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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都子上完第二节课,在国文系的研究室里稍微待了一会儿便离开了学校,到家已经是下午三点了。她看着表计算着,若想在五点前赶到南泽雅子家,四点钟从家出发正合适。她决定好了,要穿那件印着佩斯利螺旋图案的黑底连衣裙。做这个决定让她大大节省了时间。若在平时,她连穿什么衣服也要犹豫将近半小时。然后是化妆,她也几乎没花什么时间。要迅速,但又不能偷工减料,这是沙都子对化妆的态度。她在描口红的时候想起了加贺说过的话:化妆是女人的特权,女生不化妆就是怠惰。当她转述给波香听时,波香笑了起来,说:“那不过是恋母情结的翻版。”而即便是说了这话的波香,也有花上一个钟头化妆的时候。
沙都子一切准备完毕,时间还不到三点半。她走出房间,打算喝杯红茶。
下楼的时候,她看到父亲广次在一楼的客厅里。他好像刚从公司回来,穿着马甲,系着领带,西装上衣则被随手扔在沙发上。
糟糕,沙都子心想。自从两人因工作的事闹得不愉快以来,她就不知如何与父亲独处。但此刻再走回房间既不合情理,又会让父亲觉得她在躲着他。沙都子只好尽量不向父亲那边看,走下了楼梯。
沙都子背对着父亲,为自己沏了杯红茶。广次正看着一本看不出有什么意思的经济类杂志。沙都子很不自在,总觉得父亲的目光越过了杂志,正从后面看着自己。
本来是只打算为自己沏茶的,沙都子却下意识地拿了两个杯子,这个保持了多年的习惯让她很是感叹。但是既然已经拿了两个杯子,放回去也不是道理,她便稍稍扭过头,犹豫地问父亲:“要红茶吗?”
广次拿着杂志说:“喝一杯吧。”他总是能保持一种一成不变的口气。
沙都子沏好茶,将茶杯放进托盘,端到沙发前。这时广次已经看起了报纸,好像是在浏览早上上班前没来得及看的内容。
“T大学的加贺,是你朋友吧。”广次忽然说道。
沙都子一听,差点把茶杯打翻了,她努力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问道:“应该是吧,怎么了?”因为太过焦急,声音显得有些走调。
父亲指了指体育版说:“这里报道了全国剑道锦标赛的事,最有希望获得学生组冠军的选手中有加贺的名字,真了不起啊!”
沙都子瞟了一眼报纸,上面用小字登着加贺的名字。对加贺来说,这种程度的报道,从高中开始就已经有了。沙都子说出这一情况,广次将嘴张得老大,佩服得不得了:“听你这么一说,他那时是个有骨气的孩子,虽然我记得不那么清楚了。”
“他现在也很有骨气啊。”沙都子说着从沙发上走开,坐到餐桌旁,背对着广次喝起了茶。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了广次因茶太烫而吸着气啜饮的声音。
“对了。”广次说道。
沙都子立刻僵住了,她猜想接下来的话题就应该是她找工作的事了,广次要说的话也是确定了的——坚决不许她去东京。
“你朋友死的那件事,”话题与预想的不同,但说起来,这件事她还从没跟父亲谈起过,“到现在还没有头绪吗?”
“这个,”沙都子偏起了头,她确信广次的目光一定还落在报纸上,“好像是吧。”
“哦……这事似乎另有隐情啊。”
沙都子察觉到广次已经放下报纸站了起来,接着传来了脚套进拖鞋的声音。沙都子忽然产生一股冲动,她扭过头对广次说:“爸爸,东京的出版社那边……”
按理说,广次会站住的,因为他最关心的事莫过于这个了。但他却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径直上了楼梯,看也不看女儿一眼,将其留在这片尴尬中。
沙都子到达南泽家时,离五点还差一刻。其他几个同伴向来不会早到,沙都子果然是第一个。直到去年,每次都一定是祥子最先到。
南泽穿着一身深绿色丝绸和服等着自己的门生。沙都子一到,就被她引进最里面的房里。
“老师,祝您生日快乐!”沙都子端坐好,低头行礼说。
南泽点点头笑了。“谢谢!不过真的可喜可贺吗?到了这把年纪,总觉得活着就是拖累社会啊……”
“哪里呀!”沙都子嘴上说着,心里却也感到南泽一下子就变老了。这说不定是受了祥子那件事的影响。
趁着等待大家到来的时间,沙都子向南泽说了说自己工作的事。她说自己已经被出版社录用,但没说因为要去东京而遭到父亲反对,只是坦白地表露了自己现在很苦闷的心境。
“令尊一定会很担心的,我明白他的心情。而且他一定不想让你离开他吧?”南泽雅子说着露出了和蔼的笑容。
“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希望他能相信我。”
“我想令尊肯定是相信你的,他不相信的是你以外的人。”
“可是……”
“可是你想去出版社工作,也想到东京去,下了决心确实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对吧……所以到头来你一定会坚决地破门而出的。”
“啊?”沙都子反问道。她这位恩师以前也用过这么激烈的措辞。
南泽雅子依旧面容和蔼。“不论你怎么做,想要面面周全多半是不可能的。既然你决心已定,就放手做下去吧。你一个人出去,既想得到令尊的允可,又想得到大家的祝福,那只能是一厢情愿的空想。且不说这个,我觉得单单是征得令尊的同意,就已经是奢求了。”
或许是吧,沙都子心想,她选择了自己想走的路,也做好了准备去接受由此带来的考验。她确实希望父亲能够理解她,但那终究只能是自己天真的想法罢了。
南泽雅子见沙都子低着头,便换了种口气,打破了严肃的氛围:“关于工作的事啊,你们大家好像都很苦恼。也只有像你们这样的好孩子才不好解决这个问题。”
沙都子抬起头说:“您说我们……”
“虽然他们都没跟我谈起过工作的事,但从他们说的话里我听得出来。若生好一阵子都很烦恼,金井和伊泽也有犹豫。一开始就下定决心的只有藤堂和牧村。”
高中时就因一直很迷茫而得了“迷途少女”这个外号的祥子,在最关键的问题上倒是一点也没迷茫。
“加贺怎么样呢?”沙都子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大概是今年春天吧,他说想当警察或者老师,但最后还是选择了老师。我一直都认为他不会做一个普通的上班族,但我觉得他是不是更适合当警察呢。仅仅当个老师,肯定不足以将他内心的热情和能量充分发挥出来。”
沙都子深有同感,如果加贺成了一名老师,对学生来说或许会是个好老师。但她听说现行教育制度并没有贯彻理想中的自由教育方针。从这个层面上说,他也必须要有上班族的那种妥协性。要加贺在这样一个相互磨合的系统中穿梭往来,简直无法想象。
“老师,其实……”沙都子说出几天前加贺忽然向她告白一事。在此之前,她对谁也没说起过,不知怎么,现在却有了一种倾诉的欲望。
“他总算招了!”南泽雅子笑开了花,“加贺居然真会向你告白,不过这方式挺像他的作风。”
南泽雅子的感觉跟沙都子刚刚听到加贺告白时是一样的。接着,南泽像想起了什么,点着头说:“难怪啊,加贺说不定是因为这个才放弃当警察了呢!”她对沙都子微笑道,“你知道他妈妈的事吧?他觉得他妈妈出走的起因全在他爸爸身上,因为他爸爸是个警察。他心里肯定是抱定了一种观念,觉得警察一定会给家里带来不幸。春天的时候,他不知道该当老师还是警察,是因为那时他还没有对家庭形成一个具体的概念。”
“可这跟他向我表白有关系吗?”
“他向你表白求婚,意味着以后他要像家人一样对待你。也就是说,他不想让你像他妈妈一样受苦,所以打消了当警察的念头。”
“可是……可加贺说,我跟谁结婚完全由我自己决定。”
“他就是那样的人,一直都是这样。我想他这样说并不是要逞强或者遮掩什么,而是真的就是这么想的。”
加贺考虑到了跟自己结婚的事,所以打消了当警察的念头。沙都子这样想着,感到了些许心理负担,但心也不禁怦怦直跳。
将近五点的时候,其他几个人陆续到了。首先是若生和华江,他们最近老是在一起。
“明天就是比赛的日子了。虽说事到如今,再忙着练也没什么用了,我们还是做了一下最后的调整。”若生看着华江笑着说。看来两人已经相当默契,照现在的状态,沙都子觉得他们明天的表现一定值得期待。
藤堂和波香先后到达。藤堂一脸笑容地向老师道了生日祝福,但气色却和以前一样,一点也不好。
“加贺说要晚些再来,”藤堂一边在沙都子旁边坐下一边说道,“有剑道训练。”
“剑道?这样的日子明明应该是这里的事更重要!”
