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9日星期二,我在克雷格先生家中上完课后,又跑去华生先生和福尔摩斯先生的住处。与福尔摩斯先生见面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但上周华生先生请我吃中饭,我理当上门致谢。再说,普拉奥利路发生木乃伊事件已过去颇长一段时间了,不知侦查进展如何?自己能出一份力吗?
站在一楼门口,按下大概是电铃的按钮,这东西以前是没有的。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按钮就会产生厌恶感。我在留英期间,多次来过此地,这东西有时装在门口,有时又不见了。
除了电铃,还有一样不可思议的东西是电话机。这一天,在福尔摩斯的书桌上摆着一具在当时伦敦算是稀有物品的电话机,以前来时同样没有见到过。以后再来此地时,也是有时出现有时消失,让人莫不着头脑。
两人都在家中。华生先生的额头贴着膏药,福尔摩斯先生闷坐在椅子上。
我先天南地北地闲扯了一番,然后在告辞的时候,一边起立一边打听普拉奥利路那事件的女主人梅雅莉林奇此后的消息。不用说,我是无意中问及此事的。但想不到这么一问,引起一阵骚动。福尔摩斯猛然趴在桌子上,华生先生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扯住我的衣服袖口拉我至房间角落。
根据华生先生的说明,那女人事后发疯了,目前正在位于康沃尔的精神病院里疗养中。康沃尔是位于英国最西部的半岛,许多伦敦的知识分子喜欢去那儿度假或休养。据华生先生透露,福尔摩斯的精神也曾出过严重问题,这所精神病院正是福尔摩斯住过的医院。最近福尔摩斯的精神状态又不稳定起来,看来与梅雅莉林奇的发疯不无关系。
我垫脚越过华生的肩膀偷看福尔摩斯的情况,他趴在桌上依然一动不动,不久他用右拳叩击自己的头部。
“啊!梅雅莉,是我害了你!”福尔摩斯突然大喊。
就在这一瞬间,我对这位头脑不正常的侦探顿生好感。理由是不言而喻的,因为在日本,我也经历过相同的经验,当时我也伏在桌子上,脑际映现那疯妇的形象,高喊:“啊!我害了你!”
那是很早以前了,于此相似的事例在我身边发生过。
限于篇幅,这里不能详述。简单说来,家父在自己家中收留了一名听说有远亲关系的女人。不过,父亲将她手留在家一段时间的理由倒并非因为有远亲关系,而是在那女人的婚嫁过程中,父亲扮演了媒人的角色。但那女人的婚姻并不顺利,由于与丈夫感情不睦,不到一年便宣告离异。本来按理说那女人应回娘家居住,但又由于其他的复杂原因使她不能跨进娘家的门槛。于是家父承担起媒人的责任,把她收留在家。
就这样,自己与这女人出乎意料地在同一屋檐下起居生活了。这女人由于受到一连串的不幸打击,精神分明有点不大正常。
究竟是来我家之前就已不大正常?抑或来我家之后才变得不正常?现在以难稽考。但在这女人来我家后不久,包含我自己在内的家人就发现她的精神不正常了。
乍眼看去,看不出她与正常人的区别,平常只是沉默寡言、闷闷不乐而已。但滑稽的是,每当我外出时,她总要送我到玄关,并对我说:“请早点回家。”
这确实是一种稀奇古怪的体验。自己与她分明是毫无缘分的陌生人,在年龄方面也是我小几岁,但她好像对待丈夫一般与我接近。
在玄关分手时,如果我说一定早早回家,请安心等待之类的话,她就点点头露出喜悦的神情;反之若我缄默不言,她就会请早点回家、请早点回家地说个不停。
这种怪异的行为势必引起家中人的瞩目,父母亲感到头痛不已,厨房里的下人在背后偷偷窃笑。
我曾想过,她若再送我到玄关,我一定要狠狠地骂她一次,给她一个当头棒喝,或许以后就不会再缠住我了。
但真的到了选关口,当我蓦然回头,却无论如何说不出那种粗暴绝情的话。
只见她双膝跪地,盯着我看的黑色眼眸仿佛诉说着无边的孤独和哀愁,这不能不勾起我的极大同情心。自此以后即使外出,我也绝不会晚回家。一到家中,我也不避忌家人的目光,马上跑到她身边说声我回来了。
与这女人离婚的前夫,不知道是个浪荡子呢,还是交际家?总之新婚不久,每天便一早离家、夜夜迟归,这深深伤透了她的心。由于各种原因,那女人不敢向丈夫吐苦水,只是一味默默忍受,脑子恐怕在那个时候就开始出问题了。离婚后来到我家,她想对前夫说而始终抑制着不敢说的话,终于在精神病的推动下向我诉说。实际上,她或许已弄不清前夫与我的区别。
这女人后来被送进医院,并在医院病逝。死亡原因并非精神病,而是其他疾病。
年轻时代的这种体验,给我留下永远的伤痛。是不是因为我太过年轻和没有人生经验,导致她的早逝?罪恶感永远萦绕在我心中。
当我听到华生先生介绍梅雅莉林奇的情况时,脑际马上想起往日的亲身体验,类似对那日本女人的忏悔意识又复苏了。现在,有没有办法救这个英国女人呢?或许是老天赐我洗去污名的机会吧。但是,我的经验适用于这个英国女人吗?
