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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墨玉

不知为何,气氛瞬时凝滞起来。

宋元白的脸色变了变,下意识望向祁炎。

那玉名为穷奇墨玉,于祁炎乃至整个祁家都至关重要,平日里祁炎贴身携带,除了极为亲近之人,再无旁人知晓,这位长在深宫的小公主是怎么知道的?

祁炎倒是岿然不动,眸色幽沉,像极了某种蓄势蛰伏的野兽。传闻久经沙场之人自带肃杀之气,鬼神勿近,大抵就是这般气势。

纪初桃不禁抿了抿唇,心道:不就是问块玉么,怎的忽然就都这样了?

“殿下从何得知,我有随身墨玉?”祁炎打破了沉静。

纪初桃自然不能说是“梦里见过”,只好胡诌了个理由,细声道:“听……听旁人说的。”说罢,他抬眸望着祁炎桀骜年少的面容,试图辨别他的反应。

祁炎眯起了好看的眼睛,好整以暇地看她:“敢问殿下,是哪个旁人?”

大姐曾说过,祁家祖上曾是漠北反贼,领军数万为害一方。后虽被先皇招安,就像是栓了链子的野兽,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反扑,可怕得很。

可不可怕纪初桃不知,但胆子大是真的,面对长公主一点卑敬也无,连虚与委蛇的那套都不屑做。

纪初桃显然不太擅长应付这种人,咽了咽嗓子,竭力自然道:“本宫记不清了,只是爱玉心切,若祁将军真有此玉,只需让本宫瞧上一眼便可,本宫绝不夺爱。”

良晌沉默。

就在纪初桃以为祁炎不会回答时,疏冷的嗓音低低传来:“臣并无此玉。”

“啊,没有吗?”

“臣只是个粗人,不会附庸风雅佩什么玉饰。殿下好像很失望?”

纪初桃张了张唇,还想再问两句,一旁的宋元白忽然“啊”地一声,抢先道:“离席太久,我们该回去了。”

说罢讪笑着勾住祁炎的肩,强行扳过他的身子催促离开。

好不容易开了口,纪初桃哪能放过如此良机?忙追上前一步唤道:“小宋将军……”

宋元白没想到纪初桃这么锲而不舍,扬起真诚的笑容道:“想来是传言有误,三殿下听错了,祁炎从不佩玉。”说罢,揽着祁炎大步朝紫宸殿走去。

阳光凉薄,浮云的影子轻轻掠过,投下一片阴翳。纪初桃在原地站了会儿,心中悬着的石头落地,终是长长松了口气。

祁炎说他没有墨玉,那么梦中的内容很有可能是个巧合……也好,看来她不用真的嫁给这样凶巴巴的武夫啦。

纪初桃心情轻松了不少,示意远处的宫婢道:“走罢,我们也回去。”

“殿下同祁将军说了什么,怎的这么开心?”挽竹替纪初桃抚了抚袖子的褶皱,好奇问道。

纪初桃呼了口气,轻快道:“没什么。待宴席散后,本宫就把书房那些画全烧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挽竹和拂铃两两相望,俱是一脸莫名。

而另一边,刚刚离去的祁炎转过宫墙拐角,便蓦地沉了脸色,眸中蕴着锋利的凉意。

宋元白伸手按住祁炎的肩,目光落在他严实合拢的衣襟处,皱眉道:“祁炎,三公主怎么知道你有穷奇墨玉的?莫非是大公主授意,让三公主来敲打震慑你的?她难道已经知道了一切……”

他习惯性地摸着下巴,眼底难掩慌乱。

“不可能。”祁炎垂下眼,睫毛投下一圈阴翳,“以辅国长公主的性子,若真知晓了我用那玉做了什么,定是直接出手定罪,断不会如此迂回。”

何况纪妧用人狠辣,就算是震慑试探,也断不会让纪初桃出面。那个说话软声软气的娇贵帝姬,能派上什么用场?

宋元白小心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那方才之事,你如何解释?”

祁炎沉默。这是唯一解释不通的地方,打乱了他的全部预设。

……看来,计划要稍作调整。

片刻,祁炎拂下宋元白搁在他肩上的手,冷冷道:“她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回去看看便知。”

……

纪初桃回到殿中时,刚巧一场舞乐毕,百官纷纷举杯酬酢,无非是些歌功颂德的套话。

纪初桃记得很多年前,大姐刚摄政那会儿,朝中尚是唾沫横飞的一片骂声,每日早朝,顽固老臣的手指都快戳到纪妧的脸上……腥风血雨的八年过去,骂“牝鸡司晨,国之将亡”的那些人全都不见了,只有大姐还端正威严地坐在殿中,睥睨众生。

纪初桃心情轻快,刚落座,便见二姐纪姝没骨头似的探过身来,懒洋洋道:“你觉得,崔右此人如何?”

崔右又是谁?

纪初桃朝座下望了一眼,只觉满屋子大同小异的官袍,众人面目模糊,眼熟的没几个。

纪姝知道她素来不认人,便伸出苍白纤细的手指朝某处一指,“大理寺丞,靠近左侧殿门处,笑得特别好看的那个。”

纪初桃顺着她所指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六品官袍的年轻男子端正跪坐,笑意如春,举手投足间书卷气息极为浓厚。二姐对气质出众的男子总是格外留意的,尽管她府中早已美男如云,连北燕掳来的少年质子都成了她的裙下之臣……

纪初桃无奈道:“二皇姐,你不是给自己立了规矩,绝对不碰朝臣的么?”

朝中大臣多少涉及党派权势,为了避嫌,免于受姊妹猜忌,纪姝便是再爱美男也绝不会染指朝臣,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底线之一。

纪姝叹了声,一副颇为惋惜的样子:“碰不得,看两眼总不过分罢?”

