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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我们曾经那么好

1.

此后的一个星期,何蔓和谢宇愈发像两个合租的室友。他们没有谈论过七月七号那天的事情,何蔓也不知道谢宇和Lily后来有没有和好。谢宇忙起来昏天黑地,常常后半夜才回家,何蔓时常会睡过去。但她还是做过几次饭,特意给他留在厨房餐台上,用透明的纱网罩住,上面附着小纸条:“自己热一下。”

可是第二天早上何蔓醒来就能看到,谢宇一口都没有动过。

她还会问他一些跟2012年有关的问题,他也依旧会细心回答,答案都很简短,像个匆忙的高中老师,随时准备夹着教案下班。

平时何蔓发给谢宇的短信,谢宇也基本不会回复。何蔓的手机一直安安静静的,偶尔有新信息,也都是通信运营商、垃圾广告和手机诈骗犯。也会有两三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发过来的都是些标点符号,有时候是一个句号,有时候是一个问号。何蔓都没有回复过,很早之前谢宇在给她做手机使用培训的时候就说过,骗子号码尽量不要回复,说不定随便一条短信就会让自己的手机被迫下载什么奇怪的彩铃或者强制包月。

那谢宇不回复她的短信又是为什么?怕一旦回复,就被她这个骗子强制包终身?

何蔓叹息。

他没有催她搬走,却用这种方式让她没脸再继续住下去。

又一个周六的早上,何蔓拖着大箱子,离开了谢宇的家。

其间,她的手机邮箱收到了几封来自公司的邮件,通知她病假下个月就要到期,公司同事欢迎她尽快重回工作岗位。

她哪里会做创意部总监啊,公司里的那些新同事、手头的客户资源,她肯定一个都不认识。要是老板知道她失忆了,估计即刻就会被用同情的口气通知,不用再来上班了。

下个月,像一口铡刀立在道路的前方。

除了谢宇,何蔓终于又找到一个必须恢复记忆的理由。她需要一份工作养活自己。现在她自己租的这间单身公寓每月的房租是7500元,她要是再不上班,就等着被扫地出门吧。

“何蔓,你真奢侈。你是真想逼死我啊。”

她现在已经习惯了对着镜子跟车祸前的那位何蔓聊天。

“到底要怎样才能想起来呢?再熟悉的生活环境好像也没什么用啊,我是不是得再被撞一下才能恢复记忆啊?好像电影都是这样演的……”何蔓正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感觉好笑时,家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请问是何小姐吗?”

“我是。”

“何小姐!终于找到你了,之前几次拨打您的手机都关机,这个座机号码又没有人接。你好,我们是大兴电脑公司。你上次送来的电脑已经修好很久了,但一直联络不到你,你随时都可以来取回。”

“是吗?好,我现在过去拿,你可以把地址给我吗?”

因为车祸,何蔓的电脑受到了损坏,是何琪在她昏迷期间帮她料理了这些琐事。

我有自己的电脑了!里面一定有很多重要信息!就像在大海中抓到了一根浮木,何蔓心中升起了无限希望。

她简单地扎了头发就冲出门,兴冲冲地把电脑拿回了公寓,扔下包包,就盘腿坐上沙发打开电脑。

何蔓很快遇到了一个难题。她把开机密码忘了。

她茫然地对着从维修中心拿回来的电脑发呆,屏幕上的保护程序,“请输入密码”后的空白栏,在那痴痴地等着何蔓的回应。

何蔓记得谢宇说过,她习惯把自己的手机和电脑密码设置成“输入错误超过十次就自动销毁里面所有资料”的自残模式,生怕别人觊觎里面的客户资料,谨慎得很。

十次啊,何蔓的手指小心地抚上键盘,胆战心惊地尝试了一个六位数字。

070707

屏幕上的一朵小**转呀转,登录成功。

“又是这个密码……何蔓啊,你当初,到底是不是真心想离婚?”

何蔓对着屏幕叹了口气。

她怀着忐忑和激动的心情点进了自己习惯放私人文件的文件夹,好在她这个习惯一直都没有改变,文件夹中果然存着很多从前的录影档案。

每段视频档案都清晰地标注了不同的主题,有“1/4个世纪生日派对”“粉红色的少女时代”“**78”和“为你触电”……

这种老土的命名方式的确是她的风格。何蔓失笑。

她首先选了“为你触电”的档案,轻轻点了两下。

影片一开始,室内一片漆黑。谢宇拿着螺丝起子,正在修理墙上的电灯开关。她自己则在旁一手拿着手电筒帮忙照看,另一手拿着一根香蕉在吃。

“你会修吗?小心被电到!”何蔓咬了口香蕉。

谢宇特爷们儿地回答:“开玩笑,小事一桩,手电筒靠近一点儿。”

就在这时,谢宇突然“啊”的一声大叫起来,接着浑身颤抖,脸部出现扭曲痛苦的神情。

自己以为谢宇触电了,在一旁吓得魂飞魄散,不停地尖叫:“宇!你怎样了!你还好吧!”

谢宇“咣当”一声倒在了地上。画面中的何蔓当场就吓哭了,连忙跑过去,刚要伸手触碰谢宇的时候,还是理智地停下了,转身拿起自己掉在地上的香蕉,轻轻地戳了戳谢宇的肋骨。

谢宇的“尸体”忽然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何蔓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气得把手上的香蕉直接甩到了谢宇的脸上:“你这个王八蛋!”

“你干吗拿香蕉戳我啊?”

