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9日。
这是三十一盒录像带中,唯一的同一天拍摄的第二盘录像带。
早上还阳光明媚的原始森林,此刻变得雾霭沉沉、淫雨霏霏。其实就录像带这种记录介质而言,与使用了一百多年的胶片相比,它在阴雨天气下表现力最佳。柔和的光线均匀地将物体照亮,雾霭的浓淡将前后景物自然地分出层次。
站在小山坡上,望着远处的营地,一片狼藉。倒伏在草地上的帐篷记录了这个摄制组不堪回首的可怕经历。那个已经长出新草的符号图形,居然具有一种难以抗拒的美感。难以想象曾在它的上面住宿过的一个摄制组,遭遇到了恐怖的毁灭性虐杀。
从Helen的背影来看,她的情绪十分复杂。全身披挂迎面走来的尹杰和她擦肩而过时,只用眼角看了看她,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出了画面。
窦炎:Helen,走吧。天黑之前还要赶路。
窦炎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大约是怕触动Helen伤感的神经。Helen好半天才转过身。雨水和着泪水流满了她的脸。
他们就这样告别了伤心地。
我不得不佩服窦炎的体力。下山的过程几乎以逃一般的跑步速度进行着,可摄像机却一直处于拍摄状态中。Helen不时出现在画面里,她瘦小的身上背负着一个巨大的背囊,加上那支横着担在背囊上的猎枪,使整个背囊严重的不平衡,好像随时都会倾倒一样。
尹杰已经筋疲力尽。一不小心滑倒,就怎么也不想再站起来。他绝望地摆摆手。
尹杰:我不行了,我不走了。让我死在这里吧。
当晚他们露宿在森林中。可能是帐篷已经遭到损毁的缘故,也可能是为了减轻行装,总之他们把那几顶帐篷都留在了营地。露宿在森林中,虽然有睡袋,但是正值秋末,深夜的温度也一定很低。为了取暖,他们生起了篝火。有火的地方总给人带来一些安全感。在这个凄风苦雨之夜,小组仅存的三个人围坐在篝火边,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的感觉。
Helen从行囊中取出几片药,让咳嗽不止的尹杰服下。
尹杰道谢接过,吃完药后,将羽绒睡袋裹在身上,却还是冷得发抖。因为受了惊吓,又经过长途跋涉,尹杰的神态十分疲惫和惊惧,还在不停地咳嗽。Helen一直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好不容易他才暂时止住咳。
尹杰:Helen,我看我是走不出去了。
尹杰都不敢抬头正视Helen,他已经被所发生的事情压垮了。
Helen:别胡思乱想了。
尹杰:窦炎,你说我们出得去吗?
没有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柴火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让长时间的沉默十分折磨人。
窦炎:你们睡吧,我守着。
摄像机就这么一直开着。我将录像带快进播放,画面中的人物就像是拍摄一棵埋在地下的种子发芽的全过程,快速而令人不可思议地变化着,时而站起来,时而坐下,时而摆弄什么,最终各自钻进睡袋中。唯独窦炎没有出现在画面中。直到录像带走完最后一秒钟。
时间是深夜23:49。
7月20日。0:37。
显然是紧接着上一盘录像带,Helen和尹杰都已经睡熟了。隐约传来叫喊声,几秒钟之后再次出现,似乎不是动物发出的声响,虽然不清楚,但是声调中好像带着嘶哑的哀鸣。
窦炎跑进画面,摇醒了熟睡中的Helen和尹杰。
窦炎:醒醒,快醒醒!你们听,我怎么觉得是周立君?
话音刚落,一声刺破夜空的哀号传来,窦炎立刻将头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窦炎:没错,周立君!
