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我感到口渴得不得了。我不禁伸手摸了摸,这才发现脖子上满是汗水。
好热,这里真的好热。难道那个快来了吗?
我烦躁地甩开头发擦拭汗水。
每当月经快来时,我的体温就随之升高。即使只是轻微的改变,那股虚浮燥热还是令我感到头重脚轻,犹如发烧般晕眩。若将肉体比喻成硬件、精神比喻成软件,如果说两者运作顺畅的状态是正常的我,那么这段时期的我就如软硬件运转失常,软件偏离了硬件,独自快转着。
其实我这个月的月经应该过一阵子才来,难道是异常闷热的夏天搅乱了我的生理时钟,抑或是会场过于闷热的关系?
我站在人挤人的会场中,心神不宁地左顾右盼。
这里是一栋位于涩谷闹市区的老旧出租大楼的顶楼。
今天是某位我从未听说过的画家的画展。我原以为没什么人来参观,到会场后却被人潮吓了一跳。
出入涩谷的主要族群是年轻人,然而参观这个画展的人们都有了一些年纪,个个都露出一副附庸风雅的嘴脸。这些爱装模作样的人们为何总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面带同样的神情,发出同样的声音。
我们跟你们这些人不同,我们可是不惜一切代价投资在自己身上!所以,我们才懂得什么是享受人生。你们看!我们是多么快乐!
看着他们举手投足间散发出的神情,我不禁苦笑。他们眼神中透露着傲慢,谈话时总喜欢促使对方发问以便炫耀自己,真是令人厌烦。
在这样的场合,像我这种年轻女孩便如同透明人般无人理睬。黑色无袖高领的夏季线衫搭配法式牛仔裤,这样的穿着竟然会在涩谷显得异常突兀,还真是难得一见啊。
不过,一旁还有两个更突兀的人。
我的上司和友人正站在不远的地方,对着一幅画发表各自的高见。
五官端正、身材如同铅笔般高瘦细长的今泉俊太郎,体型犹如花生长了四肢、长相酷似土偶的浦田泰山教授,这两人的外表形成强烈的对比。他们唯一的共通点是那头既不柔顺又不服帖、翘得乱七八糟的自然卷发。即使距离遥远,只要你发现两只黑刺猬正在蠕动,那肯定是他们。看到他们两人站在一起,我便联想到恐怖电影中成为第一个牺牲者的村民的惨叫画面。这两人虽然缺乏常识,却懂得许多普通人一辈子都不会想了解的事物,或许正因为如此,他们年纪相差甚远却相当投缘。
“怎么这么多人呢?又不是开幕第一天,这个画家有这么红啊?”
我疑惑地问起。一如往常,博学多闻的泰山教授以他诡异且高亢的声音为我解答。
“嗯,在万由子出生之前,也就是我的学生时代,这位画家可是风云人物啊。当时的年轻人都为她疯狂,不过就在她正要崭露头角的时候却突然过世了。今天来观赏的人都是当年的画迷吧。真是盛况空前,说不定会引起怀旧风潮呢。”
“是哦。”
“这不是遗作展吗?所以我还以为是个最近才过世的画家,没想到已经二十五年了。怎么会现在才办遗作展呢?是因为著作权之类的问题吗?”
俊太郎边说边掏出收到的邀请函,仔细查看内容。
二十五年前,那是我出生的前一年。
老实说,我感觉那相当久远,像是老祖母时代的事。这个从上古时代就存在的世界,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存在已久,我觉得这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对我来说这不是无法证明的吗?或许大家从我出生那一刻起就串通好了吧。这个世界并不是专属于我的百米短跑,而是永不停止的接力赛,要我理解这个事实并不容易。
当我想着这些无谓的事情时,冷汗依旧不停地从脖子滑过。
好热,这里真的好热。
现在回想起,我的不安感早在抵达会场入口时就已经浮现。
小时候,有一回远足的目的地是一间大寺庙。
我们在寺庙的隐蔽处玩耍时,发现一块摆得歪歪的石砖。其他的石砖排列得井然有序,只有那一块特别醒目。我打算挪动那块石砖,一道玩耍的孩子纷纷阻止我。万由,寺庙的石头不可以动啦!