这不像加贺行事的风格。沙都子暗自责备加贺:他本应不会在这种事上乱来……
“不是在社团里训练,他去的是警局的剑道场,他说于情于理都不能不去。况且离全国大赛又这么近了。”
“哦……警局的剑道场啊。”沙都子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事。平时,剑道的事加贺全都对她说,现在却发现还有事瞒着自己,这让她有些不满。
说到不满,沙都子对波香也有意见:最近基本见不到她的影子,学校里没有,去她公寓也找不着。今天的事,沙都子也是写了张字条夹在她门缝里,她一直担心波香今天来不来。
沙都子跟波香抱怨,波香却含糊地说:“这个,我有点事。”
现在,除了加贺都到齐了。大家首先欣赏了南泽准备茶事时的优雅动作。几个人按照往常的顺序坐着,边聊着近况边传茶碗。一道茶后,南泽站了起来,开始准备下一项茶事。这便是照例的雪月花之式,三个女生跟着雅子过去帮忙。
2
在茶道修行中最重要的是“茶道七事式”,它是由里千家八世又玄斋一灯在禅宗“七事随身”的基础上,与兄长表千家七世如心斋共同创立的。七事式可以说是茶道教师必须掌握的要领。这七件茶事分别为:花月、且座、回炭、回花、茶歌舞伎、一二三和员茶。
这天在南泽家举行的雪月花之式便以这七个仪式为基准。这是里千家十一世玄玄斋在“花月之式”的基础上创立的。这是出于参加茶事的人多于六个的考虑,花月之式的参加人数只能是五个。
简单地说,雪月花之式就是一种抽签游戏。每回都是通过抽签来决定谁喝茶、谁吃点心以及谁来准备下一轮的茶。抽签的方式也很简单:在一个称为“折据”的纸包里放进几张牌,参加者坐成一排轮流抽牌。有特别意义的牌是“雪”、“月”、“花”三张。这三张牌正面都绘有松树图案,反面则分别写着“雪”、“月”、“花”。抽到“雪”的人要吃点心,“月”要喝茶,“花”则要为下一轮的“月”泡茶。除这三张牌以外,还有分别写着“一”、“二”、“三”的牌,抽到这三张牌的人什么也不做。
游戏就按这样的规则进行,直到其中有人把“雪”、“月”、“花”都抽到了,游戏才结束。在为南泽雅子举行的这个茶会上,谁最先把三张牌都抽到,谁就负责把生日贺礼献给南泽。
“我应该没忘吧。”若生看着沙都子麻利地准备着,有些不安地说。他每年都挠着头这么说。
“没事的,一玩起来你就想起来了。”华江安慰道。
“那我们开始吧。”南泽雅子说完,大家都走出了房间。
其实最开始本来还有一个决定座次的环节,但一直以来都被他们省掉了。他们按照平常定下的座次来坐。这是因为坐在上座的主客,即最先抽牌的人,有许多繁琐的程序要做,这些工作除了原来在茶道社的沙都子和波香,别人应付起来很困难。
大家从房间里一个叫“踏席”的角落,依照波香、沙都子、藤堂、若生、华江的顺序走向座位,从里到外坐了下来。加贺如果在这里,就坐在沙都子和藤堂之间。
众人坐好之后,南泽雅子便走进房间,双手触地向大家行礼。大家也随之低头行礼,而后南泽便拿起了帛纱(边长约二十七厘米的四方形布,用于清洁茶具)。
南泽雅子充当的是亭主,她的主要工作是整理茶会所需的各种茶具。她退到水屋,拿出烟具盘走到正客波香面前,放下盘子行了一礼,又走回水屋。波香把烟具盘放在上座旁边。接着雅子又把点心盘拿了出来,和刚才一样放在波香面前,只不过这次没有行礼就走下去了。波香又把点心盘放在烟具盘旁边。
这时,雅子把一个叫“折据”的纸包拿了出来。折据是花月之式和雪月花之式里一个重要的小道具,是个用日本纸做的、边长约九厘米的四方形扁平纸包。外面盖着深蓝色的纸,里面则贴着金色的纸,纸包外写着一个“关”字。花月之式由于参加的人数少,用的折据也更小一些,上面写一个“一”字。
如前所述,折据里放着几张纸牌,称为“花月牌”。今天的茶会上,除了“雪”、“月”、“花”三张牌以外,还有“一”、“二”、“三”三张牌,共计六张。人多时,折据里也会相应加入“四”、“五”这样的数字牌。这些数字牌也和“雪”、“月”、“花”牌一样,正面画着松树图案,从正面根本无法区分。(图4)
图4
放好折据,南泽雅子从水屋里拿出茶碗,接着又回到水屋,把水罐拿了出来。放好水罐,她便坐在了华江旁边的末座上。(图5)
图5:最初的位置
折据中放有正面为松树图案,反面分别写着雪、月、花的三张牌,同时还根据人数放入写有一到六的数字牌(此茶会放入了一到三,共三张牌)。
上述便是到亭主就座为止的程序。但这套程序并不是简简单单地依序进行就行,对脚迈出的位置、用哪只脚先起立等方面都有细致的要求。
就座后的南泽雅子笑着向波香行了个礼,说:“传折据吧。”以此为信号,第一轮抽签开始了。但是第一轮并不决定谁吃点心(雪)、谁喝茶(月),而是只决定谁沏茶(花)。每轮的“月”都要喝上一轮“花”备好的茶,但因为是第一轮,“月”无茶可喝,因此只决定由谁来为第二轮准备茶。第一轮抽到的“花”被称为“初花”。
波香向一旁的沙都子行过礼,便拿过折据,从中取出一张牌来。
沙都子稍微有些紧张。虽说她原来也是茶道社的,但已经很久没练习了。若是若生或华江出了错,大家笑笑也就过去了,自己若是出了差错可就丢脸了。沙都子脸朝正前,脑中反复想着操作顺序。
波香取过牌,把折据递给沙都子。折据纸质很好,拿在手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分量感。沙都子感受着这种分量,打开了折据。按照规定,取牌时不能左挑右选,沙都子不假思索地抽出最上面那张牌,放在了座位前面,接着合上折据,交给了一旁的藤堂。(图6-1)按规定,现在还不能看牌。
图6-1:决定初花的程序(第一步:传折据,各自抽牌)
就这样,折据又从藤堂传到了若生,然后传到了华江那里,最后,末座的南泽雅子取完牌,放下折据,几个人便同时翻看纸牌。沙都子抽到的是“雪”,但在这一轮什么也不用做。很快,旁边的藤堂用男中音大声说:“花。”(图6-2)于是南泽便把自己的牌放回了折据,依座次又把折据传回上座。传到藤堂手里时,他不仅要把他的牌放回去,还要在前面的人(南泽、华江和若生)放进去的牌中,找一张数字牌取出来。(图6-3)这是为了防止抽中“雪”、“月”、“花”之一的人连续抽到另两张牌,而事先留下一张数字牌,如此,抽中这三张牌之一的人也不参加下一轮抽签。这张抽出的数字牌叫替换牌。
图6-2:决定初花的程序(第二步:抽到花牌的人报出名字)
图6-3:决定初花的程序(第三步:把牌放回折据中,藤堂还回花牌,抽出替换牌)
折据传到沙都子面前,她也按规则把牌放了进去,然后递给了波香。
波香把折据放到规定的地方,藤堂便拿着替换了“花”的那张牌站了起来,走向沏茶座。他是初花,即第一个沏茶的人。沙都子用余光看着藤堂左脚先立起来,想起这时本应右脚先立起来。以前学茶道时,老有人喋喋不休地提醒,而现在的雪月花之式不过是一种游戏,所以谁也不会计较这些细节。
按规矩,此时亭主要坐到初花的位子上去,即南泽雅子要坐在藤堂原先的位子上。(图7)
图7:初花(藤堂)来到沏茶座,南泽坐到空出的座位上
藤堂拿起茶巾,准备擦干刚洗好的茶碗。与此同时,沙都子一旁的波香也拿起了折据,第二轮抽签开始了。没过几秒钟,折据又传到了沙都子手里,她再把折据传给南泽雅子,最后一直到了华江手上。
藤堂沏好了茶,端到前面,大家便一齐翻看自己抽到的牌。沙都子抽到的是“花”,她便是下一个沏茶的人。
左边的华江有些不好意思地报上了自己的牌——“雪”,接着南泽说她是“月”,最后沙都子说自己是“花”。(图8-1)
图8-1:第二次抽签(传折据,抽牌,抽到雪、月、花牌的人报出名字)
沙都子一旁的南泽把“月”放下,右脚先起,站起来端过了茶,又左脚先落,端坐着喝茶。同时,点心盘也从主客波香那里传到了华江手中。(图8-2)按规矩,抽到“雪”的人要吃点心。
图8-2:第二次抽签(抽到月牌的喝茶,抽到雪牌的吃点心)
“怎么忽然就得吃这种让人长胖的东西。”华江明知于事无补,还是抱怨了一句,往嘴里送了一块糕点。
盘子上放着九块樱花状的落雁糕。落雁糕是由糯米制成的落雁粉拌上砂糖,用木模压制成形的糕点。今天准备的落雁糕,是金泽地区女儿节上作为供果用的。落雁糕的大小因品种而不同,伴茶用的那种最好一口就能吃下。
“看上去很甜啊。”若生说道。华江嚼着落雁糕点点头。
沏茶座上的藤堂拿着替换牌站起身,长出了一口气,像是因为第一个抽到“花”而特别紧张。他顾不得施礼什么了,像是逃跑一样坐在了末座华江面前。他坐的这个位子被称作“借位”,是“花”任务结束后等待下一轮抽签的地方。(图9)
图9:藤堂向借位移动
藤堂在借位上坐定后,把替换牌放进折据,传给了上座。抽到“雪”的华江将牌换下,取出了刚才藤堂放进去的那张数字牌,又把折据交给下一个人。这时进行的便是第二次收牌,还是跟刚才藤堂那样,为了不让抽到“雪”、“月”、“花”中任何一张的人连续抽中这三张牌,在把抽到的牌放进折据时都必须从里面取出一张替换牌。如若生刚才抽到一张数字牌,就只需把数字牌放进折据即可。而接下来的南泽雅子便要在放回她抽到的“月”时,换出若生放进去的数字牌作为替换牌。但这样一来,折据传到沙都子手中时,里面就只剩下“雪”和“月”,没有数字牌可以替换她手中那张“花”了。这时,她便先把折据传给波香,让波香把手中的数字牌放进去之后传回来,再把“花”换掉,取出数字牌。她取到的是一张“三”。(图10)
图10:传折据,回收纸牌,抽到雪、月、花牌的人分别抽取作为替换的数字牌
沙都子拿起替换牌,右脚先起站了起来,走向沏茶座,准备沏第二碗茶。藤堂则从借位中起身,坐到了她的位子上。(图11)
图11:刚才抽到花牌的沙都子来到沏茶座,藤堂坐到空出的座位上
南泽雅子放回茶碗,沙都子拿起来,用热水涮了一下,又拿茶巾擦了擦。同时,波香也拿起了折据。折据现在只在波香、藤堂和若生三个手中没牌的人之间传递。折据中现在只有“雪”、“月”、“花”三张牌,三人必然各会抽到其中之一。
三人取了牌,等着沙都子把茶沏好。
沙都子沏好了茶,把茶碗放在面前。
“雪。”若生有些难为情地挠着头说。接着波香报自己是“月”,藤堂有些无奈地说:“又是花。”
“看样子今天的主角是藤堂啊!”南泽雅子笑着说。
“好像是啊。”藤堂也笑了。
波香按惯例取了茶碗回到位子上。与此同时,点心盘也从前一轮抽到“雪”的华江那儿传到了若生手里。(图12)
图12:第三次抽签
“真挺甜的,明年开始改用咸仙贝可以吗?”