说完,他撇下迷迷糊糊的Helen和尹杰,冲向镜头,拎起摄像机就往黑漆漆的森林中跑去。
Helen:窦炎,等等。我帮你拿着灯。
手电光穿过夜色,清楚地见到雨水在亮光的地方划下的影子,打在枯黄的箭竹叶子上,“啪嗒啪嗒”响。窦炎、Helen、尹杰的喘息声个性分明地此起彼伏。他们小心地往前缓行。
尹杰:你到底听到什么……
在尹杰说话的同时,一阵微弱的哀鸣声传来,尹杰赶忙打住话头。
镜头迅速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摇过去。
晚上在茂密的箭竹林中,根本无法分辨出画面转变所带来的视觉上的改变,这很容易让人失去方向感。想到周立君一个人昼夜兼程,如果不是长期生活在这个地区,一定会迷失在茫茫林海中。
走出一片箭竹林。因为近前没有箭竹的遮挡,射出去的手电光失去了反射体,画面一下子变得黑暗了。在重新寻找反射体的过程中,手电筒的光亮偶然落在地上一团深色的液体上。虽然下着雨,但那刺目的颜色和周围湿漉漉的腐叶仍然有着显著的区别。
镜头从小心谨慎一下子激灵精神起来。寻着血迹的方向摇过去,见血迹顺着一棵粗大的古树而上。最可怕的画面出现了,先是垂着的穿着解放球鞋的一双脚,然后见到迷彩裤,镜头更快地沿着显然是一个人的躯体往上摇,不等见到那个人的脸,画外已经传来尹杰和Helen歇斯底里的叫喊声:“周立君!”
只见一根小臂粗的树桠子穿过周立君面目全非的脸,将他死死地挂在树干上。他的手脚已经停止挣扎,鲜血沿着身体不断淌下,看来这一切发生的时间并不久。
窦炎的情绪可以从他掌握摄像机的状态感受到——从起先的镇定自若,到现在的剧烈抖动和下意识地不断调整画面的大小。他也不停地叫喊着周立君的名字。
周立君果然没能走出这个生他养他的原始森林,而且时间是在拍摄这个画面之前不久。对他下此毒手的家伙的意图已经十分清楚,不许任何人走出去。尽管这个信号如此清晰和强烈,但是接下来我还是看到Helen、窦炎和尹杰在连绵的原始森林里夺命而逃。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侥幸求生。处于那样状况中的人,恐怕都会作出这样的选择。
7月21日。天亮以后。
出人意料地,三个人终于走出了茂密的原始森林。山坡下面湍急的河水意味着他们来到了森林的边缘,最困难的情况可能已经过去。
最先从森林中走出的尹杰看着山坡下面的河水大叫着。
尹杰:我们出来啦!我们出来啦!
我甚至可以看到尹杰眼镜片后的双眼闪动着泪光。他没命地往山坡下跑去。由于雨后草滑,他不断地摔倒又站起来,还大声喊着同一句话。
他身后的Helen也像一个小姑娘一样欢快地向山坡下跑去,摔倒了又爬起来。唯独窦炎的摄像机冷静而稳定地将这一切摄入镜头。也许他根本不相信一切会到此为止,也不相信他们可以侥幸逃脱。那些咒语并没有停止的迹象,只是给了他们一个短暂的喘息的机会而已。
尹杰脱下鞋子,并将其凑近鼻子闻了闻,恶臭的味道熏得他往后一躲。看到窦炎正在拍他,对着镜头尴尬地笑笑。镜头顺着河水往下摇,见不远处的Helen正在捧着河水洗脸。她解开领口,挽起袖子,不停地用双手捧起河水往脸上泼,很酣畅的样子。可当她再次去捧河水时,双手突然猛地松开,像触电一样躲开水面。
只见一股深色的液体顺水流下,Helen的目光立刻向着那股液体流下的方向望过去。尹杰进入画面,扳着赤足,见到窦炎的镜头对准了自己,于是抬起一双困惑的双眼,随后目光又落到自己的脚心。窦炎的镜头迅速推向他的脚心,一幅令人匪夷所思的画面进入眼帘——还是那个限制出入的符号,形状像极了营地出现的图形,也和出现在媛媛、Zachery身上的一模一样。
这个符号的出现,就像是法官宣布了死刑判决书一样,让人崩溃。我观看过的最后一盘录像带中没有再出现尹杰的画面,加上出现在他脚底的死亡符号,我想他在劫难逃。他自己也一定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吧。我认为他们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立刻逃命——如果能逃得掉的话。
果不其然,很快,他们的身影隐入了密密的树林间。不久前才刚刚出现的一点点的轻松感已经消失殆尽,大家都默不作声地往前赶路。尹杰左小腿上的防虫套没有来得及戴上,腿还一瘸一拐的——我想,这也许更多来自于他心理上的压力和恐惧。