我不听。其实我根本不想动它,但抱着石砖的双手却不听使唤。最好不要动,最好放手,心里虽这么想,但我依然嘿咻嘿咻地翻开石砖。我花了不少时间,终于将沉重的石砖翻过来了。
石砖底部爬满了黑色甲虫,密密麻麻,毫无间隙。
怕虫的我顿时全身僵硬。
我吓得发不出声音,丢下石砖,跟着其他孩子一溜烟似的逃走了。
但是事后回想起,其实让我害怕的不是那些虫子。
石砖下藏了一对小孩的红袜。到现在我还是不懂,为什么那种东西会被埋在那里,可是当时的恐惧如今仍历历在目。
当年我抱起石砖时便有一股不祥预感,而今天,就从我看到会场的那一刻起,同样的不祥预感立即纠缠着我。
会场的入口并没有任何不妥,看起来就是一场花了不少心力和经费策划的正常画展。没有半点异样可以解释我的不安从何而来。
高槻伦子遗作展
在精心设计的照明下,简单却极富品位的字体浮现在白墙上。
入口旁贴着描绘海景的作品海报,这幅令人印象深刻的画也被印在邀请卡上。海报下摆满了开幕当天各界赠送的豪华花束。
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掠过我的颈后。
这感觉是从哪来的?
我想起会场人口,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似乎来自那幅海景画。
邀请卡上的作品尺寸过小,当初看到时我并没有特别的感觉,不过入口处张贴的大型海报却打乱了我的思绪。
那幅画描绘阴天的海边。
空旷寂寥的海边。
季节应该就是现在,是夏末吧。被远景吞噬的悬崖,低矮的灌木宛如蹲坐在顶上。深沉的灰色和淡淡的粉红色交织成阴郁色泽的海浪,看似就要融人只余几许微光的沉重云层中。
画面有点凄凉,令观看者不禁也情绪郁结了起来。
然而,里头却蕴藏了一股犹如残火闷烧的诡异热气,让人不由得入神。
看到这幅海报,我立刻感到口干舌燥。
几幅小品画挂在展示廊起始处。
海报上那幅海景画有种挥之不去的沉重感。相较之下,踏进会场后看到的这几幅小品画,下笔轻盈,色调也较为明亮,我因此松了一口气。
我先瞧了一眼,发现这几幅画都以童话为题材,便放松心情观赏。看着看着,一股凉意却逐渐包覆了我的心。
一个身着黑色披风的女人,面无表情地观察着远方的七个小矮人,他们正为白雪公主的死哀恸不已。
长满青苔的巨大纺车背后,是被荆棘围绕着的废墟。睡美人倒卧在黑暗中,她的周遭满是蜘蛛网和灰尘。
快乐王子镶在眼中的宝石已被挖去,身上的金箔也全被剥离,铜像寂寥地伫立在广场中央,脚下瑟缩着一只气绝多时的燕子。
“哇!画是很美,不过这画家也太阴暗了吧。”
俊太郎发出惊叹声。
我也有同感。
画中纤细的线条充满知性感,色彩与构图既前卫又华丽,但画家的目光却冰冷无情。
童话中睡美人得到王子的爱而苏醒,快乐王子将财富分送给穷人而感到满足,然而,画家观察他们的视线却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这种冰冷的光芒笼罩了会场里每一幅画,在这几幅小品画之后的油画,包括那些海景连作都是这样。
我觉得越来越不舒服。
好热,热到让人受不了。
不知为何,我无法正视眼前的画作。
海景画。平淡的风景画。
所有作品似乎都以同一个地方为题材。夏末的大海,充满空虚的倦怠感,丧失色彩的季节。
昙花一现的晴天、追逐着海浪的小狗、在海边散步的人们、嬉戏玩耍的孩童,这是随处可见的祥和景象。
然而,每一幅画都令我感到恐惧。
走进展示廊深处,作品尺寸也越来越大。我觉得呼吸困难,好难过,如同陷入无法逃脱的深渊。
太夸张了,是不是空气不流通啊?会场这么多人,空调应该开强一点嘛!
连续好几幅都是类似的构图。刹那间,我产生了错觉,仿佛整个会场就是一幅海景画。
我不由得拼命擦汗。
好渴。脚步越来越沉重,酸液不断从胃部涌上喉头。
身上的黑色夏季线衫因汗水而湿透了。啊!啊!好难过!
——我得快逃!
我惊觉自己竟然在想这种事。
逃?往哪逃?
——快逃出去!赶快往回走,远离这里。快点!现在还来得及。
周遭的人们似乎乐在其中。在他们开朗又光彩四射的表情下带着些许剧毒的恶意,那是美术展特有的氛围。
所以说嘛,他以为自己还在坐这个领域的第一把交椅。老实说他已经过时了,过气十年啦!可是他老摆出那副架子,谁敢跟他说实话?真惨哟。
对啊!涩谷真是每况愈下,我平常根本不会想到这儿来。那些年轻人穿得那是什么样子呀?不管是头发颜色还是皮肤都肮脏不堪!每个人的打扮都一模一样,还自以为有个性,真受不了!