来我家居住的那女人,精神上显然已溢出常轨。但从表面上来看,她过着正常的生活,在外人眼中,根本看不出她与常人有什么区别。
原因何在呢?显然与我的存在大有关系,换句话说,我作为其永远失去的前夫的替身,偶然出现在那女人面前……假如没有我的存在,或许早已出现令周围人难以应付的异常疯癫行为了。
那么,对这名英国女人梅雅莉林奇来说,若能找到一名她已失去的弟弟金斯莱的替身,放在她的面前,或许能取得意料之外的好效果吧。
在我(那时)的情况来说,从那日本女人透露的口风可知,她的前夫与我,无论在年龄或外形方面,都非常相似。既然如此,我们何不替这名英国女人找一个酷似金斯莱的男人呢?
的确,那是替身,不可能令英国女人从根本上康复。我也不知道在一段时间里喂她一颗糖是不是好办法,那有待临床心理学家做判断,但只要看到那女人的绝望样子,这样的尝试是值得一做的。
我把以上想法告诉华生先生。
精于医术的华生先生忧心忡忡地说道:“可是,要找到相似的人很困难哦。”
“在报纸上刊登征人广告就可以了!”福尔摩斯突然插嘴道。
我和华生先生惊奇地转过头去看福尔摩斯,只见他已从桌子上抬起头,且窃窃而笑。没多久,福尔摩斯伸腿猛踹地板,但他坐的不是摇椅,结果连人带椅向后跌倒。
福尔摩斯两脚朝天,既不出声,也无动静。是不是后脑受伤了?我和华生先生快步冲到福尔摩斯身前。想不到这样反而惹恼了他,不一会,福尔摩斯冲着天花板叫道:
“华生,你不介意在我们这座光荣的房间里,聚集面有伤痕的流浪者吧?”
华生先生回答说,那就刊登征人广告吧。没想到福尔摩斯乱蹬双脚表示反对。医生感到困扰了。我试着回答:
“不如使用我的公寓吧!但我不能保证房东一定同意。”
我的话刚说完,福尔摩斯的双脚在空中挥舞,用手指着我,命令华生道:
“这就对了,华生,你就这么办。”
华生先生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从上装袋里取出五英镑交给我,然后吩咐我说:“你把这钱交给公寓房东,说我们想借公寓作为征人面试会场,问她是否同意。可以,或不可以,你都要立刻打电报通知我。”
我点头表示接受。
我估计房东夫妇多半不会反对,因为公寓里的住宿者很少(连我在内只有两人),经营颇为惨淡。五英镑的金额不算少,对房东而言是一笔额外的收入。
一如预料,房东欢天喜地接受了借用公寓作为面试会场的提议,我也因为亮出福尔摩斯的名字而令房东另眼相看。由此可见,福尔摩斯在伦敦市民的心目中确然拥有崇高的地位。
我赶紧发电报至贝克街通报同意的好消息。
不久收到华生先生的复电,表示征人面试工作于明天下午一时至四时进行,他们将提前一小时来我的公寓。
我多少觉得这是一次滑稽的安排,但也期待着明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