若生不爱吃甜食,大家听他这么一说都笑了。
坐在沏茶座上的沙都子完成了任务,舒了口气,左脚先站了起来。根据规则,从下面上到沏茶座的时候必须右脚先起,而从沏茶座下去的时候又必须左脚先起。其他地方也应该没有失误,沙都子一边窃喜自己还能把规则记得这么清,一边走到了借位上。坐下后,她立刻把牌放进折据,又开始往上传。和刚才一样,拿到数字牌的人只需把牌放回折据,而抽到“雪”、“月”、“花”的人则要在放回牌的时候取出数字牌替换。
第二次抽中“花”的藤堂换好了牌,走上了沏茶座。(图13)
图13:传折据,回收纸牌,抽到雪、月、花牌的人分别抽取替换牌,抽到花牌的藤堂移动到沏茶座
这时,忽然咚地响了一声。
正低头看着榻榻米的沙都子闻声扬起了脸。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慢慢滚过来的茶碗,正是方才她沏了茶的。这个清水烧茶碗是南泽雅子引以为傲的藏品之一,现在却不明缘由地底朝天转着。过了两三秒,沙都子才发觉波香的样子有些异常:她上半身倒向前面,像猫伸懒腰一样全身痉挛,背部似乎因呼吸困难而剧烈地起伏着。
“波香!”
“金井!”藤堂第一个跑去,抱着她的肩试图扶起她来。然而波香也只是手脚轻微地抖动,瞪大的双眼无神地望着空中。那双眼睛深深地印在沙都子脑中。
沙都子跑到波香面前,握住她的手使劲摇。“波香,波香!”但波香已经不能回答了,全身正慢慢僵硬下去。
“别摇她,让她躺着!打电话给医院,快!”
听了藤堂的话,若生和华江站了起来。南泽却说:“你们不知道电话在哪儿。”说完她就走了出去。若生和华江只得再次坐下。
藤堂脱下波香的上衣,沙都子接替他扶住波香,让她稳稳地躺下。
“是癫痫吗?”华江征询似的小声问道,但谁也没有回答。大家都感到事态不容乐观。
波香的痉挛渐渐缓和下去,但从她的脸色明显可以看出,这并不意味着她就要恢复正常。沙都子万分焦急,一遍遍叫着她的名字。
痉挛最终停住了,与此同时,大家的表情也凝固了。
华江痛哭起来,几乎是同时,沙都子也发出哀号。沙都子已经意识不到自己在说什么了,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她感到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头疼、眩晕。她脑中一片混乱,一边哀号,一边却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哀号。
有人说了什么,有人答了什么,沙都子看着周围的人急匆匆地来去,而她却像是被时间遗忘了一样坐在那里。然后她听到远处——很远的地方传来了警笛声。
不知是谁从身后扶住了沙都子。她总算站了起来。为什么要站起来?为什么忽然来了这么多陌生人?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听不见。
这时,一个声音忽然传到了她耳朵里。声音很唐突,一下子把她拉回现实之中:“你没事吧?”
这个声音又重复了一遍。说话的人就在身后,她回头看去,那张脸让她感到莫名的亲切——是加贺。加贺横眉紧锁,很担心地凝视着她。
沙都子感到心里有样东西啪的一声断了。而她本人也像断了线的摆锤一样,倒在了加贺怀里。
3
沙都子待在南泽家客厅里,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但这也许只是她一个人的感觉罢了。她全然不知自己被带到这里后过了多久,房间里所有的人从开始到现在始终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刚才玩雪月花的人,除了南泽雅子都在这里了。加贺一直在沙都子身边。他只得知波香死了,却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然而他谁也没问,只是跟沙都子等当事人一起,置身于这凝重的气氛中。
门把手咔嚓的转动声刺激了大家的神经。门外的人似乎注意到了里面的气氛,转动把手时小心翼翼的,但还是让众人心跳加快。
脸色苍白的南泽雅子看着大家,说:“警察来了。”声音有些嘶哑,但丝毫没颤抖,十分清晰。
“警察?”若生抱着华江,惊讶地看着南泽,“警察怎么来了?”
藤堂似乎有同样的疑问,他松开了抱在胸前的双臂,站起来朝南泽走了几步。
南泽雅子面色依旧,声音平稳:“医生检查了波香的尸体,说她有可能是中毒死亡,认为有必要让警察来看一下,于是我就叫他们过来了。”
“中毒!”加贺惊叹道,“波香是服毒死的吗?”
南泽雅子轻轻点头。“他们说这种可能性很大。”
“可是……为什么?”
南泽摇头。“不知道,这是警察接下来要查的事。现在,关于这个案子,他们已经问过我了,还想再问问你们,我想马上就会来吧。他们一定会非常仔细地问整件事的经过,对他们的问题,请你们如实回答。”
南泽说完坐到沙发上,几乎是同时,门再次被打开了。门外是一个穿着制服、十分年轻的警官。
“对不起各位了,我们要检查各位身上携带的物品。女警也马上会过来,请女士们按照她们的指示去做。麻烦各位男士跟我过来。”
藤堂、若生和加贺跟着警察走了之后,马上进来了两个体格健壮的女警。她们说话客气,向沙都子等表示过歉意之后,便开始了检查。说是检查随身物品,但几乎就是全身搜查。沙都子很快就明白了,女警想检查她们身上是否携带有毒物品。
但搜查最终无果而终,女警再次道过歉便走出了房间。不一会儿,几个男生也被警察带回来了。
“怎么样?”华江小声问若生。她的眼睛已经哭肿了。
若生轻轻摇头,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般说:“好像没有特别的发现。”
年轻的警官见大家又像刚才那样坐回了沙发,便说:“我们将要进行调查取证,能不能过来一个人,不管是谁都可以。”
大家面面相觑。
“我去吧。”藤堂自告奋勇地说。
待藤堂关上门,若生小声说了句:“真没想到她会中毒。”虽然不知道他说这句话的意图,但沙都子觉得这确实道出了他们的心声:是啊,真没想到她会中毒,我们不过是在举行茶会罢了,可是忽然就被扔进了另一个世界,让人措手不及。
“刚才用的茶粉,”南泽雅子坐在沙发上,紧握着手帕说,“是我昨天刚买的。”
她似乎是想说,茶粉应该没有问题。但此时此刻,能想到那里去的,自然也只有她一个人。
对藤堂的调查取证大概进行了十五分钟,他回到客厅时,显然是因为太紧张了,嘴唇已经发白,脸部肌肉绷得僵硬。
那个警官又进来了。他来回看了看华江和沙都子,问道:“哪位是相原小姐?”
