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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码头上人头攒动,众人见停靠了一艘大船,舱门后隐有婢女俏影来回走动,婆子忙忙碌碌,知应是哪家大户的女眷走水路进了京,纷纷停下脚步观望。

孟夫人从刘嬷嬷手里接过一顶紫罗纱帷,戴在女儿的头上,紫纱及肩,遮住了嘉芙的面,她在孟夫人和甄耀庭的陪护下出了舱,透过随风飘拂的面纱,一眼看见岸上停了一匹骏马,马背上骑坐了个公子哥儿模样的年轻俊秀男子,发束金笄,一身锦袍,在周围那些灰扑扑的行旅走夫的映衬之下,格外富贵亮眼。

他正往这方向不住地张望,看到嘉芙一行人现身舱门,眼睛一亮,迅速从马背上下来,迎上前去。

……

裴修祉快步登上甲板,向孟夫人见礼,笑容满面地道:“算着这几日应当就到,天天的在盼,今日可算等到了。路上都顺利?”

孟夫人上次入京,还是三年之前,丈夫不幸离世后,再也没有北上走动,但中间倒是见过裴修祉的面,前年他与二房自己那个嫡亲的姨侄裴修珞一道来过泉州,当时就落脚在自己家中。

“托二公子的福,一切都好。”孟夫人心里欢喜,笑道。

甄耀庭叫了声他二表哥,甄家随行一众管事在张大的带领下也齐齐向他见礼。裴修祉点了点头,将目光投向嘉芙。

上次他去泉州时,她才十四岁,出落的已经极好,回来他便一直不忘,想起方才她出舱时,面纱恰被风给拂动,虽只惊鸿一瞥,但入目的仙姿佚貌,却愈发令人惊艳。

“表妹。”

他望向嘉芙,唤了她一声,声音极其温柔。

嘉芙不过略微福了一福,便从他身边经过了,被丫头婆子簇着上岸,上了等在那里的自家马车。

裴修祉转过头,一直望着她的身影,直到消失在马车里不见,方回过神,抢扶孟夫人上岸,自己一马当先,喝开挡在前头的路人,一路护着甄家母女回了甄家。

……

甄家宅邸位于城西,距离国公府不远,不过只隔了两条街,原本是个京官的私宅,因外放,加上手头紧,索性把房子也卖了,甄家买下,用以备办婚事,几个月前便有管事提早过来,里里外外,早收拾极为妥当。

孟夫人一行人入内,稍作休息,换了衣裳,领着一双儿女,带着仆婢和见面之礼,又坐马车,去往国公府走亲戚。

老卫国公是大魏的开国功臣,跟随太.祖东征西战,方替子孙打下了这份世袭罔替的基业。国公府的围墙就占了大半条街,东南角开广亮大门,台阶下石狮相对分座,檐枋朱漆彩绘,上有代表超品秩的纹饰,高大庄严,气派不凡,和普通官宦人家的大门截然不同,代表了国公府的超然地位。

大门平常却不大开的,此刻也闭着,只开了边上另扇供平日出入的偏门,几个门房揣着两手站在那里,远远看见二爷领人来了,一溜烟地跑去相迎,朝下了马车的孟夫人见礼,口中嚷道:“奶奶可算来了,我们夫人方才还打发人来问了,快进去吧。”

嘉芙已经揭掉帷纱,被丫头婆子扶着下了马车,随母亲和哥哥穿过那扇偏门往里而去,穿廊过堂,最后到了东南一间大院落前,一扇油黑大门半开,这是便是国公府长房的所在。

辛大夫人穿身家常衣裳,外罩件油紫的褙子,在屋里听到院子外起了丫头婆子乱哄哄的动静之声,知道人到了,抿了抿鬓角,却不起身,直到听到脚步声近,孟夫人的笑声传入,道:“我们家的那位夫人可在里头?”这才起身朝外走去,身后跟了六七个丫头婆子,迎面看见了孟夫人,露出笑脸道:“可不,我这就来了!”撇开人自己快步上去,亲热地接住孟夫人,叹道:“你也是的,路上大老远的来,想必辛苦,也不先带着孩子们歇口气。便是迟来几日又能怎样,难不成我还吃了你?”说罢责备起儿子:“我先前怎么叮嘱你的?急吼吼的,也不让人先喘口气。”

边上丫头婆子无不笑出了声,道:“我们夫人菩萨心肠似的。方才就一直在念奶奶你们路上劳顿呢,这是心疼,连二爷都骂开了。”

