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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其实对于商细蕊,程二奶奶也有她的一番认识。夫妻之间谈闲话的时候,二奶奶把这番认识与程凤台说过两三遍。每一遍都与原先的版本有些微的出入,然而差不离也就是这么回事。

传言说,商细蕊还在平阳的那会儿,爱慕戏班子里一个叫做蒋梦萍的师姐。蒋梦萍在当年也是地方上的名角儿,专唱青衣的,与商细蕊挑班水云楼,占足了平阳的梨园行市。后来蒋梦萍背着商细蕊另有了人,那人是平阳常家的三公子常之新,也是二奶奶母亲那边的一房表兄。

常家大门大户,规矩也大,兄弟之间暗地里使手段争家产,闹得头破血流。常之新虽然不是正头老婆的儿子,但多少也能分得一份不菲的家当,只等病床上的老头子一闭眼,他就能带着黄金和蒋梦萍远走高飞。谁知就在常老爷子快要入土的当口,他们之间的私情被戏班子里存着歹心的人撞见了,转眼传到了商细蕊的耳朵里。

商细蕊获知以后,登时勃然大怒,在戏院门口堵着常之新大嚷大叫,吵了个人尽皆知。这下子,常家弟兄可算找着借口了,撺掇几个族中长老和姨娘们,成天在老头子耳边说长论短。还找报馆登了报,说什么常三少爷恋上女伶,甘愿为之操琴弄曲,另有一些艳俗的内容,活活把老头给气死了。老头一死,他们以败坏门风之由把常之新逐出家门,其他一分钱也没有分给他。其实当时常之新完全可以抛弃蒋梦萍矢口否认,然而他毫不犹豫地认下来了,只带了点体己衣物就离了常家。那一边,商细蕊见蒋梦萍是铁了心的要跟常之新在一块儿,恼恨之下,使出种种手段把她挤出了水云楼,挤得她在平阳没有立足之地。过了没多久,常之新与蒋梦萍结婚离开平阳。商细蕊赌气跟了当地的军阀张大帅,在平阳相当于贵妃娘娘压寨夫人的身份。又过了不到一年,张大帅与程美心的丈夫曹司令干架,吃败仗死了,商细蕊被曹司令收入床榻,连着水云楼,举家携口从平阳带到北平。

这个版本凝练得多完善得多,而且二奶奶是个厚道人,讲故事的时候不加个人感情在里面。不管事实真假有几分,措辞上比较的客观。只在故事讲完以后评论道:“男婚女嫁各人情愿,他一个师弟,肖想到师姐头上去了就该打,还有脸出来拦着。闹的这出鸡飞狗跳……”

程凤台还在上海念书的时候,私奔私逃的故事看得太多,骨子里存着许多罗曼蒂克的幻想。于是对常蒋之恋叠声赞叹。在这个故事里,商细蕊就是那个棒打鸳鸯制造戏剧冲突的反面角色。但由于剧情需要,由于常蒋二人的圆满结局,反面角色就不那么可恶了。

程凤台说:“常之新这人,能屈能伸,矢志不渝,很有骨气,有机会一定得见一见。……那个蒋梦萍,是个美人吧?”

二奶奶恨恨地看他:“可不是?美着呢。倾国倾城的。可惜啊,有主儿了。”

程凤台倒下身来枕着手,故意咂咂嘴:“恩。可惜了,是可惜了。”旁边二奶奶的烟锅子随即就要劈上来,程凤台早有预备,哈哈大笑着攥住烟杆子,把媳妇儿仰面按在炕上。程凤台的身上也有着烟味,那烟味混在法国香水里面,变成一种冷冰冰的复杂的香。二奶奶被他的精瘦的胳臂一搂,再闻见这个气味,顿时浑身酥软。

程凤台的嘴唇摩挲着她的面颊,笑道:“可惜了,二爷也有主儿了,有二奶奶了。”说着话,作势把二奶奶端详一遍:“我就不信蒋梦萍比我媳妇儿还要倾国倾城,我媳妇儿一身好白肉。可得把藏好了,外面坏人多。”

二奶奶也就近端详着程凤台。秀眉俊目的一张瘦长脸儿,奶白的肤色,睫毛太长太浓,显得有些脂粉气。那双眼睛觑着人微微笑的时候,又痞又狡猾,简直坏透了,凡是个女人,见了都要脸红心跳。那么多年夫妻做下来,二奶奶仍然招架不住,被他望了这半刻,身上就发烫。

这是她的小男人,英俊风流,新派摩登,惯于甜言蜜语,是个标准的花花公子。幸好人是不坏的,会赚钱会交际,爱惜家眷,是个好丈夫。可是二奶奶总觉得不足,因为她总也抓不住他——程凤台那个性子,时风时雨,恣情随性。顺着他的心意走,他脾气好的时候,肯拿手去接孩子撒的尿。一旦撸了倒毛脾气坏起来,亲娘老子都敢杀,没有他不敢的——但是恐怕他的魅力也就在于此。

程二奶奶也还记得当年的事情。她从小知道自己是与上海程家的小少爷订了亲的,可是等到程少爷十七岁,她二十二岁,她满怀憧憬地准备嫁人的时候,程少爷却不肯娶她。程家退了亲事!海那边的摩登思想并没有传进北方来,因此在范大小姐而言,这简直是要命的事情。不管外面已经变成什么世界,她还是前朝的女人,不嫁二夫,不随二主。家里想要给她转聘,但是她绾了妇人髻发誓绝不另嫁,一心一意当起了老姑娘。

这样过了一年,有一日程家传信来,信里口吻殷切,请她过去一趟。但是那个时候,范大小姐心灰意冷,已经不想同程少爷好了,她去上海,只为了见一见她命中的冤孽是个什么模样。

那个大雪天,她在仆婢们的簇拥下风尘仆仆来到程宅。程家是西式的花园洋房,门口立一个喷水池,佣人的装束都是外国人的样子。确实是另一个世界,她格格不入的一个世界。范大小姐站在花园里望着一只赤身裸体的小男孩塑像,洋房的大门忽然一开,跑出一个俊美白皙的少年。少年衣穿着一件很薄的绒线衫,赤着脚跑到她面前,满眼热烈的渴求和期待。

程凤台在雪地里凝望了她许久,雪花积在睫毛上,仿佛刚刚哭过来不及擦掉的泪珠,雪白的皮肤雪白的眼睫毛,也像一尊雕塑。

他忽然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仓皇微笑,开口叫她:娘子……

就为着这一声娘子,范大小姐抛去所有怨怼,成了程二奶奶,为程凤台带来了范家堡的半壁江山,为程凤台生儿育女,为程凤台操持家业。

程凤台是程二奶奶的债,要拿一辈子来还。

程凤台一面解自己的衬衫扣子,一面在二奶奶身上乱动:“好姐姐,咱们来造个倾国倾城的小姑娘吧?”

二奶奶醉红着脸,轻声骂一句:“狗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