沙都子猛地一怔,直起腰来。
“拜托了。”警官低下头说。沙都子下意识地看了看加贺。被警官点了名,她更觉得喘不过气来。加贺嘴微微动了一下,好像在说“没事的”,这让沙都子一下子精神了许多。
调查取证的地方在事发房间隔壁,有八叠大小,和事发房间之间用推拉门隔开,现在根本看不出警察在那里搜查什么。
坐在桌子前等待沙都子的是一个三十五六岁、戴着眼镜、一身笔挺茶色西服的男子。此人看上去与其说是个刑警,倒不如说是著名企业的职员。沙都子一进来,他便低头行礼道:“不好意思了。”一切都显得极为自然。他旁边还有一个人,身材瘦削,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目光凶恶——这似乎是当刑警的必要条件。沙都子决心不去看那个人。
“很不幸啊。”这是男子说的第一句话。
沙都子本想“嗯”一句,但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可男子还是赞同地点了点头。
“我们已经从你们老师那儿知道了大概的经过。今天是你们老师的生日吧?”
“是……”
“你们在玩……雪月花,对吧?我对此一无所知,可不可以认为是茶道里的一种仪式呢?”
“可以。”
“嗯,在进行过程中,金井波香小姐喝过茶就死了……你知道她的死因吗?”
“中毒……是吗?”
“医生说,她死于氰化物中毒。”警察说惯了这样的话,所以毫不动容,而对沙都子来说却非同导常。她的身体立刻颤抖起来,想止也止不住。
“恐怕中的是氰化钾。金井小姐喝完茶立刻就感觉很痛苦,所以我们觉得茶里有毒的可能性是最大的,对此你有什么不同的看法吗?比如说,你看没看见她喝茶之前吃过什么东西?”
喝茶之前……沙都子努力回想当时的情景,但马上意识到那只能是徒劳,她低下目光,摇了摇头。“那时我抽到的是‘花’,根本没空注意其他人在干什么。”
“‘花’?哦,就是沏茶的角色吧,我听你们老师说了。原来如此。刚刚我也问过藤堂了,除了沏茶的人,其他人都是朝着同一个方向坐的,看不到金井小姐。所以我想你也许看到了什么。那就算了……反正调查一下就马上会知道她是怎么服下毒药的。对了,除了今天,你最近一次见到金井小姐是什么时候?”
沙都子想了几秒钟,回答:“是上周。我去过一趟波香的公寓。”
那是参加完祥子的葬礼归来的时候,她们就是那天在白鹭庄从古川智子口中得到了很重要的信息。想来,从那以后就没再见过波香了。
她的证词好像令男子极感兴趣。“就是为了那件事吧。”他探身道,“我听老师和藤堂说了。你们花了很多心思想破那个案子。把你们查出的结果给我说说怎么样?”
“说是查……其实没什么成果。”
沙都子便把从古川智子那儿听来的话——县警总部的佐山已经知道此事——以及召集同伴一同寻找线索的事向男子说了。当然,她也说了,他们根本没抓到什么线索。
男子似乎对她的话深信不疑——本来就不是专业侦探,还能找出什么线索呢?
“当得知那起案子他杀的可能性很大时,金井小姐有什么反应?”
她是什么反应——沙都子在记忆里努力搜寻着当时的情景。然而当时这个消息对自己的冲击很大,她根本没能顾及别人的反应。不得已她说道:“我觉得她当时跟我一样吃惊。”
男子又问了一些很琐碎的问题,诸如波香平时的生活习惯、经常来往的人、去过的地方之类,当然也提及了波香和男生的关系。沙都子毫无隐瞒,把知道的都说了出来。如此全力协作,已经表明了沙都子希望尽快查明真相的心情。
“那么,最后问你一个茶道方面的问题。”男子说话的调子有些微妙的改变,“今天你们举办的那个……”
“雪月花之式?”
“对,那个雪月花之式。在那过程中,完全无法推测出喝茶的人吗?”
这个问题应该也问过南泽雅子和藤堂了,甚至可以猜到他们是怎么回答的。沙都子说道:“我想不可能,因为由谁喝茶是通过花月牌决定的。”
“就是那些牌吧?”
“对。”
男子并没有显得十分扫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沏茶的是你。那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
“注意到什么?”
“比如说茶碗、茶具之类的。这些东西有什么异常吗?”
“异常……”这个问题实在难以回答。回顾那些不经意间度过的时光就像用显微镜放大照片一样,看不见的终究还是看不见。
沙都子叹了口气:“我记不清了。”
她只能给出这样的回答。
调查结束了。刑警似乎注意到刚才的谈话冗长且不得要领,但还是摆出一副颇有收获的神色说:“辛苦你了!”沙都子心想,这或许是警察在进行调查时的习惯吧。
回到客厅,大家都一脸担心地等着。
“怎么样?”华江站起来问。
沙都子轻轻地说:“没什么。”
沙都子之后出去的是若生。沙都子望着他的背影,坐在了沙发上。
“问了很多吧?”藤堂盯着地毯,关切地问道。
沙都子像往常头疼时那样,用食指和拇指按住眼睑,说:“嗯……是的。”一阵轻微的疼痛已经袭来。
她看了看旁边的加贺,只见他抱着双臂,紧闭双眼。这是他常有的姿势。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像是睡着了。
“喂,加贺……”沙都子试着叫他,不知为何,她现在很想听到加贺的声音。
加贺还是那样坐着,动了动嘴说:“事情经过我已经听大家说过了。”
“那……”
“明天再想吧。”他说,“明天想就好,我今天什么都不想思考。”
“加贺……”
沙都子觉得那出自加贺的体谅之心,正如他所说的那样,现在根本就没有什么力气来讨论波香的死亡,这样呆呆地坐着就已经精疲力竭。
事发后不久,波香的父母就赶过来了。南泽雅子出去接了他们,沙都子等人却没有去。他们大概是来接受关于波香死因的讯问的,因此南泽这样安排,似乎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继若生之后,华江和加贺也依次接受了警方的调查。加贺当时不在场,对他的讯问只是作为参考,本应该很快就结束,但他接受调查的时间丝毫不比其他人短。相形之下,反倒是华江接受调查的时间更短。
全部讯问结束后,几个人终于获得了自由。已经快八点了。沙都子想起他们还没吃晚饭。此前,他们一直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考虑晚饭,现在想到了,却完全没有食欲。
一行五人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车站,大家都沉默不语。沙都子感觉,除了朋友之死,明显还有一个让大家心情沉重的原因,大家都已隐隐察觉到了。
电车车厢很空,五个人并排坐在一起,对面的窗子映出他们的脸。每张脸都显得黯淡而困惑。
若生最先开口了。他本是想对旁边的华江说的,但他的声音刺激了所有人的神经:“很有可能是自杀。”
回答他的不是华江,而是藤堂:“反过来,也有可能是他杀。”
“不可能!”华江说道,“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表明我们之中有人下毒了。”
“比如说吧,”若生舔了舔嘴唇,“有没有可能是毫无理由地乱杀人呢?”
他舔嘴唇的模样映在玻璃窗上,被沙都子看得清清楚楚。这是他边说话边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
“毫无理由地杀人?”
“原来如此,”藤堂点点头,身子也晃了起来,“你是说有个跟我们完全不相干的人投了毒吧?也就是说,老师昨天刚买的茶粉有问题,她买来的时候里面就混有毒药了。”
“陌生人在巧克力或罐装果汁里下毒的事也曾经发生过。不过如果是那样,一查马上就知道了。”
“可能是吧。”
“如果查不到,就只能是自杀了。”若生似乎是想征得大家一致认可,但谁也没有回答什么。
沙都子再次理了理刚才一直思考的问题,让大家心情沉重的原因就在这儿:她是自杀还是他杀。除去藤堂说的那种特殊情况,如果是他杀,那凶手就在五个人之中。但这怎么也不可能,那就只好认为是自杀了。可波香是不是那种会轻生的人?这一点,这里所有人都没有沙都子了解得清楚。这不可能是他杀,但又无法想象她是自杀。这个解不开的矛盾重重压在众人心里。
沙都子偷偷看了一眼加贺。加贺不知是否在听大家说话,只是一直闭着眼睛。或许他早就察觉到现在无论讨论什么都毫无意义。毫无表情的脸颊似乎还在对沙都子说:“明天再说吧。”
是啊,明天再说。沙都子截断了思绪。现在最要紧的是让心情平复一下。
但沙都子还是陷入了思考,明天再说——明天不管怎样,她心中始终有一个绝对无法改变的想法——她对波香其实一无所知。
4
一道强烈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射了进来,沙都子明明还觉得睡得很香,眼睛却已经睁开了。昨天晚上喝的白兰地似乎还在发挥威力,脑子沉沉的。她把头缩进被窝,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她偷了父亲那瓶人头马,本是想借酒引来一些睡意,结果却是愁上加愁。因为朋友的死,她喝酒宿醉,这实在悲凉。而这个早晨,天气又非常晴朗,似乎要一扫她积郁的伤痛。
沙都子从床上伸出一只手,准备拉好略有缝隙的窗帘,这时敲门的声音响了。沙都子哑着嗓子回应,门稍稍打开了一条缝,伸进一只黝黑的手臂,将一份报纸随手扔了进来。
“报纸。”
一个低沉又毫无起伏的声音传了进来。达也似乎认为这已经是对姐姐的最大关怀了。在这样一个早晨,他这种态度确实让沙都子感到舒心。
“达也!”
正要被关上的门停住了。“什么事?”达也问。
“能帮我拉好窗帘吗?”
