽然他们说这不是诅咒,但是我觉得跟诅咒有关系。”
我用力点点头。
“能把这事跟叔叔说说吗?你看,刚才不是说什么《拐子歌》吗?”
高个儿少年瞪了黑黑的少年一眼,妥协了似的叹了口气。
“现在流传着一个叫‘拐子歌传说’的都市传说。”
说着,少年开始讲述关于“拐子歌传说”的事:
“在K市有一首当地作家作词,叫做《捕虫歌》的儿歌。
“据说,儿歌《捕虫歌》的歌词看上去唱的是孩子们捕捉昆虫,但其实有拐骗的意思,还有一个很可怕的诅咒。这件事在网上越传越广,‘拐子歌传说’也就成为一个都市传说在全国各地流传起来。”
黑黑的少年插了一句嘴:
“最早在网上公开‘拐子歌传说’的就是城山。”
“早希子对这个都市传说知道得很多吗?”
“嗯,她一直在研究这个传说。我们也帮城山研究过。”
这算是近来的都市传说的典型事例吧。孩子们有时会因为相信一些胡编乱造的话而害怕不已。去捉昆虫的人,从昆虫的角度看可以说是可怕的绑架犯。大概是喜欢编故事的孩子站在昆虫的角度,编出一个可怕的故事。故事在朋友之间流传时又被添油加醋,通过网络转眼问就传到了全国各地。
“你们会唱《捕虫歌》吗?”
高个儿少年点点头,小声地唱起来。
捕虫歌
去田里捉蝴蝶吧
菜粉蝶还有凤尾蝶
还有大紫蛱蝶随便挑
手拿着网悄悄走过去
一下子拿网抓住它
美丽的蝴蝶做成标本
KASHIDEENMANAOEMASHIN
有了咒语就没事
上山去捉甲壳虫吧
锹形虫还有独角仙
还有螳螂好多好多随便挑
在柞树枹栎树下等着
一下子出手捉住它
让厉害的昆虫斗一斗
KASHIDEENMANAOEMASHIN
有了咒语就没事
去河里捉蜻蜓吧
白尾灰蜻蜒还有银蜻蜒
还有大蜻蜒随便挑
活动活动手指
一下子靠近捉住它
活泼的蜻蜒装到笼子里
KASHIDEENMANAOEMASHIN
有了咒语就没事
消灭城里的害虫吧
马蝇苍蝇还有蚊子和蟑螂
还有大黄蜂随便挑
危险的昆虫不要靠近
用安全的办法来对付
用杀虫剂消灭它们
KASHIDEENMANAOEMASHIN
有了咒语就没事这是一首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觉的儿歌。曲调很明快但是歌词很奇怪,不仅如此,第四段的歌词甚至给人一种残酷的感觉。
对人类无害的蝴蝶、甲壳虫还有蜻蜓是孩子们喜欢的昆虫,而蚊子、大黄蜂等是害虫,不小心接近的话就会很危险。这首歌的第四段大概是为了告诉孩子害虫的危险而作的吧。
即便如此,第一段到第三段的轻松悠闲的歌词跟第四段的歌词看上去缺乏统一。
“奇怪的咒语,是首别扭的歌呢。”
高个儿少年点点头:“城山说她听说《捕虫歌》是暗示绑架的。”
“这孩子究竟是从哪里听说这些事的呢?”
“我记得她说是从附近的小孩那里听来的。”
“附近的小孩?”
“嗯,她是这么说的。半年前城山在网上写了这个故事后,传出各种各样的传言,好像全国各地跟‘拐子歌传说’类似的故事都聚到了一起似的,”
“你们都知道《捕虫歌》吗?”
黑黑的少年插了句嘴。
“知道,这首歌在这一带很有名。我爸爸说他小时候也唱过的。”
他爸爸的话,应该跟我差不多年纪,但是我从没听说过《捕虫歌》。估计《捕虫歌》并非教科书里教的歌谣,而是K市周边流传的当地儿歌吧。
告诉早希子“拐子歌传说”的孩子。也许是从父母那里听来的。像这样的故事,不论在哪里都是这样一直传下来的。
“话说回来,‘KASHIDEENMANAOEMASHIN’这句咒语是什么意思呢?”
