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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救人

刑部大牢最深处,阴寒之气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血和着腐物的味道。

有人提着一盏微弱的灯穿过甬道,黯淡的光拂过挂满铁锈和蛛网的牢狱栅栏,将来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张牙舞爪。

提灯之人在最里间的牢狱外停住,摘下斗篷遮面的兜帽,提起灯打量狱中褫衣而坐的年轻人。

这是间打扫得还算干净的牢狱,逼仄的牢窗外,一线冷光斜斜照入,照亮寒铁镣铐,镀在那张年少张扬的脸上。

和平日里黑甲武袍的冷峻模样不同,此时的祁炎简单地束着马尾,鬓角垂下几缕散乱的发丝,坐在简陋的木案几后,扬着眉的样子更添几分少年的不驯,仿佛自己坐的不是狱中的稻秸堆,而是可以睥睨十万兵马的将军座。

提灯之人应是动了不少钱财关系,如此进来,狱卒全像是看不见他似的,无一人阻拦。他抬头露出一张略黑且方正的脸来,眉毛一耷,忧心忡忡道:“祁将军受苦了!王爷得知连累将军下狱,万分担忧愧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在下与将军一见,代致歉意!”

说罢,对着祁炎拢袖长揖。

是琅琊王纪因的人。

祁炎显然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垂眸淡然地吹去袖口沾染的一片稻秸碎,嗤道:“愧疚?王爷知晓大公主要动他,却还在此时派人与我接洽,不就是要将我卷入乱局之中,逼我站队?如此良苦用心,何来‘愧疚’?”

“……”那人语噎。

祁家世代莽夫,有勇寡谋,不料祖坟冒烟,生出了一个文韬武略、天资奇秀的孙儿……

如今见了祁炎的面,方知琅琊王所说绝非夸大。这少年,的确有值得不惜一切拉拢的价值。

和聪明人说话最忌拿腔作势,那人收敛了虚伪的关切,神情越发恭敬起来,压低气音道:“将军也知道,而今情势,天家那位独揽皇权、鸟尽弓藏已成事实。只要危及她权势,不管皇亲还是忠良,皆可抹杀!我家王爷有成武帝所赐诏书庇佑,长公主尚有忌惮,不会危及性命,可将军您呢?若不自保,将军与祁家危矣!”

不愧是琅琊王座下第一上宾,短短数言便直击利害。

祁炎神色不变,抱臂靠着牢墙,两条长腿往案几上一搭,道:“所以呢?”

那人向前一步:“王爷本无弄权之心,但求自保,无奈树欲静而风不止,既是进退两难,不如绝地反击!将军与我家王爷同为落难,何不联手?”

祁炎把玩着手中的镣铐,似是在认真思索他的话。半晌,他低沉道:“晚辈如今身陷囹圄,不知明日生死,即便想做点什么,也怕是有心无力。”

那人见有戏,眼中一喜,忙蹲身循循善诱:“只要将军肯通力合作,王爷自有办法从中斡旋,保将军和镇国侯平安。”

祁炎并不急于应允,只稍稍倾身,带起铁索窸窣作响:“那就要看看,王爷能拿出什么诚意来了。”

那人一怔,随即拱手一躬到底,诚恳道:“在下明白了,这就回禀王爷。”

待那盏灯彻底消失在拐角处,祁炎方收敛故作的沉重,眼中落着一线清冷的寒光,如同打磨锋利的刀刃。

他随手将额前垂下的发丝拂至脑后,明明镣铐加身,却以狩猎者的姿态,缓缓弯出一抹嘲弄的弧度。

……

纪初桃在长信殿中等了会儿,大姐姗姗来迟。

“来得正好。下月你的生辰宴,礼部已着手准备,你且看看有无不妥?”纪妧端庄而来,一袭夜色的宫裳后摆拖过光可鉴人的地砖,命人将礼部的折子递给纪初桃。

纪初桃粗略地看了眼,只觉那长长的宴饮流程繁琐至极,便心不在焉道:“不用大肆操办,简单才好。”

纪妧颔首:“也好。这种时候,免得节外生枝。”

纪妧虽威严狠辣,却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癖好——极爱甜食。每当应付朝事疲乏了,便会吃几块糕点果子定定心神。

放下奏折,纪初桃从挽竹手中接过御膳房专供的芙蓉金蕊糕,亲自递到纪妧面前,眼中有几分适宜的讨好:“大皇姐近来劳累,我便带了你最爱吃的糕点。”

纪妧好笑:“又不是第一次操劳,以前怎不见你心疼?”