达也沉默了几秒,好像犹豫了一下,接着他高大的身形出现在屋里。他在家中也穿着运动服,一身汗臭味。他走到床边拉上窗帘,接着又从门口拿过报纸递给沙都子。
“谢谢。”
“那早饭呢?”达也握着门把手问道,“三明治行吧?”
“可以。”
“饮料呢?”
“红茶。”
“只有锡兰红茶。”
“那更好。”
达也没再说什么,从门口消失了。达也何时变得如此成熟了?沙都子边想边盯着门口看了一会儿。
本来打算继续睡一会儿,但报纸到手了又想看看。明明已经特意把窗帘拉上了——沙都子自嘲着打开了枕边的台灯。
最先看到的是日期:十一月三日,文化节。难怪,沙都子暗想。南泽雅子常说明治节的天气总是很好。
她翻到社会版。一幅四格漫画旁边赫然出现了“茶会中服毒身亡”的标题。报纸的标题怎么会写成这样?难道这样读者更容易看懂吗?
报道与事实大致相符,唯一的不实之处是把昨天的茶会说成了“茶道社举办的茶会”,还用大量篇幅胡乱介绍了雪月花之式,或许写报道的人并不了解雪月花之式。
报道并没有判断波香是死于自杀还是他杀,只是感觉上倾向于自杀说,里面也没提到祥子的事。
“金井波香小姐(二十二岁)。”
在这行字上面,是一张波香的肖像照。他们究竟从哪儿弄来这样一张照片呢?照片上波香的脸阴影出奇的重,表情极不自然,简直就像是用蒙太奇手法做出来的。看到波香被弄成这个样子,沙都子一阵心酸,一种跟昨天全然不同的悲伤涌上心头。
她把脸埋进枕头。波香不在了,这个世界上没有她了,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这些事实她还未能充分消化。她觉得这不是真的,但这确实是事实。她必须接受现实,但现在是接受现实的时候吗?
电话响了,平时在这样的早晨本应该是波香或祥子打电话约她出去,现在这两个人都不在了……
“你的电话。”声音忽然从门口传来。
“谁?”沙都子习惯性地问了一句。
达也顿了顿,说:“一个男的。”
“男的?”
“姓加贺……”
“哦,”沙都子下了床,披上外衣,“我马上就来。”
二楼走廊的一端有一部分机。只要躲在那里接电话,就不会被人看见。在这样一个早上,分机的存在真是帮了大忙。
“是我。”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低沉,听上去有些难为情,“你看到了吗?”
沙都子立刻明白过来他说的是报纸。“看到了。”
“哦。”加贺沉默了,他一直在犹豫。沙都子觉得他这样实在少见。
“还有精神出去走走吗?”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了口。
沙都子说没问题。加贺便接着问:“能见个面吗?”
这样的事也很少见,沙都子答应了。两人约好在S车站前的一家咖啡馆见面。
S站前的那条街是市中心的一个繁华地段。那家咖啡馆则因年轻人常在那里约会而小有名气。加贺口中居然说出了那家咖啡馆的名字,这让沙都子感到很意外。
她放回话筒,觉得自己正在一点点恢复精神,这多少是听到了加贺声音的缘故。她也明白现在绝不是消沉的时候。想到这里,她的心情振奋起来。
波香,我会为了你拼上毕业前的这段时间!
沙都子暗下决心。
咖啡馆名叫“记忆”,客人很多,但气氛沉闷。也不知为什么,咖啡馆里有很多柱子,上面都挂着各种年代久远的挂钟,而每一个挂钟都走得分秒不差。桌子与其说是餐桌,倒不如说是书桌,旁边整齐地摆着木椅。这些椅子坐上三十分钟就会让人痛苦难耐。
“打电话我可真不在行,”挂钟下面,加贺吃着吐司面包说道,“我会紧张。”
沙都子不知道他吃的是不是早饭,但已经过了十一点,或许是午饭。
“说起来,你还从没给我打过电话呢。”
“又没什么事。”
加贺把面包切成厚厚一片,似乎是靠着咖啡咽下去的。他在学校食堂也是如此,沙都子见此,不知怎么心情安定了下来。
“平静下来了吗?”加贺问道。
沙都子说:“嗯,算是吧。”
“那就好。”加贺像长辈似的点点头。“我看的那份报纸上说,”他吃完面包,喝了一口水,“茶碗上检测到了氰化钾,而抹茶粉里没有发现毒物。”
“我看的那份报纸上也是这么写的。”不知为何,沙都子的声音低了下去。虽然她一直提醒自己不能这样。
“这就意味着若生提出的无差别杀人的假设不成立,毒药是在雪月花之式进行途中被放进去的……所以,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你说……看法?”沙都子像是得了热病一样,说话有气无力的,就像在发现祥子尸体时一般,鼻子也像那时一样呼吸困难。“我什么也不知道。从现在的情况看,只能认为是波香自己服毒,但我完全找不到她自杀的动机。”
这样的话,她也曾在祥子死后说过。当时大家也是从祥子自杀的动机开始入手思考。只是那时跟沙都子一起苦恼的波香,这次倒成了出难题的人。
“这没有什么想不通的,”加贺语气微妙,“犯下罪行的人,往往会因为悔恨而自寻死路。”
沙都子吃惊地望着加贺。“你是说波香杀了祥子?”
“你还记得祥子被杀时的情景吗?白鹭庄可是除了里面的住户,外人一律进不去的。这样看来,她的确更加可疑。”
“可是,杀人时间推定在十点左右,那时候波香跟我在一起呀,都在Bourbon。”
“推定出来的时间并不绝对准确。可能就像管理员推测的那样,祥子那时真的在睡觉,波香跟你分别后,回到公寓杀了祥子,这也不是毫无可能,而且反倒更有说服力。”
“你说波香杀了……”沙都子开始感到一阵头痛,脸颊的肌肉也僵硬起来,“你太过分了,又没有证据。波香可是我们的朋友啊!”
“但不能说她没有动机。”加贺依旧面色不改。就算明白道理,却无法承认也无法说出口,这是人们常有的情况,但加贺没有被软弱打败。他说:“我说的只是以波香自杀为前提做出的想象罢了。事实上,没有认定她是自杀的根据。之所以假设她是自杀,主要是因为当时的情况。”
“当时的情况?”
“就是她死在雪月花之式中途这一情况。谁喝茶是由牌决定的,谁都无法提前预测,因此不可能有人算计好了让波香服下毒药。”
“确实不能,但有一个人除外。”
“对,你除外,”加贺毫不在意地说,“在得知波香抽到‘月’时立刻下毒,这对你来说并不是难事。”
沙都子深深地感到加贺确实是个做事客观、头脑冷静的人。
“你怀疑我?”
“警察要怀疑的话,首先肯定是你。说不定现在还在跟踪你呢。”
沙都子不由得看了看周围。从家到这儿,她根本就没有被跟踪的感觉。可如果跟踪的人是个行家,她察觉不出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即便你真的想杀波香,也肯定不会用这种一眼就能被人识破的方法。也可以认为你是考虑到警察的逻辑,故意反其道而行之,但这样做风险很大,你办不到。警察应该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排除了你沏茶时下毒的假设。而我也是这么想的。”说完,加贺看着沙都子又补充道,“当然,我一开始就相信不是你干的。”
太冷静了!沙都子想道。她原本设想,当她问加贺是否怀疑自己时,他会断然否定。然而他没有,他无论何时都以理服人,所以没有丝毫犹豫。而他最后补充的那句话,应该只是对沙都子的体贴。在真正的推理中,是没有“相信”或“不相信”之类的话的。
“所以就现阶段来说,我们也不得不承认波香被人预谋毒杀是不可能的。但她也不是死于意外,排除下来,也只能推测她死于自杀了。”
“还有一个依据支持自杀的说法,”沙都子直视着加贺,“在场的人都是我们最知心的朋友,你能想象是其中的谁杀了波香吗?”
加贺不安地转起眼珠,显然乱了方寸,这对他来说可是少有的事。他将目光从沙都子脸上移开。似乎是想稍作休息,他向走过来的服务员要了热牛奶。
“最近很冷啊。”加贺露齿笑了,只是眼睛中看不出任何笑意。他立刻感到气氛只是更加沉重,便收起了不自然的谄笑。然后,他像是做好了什么准备一样,叹了一口气,小声说:“说到底,我们究竟对别人了解多少呢?事实上我们什么也不了解,不是吗?”
沙都子猜不透他想说什么,一语不发。
加贺接着说:“波香或许是自杀的。不,应该说从现在掌握的情况看,自杀最有可能。可是她自杀的动机,我们却一点头绪也没有。我们应该算是她的好朋友了,但对真正的她一点也不了解。祥子也是一样。我们两个人,又能说对藤堂和华江他们了解多少呢?”