黑黑的少年义插嘴了。
“一定是杀死对手的咒语了。”
“为什么?”
“那个咒语让人很不舒服嘛。我最开始听到的时候,汗毛都竖起来了。”
黑黑的少年交叉着双臂抱在胸前,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周围的少女们也像是赞同少年的话似的微微点了点头。
高个儿少年还是不完全信服。
“但是,就因为城山研究了‘拐子歌传说’就被诅咒,那也太奇怪了。”
我用力点了点头。
“所谓的都市传说,基本上都是谣传。叔叔小的时候有个传说,说碰到‘裂嘴女人’,嘴巴就会被切开。但是这个‘裂嘴女人’当然是根本不存在的。”
孩子们一边听一边点头。大概他们实际上对咒语这个说法也是半信半疑的。
“你们是从几年级开始跟早希子同班的?”
黑黑的少年回答:
“我是从五年级开始的。”
接着是看上去很伶俐的少女。
“我是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跟她同一个班级。藤井君应该是从幼儿园起就跟她同班,对吧?”
高个儿少年点点头。
“是的,我从幼儿园的时候就跟她同班。”
“早希子一直都住在K市,对吧?”
高个儿少年奇怪地歪了歪头。
“这还用问吗?难道你不知道城山一直都住在这里吗?”
我暗叫糟糕,赶快补救。
“因为我一直住在离早希子家很远的地方啊。还有,早希子偶尔会说关西话吧?”
高个儿少年面露疑色看着我。
“关西话?城山才不说什么关西话呢。”
“哦?难道是我记错了?算了,问了你们这么多,不好意思啊。”
我逃一样地离开了那里。
回到家里,我马上上网查了一下“拐子歌传说”。
先是用“捕虫歌”搜索了一下,虽然出来很多结果,但是没有找到有用的,早希子的网页也没找到。
用“拐子歌”搜索了一下,找到一个有“早希子”字眼的网页。我试着进入那个网页,屏幕上显示“该网页无法显示”。据我估计,城山早希子的网页因为她的死被关闭了。
接着用“拐子歌”、“都市传说”两个关键词搜索了一下,找到了很多网页。其中对《拐子歌》介绍得最详细的是一个叫“都市传说森林”的网站。
《捕虫歌(拐子歌)》
在关东地区的K市有一首名叫《捕虫歌》的儿歌。歌词是当过小学校长,也是作家的直江伸马所作(作曲为新间枫)。
鉴于著作权等问题,不便在本网页上刊登歌词,但是其他网站有介绍《捕虫歌》的歌词,您可以到那里去看一下。
这首儿歌有一个秘密解释,是个都市传说,根据那个秘密解释,《捕虫歌》是一首绑架杀害儿童的歌。
根据秘密解释,全部歌词变成了都市传说。
据说第一段的“美丽的蝴蝶做成标本”,也就是用针刺来暗示用刀杀死绑架来的少女。因为把昆虫制作成标本这件事本身,就是用针刺死美丽的蝴蝶这样的残酷行为,所以才有了这种秘密解释吧。
第二段“让厉害的昆虫斗一斗”,据说有让猛兽咬死绑架来的孩子这种可怕意思。大家小时候应该都曾经抓过独角仙或者锹形虫,让它们打架看谁更厉害虽然这段歌词唱的是这件事,但让昆虫们自相残杀的行为,从某种意义来说是很残酷的,所以才有了这样的秘密解释吧。
第三段的“活泼的蜻蜓装到笼子里”。捉住了蜻蜓就要放进竹笼里以防它跑掉,这是在暗示监禁绑架来的孩子。
第四段作为儿歌的歌词很另类:发现了蟑螂、苍蝇之类的,当然会“用杀虫剂消灭它们”,但是据说这也是在暗示毒死绑架来的孩子。
如果仅仅如此,这只不过是儿歌里隐薇的秘密之类的故事,但是《捕虫歌》的故事还掺杂着奇谈怪论的秘闻。
据说知道了《捕虫歌》的全部秘密解释的人,晚上一个人睡的时候,拐子就会去找他。
拐子会问:“你喜欢第几段?”
