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防盗章长兄房里的人,谢华琅身为幼妹,素日里是见不到的,是以并不熟悉,瞥了一眼,低声道:“怎么了?”
卢氏面色微冷,将手中团扇丢掉,吩咐蒋氏与田氏:“你们退下。”
待那二人行礼退走,她方才蹙眉道:“她有身孕了。”
谢华琅微吃一惊:“啊?”
……
谢家长房有四子二女,长子谢允、次子谢粱、幼子谢玮与谢华琅皆为卢氏所出,侍妾田氏生第三子谢檀,侍妾蒋氏生庶长女谢徽。
六人之中,只有谢华琅的长兄谢允一人成家入仕。
谢允是长安谢氏的嫡长子,身份贵重,自不必说,谢偃与卢氏都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谢允也争气,风姿秀逸,少有伟才,放眼长安,也是极受人瞩目的后起之秀。
十七岁那年,父亲谢偃做主,为谢允娶了秘书丞隋闵之女为妻,次年,谢家便添了嫡长孙谢澜。
谢允与隋氏也算相得,又有儿子在,原也是一桩良缘,然而太过卓尔不凡,未必是件好事。
先帝嫡后郑氏,出身大族,性情果敢刚毅,识见深远,颇得先帝信重,夫妻二人和睦,生三子一女。
先帝体弱多病,时常将政事委于皇后之手,朝臣乃以天后称之,与先帝并称二圣。
后来先帝辞世,郑后先以监国太后之名临朝称制,没多久便废黜新君,自己做了皇帝。
女人称帝,还是开天辟地第一次,宗室震动,惊怒非常,郑后以铁血手腕镇压,手段酷烈,将高祖、太宗血脉屠杀殆尽,连自己独女临安公主的驸马牵涉其中,都未曾幸免。
驸马下狱时,临安公主已经临盆,生下女儿之后,得到的便是丈夫死讯,心中哀恸可想而知。
郑后对这唯一的女儿心怀愧意,对新生的外孙女更是怜惜异常,赐封淑嘉县主,份例礼遇比照公主,极为优宠。
淑嘉县主在这样的环境中长成,如何高傲贵重,自不必说,有日出城踏青,返回府中时,却见谢家郎君打马经过,人如玉树,貌似芝兰,一颗芳心便丢了,得知他身份后,亲自去求郑后赐婚。
郑后那时已经称帝,对这个外孙女格外疼惜,权柄在握,并不觉得拆散一桩姻缘有多了不得。
为叫顾氏皇族与郑氏一族相融,她甚至赐自己儿女“郑”姓,又赐死侄子妻室,令娶临安公主为妻。
隋氏之父隋闵为秘书丞,三朝老臣,长安谢氏也不容轻侮,故而郑后只降旨令谢允与隋氏和离,不曾杀人,又赐公主仪仗,将淑嘉县主风光嫁入谢家,做了谢允的妻室。
隋氏遭受这等飞来横祸,返回母家,更与儿子生离,心中悲郁可想而知,不过三月,便忧愤而死。
淑嘉县主真心喜爱谢允,加之谢家亦是赫赫高门,故而入门之后,对公婆都颇敬重,对两个小叔和谢华琅这个小姑也没的说,可即便如此,因隋氏之死,终究也是隔了一层。
隋氏归家后,卢氏便将长孙谢澜接到自己身边照看,淑嘉县主嫁入谢家之后,对此也没说过什么。
大家族里默许的规矩,主母生子之前,侍妾通房是不能有孕的,卢氏也是生了两个儿子之后,才停了府中侍妾的避孕汤药,谢令之妻刘氏也是如此,等到了淑嘉县主,卢氏尽管不喜这儿媳,却也没有打破规矩的意思。
然而淑嘉县主嫁与谢允几年有余,一无所出,石头砸到水里还有个响儿呢,她的肚子却一直都没动静。
临安公主最为优宠长女,郑后也怜爱她,疑心是谢家人做了什么,令她不能生产,还曾专程令名医入府请脉,又留了医女相伴。
这事惹得卢氏极为恼火,淑嘉县主终究是长子妻室,若有儿女,也是嫡出,远比庶出贵重,她再是不喜,也不至于厌恶自己的嫡孙。
再则,淑嘉县主迟迟未有身孕,谢允房里的侍妾通房当然也不会有,难道她见儿子膝下只有一根独苗,心里便很高兴吗?