沙都子咬了咬牙,说:“我知道你的意思,加贺,你是……”
“我叫你来这里,就是想和你一起寻找真相,我只相信你一个人。还有一点,我对波香也抱有信心,我相信她绝不是那种会自寻短见的人。”
5
南泽雅子——我们的恩师,温柔和蔼,只要在她身边,全身就能被一种安心的感觉包围。
藤堂正彦——祥子的男友,高中时剑道社主将,无论何时都沉着冷静,成绩优秀,前途不可估量。
若生勇——带着点傻气的网球男孩,不论什么时候,有他在气氛就很祥和,很会制造氛围。
伊泽华江——若生的女友,像是个从少女杂志里走出来的女孩,性格开朗,从不掩饰感情,哭鼻虫一个。
沙都子眼前浮现出同在雪月花之式上的另外四人的面孔。大家都是彼此交心、相互帮扶至今的好友。而现在,加贺却要把往事和友情全盘打翻,统统抛却。
“我也很难受,”加贺像是在辩解似的,垂下目光,“可是有些事情令我耿耿于怀,我无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许波香真的就是自杀,如果这样,我就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她这样做的理由。可在找到真相前,关于她是不是自杀,我想得出一个让自己信服的结论。如果仅仅因为没有他杀的可能就将案件归为自杀,那我就会先努力论证她是否死于他杀。如果说无法证明,就再去寻找她自杀的理由。”
“可是,”沙都子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从刚才她就一直感到心跳很快,“如果……我是说如果,波香要是死于他杀,那你觉得杀人动机会是什么?”
“动机现在先不要考虑,”加贺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如果是他杀,杀人动机恐怕不是我们一时能想到的。超出想象的事对推理来说意义不大。”
或许是吧,沙都子心想,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杀害密友这种事,对她和她的这些朋友来说是不可想象的。
“就跟刚才说的一样,我的目的就是论证以‘不可能’为由草率地排除他杀的做法是否正确。但是反过来,就算找到了什么巧妙的杀人方法,也不能就这样认定她是死于他杀。这多少有些困难,但我觉得这是发现一切真相的必要步骤。”
“可是……我还是觉得她不可能被谋杀。”
“或许是这样吧,但我想先安下心来。现在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你能再跟我详细说一遍当时的情况吗?从雪月花之式的开头说起。”
加贺认真地看着沙都子,沙都子敌不过他的视线,闭上了眼睛。不知为什么,她脑海里浮现出了波香那冷冷的笑容。若换成波香坐在这里会怎样呢?如果死的是自己,波香现在正像自己一样跟加贺说着话……
“好,”沙都子下定决心,“不过你要先明白,我不想怀疑任何人。”
“我知道,我也一样。”
加贺端起牛奶。牛奶不知是什么时候送来的,早已凉了。加贺像喝啤酒一样一饮而尽。
沙都子从包里取出一支圆珠笔,在咖啡馆的收据上写下“波香、沙都子、藤堂、若生、华江、老师”几个字,是按照当时坐下的顺序来写的。(参照图5)
“一开始,大家按照往常的顺序就座,坐在借位上的是南泽老师。当然,那时你没在。然后传递折据,藤堂抽到了‘初花’,便坐到了沏茶座上,老师随后坐到了藤堂的位置。座次就变成了这样。”沙都子说着,又依次写下“波香、沙都子、老师、若生、华江、藤堂(花)”几个字。
“然后折据又传了一次,华江是‘雪’,老师是‘月’,我是‘花’。我走上去,藤堂坐到我的位子上。接着是第三轮,若生是‘雪’,波香是‘月’,藤堂是‘花’。然后就出事了。”
“原来如此。”加贺自言自语道,双臂抱在胸前。他紧皱双眉看着笔记。“果然是个难题。不管凶手是怎么下的毒,只要不能保证喝茶的是波香,一切都无从说起。”
“波香什么时候会喝茶,根本无法预测。”
加贺问道:“谁准备的茶具?”
“大家一起准备的,”沙都子答道,“确切地说,是我们几个女生准备的。”
“你还记得谁都干了些什么吗?”
“这可难倒我了。”沙都子忽然想到加贺的父亲是警察,果然,对他来说,拿黑色的警察手册比握粉笔更适合。
“预备茶和点心的是老师。”
“那是当然。对了,昨天的点心是什么?”
“落雁糕,这跟案子有什么关系?”
“不清楚。点心盘、烟草盘什么的又是谁弄的?”
“也没特意叫谁弄,谁想起来谁就弄了。从箱子里拿出茶碗和茶刷的是我,把落雁糕摆在点心盘里的是华江,而整理折据和花月牌的好像是波香……”
那时波香就已经准备自杀了吗?还是说她做梦也没想到她会因为抽到一张“月”而中毒身亡?
“哦……”加贺陷入了沉思。
沙都子觉得他理所当然会露出这种表情——这次他全然想错了。
“这事推理起来果然很难。比起这个,我倒是想从调查波香入手。我或许真的对波香一无所知。”
加贺紧闭着嘴,食指咚咚地敲着桌子。沙都子真希望他赶紧抛弃那愚蠢的想法。
“情况大概明白了,”加贺最终开口道,眼睛却仍望着空中,“再想想吧,本来也没指望现在就能解开这个谜团。”
“不可能的东西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
“有个学者曾经说过,”加贺改变了语气,半开玩笑地说,“相比于证明一件事的存在,证明它不存在要更加困难。对他的话,我深有同感。”
“可是到现在为止,我们也没想到任何可能的手段啊。”
“你这样说,”加贺好像嘴里含着药,蹙额说道,“我倒是可以举出至少一种可能,比如俄式轮盘杀人。凶手事先把毒下在茶碗的某个地方,喝茶时只要不对着那个部位就没事,一旦对上就会中毒而死。”
“这太荒谬了!”沙都子有些动怒地说。她握紧水杯,透明的杯壁上起了一层水雾。“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那里去!”
“在正常情况下,换了谁都想不到。”
加贺拿过杯子,喝了一大口水,然后随意地放在桌子上,随即拿起账单,猛地站了起来,催促道:“我们走吧。”
两人出了咖啡馆,打算随便走走。这时候,车站附近的闹市区正是一个好去处,到处都有跟他们年龄相仿、同样漫无目的的年轻人在闲逛,两人这样也不会显得与众不同。沙都子从没想过,她会怀着这样一种心情和加贺并肩走在这样的街上。
忽然,加贺停住了脚步,此时他们站在一家珠宝店的橱窗前。
“对了。”
“怎么了?”
加贺看了看手表。“今天若生和华江比赛。”
“啊!”
两人今天确实有比赛,可沙都子已经没有精力想起这件事了。这是那两人学生时代的最后一次比赛,他们一定会按原计划出场。
“我们去给他们加油吧。”
“这个……”沙都子心里是想去的,况且当初自己比赛的时候,若生他们也赶到了赛场为她助威。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心情平静地观看比赛。她踌躇着,或许是受了加贺的影响,她也萌生出了对若生两人的怀疑,也许正是他们杀了波香……抱着这样的想法,她还能稳坐观众席吗?
加贺似乎看穿了沙都子的心事。“我这么说虽然有些不合情理。”他把手搭在沙都子肩上,继续说,“但事情要分开看,毕竟大家还是朋友嘛。”
“朋友……唉。”是啊,可朋友又是什么呢?沙都子心想。“我还是不去了。”
加贺有些意外,扬起了眉毛,马上又点点头说:“好吧,我也不强求你。我决定去,你接下来准备干什么?”
“我还要再想想。”沙都子望着橱窗。里面摆着各种昂贵的戒指和项链,沙都子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上面。店员注意到了他们。
“我可能会去一趟白鹭庄。”
“去那栋公寓?”
“我想看看波香最后离开时房间里的样子,不过也不指望能找到什么线索……”
“哦。”加贺也察觉到了她的心情,说,“这样也好,但我想这时候警察应该在那里。”
“这也是我的目的之一,”沙都子看着他说,“或许我能从他们口中知道些信息,而且,说不定那个调查祥子一案的警察也在。”
沙都子眼前浮现出佐山的容貌。那个性情古怪的警察究竟会如何看待祥子和波香两起案子呢?
“也是为了打探情况啊,不愧是沙都子。”
“总发呆可不行啊。”
这时,珠宝店店员和善地笑着走了出来,或许是把两人当成了一对在珠宝店外犹豫的情侣。可是她刚要开口,两人便一左一右走开了。
果然如加贺所料,白鹭庄里已经来了警察。沙都子正准备进去,管理员便对她说:“你不能进金井小姐的房间!警察说了,谁都不能进去。”
或许是因为房客接连死亡,管理员的声音显得心神不宁,脸色也焦躁不安。
“我什么也不动,就是去看看。”
沙都子央求着,管理员却使劲摇头说:“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担责任的就是我了。再说,你就算进去看了,又能怎么样?”
沙都子刚想申辩,管理员忽然把视线移到她身后,面无表情地轻轻点了下头。沙都子转过头,发现三个男子正站在一旁看着她,其中有两个是昨天讯问她的警察,另一个她不认识,一张细长而神经质的脸,年近三十。沙都子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他,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昨天真是非常感谢。”年龄稍长的警察对她轻轻点头。年轻的那个则和昨天一样,一双眼死死地盯着她。“你去金井小姐的房间有什么事吗?”