纪初桃笑了笑,趁机挨着纪妧坐下,装作不经意的语气:“大皇姐面有疲色,是因为皇叔家搜出兵器那事儿么?”

“琅琊王谋逆。”纪妧伸出包养事宜的手,捻了块糕点,眼中是看透一切的精明:“方才,阿昭不是都已经告诉你了么?”

“……”纪初桃泄了气,大皇姐是有千里眼么,怎么什么小动静都知道?

早知如此,她就不这般费心迂回了。

纪初桃惦记着那个梦,轻声道:“那,此事为何会牵连到祁炎?前些天,他不还是大殷的功臣么?”

绕这么大一圈,竟是为他而来。

纪妧眸中掠过一丝波澜,端详着手中的精致糕点,徐徐道:“那日本宫说为你们赐婚,你不是还生气来着么,改主意了?”

纪初桃忙摆手,“才没有!这是两码事。”

“告诉你也无妨,你迟早要学会这些。”

纪妧道:“祁家与琅琊王暗通曲款,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本宫早说过,祁家就是养不熟的狼,几十年前他们能反一次,如今就能反第二次……”

皇叔琅琊王有先先帝的免死诏书,最多被赶回封地,但祁炎不一样,大皇姐布局这么久,一石二鸟,真的会杀了他的!

想到梦里英雄天降的光景,纪初桃心中一紧,辩解的话已脱口而出:“会否弄错了?我倒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

纪妧眯了眯眼,放下糕点。她取了帕子擦净手指,轻声笑问:“永宁,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她明明笑着,气氛却冷了下来。

纪初桃还想再争取一下,鼓足勇气道:“大皇姐,我只是在想祁炎风头正盛,若无其他证据,万一……万一他是被冤枉的呢?”

“祁炎归京后并未直接进京述职,而是辗转私见了别人,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纪妧怜悯地望着自己良善单纯的妹妹,轻飘飘道,“永宁,重要的不是有没有证据,而是本宫想不想让他死。”

她说过,听话的狗有肉吃,驯服不了的狼就只能杀了,绝不会给它反咬一口的机会。

“可是……”

“你是纪家人,莫要站错了位置。”

纪初桃张了张嘴,复又垂下头,闷声道:“我知道了,大皇姐。”

纪初桃应了声,起身走了两步,复又回过身来,对略有疲色的纪妧道:“朝政再忙,皇姐也要注意身体。”

纪妧这会才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放缓语气道:“糕点本宫收下了,回去罢。”

纪初桃回了永宁宫,心事重重地扑倒在软榻上。

大姐说过:只有站在权力顶峰的强者,才有资格支配别人的生死。她所做的每一个雷厉风行的决定,都不会轻易受外力改变,哪怕那是来自妹妹的请求。

若祁炎真的罪大恶极也就罢了,偏偏那些捕风捉影的证据并不能让她信服,再加上梦里那些真实的画面……

民间话本里常写,若一个人蒙受了极大的冤屈,上天就会降临异象为他昭雪。难道这些梦,就是上天为祁炎下达的预兆?

纪初桃倏地坐起,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寒战。

不行,她得想办法见祁炎一面,当面问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大姐不许她插手,要如何才能潜入刑部大牢,与祁炎见面呢?

正冥思苦想,挽竹和拂铃捧着新鲜瓜果进门,见纪初桃皱眉坐在榻上,一副苦恼的模样,便关切道:“殿下这又是怎么啦?”

“你们来得正好!”纪初桃如见救星,朝两个贴心宫婢招招手,附耳问道,“你们说,要是本宫想去刑部大牢见一个重犯,可有良策?”