因这缘故,她干脆免了淑嘉县主每日问安,眼不见心不烦。
郑后称帝后期,今上与中书令谢偃、还有门下省的两位宰相一道,联合宗室,发动元革政变,复顾氏神器,幽禁郑后于大安宫,尽杀郑氏一族,也终结了属于郑后的女帝时代。
郑后倒台,淑嘉县主的靠山也倒了一半,然而她的生母是临安公主,新帝是她嫡亲的舅舅,仍旧不容轻侮,加之她嫁入谢家之后,并无大错,谢家人待她倒仍如从前一般。
谢华琅听母亲讲那侍妾有孕,便能明白她心中矛盾之处:长子好容易有了孩子,她自然舍不得打掉,然而倘若留下,倒像是谢家宠妾灭妻,见郑氏倒了,有意欺辱淑嘉县主似的。
“怎么有的?”她悄声问母亲。
“原是喝了汤药的,偏她贪嘴,吃坏了东西,呕吐不止,那药吐了大半,为此还专程请了大夫,”卢氏明白她的意思,反而更加头疼,秀眉蹙起,道:“就那一次,谁知道就有了呢。”
若是那侍妾刻意求孕,偷偷将汤药倒掉也就罢了,卢氏容不下这种心大的,然而只是凑巧,又机缘巧合有了孩子,她便有些不忍心了。
谢华琅今早请安,见她面有郁色,想必便是为这事了,她顿了顿,方才道:“县主知道吗?”
卢氏揉了揉额头,道:“从早到晚,都快一日了,想也知道了吧。”
谢华琅轻叹口气,转向那侍妾,道:“你姓什么?”
那侍妾屈膝行礼,神情有些不安:“妾室姓柳。”
“算了,不说这些了。”卢氏摆摆手,示意柳氏退下,有女婢奉了香茶来,她端起饮了一口,目光忽然停住了:“枝枝,你的耳铛呢?”
谢华琅早有准备:“路上掉了一只,我就把另一只收起来了。”
卢氏伸手戳她额头,养尊处优之下,她双手洁白如玉:“你这冒失毛病,很该改一改了,不然日后出嫁,又该怎么办?”
“怎么,”谢华琅听得心头微沉,试探道:“我的婚事,阿爹有想法了?”
“你大哥前后两桩婚事,皆是为了谢家,你阿爹也不忍,说郎君也就罢了,实在不行还能另娶,再不行房中还能纳几朵解语花,女郎却不一样。”
卢氏说到此处,倒有些欣慰,握住女儿纤细手掌,笑容温婉:“你的婚事,便叫你自己相看,他最后掌眼便是了。”
“真的吗?”谢华琅不意还有这等意外之喜。
“其实还有另一层考虑——你父亲做了宰辅,叔父执掌国子监,长兄又是黄门侍郎,谢氏富贵已极,不必再嫁女寻求联姻。”
卢氏悄声道:“宗室选出的几位王爷,还没有择定王妃,储位之争何等凶险,谢家离得越远越好。”
今上是先帝与郑后的嫡长子,他降生时,先帝尚是太子,太宗喜爱长孙,又觉太子性情仁弱,太子妃强势刚决,唯恐长孙将来受制于郑后,便将他接到太极殿去,亲自教养,也是因这关系,郑后与今上虽有母子之名,却无母子之情。
太宗心怀去母留子之意,然而他去的突然,甚至没有来得及册立长孙为太孙,先帝登基之后受制于老臣,朝堂之上颇觉掣肘,郑后言说老臣心中只敬太宗,却无新君,为肃清朝政痼疾,便以为大行皇帝祈福为由,令长子离宫潜修,随即又立第二子为太子。
先帝性情绵软,不得不依仗强势的妻子,局势使然,也没有反对。
四年前,今上与几位宰辅宗室联合政变,在郑后倒台之后登基称帝,却没有立后娶妃之意,甚至连选秀都不曾进行过。
时下风气开放,胡汉交融,实乃盛世雍容,胸襟之宽阔,历代少有,连女帝都出了,再出个不近女色的君主,根本不算什么事。
至于来日新君如何,想必便该从宗室之中过继,收为嗣子了。
郑后当政时期,高祖、太宗血脉被屠杀殆尽,然而也并不是一个不留,更不必说今上还有两个胞弟,子侄不在少数。
谢偃身为中书令,也是宰相之一,长安谢氏颇有声望,卢氏之父邢国公,亦是当朝重臣。
谢华琅在府中行三,人称三娘子,然而论及身份贵重,却要胜于前边两个姐姐,加之容色娇妍,不只是勋贵子弟有意求娶,更有宗室子弟明里暗里询问,意图娶一个背景强硬的妻室,为来日过继铺路。
谢氏富贵已极,着实不欲再掺和进这些事里,谢偃近年来,也有了急流勇退的意思。
谢华琅原还忧心,听母亲这样说,自是欢喜:“我该好生谢过阿爹才是!”
