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姝第一次见到李烈, 是在王宫的斗兽场中。
北燕人残暴好斗,皇帝更甚,常于校场设斗兽场, 让活人与豺狼猛兽相斗,以此取乐。作为北燕皇帝的新宠, 这样的大场面,纪姝自是不能缺席的。
纪姝很懂得如何吊男人的胃口。
譬如皇帝巳时诏见她, 她非要沐浴更衣妆扮, 慢悠悠折腾到午时, 方在男人最焦急不耐的时候姗姗来迟,艳惊四座。
那日照旧去得迟了些,坐着人力辇车赶到斗兽场外时,刚巧一场结束,两名魁梧的侍卫正拖着一个血糊糊的少年出来, 死狗般将他丢至路旁的铁笼子中,等待处置。
北燕人发育快,少年腕上戴着象征奴隶身份的镣铐,身形瘦而高,可麦色的脸庞还带着几分稚气,约莫也就十三四岁。此时他腿上的伤口皮肉翻卷, 满身血腥气,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干裂的唇微微张着, 涸泽之鱼般吞咽翕合。
听侍从说,这少年叫李烈,是老皇帝与一位女奴媾和生下的“杂种”。
按照北燕人彪悍的风俗,奴隶之子亦是奴隶, 哪怕李烈身上流着一半天家可汗的血脉,却不被承认身份,没人拿他当真正的皇子尊敬,北燕皇帝也只将他当奴隶呼来喝去,斗杀取乐。
北燕的冬天很冷,冻得人骨头疼。
纪姝一时兴起,叫停了辇车,拢着狐裘朝铁笼走去,鬓发松散,像是在观摩什么有趣物件般蹲身打量少年。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满身脏污也掩盖不了少年周正的骨相,倒是和他那凶神恶煞、肌肉虬结的皇帝兄长生得极其不像。
蓬乱的头发下,李烈转动眼珠看她,一眨不眨地看着,棕褐色的眸中倒映着纪姝的身形,折射出些许莫名的微光。
若非眼里那点光,纪姝简直以为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听说,他刚杀死了两头罕见的巨大灰狼,最终力竭,身负重伤。
看样子,他那嗜血冷漠的皇兄并不打算救他。
纪姝审视良久,命人送来羊肉和烈酒,亲自递到铁栅栏跟前。
闻到食物的香气,只剩一口气吊着的少年眼中迸发出生的渴望,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猛地夺去纪姝手中的羊肉,唯恐慢一步就会被抢走一般,不管不顾地塞入嘴里大嚼起来。
那吃相,像极了饥肠辘辘的野犬,噎得险些断气也不愿松手。
“也不怕肉里有毒。”纪姝哼笑,索性将酒也一并递了进去。
李烈接过酒壶时,目光落在纪姝的腕子上,一顿。
她伸手时露出一截发着银光般的皓腕,上头叠着一道道红紫的伤痕,衬着莹白的皮肤,尤其触目惊心,一直延伸至袖口中,身上看不见的地方只怕更多。
察觉到李烈的目光,纪姝不动声色地将手藏回狐裘中。一旁,侍婢小心翼翼地催促:“侧妃,陛下已经等候多时了。”
纪姝起身,听见身后一个喑哑如兽语的少年音传来,沉沉问道:“为何……救我?”
来北燕数月,纪姝已能听懂基本的北燕语。
为什么救他?纪姝也没想明白。
或许是心血来潮的施舍,又或许,是被他那直勾勾的眼神触动。
这件小事转头就被纪姝抛诸脑后。她忙着迷惑北燕皇帝,祸乱朝纲,实在没有精力再为一个名为皇子、实为奴隶的少年而驻足。
纪姝花了四年的时间,一步步将北燕皇帝引入温柔乡的陷阱中。
她极力迎合皇帝的喜好,利用其好战喜功的本性,鼓励北燕大肆出兵攻打西凉诸部;她聪明,漂亮,一颦一笑皆是为男人量身定做的穿肠毒药,当初视她为玩物的北燕皇帝,甘愿疯狂到为她大兴土木,建行宫别院、摘星高楼。
为了取悦她,皇帝甚至将珍奇的南海大珍珠一斛一斛倾倒在池塘中,引得无数宫人竞相跃入池中打捞哄抢。
纪姝笑着旁观一切,看着北燕的财政和朝政如何一步步在她手中崩塌。
北燕皇后被废为庶人那天,曾被发跣足,大骂她是祸国妖妃,是北燕的灾星。
纪姝笑得恣意,道:“妖妃又如何?本宫就是被这般培养出来的。”
若美貌是她唯一的杀器,那她便要做世间最锋利的一把刃。
……
变故发生在这年隆冬。
北燕皇帝御驾亲征,攻打西凉,趁此机会,太子联合亲信冲入纪姝的寝宫。她身边仅剩的陪嫁和侍从,皆死在了这场动乱之中。
漆黑苦寒的夜,没有光,没有希望。
鲜血一滴一滴落在雪地上,浸出一滩红,红梅一般艳丽。
就当纪姝以为自己会死在乱刀之下时,人群中突然杀出一个蒙面的黑衣男子。看身形,那男子尚且很年轻,手持两把弯刀,露在黑色三角巾外的眼睛凶狠沉默,兽瞳一般的棕褐色。
在纪姝所见过的北燕高手中,此人的身手绝对算得上顶尖,可再厉害的人也无法在几十人的围攻下全身而退。
他受了伤,臂上、背上、腿上,撑着刀半跪在地上喘息,却始终不曾后退分毫。
纪姝直到陷入昏迷,都没想明白拼死救她的这个人究竟是谁。
不知奔波了多久,醒来时天已大亮,她正躺在一间凋敝的矮房里,头顶晃悠悠结着一个硕大的蜘蛛网,身下垫着一件黑色的外袍和些许麦秸,身上的伤口已经被仔细包扎好了。
一旁窗边的冷光下,一名织着小辫的少年赤着麦色的上身,正垂首,艰难地将里衣撕成布条,缠在自己的腰腹伤口处止血。
而他的身旁,放着两柄熟悉的弯刀。
纪姝伤重受寒,没忍住咳了两声。少年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回首,棕褐色的眼睛望了过来,眉目粗犷俊朗,却有着与厮杀时截然不同的温顺。