画面中出现的树木和海拔3000米处有着明显的不同。因为受到保护,海拔高处的原始森林没有遭到破坏,多以杉树为主,树龄一般都在千年以上。而这个地方比较起来,树干明显细一些,我相信多数是人工种植的,属于次生林。即使在过度开采的年代里,每当砍伐掉一片原始森林,还是会再种植上新的树苗。只不过种植的速度远比砍伐的速度要低。
他们一直沿着河道行进。Helen走在最前面,尹杰居中,窦炎肩扛摄像机跟在最后。可能是因为鞋带松脱,尹杰忽然蹲下身。窦炎继续往前赶,摄像机越过尹杰,将他抛在身后。此后大概不到十秒钟的时间,忽然听到窦炎“啊”地大喊了一声,随后摔倒在地。摄像机落地滚了几圈停住。画面歪歪扭扭地躺在那里,周围即刻陷入可怕的寂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不久见走在最前面的Helen折了回来,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喊着窦炎和尹杰的名字。她看着躺在地上的摄像机,感到万分震惊和恐惧,从地上拎起摄像机,叫着另外两人的名字,声音像一个小女孩一样,带着恐惧的哭腔。
没有人应答。那两个人像在空气中蒸发了一样无影无踪。画面随着Helen寻找时身体的转动而抖动着,令人头晕目眩。
我的头皮也一阵发麻。是什么力量如此强大,可以令两个大活人瞬间人间蒸发?面对这样的局面,Helen的大脑在那一刻一定处于休克状态吧。而接下来的画面,又再次让我的心脏紧缩起来。
画面上,刺眼而熟悉的噪波再次出现。就像是设计好的戏剧环节一样,每当它出现一次,可怕的诅咒就要降临。不容我多想,就见尹杰突然出现在十米开外的高坡上,像遭受了电击一样僵直地站立着,仍然如刚才那样的装扮,看不出任何异常。
Helen忙靠近过去。
Helen:尹杰,你怎么了?
大约走到离尹杰不到四米远的地方,尹杰突然惊恐万状地张大嘴惨叫一声,随后他的身体就像提线木偶一样被轻松拔了起来,随着长长的惨叫声消失在强烈的噪波后面。
Helen亲眼所见的画面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景,我永远没法知道。我现在观看的录像带画面由于受到了也许是电磁波的干扰,变成一片噪波。但是,人眼并不会受到电磁波的干扰。所以Helen极有可能亲眼看到了一个活人被无形的手抓起来飞向半空的全过程。
由于事情来得太突然也太离奇,连喊叫的时间与机会都没有,尹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噪波持续了五秒钟后,尹杰的脸以特写的方式突然向镜头扑过来。不知是不是镜头的原因,他的脸是变形的,满脸是血,而且固定在一个不变的表情上——张大着嘴,却不发出任何声响,就像是一个活体标本。然后他又再次消失了,前后还不到三秒钟。随后噪波消失,画面恢复正常。
但画面里原来尹杰站着的位置却空空如也,没有了他的踪影。只听到Helen疯了一样地尖叫声。
随后镜头转向相反的方向,快速地远去。隐约可以听到Helen的哭泣声。
尹杰不见了,窦炎也没了,只剩下Helen独自在密林中亡命。
到目前为止,八个摄制组成员中的六个人都被一只可怕的恶魔夺去了生命。这个恶魔既狡猾又残忍,它划定一个边界,警告任何人不得离开。一旦触犯了规则,就将遭到致命的惩罚,没有人可以幸免。
我已经知道了Helen和窦炎的结局。他们永远逃不出去了。现在唯一令我好奇的是,突然消失的窦炎为什么会出现在最后一盘录像带中?
Helen的喘息声越来越粗重。摄像机始终是打开的,我相信她是有意识这么做的。对于她的专业态度,我在之前的录像带中已经领教过很多次了。我不得不承认,有时候她的固执到近乎刻板的态度令人厌恶。Helen坚持在死亡威胁不断出现的情况下继续坚持拍摄,在专业操守这方面让人钦佩。虽然她也曾声称每个人可以自由选择去留,但是从她骨子里透出的离去即是可耻的态度影响着每个人的决定。也许,我必须感谢她的固执,才让我有机会看到他们所遭遇的一切。尽管这十分残忍。
Helen一头钻进一个山洞,然后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她的喘息声在空荡荡的山洞中产生很大的回响,似乎还夹杂着一两声哭泣声。虽然画面中看不到Helen,但是我能
感受到她的情绪。她一定十分清楚自己的处境,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机会逃出生天了。这时的她,该是多么孤单绝望啊。
由于亮度很低,画面很昏暗,镜头纹丝不动,让人不经意间忘记了还在继续拍摄。忽然,这种平静再次被噪波打破了!