卢氏见她眉宇含笑,神情欣喜,心头微动:“枝枝,你有心上人了?”
谢华琅倒不害羞,明眸微转,道:“算是吧。”
“还真有了!”卢氏目露讶异,低声询问道:“人怎么样?”
“唔,”谢华琅想了想,笑道:“很俊。”
“也好,我们枝枝美貌,若寻个丑的,也不像话,”卢氏爱怜的拨了拨她微乱的发丝,道:“年岁如何?”
谢华琅故意含糊其辞,道:“比我略大些。”
“大几岁有大几岁的好处,会疼人,”卢氏果然会意错了,又笑问道:“身边清净吗,有没有人?家风好不好?”
“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性情也腼腆,可容易害羞了,”谢华琅莞尔,悄悄道:“我每见他那情状,便爱的不得了。”
“去,”卢氏瞪她一眼,嗔道:“哪有闺阁女郎这么说话的?”
“反正我就是中意他,”谢华琅拉着母亲衣袖,央求道:“阿爹既然不欲将我别嫁,阿娘便先跟他吹吹风,叫他有个准备。”
“高门子弟,哪有身边没人的?”卢氏应了,又低声道:“门第是不是差了些?”
“阿娘,”谢华琅坚持道:“我喜欢嘛。”
钱物谢家是不缺的,子弟争气,起码还能富贵三代,女儿即便是嫁的低了,也有兄长可以依靠,不至于被人欺负。
“罢了罢了,”卢氏也想得开,笑道:“门第差些便差些,你喜欢最重要。”
“嗳。”衡嘉忙不迭应了声,悄悄将额头汗珠拭去,退了出去。
顾景阳心中有些极细微的窘迫,回过身去,却见谢华琅手中捏着那只白瓷杯,细细品内中茶。
时下女郎颇爱珠饰,妆面鲜妍,正如牡丹荼蘼,自花钿至鹅黄,乃至于鬓角斜红,不一而足。
她也颇爱艳色,衣裙华美,然而面上却素净,除去黛眉唇脂,便再没有其余妆饰,十指纤如玉,连蔻丹都没有涂。
谢华琅将空了的白瓷杯轻轻搁下,道:“道长,我的手比我的脸还好看吗?”
顾景阳为她续杯:“你不说话的时候,最好看。”
谢华琅“噗嗤”一声笑了,手指捏住那只白瓷盏摩挲几下,却没有再饮,觉得外间风略微有些大,便站起身来,将自己斜对面的窗扉合上了。
春日里日光和煦,衣衫也单薄,她抬手时宽袖下滑,露出半截小臂,肌肤莹润,玉臂如酥。
顾景阳克于礼教,偶然瞥见,旋即别开了眼。
谢华琅却不曾注意此事,她的目光,正被东侧安放着的一柄剑吸引了。
毕竟是客人,不好冒昧,她先问了主人:“我能过去看看吗?”