喂,你听说了没?听说她的婚姻快撑不下去了。她女儿还在念高中嘛,我劝她至少忍到女儿走上社会,不过她说真的玩完了。听说她老公对她说,我已经不想再看到你的脸了!这男人真不负责任呀。
你们第一次见面吗?啊?哦,原来在筱冢的办公室见过啊。咦?您认识他吗?我跟他已经认识几十年了。在他事业刚做起来的时候……
突然出现一道闪光。
我吓了一跳,环顾四周。
我找不到任何光源,或许是某人的饰品反射了灯光。即使是小小的耳环也能反射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强光。这里有太多人戴了足以拉长耳垂的特大耳环,光是看着那些沉甸甸的大耳环我就肩膀酸痛。
我一心只想快点走到出口,步履蹒跚地走向下一幅画。
俊太郎和教授竟然完全没察觉到我的异状。他们自顾自地到处走动,还推开人墙站到画前看得入神。真过分!毫不注意同行女性,他们俩就连这点都一模一样,也难怪年纪一大把都还找不到对象。
我满腹牢骚地站在画前。
眼前出现长方形的大画框,是一幅夕阳西下的海景画。
黄昏气息逐渐转浓,海面的色泽暗示了夜晚将临。
小男孩
浪花潮来潮往画出柔和弧线,小男孩在浪花抚岸交界处踢着绵软海沙奔跑,海风吹拂着犹如女孩的飘逸长发,他终于随他母亲来到这片海。跑远了,跑远了,越跑越远
我猛然回过神来。
眨了眨眼睛。
刚才那是什么?
我重新仔细看眼前的画。
画里没有人,有的只是黄昏的海滨景色。
全身的血液仿佛被抽离。
——我,刚才看见一个小男孩跑过这个海岸。
我急忙环顾四周,但会场里没半个孩子,只有打扮光鲜亮丽的大人们轻松自在地走动谈笑。奇怪,是我看走眼了吗?
我再度看着那幅画。
那孩子穿着连身牛仔装
我不经意瞄到旁边另一幅画,却不禁吓得小小地惊呼一声,倒退了一步。
有个男孩。
一个男孩在画中注视着我。
稚嫩的神情,飘逸的长发,看上去约莫五六岁。
我紧紧抱住手提包。
画中的男孩果真穿着连身牛仔装。
他的样貌和适才在我幻觉中出现的男孩一模一样。
冷汗缓缓渗出。
这一刻,我明白了,我明白为什么这些画作令我如此不舒服……
因为我看过它们。
我看过这里所有的画。
这些画中的风景都是我看过的。
为什么?
尽管直觉告诉我这就是事实,但我的理性却试图否定它。不可能!这只是相似罢了,是我想太多了。
我用颤抖的手掏出在人口处拿的简介。
高槻伦子,TakatsukiNoriko是个完全陌生的名字。我不认识这位画家,以前也不可能看过她的作品,邀请函上不也写了这些作品是首次公开吗?这些画完成的时间至少在我出生前的一年多,当时未曾公开,全部封藏起来了,如今才以遗作展的方式首次展出,我怎么可能会看过?
——但是我确实认得这些画。
再度出现一道闪光。
我不禁皱起眉头。金属般的光芒刺激着我的神经。一定有什么东西反射了灯光!我气愤地环顾四周。
这时,我脑中乍现另一种念头。
——不是来自会场内的光芒。
这一瞬间,我仿佛全身都冻结了。
这道光来自我的脑中!
发觉到这个事实的我伫立当场,思绪混乱,无法动弹。
我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吃坏肚子了?我感到一股恶寒蹿上身,莫非我发高烧以致出现幻觉了?
冷汗流得比刚才更加急促,瞬间汗湿全身。
万由,寺庙的石头不可以动哦!
画框开始扭曲变形,不停向上再向上。
好热,这里实在太热了。看吧,我就说嘛,画都要溶化了!
周遭人们的脸孔也开始扭曲。眼镜啊领带啊,都变形呈波状抖动着,就像海市蜃楼一样,越来越模糊。地板绕着圈旋转,越来越快。场内人声嘈杂,越来越刺耳。
想出声,却丧失了语言能力,我犹如金鱼般不停地开合双唇。总算,像是黏在地板上的双脚能动了。
我必须离开这里!