又是噪波!该来的总是要来,厄运不可避免地降临了。但是与之前不同的是,噪波的严重程度明显要低很多,似乎隐约还可以看到景物的轮廓。
这时,听到一两声“唧唧”的叫声,就像是海豚发出的声响一样。
Helen“啊”了一声,一下站了起身,往一边闪开。镜头剧烈地晃动着,景物时隐时现中,似乎有一个人形的东西从镜头前闪过,然后躲到一块大石头后面。
我赶忙按下停止键,将录像带往回倒了一段,然后逐格逐格播放。
果然,从时间码为13:00:21的地方开始,出现了一个人形的图像。它从摄像机后面窜出来,经过镜头前,隐身在一块大石头的后面。随后画面上出现更强烈的噪波,声音已经完全变成混乱的噪声,但不再是那么单调,而是发出“嗡嗡”的低吼,令人不安。
这时,似乎可以感觉到摄像机向洞口方向突然摇过去,原先昏暗的画面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只见明亮的画面被三个黑影遮挡,形状似人又不完全像人的物体冲向近前。它们散开,占据了画面的左中右位置,像是一个作战队形。停顿了一下之后,左边的一个向前,走到了大石头后面蹲下。然后见两个模模糊糊的身影重合在一起,并发出温柔的“叽叽咕咕”的声响。那一定是它们在拥抱,就像是母亲重新见到走失的孩子后的场景。
一阵更为强烈的噪波之后,画面突然恢复正常,山洞里空荡荡的,洞口外面的大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在录像带上被记录下来的这样奇特的画面一共只有78帧,按照中国的电视制式换算,那些看似人形的图像一共出现了3秒又3帧。
我的心狂跳不止。我知道,我距离改写人类文明史的目标只有一步之遥。
那些不断威胁并夺去摄制组队员生命的恶魔,就是这些看上去高不超过两米、身体比例酷似人类的家伙。它们携带着一种与录像带磁记录信号相吻合的强烈电波信号。这种信号也许是它们自然产生的用来识别敌友的,也许是为了达到隐身的目的而随身携带的电磁发生器。总之,我不再相信这是传说中的所谓野人了。“它们”不可能是比人类更低等的类人猿生物,而是人类从来没有接触过的智力水平超过人类的某种未知的生物。“它们”可能隐藏在地球的某处,也可能在宇宙的任何地方。它们来去自由,没有人可以阻挡它们。可是,如果“它们”真的是恶魔,人类在这场力量悬殊的较量中早就该失败了。现在“它们”的目标似乎仅仅是这些势单力薄的摄制组成员,这些人到底做了什么令“它们”如此动怒的事?
不由得我多想,只见Helen已经提着摄像机冲上陡坡,走出洞口。
站在洞口的边缘,下面是一个陡坡,四周都是次生林。树叶被风吹动发出“沙沙”声响,蝉鸣声时有时无。这一切让人感到十分惬意,很容易一下子忘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忽然,摄像机向右边转过去,见陡峭的山坡上出现一个人。这人见到Helen,格外惊讶,马上停下来,直起了腰。
Helen:窦炎!
窦炎:Helen!
窦炎手里攥着一件带血的衣服,由于距离的原因,看不清楚他的脸。
Helen:你去哪儿了?
窦炎:它们把我放了。
随后,他将手中的血衣丢在地上。
窦炎:这是大博的。
Helen已经忍不住哭泣起来。摄像机随着她的情绪起伏微微地颤抖着。窦炎从山坡上溜下来,张开双臂拥抱住Helen。Helen已经泣不成声。
Helen:尹杰没有了。
窦炎:都过去了。
尽管窦炎以很快的速度走到了镜头的后面,但我仍然看到了他的额头在往下淌血。录像带在这个时候走到了尽头,画面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