顾景阳并未起身,只道:“去吧。”
剑有百兵之君的美称,因起源于黄帝时代,又称百兵之祖。
谢华琅精于骑射,然而技击之道,却未曾涉猎过,倒是家中几位兄长,颇擅此道,父亲、叔父与兄长几人,每每也佩剑为饰。
那把剑便被安置于架上,并无装饰,谢华琅上前执起,拔剑出鞘,便见寒气四溢,光华内敛,剑刃清冽如冰,清晰倒映出她的双目。
心神一凛,她归剑入鞘,由衷赞道:“好剑。”
顾景阳道:“尚可。”
“无论有多好,到你嘴里,也只能是尚可,”谢华琅还记得他先前点评自己之事,闻言莞尔:“怎么没有佩玉?”
《礼记》讲: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天子佩白玉而玄组绶,公侯佩山玄玉而朱组绶,大夫佩水苍玉而纯组绶,世子佩瑜玉而綦织绶,士佩瓀玟而缊组绶。
谢华琅之父谢偃官至中书令,位同宰辅,金章紫绶,按制佩山玄玉,叔父谢令官至国子监祭酒,银印青绶,按制佩水苍玉。
以玉比德,时下上至公卿,下至黎庶,但凡力有所逮,少有不佩玉的,便是谢华琅,也有几盒子玉佩吊坠在,用以压衣,或搭配裙装。
“都是外物,”顾景阳淡淡道:“有或者没有,都不要紧。”
“怎么会不要紧?”谢华琅解下腰间玉佩,系在剑首,轻声道:“人终究是跳不出世人圈子的,那有些规矩,还是得守。”
顾景阳微露笑意:“倒也有些歪理。”
“想夸赞我便直言夸赞,偏要说是歪理,”谢华琅将那柄剑放回原处,又到他身侧坐下:“你怎么这样嘴硬?”
顾景阳垂下眼睫,为她续杯,道:“喝茶。”
谢华琅忍俊不禁,端起饮了一口便搁下,手托着腮,双目盯着他看。
顾景阳被她看的不自在,抬眼回望道:“你看什么?”
谢华琅笑道:“看道长你呀。”
顾景阳别开视线,道:“看我做什么。”
谢华琅莞尔道:“看道长是怎么假正经的。”
顾景阳道:“你好好说话。”
“好好好,我不笑你了还不行嘛,”谢华琅能屈能伸,顺势转了话头,笑问道:“道长,你贵庚多少了?”
她正值碧玉年华,青春妙龄,窗外的阳光隐约透入,面颊光洁如玉,半分瑕疵也没有。
顾景阳静静看她半晌,心中感怀,忽然生出几分伤惘来。
“枝枝。”
轻轻唤了她一声,他手掌前伸,握住了她的手:“我今年三十有六了。而你,还正年少。”
他的掌心温热,倒同他清冷疏离的外表截然不同。
谢华琅微微笑了,回握住他手掌,引着去抚摸自己面颊,温声道:“正好比我大二十岁。”
“枝枝。倘若,倘若……”
顾景阳生性坚韧,处事果决,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知晓何为忐忑,也是第一次,踌躇不前,心生犹疑。
他静静看着她,目光隐约颤动,顿了半晌,方才道:“倘若你现在后悔,想要离去,都还来得及。”
谢华琅低声问他:“你想让我走吗?”
顾景阳垂眼不语,难以开口。
若是别的时候,谢华琅必然不会逼问,但说到此处,却非要问个清楚明白不可。
“道长,”她握住他手掌,叫那温热掌心贴近自己面颊,又一次低声问道:“我想听你的心里话,想让我走,还是不想?”
顾景阳眼睫低垂,随即又抬起,心中万千踌躇。
他活了三十多年,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被逼到这等狼狈境地的时候,更没有想到,将自己逼到这等境地的,居然是一个十六岁的年轻女郎。
谢华琅见他不语,倒不强求,松开他手,道:“你不说话,我就当是拒绝了。”
她站起身,意欲离去时,衣袖却被他拉住了。
谢华琅背对他停住,唇角忍不住上翘,不知怎么,便想起她年幼时坐在父亲怀里,第一次见长安夜空遍布烟花时的场景了。
那夜烟花漫天,绚烂明艳,不可方物,是年幼的她所曾见到的最美的风景,多少年之后,仍旧难以望怀。
“道长,”她道:“什么都不肯说的人是你,现在不许我走的人也是你,你可真难伺候。”
“枝枝。”顾景阳跪坐起身,扯住她衣袖,挽留道:“不要走。”
谢华琅忍笑,却不肯松口,反问道:“为什么不要我走?”