孟夫人忙笑道:“不累。长久没见面了,怪想念的,今天到了,便恨不得插翅飞来才好。”说完让儿女上前见礼。

甄耀庭作揖见礼,嘉芙也朝辛夫人道了万福,辛夫人打量了眼嘉芙,上前爱怜地牵住了她的手,对孟夫人叹道:“这么水灵的女儿,也不知你是如何生养出来的。我就常说,我没那个福气,要是跟前也有个这样的女儿,也就有个能说贴心话的人了。”

女儿被称赞,孟夫人总是高兴的,却道:“阿芙人笨,又不懂事,就盼着日后不要讨嫌,我就念佛了。”

辛夫人身边的婆子又道:“我们夫人疼爱还来不及了,怎会?”

亲亲热热,又说了些见面的话,孟夫人被让进座,辛夫人微微蹙了蹙眉,问身边的婆子:“那边的人,还没来?”

话音刚落,便听门外丫头的声音传了进来:“二夫人来了!”

孟夫人急忙起身去迎。

嘉芙抬眼,见自己的姨母孟二夫人带着人入内,进来笑道:“方才原本早就要来了,只是想等老三一道。他却打发了个小厮回来,说是今日做的文章被太学师傅称赞,绊住了回不来,叫我代他给姨妈陪个不是,等回来了再见礼。”

她脸上带着笑,亲亲热热,和从前看起来并无不同。

其实最早,先是二夫人有意想把嘉芙说给儿子裴修珞的,却又有些计较甄家的门庭。照她的想法,最好是让嘉芙做自己儿子的偏房,私下便和孟夫人透了点口风,表示将来过门后,自己一定会视她如同己出,绝不委屈她半分。孟夫人当时装聋作哑,并未接话,二夫人也就知道了,甄家这是不肯让女儿做小,于是不提了。不想没多久,人就大房给定了过去。

孟夫人就这么一个女儿,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她给人做小的,哪怕对方是国公府的孙子。但辛夫人这边来人说了后,家里一向当家的老太太一口就应下了,孟夫人自己也斟酌过,女儿虽是续弦,但嫁过去就是正经的国公府世子夫人,生下儿子堂堂正正,何况大房的次子,无论是人品还是样貌,都是百里挑一的,实在没理由反对,于是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因先前的那事,孟夫人原本担心这回姐妹见面,多少会有些尴尬。此刻见她态度一如从前,以为这姐姐心里并无芥蒂,终于放下了心,称赞外甥上进。嘉芙和哥哥再去见礼,亲戚叙旧完毕,孟夫人问:“老夫人可好?若得闲,我就领孩子们去给她老人家磕个头。”

辛夫人便打发人去问话,没片刻,那婆子回来道:“老夫人这些天身子欠安,人在佛堂里,经还没念完,说奶奶过来一路辛劳,不必特意去磕头了,叫夫人和二夫人好生招待,不可怠慢了亲戚。”

嘉芙和裴修祉的婚事虽已敲定,两家上下,也人人知道,但因嘉芙先前还没出孝期,故一切只是口头商定,并未正式过礼,老太太现在用“亲戚”来称呼甄家人,倒也不算见外。

这几年间,裴老夫人身体欠安,极少露面亲自会客了,众人早习以为常,况且,甄家于国公府来说,也不是什么贵客,老太太那边这么回话,本就在众人意料之内,方才打发人去问,不过走个场罢了。

孟夫人忙起身:“那我便不打扰老夫人了,等老夫人的大寿之日,再领孩子们来磕头。”

寿日便是三天之后,也是快了,辛夫人点头称是。孟夫人又看了下左右,始终不见全哥儿,便问了一声。

辛夫人微笑道:“那家人说是想全哥儿了,我这两日腰骨头正发酸,想着全哥儿闹,自己也吃不消,便送了过去。”

她这话,其实不过是在替自己遮掩。全哥儿是昨日被宋夫人派人接走的,说得了样稀罕宝贝,要接外孙去看。辛夫人不愿放,偏全哥儿自己哭闹个不停,倒在地上撒泼耍赖,定要过去,辛夫人无奈,只好叫人带走了,今日还没回来。

二夫人嘴角露出微微讥嘲的笑,辛夫人瞥见了,有些恼,脸上却依旧带笑,又说了些话,看向二夫人:“你们姐妹也多年不曾相见,难得来了,若有话,自管去说,不必顾忌我。”语气很是诚挚。