说罢,她眼眸一转,又指向另一处位置,别有深意道:“那你觉得,镇国侯世子又如何?”

纪初桃手一抖,险些将茶水撒出。

“宴会一开始,你不就一直盯着人家看么?”纪姝眨眨眼,恶劣地笑着。

纪初桃耳尖一抹轻红,欲盖弥彰道:“盯着他看的,是二姐你才对罢。”

笑得急了,纪姝掩唇轻咳两声,晶莹苍白的脸上染了几分绯色,“‘食色性也’,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你是一国长公主,全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是你的阿姐,想要什么大大方方拿便是了。更何况祁炎那样容貌的少年,本就是世间罕见的极品。”

他是炙手可热的将军,又不是一件东西,哪是说能“拿”便能“拿”的?

纪初桃敬佩两个姐姐的手段,却始终无法成为她们,便道:“我对这些没兴趣。”

反正已经知道祁炎非梦中之人,容貌如何、品性如何,皆与她没有干系了。

“小废物。”纪姝笑骂。

纪初桃也不恼,弯眸一笑。

“你不生气?”纪姝问。

“为何要生气?”纪初桃愉快地接受了自己是“废物”的事实,“二位皇姐已是这般厉害了,我除了成为废物,无以为报。”

纪姝真是拿她没办法。

她捻了颗葡萄含入嘴中,舌尖抵破汁水,乜眼对纪初桃道:“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有些事你躲不掉的,即便你自己不想成长,旁人也会催你向前。”

她姿容慵懒凉薄,似乎在告诫纪初桃,又似乎在说她自己。

“等那日来临再说。”纪初桃摆摆手,笑得没心没肺。

纪初桃不曾注意,此刻有一道深沉的视线追随而来,落在她毫无防备的脸上。

祁炎想起在殿外时,绯衣少女像一团云般撞入他怀里的感觉,亦想起她极美的眼和隔着半个大殿轻轻望过来的视线,还有假山后那场别有用心的攀谈……只可惜,她外表再如何娇软无害,终究和她两个姐姐一样权欲熏心。

如此一想,原本初见的那点儿惊艳也变了质似的令人烦闷。他索性别过脸去,不再看纪初桃的方向。

殊不知,上座的纪妧和小皇帝早已将两人的这番动静收归眼底。

这时,有大宫女自殿外而来,俯身在纪妧身边耳语一番。

纪妧长眉一挑,像是明白了什么,目光在纪初桃和祁炎身上巡视一圈,心中已有了决断。

她给了宫女一个眼神,宫女立即会意,躬身退下行至殿前,给了几位朝臣一个眼神。

宴会正酣,微醺攀谈之间,没几个人发现这番动作,除了祁炎和离纪妧最近的纪昭。

纪昭看了一丈开外的纪初桃一眼,神情颇为犹豫。

不多时,席间不知谁喝得半醉,将话茬引到了如今的镇国侯身上,朝祁炎热络笑道:“……祁将军快到及冠之龄了罢?祁侯爷也真是,只顾自己享乐,却不曾给儿子定下一门亲事,小祁将军至今还是孑然一身呢!”

这下打开了话匣子,立即有人接口道:“祁将军英武不凡,想嫁的女子都排到城门外去了,还缺姻缘吗?”

祁炎成了众人调侃的对象,也不局促,只似笑非笑道:“章大人,范大人,朝堂之上不议家事。”

“此话差矣!祁将军年少有为,乃国之栋梁,一举一动皆关乎国运,祁家的家事自然也就是国事。”纪妧话里有话,嘴角始终挂着优雅的笑意,看向纪昭道,“修身齐家,方能治国平天下。陛下,你说呢?”

蓦地被点名的纪昭一颤,杯中茶水洒出,在纪妧的注视下磕磕巴巴道:“祁……祁爱卿可有心仪之人?嗯,若是有,朕可做主赐婚。”

众目睽睽之下,祁炎撩袍出列:“多谢陛下!臣一心护国,并无男女情思。”

纪昭没做声,小心翼翼地瞄了纪妧一眼。

“忠心护国是好事,只是如今国境已定,祁将军也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纪妧一袭黑裙金钗端坐,用帕子优雅地按了按唇畔,不疾不徐道:“若祁将军尚未婚配,本宫倒是有个极佳的人选,愿促成这段良缘。”

这才是辅国长公主的真正目的!

所有人都知道“赐婚”意味着什么:大战已定,四海升平,祁家便失去了可以倚重的价值,大公主这是要借联姻彻底把控祁家?

宋元白已有些坐立难安了,祁炎倒是镇定,长身挺立,站在殿中永远是最抢眼的那个。他道:“婚姻非儿戏,当讲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臣不敢擅作决定。”

初秋的蜜瓜又脆又甜,纪初桃用细签子挑入嘴里,吃瓜吃得起劲。

想起昨日大姐在长信宫里“驯狼”的教诲,恍然间有些明白了:这大概就是“先打到他怕,再给他好吃的”罢?

这场宴会从一开始就布局好了,只是不知谁家女子这般倒霉,要夹在大姐和祁家之间,做政治联姻的牺牲品……

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火-药味。

纪妧脸上始终挂着得体的笑意,爱怜道:“祁将军是大殷的功臣,值得拥有这世间最好的,尽管放心,本宫断不会随意找个平庸的女子折辱你。这桩婚事便是你爹镇国侯在场,也没有理由拒绝。”

话锋一转,她望向一旁安静吃瓜的小妹,微笑道:“便将本宫最疼爱的永宁赐给你为妻,如何?”

“咳!”

纪初桃一口蜜瓜险些噎住,抬眼慌乱望去,与祁炎冷冽锋利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纪姝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神情,笑得颠倒众生:“你瞧,有趣的这不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