回答第一段的话就会被刀杀死,回答第二段的话会被猛兽咬死,回答第三段会被永远关起来,回答第四段会被毒死,但是,在这里所说的全部秘密解释并不是到第四段为止:而是包括因为某些原因被隐蔽起来,现在谁也不知道的第五段的秘密解释:这个《捕虫歌》的第五段,20××年被编成了连锁邮件。
以下关于《捕虫歌》第五段的文章,是流行于小学生中问以手机短信为主的连环邮件。
KASHIDEENMANAOEMASHIN,有了咒语就没事。
这个《捕虫歌》虽然只有四段,但实际上还有第五段。
“虫子开始复仇了/少男少女还有婴儿/杀人方法随便挑/屏住呼吸走过去/虫子盖住身体/放火把他们全都烧死/KASHIDEENMANAOEMASHIN/没有咒语就要被杀死。”
《捕虫歌》是以一件发生在九州某村的真实事件为原型的儿歌。
据说杀人犯绑架了许多孩子,或是关进笼子,或是乱刀刺死,或是让野兽咬死,或是下毒,就这样杀了很多孩子。
那个事件过去几年后,我的一个男同学开玩笑地唱了这首歌。结果第二天少年就被大火烧死了。这是被杀死的孩子们的诅咒。
请在一小时之内把相同内容的邮件发给五个人。虽然最近有很多恶作剧邮件,但是这个邮件真的很重要。
转发一次邮件就等于为被杀死的孩子上了供,下一次再收到邮件可以不理会。
希望你明天平安无事,我也为你祈祷。我已经死了,被诅咒杀死了。现在我要吃掉你的魂魄。
写着这首第五段歌词的连环邮件迅速在全国的小学生中蔓延开来。
很早就有很多“说了就会死的鬼故事”、“演了灾难就会降临到那个人身上的剧目”之类的传说。我认为人在觉得好玩而说起别人死于非命的事情的时候,会有一种说不出的内疚,这种“招灾惹祸”的故事就是从这种内疚中来的。
没人知道邮件中出现的第五段到底是不是那个知道了就会有灾难降临的真正的第五段。但是,从邮件中的第五段的要点来看,说的是被拐骗犯杀死的孩子们的灵魂变成了冤魂向凶手复仇。
我个人的意见是,这个网站介绍的连环邮件的第五段的内容是喜欢鬼故事的孩子写出来的。
连环邮件文笔不成熟,近结尾处的文章杂乱无章。
在九州F市发生了连环杀人案,凶手因为罪恶感和恐惧而发了疯的事好像确实是真事。当时这件事好像在当地被大量报道,连环邮件肯定是从这个事件中得到了灵感才编出来的。
《捕虫歌》演变成《拐子歌》,是因为有真实的事件和怪异的歌词这两个因素吧。
我想很多人小时候都曾经随便弄死过小虫子。我记得我小时候也用放大镜烧蚂蚁,踩蚂蚁玩过。小孩子通过这种残酷的经历才学会了生命的可贵。这个都市传说巧妙地触动了人们心里对儿童时代的残酷行为的愧疚。
结尾“KASHIDEENMANAOEMASHIN”这句咒语给《捕虫歌》增添了很多恐怖色彩。虽然这句话意义不明,但是总让人感觉有些害怕,不是吗?
是不是正因为有了这句咒语,“拐子歌传说”才转眼间就传遍了全国各地呢?