二夫人笑道:“方才已经叙了不少的话,也差不多了,我看外甥外甥女都乏了,剩余的,下回再说也是不迟。”

孟夫人便告辞,辛夫人挽留用饭,孟夫人婉言推辞,辛夫人道:“也好,你们路上辛苦,回去早些歇了吧,我这里就不留了。”说着起身送客。

嘉芙自进来后,站在母亲的身边,虽始终半低着头,却感觉到裴修祉不时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看见他,就忍不住想起前世和他夫妻一场的最后一幕,可怜,可悲,可笑,又是可恨,此刻便是被他这样多看几眼,心中也感到极不舒服,对辛夫人和姨母的那些内宅阴私,更是一清二楚,半刻也不想多做停留,恨不能立刻出了这家大门。至于甄耀庭,刚到京城,几年没来了,正是新鲜,别拘在这里听妇人们说着不痛不痒的闲话,早就不耐烦了,听到可以走了,松了口气,忙跟着出了门。

裴修祉不顾孟夫人的再三谢绝,不但送出大门,还亲自送回甄宅,孟夫人十分感动,下马车后,请他进来吃茶,裴修祉看了眼嘉芙,面露微笑,嘉芙忽道:“娘,我们今天刚到,家里乱的很,行李都没归置好,炉灶哪来的火。这样请二表哥进来,未免失礼,不如下回吧。”

孟夫人微微一怔,看了眼女儿,见她神色严肃,语气郑重,一时有些不解。

嘉芙不等孟夫人开口,又转向裴修祉,微微笑道:“今日有劳二表哥出力,我代我娘谢过了。二表哥自然不会嫌弃我家茶冷,只是我娘走了一路,今日方到,二表哥也看到了,没喘一口气,便又先走了亲戚,实在是乏了。今日诸多不便,还请二表哥见谅。”

裴修祉本想跟进来了,被嘉芙这么一说,脚步就停住了,只好道:“表妹说的是。那我就先告辞了,你们好生休息。”

孟夫人请他走好,等人不见了,被女儿挽着胳膊走进去,整个人方放松了下来,笑道:“你方才说的倒也没错,娘是有些乏了。只是难得他这样殷勤,又送我们回到家门口,不叫人吃一口茶便走了,有些过意不去。何况你们也不是外人了,等老夫人寿日过了……”

“娘!我和二表哥还没定亲,就算定了亲,咱们家也不好多留他的。今日他本就一直陪在边上,您再留他,怕那边会起闲话。”

孟夫人顿时醒悟,叹道:“还是你想的周到,娘一时竟忘了。”

在孟夫人的印象里,女儿一向娇娇软软,言听计从,如今快要嫁人了,进的还是国公府,原本总感放心不下,没想到她考虑如此周到,连自己都疏忽了的事,她都想到了,虽有些讶异,但深觉女儿长大懂事了,心里很是宽慰。

嘉芙傍着母亲,朝里慢慢走去,说:“娘,你先去休息下,养回精神。我打发个人去宋家送个拜帖。要是宋夫人得空,咱们过了午,就去宋家走一趟吧。她是我的干娘,我想早点去拜她,也显咱们诚心。”

孟夫人又是心疼,又是欣慰,道:“原本我怕你累,想明日再去的。你自己既这么想,也好,要是那边回了信,咱们早点去,迟早是要走一趟的。”

嘉芙将母亲送回房里歇息后,自己半点也不觉乏,看着檀香带小丫头们归置东西,等着宋家的回音。

不到晌午,派去送拜帖的人回来了,带来了信儿,说宋夫人叫甄家人申时过去。

嘉芙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回讯。

前世她和宋夫人打过交道。这个“干娘”眼高于顶,性格急躁,这一路北上,她已经引的叶婆子十分不满了,下船后回到宋家,必定早把她的一言一行报了上去。以宋夫人的性子,怎么可能忍的住?就算她今天原本没打算去,她也必定会把自己母女叫过去的。

所谓的求子灵符,不过只是引子罢了。

她从醒来后就一直在考虑的关于命运的那件事,能否如愿,接下来的,才是关键。

今日实在是个很好的机会,她必须要抓住。

嘉芙忽然感到激动,心里又一阵的紧张,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等心情平复了下去,唤来檀香,说道:“我要沐浴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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