警察话里有话。刚才加贺说过的话又在沙都子耳边响起:如果真的有人故意下毒,那嫌疑最大的就是你了。
“我只是想进去看看。”
沙都子的语气有些粗暴,但警察丝毫没有在意。“来得正好,”年长的警察看着一旁的年轻警察说,“我们也让相原小姐看看房间吧,这种时候朋友可能会比兄弟看得更清。”
“是啊。”年轻警察附和道,那个陌生的瘦子也点了点头。根据他的长相,再加上警察刚才说的话,沙都子觉得他应该就是波香的哥哥。
波香的房间跟沙都子上回来时一样,门上还写着“居丧”。当初波香写下这两个字时一定没料到竟会一语成谶。
“看样子,她是在这张桌子前化好妆,然后立即就出门了。”
警察说的桌子是波香经常用的那张矮桌,上面竖着一面小镜子,各种各样的化妆品杂乱地放在一起。波香老是这样。沙都子带着怀念又感伤的心情看着这一切。她对这一切都记忆犹新。
“跟平时有什么不同吗?”
警察漫不经心地来回踱步,脚边散乱一地的是波香脱下的毛衣和袜子,这点也跟平时没两样。
“金井小姐平时不记日记?”
“波香不是这种人。”像是波香哥哥的男子摇摇头说。
警察打开了衣柜,里面夏装和冬装杂乱地塞在一起。事实上,波香能够浑若无事地在严冬穿着夏装,这可是出了名的。
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沙都子正这样想着,移动的视线忽然停了下来。她看着一条放在柜子最边上的连衣裙。
“怎么了?”目光敏锐的警察看到了她表情的变化。
“不是什么大事,”沙都子摇摇头说,“只是……”
“只是什么?”
“这件连衣裙是她最近新买的。她很喜欢……”
“这又怎么了?”
虽被问到,沙都子却很难回答。即使解释,也不是三两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但警察肯定不会理解这一点。
“我在想,她昨天为什么没穿这件去呢?”
波香昨天穿的是一件深棕色运动衫,并不是最近才买的。
警察听沙都子说完,轻轻摸了摸连衣裙,似乎不感兴趣。“这应该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吧,每天穿什么衣服都是按心情来定的,不是吗?”
“话倒是没错……”沙都子本来想说,在别的东西上没错,但在衣服上就不行了。波香买这件连衣裙,一定是要在雪月花之式上穿的。因为对女生来说,一般都会穿新衣服去参加聚会或赴宴。但这是个人感觉的问题,警察应该很难理解。
接着,警察又让她看了看书柜和壁橱,每打开一个柜子都要问:“有什么异常吗?”但没有一样东西能像那件连衣裙一样引起沙都子注意。
“是这样啊。”警察似乎本来就不怎么抱希望,见状朝年轻的同事使了个眼色,让他打开门。“真是麻烦你了。”
警察语气温和,但是他撇着的嘴角明显透出一股让沙都子赶紧走的意味。沙都子再度仔细环视房间。波香住在这里时呼吸的空气,似乎原封不动地静止了。
“走吧。”年轻警察催促道。
沙都子正看着桌子上的化妆品,都是些眼熟的口红、眼影、粉底、润肤液、乳液……
“啊……”
惊叹声从沙都子呆呆张开的嘴里发出。警察本来已经穿好了鞋准备出去,闻声马上回头。“怎么了?”
沙都子没有反应,而是走到了桌边,从一堆化妆品中拿起一个半透明的白瓶。她举起瓶子面向窗户,看着透光的瓶子自言自语:“奇怪啊。”
警察又脱下鞋子走到沙都子旁边。“有什么不对劲?”
沙都子把瓶子的标签给警察看,说:“波香一直用这种乳液,这一瓶应该是她最近用完的。可是里面还有三分之一没用。”
警察拿过瓶子,也跟她一样对着窗户看。
“不会是她新买的吗?”
“新买的不可能用那么快,而且你不觉得这个标签已经旧了吗?”
“确实。”警察看着瓶子,眼神变得严肃起来,“你确定金井小姐最近用完了吗?”
“我确定!”沙都子断言道,“上次我在这儿住的时候,想借她的乳液用一下,可是已经没了。她还对我说:‘本来想着要买的,却老忘。’”
“哦……”警察凑近瓶子又看了看,接着把年轻警察叫了过来,说:“拿去鉴定一下。”
“里面是什么?”年轻警察接过瓶子,看着前辈和沙都子问道。
“不清楚,”年长警察答道,“但说不定是氰化物。”
年轻警察听后,紧张得绷住了脸,说了句“明白”便匆匆走出门下楼了。
沙都子心想,这些警察一定是在找这个。只要在波香房间里发现了毒药,就能够支持自杀说了。
“说不定可以结案了。”警察这话似乎透出一种石头落地的安心感,沙都子什么也没说。
沙都子下楼时,年轻警察正在值班室打电话,那个疑似波香哥哥的人也早已在楼下,正无所事事地站在离他稍远的地方。年轻警察注意到了沙都子二人,便手捂话筒叫过前辈。沙都子这时才知道年长警察姓山下。
山下接过话筒,边观察四周边小声说话。这时,疑似波香哥哥的人走到沙都子身边,自我介绍说:“我是波香的哥哥,叫孝男。”他的声音平静而低沉。
沙都子也作了自我介绍。孝男表情稍稍放松,对她点了点头。
“我经常听波香说起你,你和她是高中认识的吧。”
“请你节……”
沙都子话未说完,孝男摆摆手打断了她。
“不必客套了。我倒是想跟你谈谈,你时间方便吗?”
沙都子看看手表,倒也没什么安排,便说:“嗯,有点时间。”
她话音刚落,山下也打完了电话,朝他们走过来。
“感谢你们的协助,我们这就回局里了,要送你回去吗?”他对着孝男说道。
看来他们是开车来的。孝男说他还有别的事谢绝了。山下没再对沙都子说话便走了。
沙都子和孝男出了公寓,一起朝T大大道走去。孝男说想找个能慢慢聊的地方,沙都子便打算和往常一样去摇头小丑。
一路上,孝男问了许多,大都是关于波香最近的生活和死时的状况。沙都子几乎都答得含糊其辞。她并非有意如此,而是不自信能答清楚。
沙都子从孝男的话中得知,除了波香,他别无兄弟姐妹。他们的父亲经营建筑业,这一点沙都子听波香说过。孝男现在也在协助父亲的事业。他说今天警察打来电话说要调查波香的房间,问家属能不能来一个人。父母正在准备波香的守灵仪式脱不开身,便由他来了。
两人进了摇头小丑,老板见沙都子旁边跟着一个陌生男子,瞪圆了眼睛。沙都子没有理会,径直走到最里面一张桌边,和孝男面对面坐下来。老板过来点餐时,听沙都子介绍说这是波香的哥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波香也经常来这儿吧。”孝男环视一周,颇为感慨地说。对妹妹钟爱的咖啡馆,他能发出的感慨仅止于此了。
“我觉得她不可能是自杀的,”孝男把刚送来的糖放进咖啡,忽然切入了正题,“她……”
“我也这么认为。”
沙都子表示同感,孝男却静静地摇了摇头。“你可能是从她的性格方面考虑的,我的意思跟你的稍有不同。”
“不同?是指……”
“我的意思是,现在并不是她应该死的时候。”孝男喝了一口咖啡润润喉咙,接着说,“家父是个剑道家,所以他要求我们兄妹从小就练习剑道。在我记忆里,自打练起剑,我们基本上就再没玩过什么小孩子玩的游戏。家父好像很快就发现我没有什么天赋,对我也就没有怎么耳提面命。但他对波香寄予厚望,对她训练得很严,我见了就觉得可怜。对家父来说,我们的学习都可以放在第二位,只要把剑练好了,干什么都可以。唉,不管怎么说,波香的生活方式就是如此。”
孝男的表情忽然放松下来,笑容惨淡。
“她也有很固执的一面,说自己不喜欢逃避……总之,只要能因剑道扬名,她就不会有怨言。她似乎是真心想要夺取冠军的宝座。”
“我知道。”沙都子说。我都知道……
“她说一旦拿到冠军,便从此不再涉足剑道。家父为了一个虚名让她执剑苦练,浪费了她的青春。她大概想要对剥夺她青春的父亲进行报复吧。”
沙都子不禁打了个寒战。在剑道方面,她连波香的皮毛也不及。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她太强了。
“正因为这样……”密友的哥哥声音又低沉下来,“现在还不是她死的时候,不管遇到多痛苦的事,她都不会自杀。”
到头来,波香的哥哥也跟他的剑道家父亲一样,沙都子心想。不就是剑道吗?但他们却不这么想,甚至相信剑道有时会支配人的生死。沙都子无法嘲笑眼前这个男人,因为波香也和他是一类人,表面看上去冷酷无情,内心却交织着理不清的固执想法。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沙都子问。
孝男已经喝完了咖啡,他把手伸向水杯。“我的意思是,我认为我妹妹是被谋杀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也是嫌疑人。但我有感觉,这些人里我唯一能相信的就是你,所以我找你谈了这些。”
“谢谢你这么说。”沙都子垂下目光,她明白了孝男的意思。“你若问我谁比较可疑,也是白问。我正是因为不知道才这样痛苦。”
“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
还没等孝男说完,沙都子便拿起了包,说:“我不知道。你要是再追问,恕我失陪。”
见沙都子真的起身,孝男连忙向下比手势示意她坐下。“我知道了,那我换个问法吧。”
沙都子坐了下来,她其实也想听听孝男的说法。
孝男淡淡地开口说:“说起最近波香的表现,你们一定会觉得与不久前死去的那位朋友有关。我的感觉倒不大一样,具体来说,我感觉自从一个半月前的全国锦标赛预赛之后,她的举动就有些奇怪了。”
“从那次比赛开始?”