我跨出一步,试着移动身体。但是一想奔跑,头就痛得不像话。这应该是因为肩膀酸痛吧,肩颈一带酸痛严重的时候,连带也会产生头痛呢。不过为什么肩膀会这么酸呢?是因为搬了重物吗?
身体完全不听使唤。我摇摇晃晃地走着,因此撞到不少人,我知道他们都惊讶地看着东倒西歪的我。
现在没时间管这些事了,我只想立刻离开这个会场。
场内人声嘈杂,比刚才更加刺耳强烈的声音仿佛正加速向我袭来,如今已成了震耳欲聋的噪音,在我周遭回响着。
放我出去!让我离开这里!
我完全陷入惊慌之中。心跳声扑通扑通地以诡谲的速度传遍全身,在我身体的每个部位响起。有一股冲动令我想放声大哭,再出不去,我就要被抓走了!
再走几步就是出口,但我的逃亡又失败了。
拐个弯,抬起头的瞬间,那一幅画正等着我。
这是展示廊挂的最后一幅画,最后一幅也是最大的一幅。
正是海报上那幅海景画。
那幅画向我扑来,打算捉住我。转眼间,越变越大的画便逼近了我。阴暗且炽热的色彩以犀利的气势逼近,我不禁举起双手防御。
脑海中又出现一道光不停地闪烁。
像是在高空爆裂的烟火,放出绚烂夺目的光芒之后,瞬间回归黑暗。
忽然,在光芒彼端我看见了什么。
——是手。
某人高高举起了手。
是剪刀!
那只手握着一把闪闪发亮的巨大剪刀。
看似十分锐利的巨大剪刀逐渐加快速度,向我逼近。
呼!划裂空气的声音掠过耳际。
就是这把剪刀杀了我!
强烈的冲击划过颈部。
噗咻!鲜红的色彩泼洒成一片,布满我的视野。
有人在我耳边发出凄厉的尖叫声。
然而,在眼前逐渐模糊的景色中,我才察觉那竟是我自己的哀号。
由下落合车站再走十五分钟,便进入静谧的住宅区。
住宅区中有栋平凡无奇的五层公寓,位于二楼最角落的那间二房一厅住宅就是我目前的工作场所。
我特别注明“目前”,因为这只是暂时的。
我的上司浦田泰山,是附近R大学的博物学教授。
短大毕业后,我进入都市银行上班,工作三年后离职,随后R大学雇用我担任三位教授的秘书。不过其中一位目前因病疗养中,另一位长期出差海外,因此我暂且成了浦田泰山的专属秘书。
又由于校舍改建,原本的办公室因此不得不搬迁到临时大楼。可是那里空间狭窄,光是三位教授的物品就已将临时办公室塞满,根本没有我的容身空间。总之浦田泰山的住所就这样成了我的工作场所。
虽说这是间二房一厅的公寓住宅,却完全没有住家的气息。
两间房内都未摆设任何家具,只看到堆积如山的资料夹与书本。五坪大的客厅勉强还能让人行走,然而就连这里也逐渐被书山入侵,不用多久,客厅也将沦陷吧。
我初次踏进这里时,发现厨房只有热水壶、茶杯与饭碗,让我怀疑教授到底如何过活。不过时间一久,我便渐渐明白了。
浦田泰山,四十五岁,未婚。
以往我身处刻板的企业体制社会内,所以我对教授的第一印象格外新鲜,当旁人介绍他是位大学教授时,我迟迟无法相信。
他能动也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维持同样的姿势长达三十分钟甚至一小时。
他几乎不眨眼,嘴巴也傻愣愣地张着。我总是不知道他到底是睡着了还是在沉思,抑或是在看书,因为他始终都是同一个表情。当习惯他的安静时,他又会突然在房内穿梭,忙着为书山制造山崩,以挖掘出需要的数据。过没多久,房内又恢复安静,只传出阵阵鼾声。他倒卧在书堆中就这么睡着了。
他的睡眠时间少得惊人。基本上他不分白昼黑夜,只要兴致一来便埋头看书找数据。
另一方面,他还有散步的癖好。某次午餐时间他正吃着凉面,却突然丢下筷子,转眼间不见人影,就这样消失了一两个小时都没回来。为此不时临时停课。
我这样介绍,乍听之下仿佛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怪人,其实他莫名地非常讨人喜欢。
尽管欠缺社会性,不过他个性大方、为人亲善,与他谈话其实是件乐事,也因此有不少访客上门,多半都是一些与他的专业领域毫不相干的人物,旁观的我觉得实在很有趣。不知是否这种性格容易诱发女性的母爱本能,访客中不乏可爱的女学生,这点让我颇惊讶。
起初我以为他是个迟钝的人,工作一阵子后才发现,他的脑袋里藏纳着我们凡人无法想象的广阔世界。在他眼里,周遭的人们只不过是在远方蠕动的小动物吧。他总是一脸呆滞,但是数学一流,记忆力更是超强。就因为如此,他看出了我拥有的特殊能力。