“枝枝,我的心意,你该明白的,”他静默片刻,语气里添了几分近乎青涩的为难,低声道:“已经把我逼到这等境地,就不要再叫我……”
谢华琅回过身去看他,眼睛里满盈笑意,也不言语,只如此对着他看。
顾景阳从没有见过这样明亮的目光,同她对视良久,终于别过脸去,温柔的唤了一声:“枝枝。”
谢华琅在他身畔坐下,用肩膀蹭他一下,低声笑道:“只是说一句话,真的有这么难吗?”
顾景阳道:“太过轻浮,于礼不合。”
“什么乱七八糟的,”谢华琅不意他是这样想的,一低头,侧过脸去,盯着他道:“我说的时候,你明明很喜欢呀。”
“你转回去。”顾景阳别过头去,轻声道:“哪有这么看人的。”
谢华琅乖乖的坐了回去,又去扯他宽袖,道:“九郎,你看看我。快点!”
顾景阳便侧过头去看她,道:“你又怎么了?”
谢华琅却凑过去唇,在他脸上重重亲了一下。
“啾”的一声。
顾景阳身体微僵,抬手按住被她亲过的地方,怔了会儿,正待说话,却被谢华琅先自打断了。
“道长,你又要假正经了!”
她认真道:“我方才亲的那么慢,你完全能躲开的。”
被她亲吻过的地方,似乎已经烫起来了,顾景阳手指仍旧留在那处,道:“我只是,只是……”
谢华琅慢悠悠道:“你只是不想躲。”
顾景阳眼睑低垂,不再言语。
“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谢华琅坐起身,凑到他耳畔去,低声道:“你就是喜欢我。”
顾景阳微生恼意,抬眼看她,道:“是又如何?”
“不如何。”谢华琅被他这回应惹得笑了,抱住他手臂,笑问道:“道长,我都亲了你两回了,你什么时候也亲亲我?”
顾景阳惯来矜雅自持,方才被她逼得急了,才说了那么句话,深以为羞,此刻怎么可能会首肯,别过脸去,不理人了。
“道长,你这人怎么这样?”谢华琅道:“嘴上自诩端方知礼,却连礼尚往来都不明白。”
顾景阳道:“礼尚往来不是这么用的。”
“你管我怎么用呢。”谢华琅摇他手臂,催促道:“亲亲我嘛!”
“枝枝。”顾景阳微有窘迫,低声道:“不要胡闹。”
“你是不是不好意思了?”谢华琅想了想,便自袖中取了帕子,系在眼前,挡住了视线:“现在我看不见了,总可以亲了吧?”