“是啊。她是抱着很大的信心去参赛的,当时就说一定会赢。你也知道,后来是那样的结果。她以前打输回家,都会对我乱发一顿脾气,但这次却没有。可说起来,也不见她灰心丧气,只是感觉她好像一直在想什么事……她在你们面前的时候没有这样过吗?”
“这……”
听他这么一说,沙都子觉得还真是如此,她回忆起自那次比赛之后,波香就根本不再参加剑道训练了,似乎也说过再也不碰竹剑。对了,好像就是那晚在Bourbon喝酒时说的。那时候,沙都子还以为她只是一时冲动,没放在心上。尽管如此,波香会拿她哥哥出气还是让沙都子感到意外。在她印象里,波香不论何时都不曾冲动乱来,就算输了,她也应该会独自咀嚼苦果。
“总之,那次比赛之后她就变得很奇怪了。”孝男坚信自己的想法,接着说,“我想,当时除了输掉比赛,或许还发生了什么。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沙都子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切都是因为祥子的死——这是沙都子一直以来的想法。况且,全国锦标赛比祥子出事还要早一个月。
见沙都子没有回应,孝男有些等不及了。“可能是那次比赛本身就有鬼。”话里带着些许不平,“波香断言自己能赢,这绝不是自负。我不是偏袒她,但我觉得那场比赛确实是属于我妹妹的。三岛亮子那种肤浅的剑术绝对敌不过波香的气势,但结果却是那样。我当时莫名其妙,简直就像被狐狸骗了一样。当我得知她输了时,都不敢立刻相信。”
不甘心好像又在孝男的心中涌动,他用力握住杯子。沙都子看着他的手说:“很多人都是这么说的。”事实上,当时加贺也觉得很意外,连连摇头。
孝男有些满足地说:“是啊。”他露出赞同的表情,接着说,“我总有种强烈的感觉,那时的事一定是这次事件的导火索。”他认真地看着沙都子,“所以我想,如果能向你问到当时的情况,或许就能弄清些什么。”
“真对不起,没能帮上忙。”沙都子低下了头。
“不,请别放在心上。我只是一厢情愿,说不定最后一切都会落空。只是事到如今,我真是遗憾当时没有亲眼看那场比赛。”
“你为什么没去?”沙都子刚才就想问了。
“当时是家父去的,波香输了的消息也是家父告诉我的。他当时很不高兴。”
“令尊说了什么?”
孝男深呼一口气,像早期电影明星一样耸耸肩说:“他满肚子不高兴,就只说了句‘比赛有假’,然后再没说什么。”
“有假?怎么会呢?”
“是啊,怎么会呢?或许他只是想表达这场比赛太出乎意料了吧。啊,已经过了这么久了,我们走吧。”
沙都子跟着孝男站了起来。因为是星期天,老板正闲着无事坐在吧台后面看报纸,见两人站起来,连忙起身送客。
“要是有什么消息,我会联系你的。”孝男说完便走向了车站。沙都子没有什么要去的地方,暂且朝着反方向去了。她打算边走边仔细想想这件事。
这时,一句话没来由地在她的脑际萦绕起来——孝男最后说的“比赛有假”。当时她并没有太留意,现在却觉得这句话正传达着什么重要的信息。她焦急地想要抓住那一瞬的感觉。然而刚才乍现的灵光,却像泡沫一样悄无声息地在她脑中破灭消失了。
6
波香葬礼的两天后,南泽雅子又把众人约到了她家。前一天,沙都子接到了华江的通知。当时是第四节课,老师在讲“近松”,两个人坐在阶梯教室的倒数第二排。
“老师说要我们明天去。”
“明天?这不是太急了吗?”沙都子直视前方,嘴角对着左边说道。讲课的小个子教授对课堂说话很敏感,一旦发现,必定要歇斯底里一番。
“老师说越早越好。”
“哦……”
南泽直接打电话到华江家,告知了聚会一事。虽然不好揣测老师的意思,但自从出事后她们还没去过南泽家,沙都子想这或许正是拜访老师的好时机。
“可能老师她……”华江把笔记本抵在鼻子上,遮住了嘴和下巴,“想安慰安慰大家。出事以后,大家看上去都有些不正常。”
“或许吧……”沙都子回答得很含糊。
第二天,沙都子赶到南泽家时,加贺和藤堂已经到了。两个人身边各放着一个小包,不知道干什么用。沙都子上前一问,他们说今晚要在这儿过夜。
“今晚我们要喝个痛快,聊个通宵!”藤堂拿出一个黑色酒瓶给沙都子看。这是一瓶进口威士忌,对学生来说相当奢侈。
“没人跟我说在这儿过夜啊?”
“留女生住宿会有许多麻烦,所以不敢让你在这里过夜。”南泽端过咖啡解释道。
最后若生和华江也到了。众人起初都板着脸,严肃的气氛一时难以解开。但随着饮酒渐酣,大家终于畅谈起来。
“我想我们是不是想多了。”若生说道。他从一开始就喝得很快,始终在酒局中把握着主导权,即便在这种时候也充当着营造氛围的角色。“祥子和波香最后都是自杀的。我们都太执迷了,潜意识中认定她们是被谋杀的,就是这样让事情变得无比复杂。”
“这可不是执迷!”沙都子接过他的话。事情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我们只是说,我们没能找到她们自杀的原因。”
“我们是朋友,可朋友终归不是自己,我们不可能完全了解她们。”
“可事后回想一下,就算发现一个线索也不奇怪。”
“没发现也不足为奇。”若生说完,就着冰块喝了一大口酒。
“不过波香是自杀,这确凿无疑吧。”华江说完看着大家。沙都子则看着加贺,加贺好像谁的话都没听,只是默默地喝着威士忌。
“祥子也确凿无疑是自杀,我认为。”藤堂说道。
这句话似乎渗进了每个人心里,一时间大家都静了下来。
似乎为了打破沉寂,刚才一直在听的南泽雅子小声地开口了。“比如,我是说比如……”大家都把视线转向南泽。她接着说:“比如我明天自杀了,大家会怎样推测我自杀的原因呢?”
“别开这种玩笑,老师。”藤堂轻轻摇着头说。
但南泽还是说了下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认真的。我经常想一死了之,只是没有一个让我自杀的机缘……那么,你们告诉我,我为什么会自杀?”
五个学生再度沉默,端着酒杯的保持着端酒杯的姿势,低着头的保持着低头的姿势,而沙都子也依旧看着加贺的侧脸。
加贺开口了:“我相信老师是不会自杀的。”
南泽雅子眯着眼笑了。“我想到我先生身边去。当我自杀后,我希望大家能记得这个理由。”
沙都子感到了强烈的冲击,仿佛自己站在高楼的楼顶被人从背后狠推了一把。恐怕其他人也是一样的感觉吧。
“你们都知道,我至今仍深爱着我先生,但你们不知道我会因为爱他而自杀吧。所谓自杀动机,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东西。自杀的原因,你们很容易知道。但这个原因究竟如何导致一个人选择死亡,除了本人谁都不会知道。”
“真孤独啊。”华江自言自语道。她的话正是时候,几个学生仿佛被救出深渊,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下来。
夜渐深,这时该担心能否赶上末班车了。南泽雅子让男生把沙都子和华江送到车站。沙都子由加贺陪着,而华江自然是若生护送。
“这样一来,藤堂,不好意思,麻烦你帮我把洗澡水烧开吧。抱歉让你一个人干那么重的活。”
“没关系,我喜欢干这个,挺有意思的。”
“老师,您还用着以前那个浴缸吗?”
“没了它我会寂寞的。”南泽微笑着答道。
华江问这个是有原因的。南泽家用的还是那种靠烧柴加热洗澡水的浴缸。平时南泽都是去公共浴室,并不用这个浴缸。沙都子他们曾多次劝说她改装成燃气热水器,但她总是拒绝,说这个浴缸是先夫所爱。就这样,这个浴缸只在有学生留宿时才会派上用场。
一行人朝车站走去。
加贺没怎么说话,他今天一直都在沉默。沙都子觉得自己明白其中原委:除他之外,大家都想把事情归结到自杀上去,而他却想一直追查下去,直到得出让自己信服的结论,两种想法显然是不合拍的。他也无法把这一想法说出来,今天这种气氛不合适。
“这样也不错。”加贺仿佛在自言自语,“我也想相信朋友。”
“你不用解释,”沙都子盯着鞋子前面延伸的影子,“我都知道。”
沙都子话显得有些逞强,虽然她并无此意。
若生和华江并排走在前面,他们的身影就像皮影一般。沙都子和加贺脚步很慢,若生和华江的身影渐渐离他们远去。平时跟加贺走在一起,沙都子都会因为他脚步太快而跟得上气不接下气,但今天加贺却像是被什么拽住了。
沙都子悄悄地看着他的侧脸,黑暗中,他锐利的眼睛反射着月光。在他那双眼睛里的是走在前面的两人,还是留在南泽家的两人?
不,不。沙都子暗自摇头。
或许,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