话说回来,虽然这间客厅暂时还没被书山入侵,勉强保有了人类的居住权,其实也已经没多少空间了。因为教授的那张特大号书桌毫不客气地据地为王。
这张厚重的橡木制书桌实在大得不寻常,尺寸犹如一张单人床。据说是教授在英国留学期间,在一家古董店买下的。书桌里设计了十三个隐藏抽屉,即使那位狂热的古董迷店主费尽心思,其中五个抽屉他也始终无法开启。
“我在这张书桌上可是投了一大笔钱。当初以海运运回日本时,昂贵的运费害我差点哭出来了。每搬一次家又得额外花钱,日本公寓的人口绝对搬不进,每回都得拆下窗户,用吊车把它吊进屋内,这笔费用又是大得惊人。而且你知道我为了打开这些隐藏抽屉花了多少时间吗?前八个抽屉花了我一年的工夫,接下来三个费时两年,再下一个占去了我三年的时间,而最后一个我已经试了二十年还打不开。真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打开它啊!”
教授有感而发地摸着桌子,他的语气透着一股悲壮。
据说在18世纪至19世纪期间,欧洲人开始看重书房的摆设,这类特殊机关家具就在这个时期广为流行。经由某种特定的操作方式,即可开启隐藏抽屉或是秘密小门。比方说,六个纵排的抽屉,若是依序打开第一、三、五个抽屉,便出现了第二层秘密抽屉。又或是抽出某个抽屉即能开启另一个抽屉等等。
有时教授会心血来潮,突然开开关关各个抽屉,记录下操作组合,然而至今依旧无法打开最后一个抽屉。
“不知是谁说过,书这种东西啊,放在地上就会不知不觉变多了呢。”
教授一边破坏书山一边喃喃自语着。
虽然佯装若无其事,但是从他的语气中听得出有些不自在。
今天早上,我一来便默默开始打字,但是我知道教授始终忧心忡忡地留意着我。
这也难怪。就在昨天,我突然在大庭广众之下高声尖叫,随即昏厥过去。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会场的工作人员准备室里,教授、俊太郎与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正俯视着我。这个男子似乎是画展的工作人员。
一时之间,我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他们说我昏倒了,我才回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起身后我依旧神志恍惚。昏厥之前的异常经验,以及在人前昏倒的事实,完全麻痹了我的情绪。
“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吧,我现在就去叫车。”
年轻男子身型壮硕,但是举止非常谦逊,他不断劝我就医,但是我拒绝了。搭上电车回到家之后,我茫然发了好一阵子呆,晚饭也不吃就睡了。
“……万由子,你的食欲好吗?”
教授以凝重的语气突然开口。
“食欲?还好啊,最近天气稍微凉爽了些,胃口多少比之前好了点。”
我依旧盯着屏幕。
“晚上睡得好不好?”
教授继续问道。
“很好啊。天气太热变得容易疲倦,因此晚上睡得很熟呢。”
“那是否会突然呼吸急促或是心跳加速?”
听到这里,我总算了解教授问话的用意。
“教授,你该不会以为我得了精神官能症吧?”
我停下手瞪着他,教授尴尬地慌了手脚。
“不是啦,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最近我又是演讲又是出书的,我担心你是不是因为忙着准备各项事宜,操劳过度了。”
“我的确是工作过度了,教授,慰劳我一下吧。我想去格拉纳塔吃意大利菜!”
“嗯,格拉纳塔是吧。这主意不错,最近都没吃好吃的。好!今天就到此为止,我们去吃意大利菜吧!”
看到教授蓄势待发的兴奋样子,原本只是半开玩笑的我急忙制止。
“请等一下!今天一定要完成这份稿子啊,等我打完再说吧。”
“不用管它,明天再做就好啦。”
“你好,我可不好,明天遭殃的可是我呢。再一个小时就好了,忍耐一下嘛。”
“可是……”
这时候,突然听见一声钝音响起。原来是门铃响了。
我和教授疑惑地对视。
“有人预约今天来访吗?”