纪姝一愣,认出了这张脸。
四年前的冬天,有个小子浑身是血的躺在铁笼子里,淡色的眼睛也是这样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四年的时间里,纪姝曾无数次看到这张稚气深邃的脸出现在某处角落里,可她从未回头看看过他,等到骤然相逢,才发觉当初那个瘦瘦的小奴隶已经长成英俊的少年了。
唯一不变的,是李烈望着自己时,眼里闪烁的微光。
纪姝咳得说不出话,原本艳丽的嘴唇因极寒和失血而褪成苍白,李烈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
这小子不知吃什么猪食长大的,才四年,身形已比纪姝高大上一圈儿,欺身靠近时颇具成年男子的压迫感。
他伸出一只指节破皮的手,去触碰纪姝冷白的颈项。
纪姝身形一僵,下意识拔下头上的簪子,狠狠朝李烈刺去。
簪子刺入李烈的肩头,他没有躲开,生生承受了她的屈辱与愤怒。
眼中的讶异一闪而过,纪姝很快冷静下来,勾出一抹凉薄的笑来,哑声讥嘲:“小畜生,连你也要觊觎我的身子么?”
纪姝不傻,知道李烈看她的眼神意味着什么,那是一个十七岁少年无法掩藏的痴迷心动。
她是祸国妖妃,但并不意味着人尽可夫,谁都可以爬她的床榻。
尤其是李烈——她名义上的小叔子。
李烈露出些许疑惑的神情,似乎不明白她的怒意从何而来。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覆住纪姝冰冷的手,忍着簪子刺入皮肉的痛意,倾身拥住了她。
火炉般的热意自少年身上传递过来,熨烫着她每一寸冰冷战栗的肌肤,使僵冷的血液渐渐回暖,流向四肢百骸。
他抓起斗篷裹住两人的身躯,将热度锁在紧贴的身躯间,低声咕哝道:“你冷。”
没有羞辱,没有狎弄冒犯,他只是静静地抱着,带着少年人最干净的赤诚心意。
纪姝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体会过被人尊重和珍视的感觉了,以至于她一时失神,握着的簪子的手颓然垂下,被李烈更紧地拥入怀中,相依取暖。
“这算什么?”她茫然嗤笑。
谁成想四年来最干净的一天,竟然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赐予的。
北燕皇帝还未归来,王宫尚且是太子掌权,纪姝不敢贸然回宫,索性依着李烈在这处偏僻的土房中住下,顺便思索如何将太子一党一网打尽,荒其国政。
她生性记仇,绝不能吃哑巴亏。旁人施与她的伤痛,她比千百倍讨还方能解恨!
李烈不知道她心里的算计,倒是显得挺开心,每天晨起去打猎,总能再去市集换口粮和布匹。
转瞬十来日过去,两人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只是纪姝受了寒,身子大不如从前。
夜里屋内炭火旺盛,疾风将门扉吹得哐当作响,反倒衬出屋内的温暖静谧来。
纪姝倚在唯一的床榻上,乜眼扫过李烈翘起的嘴角,有气无力地问道:“小畜生,你总在笑什么呢?”
李烈转动着炭火上炙烤的羊肉,粗犷的眉眼中落着闪烁的火光,用低沉的北燕语道:“一辈子这样过下去,也挺好。”
纪姝懒洋洋道:“是挺好,你很适合这般生活,别回你皇兄身边了。”
“我是说,和你一起。”李烈打断她的话。
他的眼睛很认真,认真到纪姝没办法回避他的话。
可纪姝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笑得不行,凉凉反问:“我为何要和你在一起?”
“因为你在王宫,过得不快乐。”李烈道。
纪姝笑意一顿,又听李烈道:“我愿意让你快乐。”
不过是少年人的一时兴起,男人的话哪能当真呢?
她像是听到一个笑话似的,缓缓眯起眼道:“那你愿意,去给我摘一朵花来么?”
凛冬时节,万物凋敝,北燕连根草都没有,只有单调的黄沙与皑皑大雪,又去哪里找花呢?
这是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纪姝也只是开个玩笑,让他知难而退,打消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但她没想到,第二日清晨醒来,屋里没有少年人忙碌的身影。
李烈给她留足五天的口粮后,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直到第五天黄昏,冻成冰人的李烈哐当栽倒在门口,小辫和眉毛上挂满了冰霜,脸颊也被吹得紫红皲裂,可见到匆忙赶出来的纪姝时,他仍是费力动了动嘴角,颤巍巍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心护着的物件,捧至纪姝面前。
李烈冻紫的指节僵硬打开,露出了掌心一朵晶莹剔透的雪莲花,长途跋涉,花瓣已经有些蔫了,但依旧馥郁芬芳,纯洁得仿若冰雪雕成。
少年满眼野狗般的坚定,看着惊愕不语的纪姝,用含混的北燕语断续道:“我……找到了花,你可不可以……和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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