如果是小孩受伤时说来安慰的“不疼不疼吹一下就好”那样的咒语,那句话是大家都知道的,作为咒语写进儿歌里也完全不觉得奇怪。但是这里特意用了这句“KASHIDEENMANAOEMASHIN”,我一直认为这应该是别有深意的。
为什么词作家把这句咒语写进歌里?我作了很多研究调查,一件偶然的事帮我解开了“KASHIDEENMANAOEMASHIN”这个谜。
这只不过是把词作家和作曲家的名字排列组合而成的字谜而已。
首先,词作家直江伸马的名字是“NAOESHINMA”,然后作曲家新间枫的名字是“SHINMAKAEDE”。把他们的名字重新排列一下就变成了“NAOEMASHIN”和“KASHIDEENMA”。连起来就是“KASHIDEENMANAOEMASHIN”。
“ENMA”可能指的是“阎魔”。也许因为是咒语,所以故意这样排列,让人读成是可畏的阎魔大王也说不定。
一个简单的字谜来的咒语,让人想象到阎魔大王,读起来又让人感到可怕,正是鬼故事的绝好素材,也就是说,可以说是作者无意中的一个文字游戏成了这个都市传说产生的原因。如果作者知道了这个都市传说,一定会苦笑不已吧。
跟都市传说一样,连环邮件也有定期出现、传播类似内容的倾向,不参与是明智之举。
(益弘)早希子的同学们大概不知道这个网站吧。所以他们孩子气地把早希子的绑架杀人案跟“拐子歌传说”联系起来并深信不疑。
虫子开始复仇了
少男少女还有婴儿
杀人方法随便挑
屏住呼吸走过去
虫子盖住身体
放火把他们全都烧死
KASHIDEENMANAOEMASHIN
没有咒语就要被杀死
从写有第五段歌词的连环邮件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想要恐吓对方的意图。如果这件事与我无关,我大概只会把它当做一个都市传说一笑而过吧。
但是,我对关于《捕虫歌》的“拐子歌传说”总有点无法释怀。
城山早希子像第一段歌词的秘密解释说的那样被杀这件事让我感到了synicity(共时性),而且早希于讲关西方言的理由也让我不解。
我决定继续研究《捕虫歌》。关于“捕虫”这个词,我有着不太好的回忆。
那是小学五年级的暑假,我到爷爷家的乡下住的那段时间发生的事。
我当时非常喜欢昆虫,甚至被叫做“昆虫博士”。我尤其喜欢甲壳虫类。独角仙、锹形虫就不用说了,对金龟子、天牛之类的我也很感兴趣。
对于在东京长大的我来说,独角仙、锹形虫只在百货商店里看到过,每次听朋友说起去乡下玩捉到丁独角仙,我都羡慕不已。
为了让喜欢昆虫的我开心,爷爷问我要不要去他那里玩。爷爷是这么说的。
“只要到后山去,独角仙什么的到处都是。”
听了这话我兴高采烈,立刻就决定去爷爷家。
爷爷说得没错,他那里的乡下对我来说简直就是百宝箱一样的地方。路旁的菜地里有各种燕尾蝶飞来飞去。水田里有白尾灰蜻蜒、银蜻蜓、大蜻蜓。橡树、枹栎树长得郁郁葱葱的后山是捉大个儿独角仙的好地方。
清早去后山,有树胶流出来的地方,聚集着很多独角仙、锯齿锹形虫、扁锹形虫之类的甲壳虫。我像捧着宝石一样,小心翼翼地捏起这些甲壳虫,放进带来的竹笼里。
这么喜欢昆虫的我有一种昆虫怎么都捉不到。那是一种叫做深山锹形虫的锹形虫。
就如名字里的“深山”所指,深山锹形虫是一种被称为不进到大山深处就找不到的,非常珍稀的锹形虫。
深山锹形虫头部有冠状的突起,这是跟其他的锹形虫最大的不同。个头比锯齿锹形虫还大。雄虫的体表长有细毛,那柔软的细毛是亮闪闪的金色,看起来甚至有些神圣。
我无论如何都想捉到深山锹形虫,于是决定去爷爷说的绝对不能进去的深山。
那里立着一块“禁止入内”的木牌,往前,树木郁郁葱葱,一条设树木遮得有些阴暗的小路弯弯曲曲通向深处。
顺着这条小路一直走下去,就一定能找到深山锹形虫。不知为何,那时的我是这么认为的。我对深山锹形虫的热切期望远远超过了违背爷爷的嘱咐的罪恶感和走进禁止入内的深山的恐惧。