“我记得没有。会不会是俊太郎呢?”
我起身拿起对讲机。
“您好,这里是浦田家。”
“……您好,敝姓Takatsuki,我想找浦田教授。我去了大学一趟,听说教授人在这里。”
对讲机里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
“您事先跟教授约好了吗?”
“不,我没有预约,是临时起意来拜访的。啊,我不是来推销的!不好意思,我有一些私事想向教授请教,希望教授能拨冗指点……”
对方的声音听来有些生硬。
分明是他自己跑来找人,却一副慌张的样子。
我歪着颈子,觉得有些困惑。
“教授,你认识Takatsuki先生吗?”
我回头看了看教授的表情。
教授思索了一会儿,露出难以理解的神情,然后摆出手势要我让对方进来。
一开门,站着一个酷似维尼熊的男子。
这个男子给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远离现实世界的感觉。
对方的年纪看来三十出头,圆滚滚的壮硕体型,未经发胶整理的发型,圆圆的眼睛配上圆圆的眼镜,刚长出来的胡茬,淡蓝色的西装穿在身上显得极其突兀,一眼便能看出此人平日并不需要穿西装。虽然他的穿着打扮不入流,却让人感到一种未受世俗影响的气质。
好眼熟,我似乎在哪看过他。
在哪看过呢?
男子的视线也不时飘向我,似乎认得我的样子。
“不好意思,冒昧前来拜访。不会占据您太多时间的。”
男子相当谦逊地走进房间。看起来,仿佛就连他自己也摸不清为何而来。
他和教授眼神交会的瞬间,我心想这两人好像。
外观完全不像,但在这两人内心似乎存在着某种相同的特质。
果然没错。教授嘴里嘟囔着。
“昨天承蒙您的关照。画展办得那么成功,希望没被我们破坏了气氛。”
直到教授起身致意的那一刻,我终于想起,那就是昨天俯视我的那张脸。
难怪我觉得对方眼熟,他不就是昨天那个工作人员嘛!
全身的血液立刻冲
上脑袋。
我怎么会在人前出这种天大的糗呢!
想到自己在众人面前露出糗态的样子,强烈的羞耻感立刻涌上心头,真想挖个地洞躲起来算了。
“不会,不会,您千万别这么说。”
男子急忙摇手。
“真不好意思。其实我是第一次举办那么大型的画展,很多状况都不太清楚该怎么处理才好。昨天的来宾出乎意料的多,会场里的空气流通状况似乎真的不太好,还有其他几位来宾也表示身体不适,其实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才是。请问你现在已经不要紧了吗?”
男子露出亲切的眼神看着我,让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是的,我已经不要紧了。其实昨天也没什么,今天已经完全没事了。真是抱歉,应该是我要道歉才对。”
“我今天来并不是为了追究这件事。其实是当时场内有客人告诉我,您就是撰写《散步博物学》的浦田泰山教授……我觉得那本书非常有趣,于是起意前来拜访。”
男子变得有些吞吞吐吐。
我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一个男人,年纪也老大不小了,会因为这种理由而放下工作,大白天的跑来找人吗?而且也没先跟人约好。
我偷瞄了教授一眼,教授似乎也有同感。
“那真是我的荣幸,不过,你真的只为了这个理由就决定突然来访吗?还特意请假不上班?抱歉,我并不晓得你从事什么行业。”
教授双手抱胸,语气缓慢地问道。
男子明显露出尴尬的表情。
房间内陷入了不自然的沉默。
“嗯,我记得你自称Takatsuki没错吧?所以画展展出的那位高槻伦子是你的……”
教授忽然问起。我这时才发现他们姓氏上的关联性。
“那是我母亲。我是她的独生子,高槻秒。”
我莫名紧张了起来。
他是创作那些画的人的儿子。
突然间,昨日那种紧张感再度包围了我的胃。
我试图将这种感觉忘却,它却渐渐爬上背部。
在男子背后,我仿佛看见那幅灰色海景画。
我忍不住移开视线,起身打算去泡咖啡。
“我想,你特地前来造访应该是为了别的理由吧。假如你觉得我能够帮助你,就请你老实告诉我。今天我刚好没事,你可以仔细说清楚。如果你觉得她在场不方便,要不要让她暂时离开?”