白帕遮住了她双目,也叫她唇珠更见鲜妍,愈加动人。
顾景阳看了良久,忽然想起六月里娇艳芬芳的樱桃来。
都说樱桃小口,原来是这样来的。
谢华琅将眼睛蒙上,其实也吃不准他会不会真的亲,然而他不做声,便是有希望了。
内室里极尽安谧,他们离得也近,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也不知怎么,察觉他气息近了,惯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谢华琅,心中竟生了几分忐忑,倒有些后悔,方才将眼睛遮上了。
他气息自她唇珠前略过,由远及近,最终却没落下,只伸手上前,温柔刮了刮她的鼻梁。
谢华琅生性热切,若是看中了,也会大胆追求,并不觉得自己主动,便丢了脸面,先前两次亲他,都十分大大方方,然而这一次,他只是勾了勾她鼻梁,她却脸红了。
“吾老是乡矣,”顾景阳却认输了,抱她入怀,揽住她肩,他低声道:“不能效武皇帝,求白云乡也。”
谢偃淡淡看她一眼,正待吩咐仆婢动手,却听室外有人回禀:“老爷,魏王世子来了。”
谢令眉头猛地跳了一下,侧目去看谢偃,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还是谢偃颔首道:“先去见过他再说。”
魏王世子喜好诗赋,府中很有些大儒名士,许是受此缘故影响,瞧着颇有些风度翩然的文气。
谢偃上前去同他见礼,谢令与谢允跟随在侧,卢氏毕竟是女眷,不好出场,便隔帘而坐,静听前厅动静。
魏王世子姿态谦和,极为客气:“冒昧登门,令君勿要见怪。”
谢偃道了句“岂敢”,同他寒暄几句,方才问道:“世子殿下此来,是为……”
“令君容秉,”魏王世子含笑道:“是来提亲的。”
他自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我与府中二娘情投意合,已有白首之约,决意娶她做侧妃。”
“世子殿下相中二娘,是她的福气,两厢情愿,也是你们二人的缘法。”
谢偃不置可否,温和笑道:“世子殿下乃是宗室,正妃与侧妃皆有陛下钦点,我也不愿做棒打鸳鸯的恶人,倘若陛下肯降旨赐婚,那自然是佳偶天成,再好不过。”
魏王世子先是面露喜色,旋即又有些迟疑,为难道:“我贸然去提,委实是有些……还请令君助我一臂之力,在陛下面前说和一二。”
“世子殿下,要娶谢家女郎的是你,主动去求的却是我,您觉得这合情合理吗?”谢偃作色道:“谢家的女郎,但凡有些颜面,便不至于自荐枕席。”
他这话有些一语双关,倒像是在暗指什么魏王世子无言以对,面露讪色,再寒暄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临走前道:“令君请二娘稍待,我必去陛下面前求旨,请娶二娘。”
谢偃含笑送他:“我在此恭候。”
魏王世子走了,他面上笑意消失无踪,谢令见状,摇头失笑道:“兄长是打算,叫他去试探陛下心意?”
“陛下既肯将太宗遗物相赠,终究是对枝枝有意,若真如此,绝不会叫魏王世子娶二娘,乱了纲常,”谢偃有些苦恼,头疼道:“此事真有些棘手。”
有仆婢来奉茶,卢氏接了,又打发他们退下,关闭门窗,亲自为那二人斟上。
谢令道一声谢,又笑道:“兄长该早做准备,倘若陛下无心,倒还简单些,若是有意……”
谢偃道:“有意又如何?”
“若是有意,谢家免不得要争一争,踏进那漩涡之后,要么生,要么死,没有第二条路。”
谢令饮一口茶,面色舒缓,语气刚决:“枝枝务必要诞育皇子,谢家也要竭尽全力,令皇子平安长成,承继大统。”
谢偃何尝不明白其中关窍,喟然而笑,感慨道:“任重而道远啊。”
谢令笑道:“又不是没有走过。”
谢家赫赫高门,也不是没有过倾覆之危,谢偃与谢令的父亲早逝,兄弟二人也曾有过极难熬的时候,现下回首,当真是沧海桑田,弹指之间。
兄弟二人一时感慨,卢氏却笑道:“枝枝怕已经知道陛下身份了。”
谢偃微怔:“怎么说?”
“今日枝枝遇上江王府二郎了,那时阿莹也在,见她神情不对,悄悄同我说了一嘴,叫仔细些,”卢氏笑道:“我猜,她八成已经知道了。”
“儿女们大了,都有自己的路要走,罢了罢了,告诉二娘,魏王世子回复之前,她的性命暂且保住了。”
“再则,”谢偃转向卢氏,轻笑道:“且看枝枝怎么打算吧。”
……
魏王世子原以为谢偃会反对自己娶谢徽,甚至于事先准备了满腹说辞,哪知一句都没用上,便被客气的请出了谢府。
他有些不解,还有些忐忑,却还是定了神,打算入宫去,请求赐婚。
这机会千载难逢,谢偃方才又是和颜悦色,若是拖延久了,他改了主意,那可大大不妙。
夕阳西下,在太极殿的窗棂上洒下一层绚烂金光,顾景阳便坐在窗前,望着不远处那从洁白如雪的芍药出神。
许是那余晖太过温情脉脉,连带着他神情中,都透露出一丝恬淡的温和。
衡嘉上前去,低声道:“陛下,魏王世子来了。”
顾景阳头也没回,淡淡道:“他来做什么?”