走过“禁止入内”的木牌,我半跑着向山的深处走去。想捉到深山锹形虫的念头让我一个劲地向前冲。
终于前面的路变成了荒山野路。我心想越往里面走是不是就越能找到深山锹形虫。紧张和喜悦交替着,让我的心跳加速。
大概走了几十分钟,我到了一块没有树术的空地。没有树木的遮挡,阳光直直地洒下来,山里只有这里明亮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
正要穿过这块空地,我发现远处树林中有个人影。凝神细看,好像是个成年男人,我开始以为是“禁止入内”区域的工作人员,但是样子看起来不太像。
那个男人专心致志地用锹挖着地面,挖出来的土在旁边堆得高高的。从土堆的大小推算,应该挖了一个很大的坑。
为了不让那个男人发现,我躲在空地周围的树荫后。悄悄地向男人那边靠过去。幸好男人根本没注意到我,专心致志地挖着坑,那是个留着一脸胡子,晒得黑黑的男人。他戴着黑色的墨镜,上身穿一件被汗水浸湿的运动衣。下面穿的像是工作裤。
这时我注意到男人脚边躺着一个什么东两,好像是一个长头发的女人。能看见女人穿着红色的衣服,指甲上涂着鲜红的指甲油。
正在想那个女人为什么躺在这种地方,我看到女人的脸,差点叫了出来。女人的脸是苍白的,明显没有生气,从歪着的嘴唇可以看见微黄的牙齿。
莫非那女人已经死了?如果是的话,那个男人又在干什么?莫非那个男人正要埋掉自己杀的人?
我踮着脚,不发出一点声音地往后退去。男人消失在视线里后,我头也不回地跑起来。虽然上气不接下气,快站不住了,但我仍然挥动着手脚拼命地跑着。
看到那块“禁止入内”的木牌时,我才放下心。
总觉得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被这种心情支配,同到家后我也没对爷爷说那个男人的事。
那之后过了五天。五天里我一直都在想那时候那个男人要干什么。
那个男人真的是要埋尸体吗?实际上是不是只是在挖坑呢?倒在旁边的女人是不是只是睡着了呢?如果不是,那个看起来像是女人的东西,也许是个很逼真的玩偶。
一想起来,我就坐立不安。第二天一早,我又去了看到那个男人的地方。
到了那块空地,我察觉到有一种异臭。我知道一种会发出类似臭味的东西。那是夏天,把从海里捉来的寄居蟹弄死在水槽里,过段时间以后打开盖子时发出的臭味。
这不是动物死丫以后腐烂的味道吗?
我战战兢兢地走近男人挖坑的地方。臭味越来越浓,刺鼻得像是氨水的味道,还掺杂着像是搅动堆肥时散发出的味道。
我忍着阵阵恶心,捏着鼻子,只用嘴呼吸,继续往前走。
走到能清楚地看见那个坑的地方,我停住了。土大概被动物还是什么别的东西翻起来。一个乳白色的人形的物体躺在坑的那个位置。细看,物体的表面还在微微蠕动着。
有股捏着鼻子都无法忍受的恶臭,发出这恶臭的就是这个人形的物体。只有表面微微蠕动,却根本没有要站起来的样子。
我刚想要弄清楚是什么在动,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映入我的跟帘。红色的指甲上,5毫米左右的乳白色幼虫一样的东西,扭动着身子爬着。
我的心脏差点跳出来。
蠕动着的那个是蛆!无数的蛆蠕动着乳白色的身体,聚集在死尸上。
眼睛被泪水蒙住,鼻涕直流,把胃都吐空后,我尖叫着从来时的路跑丫回去。
同到家后我也没把看到的事情讲给别人听,又过了几天,我在电视上看到村里一个男人因为杀人弃尸被警察逮捕的报道。弃尸的地方跟我去的地方完全一样。
我怕被爷爷责骂,没提起看到尸体的事情。
从那以后,我开始讨厌昆虫。连最喜欢的独角仙、锹形虫,幼虫的时候也是乳白色的圆圆的身体。看到甲壳虫我就会想起爬满尸体蠢蠢蠕动的蛆。
有过这样经历的我现在跟《捕虫歌》扯上了关系,真是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