“呀,刑部阴晦得很,不干净的,您去那儿做什么?”挽竹惊异道。

拂铃倒是镇静些,将切好的蜜瓜盏递至纪初桃面前,笑着道:“您是帝姬,想提审犯人不是一句话的事么?下道旨意,何人敢拦?”

纪初桃心不在焉地舀了口蜜瓜,托腮道:“问题就在于,本宫不能光明正大前去,尤其不能惊动大皇姐。”

“这可太难了,以往还能找二公主殿下帮忙,可偏偏二殿下外出养病,不在京都。”两个宫婢跪坐在地毯上,也跟着托腮苦想起来。

忽的,挽竹眼睛一亮:“有了!咱们让殿下扮成送饭狱卒的模样混进去!”

“刑部大牢盘查极为森严,怕是还没进大门便穿帮了,死于守卫的乱刀之下。”拂铃否定了这个馊主意。

挽竹撇撇嘴:“啊,那你说怎么办?”

拂铃沉吟,道:“或许能扮作镇国侯府的女眷,以重金恳求刑部守卫通融……”

纪初桃简直无奈:“贿赂朝中吏员,更是大罪。”

两个宫婢真心想为主子排忧解难,可惜能力有限,只好愧疚道:“殿下,要不您再想想那犯人可否有什么权势背景?他的亲朋好友,有无能帮上忙的?”

“有权势的……亲朋好友?”一语惊醒梦中人,片刻,纪初桃猛然抬首,笑道,“有了!”

一个时辰后,纪初桃换上挽竹的衣裳,扮作小宫女的模样悄悄出了宫,没有惊动任何人。

刑部侍郎府。

听管家来报,门外有两个妙容少女求见,正停职赋闲家中的宋元白啃着大枣,抬首理了理鬓发,以风流倜傥之姿拉开侧门:“谁呀?”

“小宋将军……”

见到来人,宋元白悚然一惊,顿时被一口枣子噎住,手中枣核嘎巴落地,咕噜噜滚下台阶。

“永……咳咳!永宁长公主!”未料来了这么一尊大佛,宋元白咳得面色通红,抽搐着要抱拳行礼。

“嘘,嘘!”偷跑出来的纪初桃手忙脚乱,示意宋元白不要声张,“不要说话,先让本……我进去!”

宋府书房。

宋元白勉强保持镇定,微笑着给纪初桃沏茶,疑惑道:“殿下怎么突然来了敝府?”

“我是专程来找你的。”纪初桃急切道。

“噗!见我?”宋元白又一口茶呛住,颤巍巍搁下茶盏,心思飞速运转。

三公主私下见他,有两种可能:一是想从他这儿套取什么情报;这第二嘛,极有可能真的看上他了!

“拂铃,把东西拿上来!”

纪初桃根本没有察觉宋元白的那些小心思,只将拂铃递上来的那只妆奁盒打开。霎时,宋元白险些被里头硕大夜明珠闪瞎了眼睛!

不妙,聘礼都准备好了!

他颇为惊悚地想。

“这个,请小宋将军务必收下。”三公主殿下大方地将礼盒送给宋元白,诚意道,“我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小宋将军帮帮忙,让我偷偷去狱里见祁炎一面,不要惊动任何人!”

“祁炎?”宋元白还未从“聘礼”的震惊中回过神,试探问,“殿下要见祁炎作甚?”

“我……”纪初桃难得有些局促,支吾了半晌,鼓足勇气道,“祁将军不是你的朋友吗?出了那样大的事,我实在很担心。”

她的本意是:祁炎是宋元白的朋友,她亦担心祁炎,两人有着共同的目的,所以宋元白应该能帮上忙。

但落在宋元白的耳中,却是变了意思。

三殿下莫不是爱屋及乌,因为倾心于我,所以连带着关心他的朋友祁炎?

这倒是意外之喜。

尽管祁炎已有后手,但凡事都有个“万一”。若有三公主的帮助,他们或许便能多一份胜算……

为了兄弟,牺牲一下色-相又何妨?这个忙他帮定了!

宋元白一脸悲壮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