教授放松全身,懒洋洋地靠坐在沙发上。这个动作表示教授对谈话的对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教授这个人有个怪脾性,对方越吸引他,他的姿势就越加懒散。如此一来对方将愿意倾吐一切,教授则试图吸取对话中的精髓。
这名原本犹豫不决的男子也是,在见到教授的坐姿之后,总算下定了决心。庞大的身躯原本不自在地缩在椅子上,他重新调整坐姿,仿佛在安抚自己,接着缓缓开口。
“首先我想先说明一点,我自己非常清楚这是个荒唐的故事。我不属于任何宗教团体,不曾见过也不相信任何灵异现象。顺带一提,我是电机工程的工程师,在业界有一定的地位。总之,我打算理性地说明这一切,也希望你们以理性的态度听完我的故事,麻烦这位小姐留下来一起听吧。”
我原本打算离席,但是他突然叫住我,害我紧张了起来。
我也要一起听?为什么?
教授缓缓点头,我端出咖啡之后不情愿地坐下来。
男子咽下一口口水,抬起头来说道。
“教授,你相信转世投胎吗?”
刹那间,房内的空气凝结了。
教授脸上露出淡淡的失落以及苦笑。
我也有同感。竟然是这类话题。
见到教授无言以对,高槻秒露出苦笑,耸起肩膀摊开手掌。
“抱歉,果然让你误会了。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并不打算谈那种话题。我换个方式问好了。浦田教授,你对家母——高槻伦子这位画家了解多少?”
教授的想法被对方看穿了,显得有些尴尬。
秒不以为意,静静地等待教授的回答。
“嗯……”
教授将双手盘在凸出的啤酒肚上,眯起细长的眼睛思索。这是他搜索脑内庞大的记忆库时惯有的姿势。
“……当时她的出现令大家眼睛为之一亮呢。在那个时代,日本艺术界好不容易确立了插画这个领域。她的作品不论是色彩或是线条都既前卫又脱俗,同时兼具了通俗性与艺术性,将两者间的平衡拿捏得恰到好处。而且她又是个大美女,当然立刻蹿红了。当初是因为什么契机呢?我记得她是为某个活动绘制海报之后打响了名声,还连续出了两本画册。嗯,书名叫什么……对了对了,是《不安的童话》和《远去的王国》。就在这两本画册广受好评之际,她却突然过世了。现在回想起才觉得有些奇怪,为何当时媒体没有详细报道她过世的消息?”
“你记得这么多呀……很少人记得家母画册的名字呢。”
高槻秒的神情表现出他心中的感动。
“这次遗作展的作品都是首度公开的吧?”
教授问他。
“是的。”
“所以令堂过世后并没有立刻公开?”
“是的。”
“为什么呢?当时令堂那么红,任何人都会想举办一场震撼力十足的遗作展吧?这么说或许太冒昧,不过那样做不仅具有话题性,也能够赚更多钱啊。”
“你说得没错,我也这么认为。不过当时确实无法公开。”
“为什么?”
“因家母的死因过于离奇。”
“所谓死因离奇是指?”
“是被人杀害而死的。”
秒答得太自然,我差点漏听了这句。
房内的温度仿佛顿时急速下降了好几度。
“凶手是谁?”
教授压低了声音。
“不知道。至今都还没抓到。最后警方判定这是一件随机杀人的凶杀案。”
秒以沉稳的语气回答。
“当时我只有六岁,目睹了家母被杀害后的现场。家母和我每年都固定到海边的避暑别墅度假,休憩整整一星期。家母每天早晨都到海边散步,她就是在这个时候遭人刺死的。当我发现时,她已经倒卧在浪潮与海岸的交界处。起初我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为了接近母亲而走进海里,才发现大量的血液漂浮在海面上。海浪退去时,我的衣服鞋子全都染红了——当时我陷入异样的惊恐,据医生说这是暂时性的错乱。之后长达半年的时间,我都处于无法开口说话的状态,医生非常有耐心地替我治疗,后来我总算恢复正常了。”
从他平淡的语气可以推测,他已经习惯向他人说明这一段往事。说明是不难,但是要能接受这个事实,想必他花了许多时间吧。
我和教授都无法开口说出任何言词。
“这对我家的打击重大。母亲这个角色的存在对任何人都非常重要,在我们家更是绝对的。我遗传到了完全没有艺术天分的父亲的基因,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总算渐渐能体会出家父当时的心情。家父只是一个技术职务的上班族,他是如何看待家母、对他而言家母是个什么样的存在,这些事我能想象得出来。我的母亲——高槻伦子,年轻貌美又是个艺术家,我与父亲相同,对她的感情几乎算是崇拜吧。我的父亲失去了我的母亲,而且家母还是惨遭杀害,这对他实在是难以承受的事实。我想,家父更无法忍受有人刻意炒作家母的新闻吧。家父想尽办法不让家母的死成为街谈巷议的话题。”
“所以才决定不公开那些作品?”