衡嘉答道:“说是来向您问安。”
“朕躬安,”顾景阳道:“叫他回去吧。”
衡嘉在心里同情魏王世子一小下,转身出去回禀,不多时,便重返回来了。
顾景阳端起茶盏,缓缓用了口,道:“他走了?”
“并不曾,”衡嘉回道:“世子说,想请您赐谢家二娘与他做侧妃。”
“那是枝枝的庶姐,若与他做侧妃,朕再娶枝枝,算怎么回事?”
顾景阳将茶盏合上,淡淡道:“叫他回去闭门思过,不要总是上蹿下跳,惹朕厌烦。”
衡嘉心里的同情更深了:“是,奴婢明白。”
顾景阳很快将先前之事搁置下,着意吩咐道:“窗外的芍药都开了,枝枝最爱这种明艳的花,见了必然欢喜,明日移植两株,带到道观中去。”
衡嘉笑应道:“是。”
……
既是到了夏日,天气自然愈见炎炎,前些时候倒还好,早晚时分总有些凉意,近来却是每况愈下,连清早起身,都觉周身沉郁,闷闷的透不过气来。
而谢华琅房里,更是早早便用上了冰。
今日晨间,她少见的赖床一回,因昨日劳累,想来母亲即便知道,也不会加以责备。
采素采青也知道,故而极为耐心的在门外等,见日头渐高,内室却无动静,方才敲敲门,走了进去。
“女郎醒了,怎么不做声呢?”
采青入内之后,便见谢华琅躺在塌上,头枕手臂,姿态悠然,轻嗔道:“若是误了前去相会的时辰,怕是要责备奴婢们。”
谢华琅躺在塌上,未曾起身,衣袖掩面,忽然一笑:“责备你们做什么?”
她轻轻道:“我不会再去了。”
采青吃了一惊,采素也一样,二人面露诧异,想要开口,却也无从说起,僵立原地,有些担忧的唤了声:“女郎。”
“其实也没什么。”
谢华琅将衣袖放下,扫一眼那二人,神情倒很洒脱:“你们就当我先前是中了降头,现下解了罢。”
……
顾景阳吩咐人移植几株芍药过去,又恐很快便凋零,便叫人挑了含苞待放的,又亲自剪了几枝盛放的插瓶,安置于桌案之上。
然而他等了很久,直到那几枝芍药都有些委顿时,都不见有人来。
也不知怎么,他心里忽然生出几分不安来。
“衡嘉,”顾景阳顿了顿,道:“枝枝怎么没有来?”
衡嘉迟疑道:“这个……”
顾景阳道:“朕哪里又惹枝枝生气了吗?”
事实上,衡嘉见谢家女郎久久不来,再思及从前那一回,心里比顾景阳还要慌乱许多。
听他这样问,衡嘉勉强笑了笑,道:“怎么会?女郎同陛下情投意合,几时生过气?”
顾景阳淡了神情,垂下眼睫,不再言语。
衡嘉更不敢多嘴,悄悄出去,到山门处守着,眼巴巴盼着人来。
他的运道不差,等了不多时,便见有人骑马而来。
衡嘉欢喜的几乎要给谢华琅跪下了,哪知等人到近前,却认出来人不是正主,而是谢家女郎身边的女婢。
他心头一突,道:“你家女郎呢?”
“女郎有事,来不了了,”采青道:“吩咐奴婢送东西过来。”
“送东西?也成,”衡嘉忙不迭领着她进去:“快些,快些。”
顾景阳见了采青,也是怔了一下,眉梢微蹙,道:“怎么是你?”
采青便将先前同衡嘉说的话,同样说与他听。
顾景阳语气略微柔了些:“枝枝叫你来送什么?”
采青便将手中捧着的檀木盒递上,衡嘉接过,呈了上去。
那只檀木盒不过巴掌大小,顾景阳伸手打开,见了内里东西,眼睫忽颤,呼吸却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