“是的。这二十五年来,那些画作一直存放在仓库里。家父在我高中时因病过世,其实当时家父要我在他过世之后立刻销毁那些画作,但我实在无法下手。家父自己也是,他最终也没能亲手销毁啊。家母是个非常神经质的人,为了完成一幅画必定费不少心力,家父知道那些作品都是她费尽苦心完成的,怎么能忍心舍弃,而我也是如此。”
他的话到此告一段落。
我小小声地叹了一口气。
“……那么,你刚才说的转世投胎和这件事有什么关联?”
原本静静倾听的教授这时忽然问起。
秒露出微微的笑意。
“家母她……该怎么说,她有些异于常人。”
短暂的沉默。
“具有艺术家气息的人常有这类现象,不过她的第六感真的格外灵敏。当时我还小,不过关于这件事倒是记得非常清楚。该怎么解释呢……例如说,她非常擅长找出别人遗失的东西。”
我忽然冒出冷汗。
我战战兢兢地偷瞄了教授一眼,教授也正看着我。
我们眼神交会。
这个男子到底打算说些什么?
我重新打量着眼前的男子。
男子进门时的畏缩神态早已消失,如今他的眼神沉稳而镇定。
“具体而言是怎么一回事呢?”
教授神情严肃。
秒尚未察觉到我与教授的微妙变化。
“该怎么说呢……例如说,我向家母说我弄丢了某样东西,或是把东西遗忘在某个地方,比方说手套或是徽章好了。家母会凝视着我说‘掉在你的床底下了呀’,或是‘就在幼儿园墙上挂着的袋子口袋里’。我虽然不信,但还是跑去她说的地方找,果然就找到了。即使对方和她不相识,她还是说得出来。
“家父对此事一直很好奇,时常跟我聊起。曾经有一回,家父在公司遗失了重要的文件,家母也是凝视着家父,然后说‘有一个长头发、身材非常瘦的女孩子吧?她应该知道,是她把文件放在黑色纸袋里的’。家父半信半疑地询问那个女孩子,事情果然如家母所说,那个女孩子不小心把重要文件混在其他文件里,装进纸袋了。据说,家母是在家父背后看到一个女孩子把文件装进纸袋里的影像。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教授与我都哑口无言。
我确信我们两人想着同一件事情。
很像,和我很像。
“后来……家母似乎预料到自己的死期将近。”
一个突然造访的男子接连说出惊人的事件,我和教授都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一连串的事已经足以让我惊讶一整年。
“遗作展中展示的那些作品,全是家母在过世前一个星期完成的。当时她以异常惊人的气势飞快完成。以往她总是一点一滴消磨精神,慢慢完成作品,这与当时的她简直是判若两人。其中还包括许多不适合展出的素描。每一张素描都是同样的内容——一个女人倒卧在海浪旁。家母将自己死去的景象描绘成数十张素描。”
房内的温度更加下降,空气变得冰冷。
无法想象这是我平常熟悉的房间。从让这个男子进房后,他正一步步改变我们的命运。
难以解释的不安感再度重击我的胃。
秒继续说道:
“家母真的是个非常特别的人。如果你们见到她,一定会有同感。她深信这世上有转世投胎之事。临死之前也是,她不断喃喃自语说:‘我一定会再回来,一定还会再回来,记得要等我哦。’我虽然懵懵懂懂,但也深信着她的话,我相信母亲一定会再回来。她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再回来,她就是这种人。”
秒的口吻虽然还是保持冷静,但较之前多了一丝热情。
“然后呢?”
教授不为所动,催促他说出重点。
秒露出微笑,是非常天真无邪的笑容。
“昨天,我想我母亲真的回来了。”
秒的语气充满自信,腼腆地缓缓转向我。
他那犹如孩童般纯净的眼神令我毛骨悚然。
他发现了,他已经发现了。他发现我昨天在会场看到了什么。
“你当时不停地喊着剪刀!剪刀!你记得吗?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请你告诉我,昨天你看到了什么?”
我的身体僵硬如石头。
冷汗流过我的颈部。
尽管如此,我依旧无法将目光移离秒的注视。
秒缓缓开口。
“我的母亲,是被一把裁布的剪刀刺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