“我怕触电啊,这样咱们就都完蛋了,我还怎么救你!”

“你知不知道香蕉是水果,水果也是导体,照样导电啊!”

“啊?”何蔓傻傻地看向镜头。

电脑前的何蔓看到这里实在忍不住,趴在桌上笑出了声。

这就是我想象中应该会有的婚后生活啊!那么快乐……何蔓笑得开怀,表情瞬间又黯然下来。

可是后来呢?

她关掉这段视频,继续浏览着影片档案,一个熟悉的名字跳入何蔓的眼中“小环25岁生日”。

路小环。

她最好的闺密,高中同学,大学还同校,十几年的感情,比家人还亲密。后来,何蔓热恋、结婚,小环也和新男友甜甜蜜蜜,两人不再像以前一样总是黏在一起,但是感情丝毫没有被冲淡,依旧可以为对方两肋插刀。

这时何蔓才意识到这个严重的问题,自己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小环到现在都没出现?从医院醒来到现在,何蔓都没见到小环,也没接到小环的电话。她刚开始躺在医院里,听到何琪说起自己离婚的事情,原本觉得莫名其妙,第一时间就想给路小环打电话,转念一想她被单位外派到英国了才作罢。

其实,外派公出已是五年前的事情了。是何蔓躺在床上昏了头。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何蔓连忙拿出手机,在通讯录里面找到路小环的电话,直接拨了过去。

没有人接。

她正要发短信问问小环的近况,并跟她讲述自己现在的情况,约她出来见一面,这时小环的短信先钻进了手机。

“请问有事吗?”

傻子都能看出来,自己跟小环之间也结了仇,而且还不是小仇。

她连忙在手机里面打了好长一段话,从自己车祸到失忆,到现在的心情和谢宇的状况……打到最后,发现自己根本说不清。

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重新打了一行字发出去。

“我想见你。”

2.

华灯初上。何蔓坐在咖啡厅里等待路小环的到来。侍应生把一块轻奶酪蛋糕端到她的座位上。何蔓说了声谢谢,转头继续看桌上的电脑。

路小环生日的视频。

画面开始,出现一个男人的**。何蔓愣了一下。

随着镜头开始移动,她意识到这是一个平面摄影棚,摄影师正在调灯光;紧接着身上围着一条大毛巾的小环出现在画面中,眼睛一边盯着男摄影师的翘屁股,一边转头用色色的表情压低声音对着镜头说话。

“蔓,快!快拍他的翘屁股!”小环的声音高兴得都颤抖了。

何蔓一听到影片里小环的声音,感觉好像整个时光都倒流了。

高中刚入学的时候,何蔓并没有那么外向。她父母早逝,和亲姐姐一同在叔叔家长大。虽然是自家亲戚,可毕竟寄人篱下,即使婶婶从没让姐妹俩为难,但她们还是自然地学会了看大人的脸色。

只能表现得很乖,不添麻烦。何蔓习惯了压抑自己的情绪,在班级里也是个埋头好好学习、与人为善到有些软弱可欺的形象。

直到遇见路小环。

即使在同一个班里,她们其实也并不熟悉。何蔓的精力大多放在学业上,跟同学们交往不深。她需要早日自立起来,不再给家中亲戚和姐姐增添负担,所以每次考试的成绩她都很看重。

可高一的期末考试偏偏考砸了。

同学们都沉浸在马上要放假的氛围中,下课铃一响就纷纷背起书包冲出教室。只有她还坐在原地,愣愣地看着窗外。

“你怎么啦?”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充满活力。

她转过头,看到班长路小环。

“没什么,”她笑了,“假期愉快!”

路小环劈手夺下她忙着要塞进书包的考卷,瞟了一眼,笑了:“是因为成绩吧?这次你居然没考进前五名,我也觉得很惊讶。”

关你什么事。何蔓还是笑:“知道了,谢谢你。”

她背起书包正要走,忽然又被路小环拦了下来:“你这样会得病的,难过也要笑,多痛苦啊。你要学会发泄情绪。”

这个女生怎么这么烦。何蔓皱了皱眉头。

“对对对,就是这样,你烦我就要表现出来,不开心也一样。”

何蔓愣住了,竟然有人能看穿她伪装的“一切都好”的表象。

“那我要怎么发泄情绪?”她疑惑地问。

“就是……你现在想要做什么就去做啊,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就这样。”

“那我现在想吃冰激凌。”何蔓认真地说。

“那我们就去吃冰激凌!”

后来何蔓才知道,那天路小环正好是“大姨妈”第一天,吃完冰激凌当晚就疼得死去活来。

但是当何蔓问起的时候,路小环只是满不在乎地说,人生这么无聊,大家难得会有想要做什么的冲动,我吃冰激凌又不会死,怎么可能去扫你的兴!

何蔓怎么可能错过这个朋友,一个才上高中一年级就会对她说人生这么无聊的、看见帅哥就冲上去要电话的、天不怕地不怕的路小环。

影片画面外传来何蔓自己的声音,把她的思绪全都拉了回来。

何蔓的画外音也超级兴奋:“你看你看你又露出这副色鬼相!还不快把你的毛巾扯下来,过去泡他!”

两人嬉闹着,小环露出色色的表情,接着开始对着镜头搔首弄姿。

“蔓!我今天漂亮吗?性感吗?”

何蔓兴奋地回应道:“正死了。”

这时镜头掉转过来,转为**。何蔓出现在画面中,对镜头说话:“各位观众,今天我有一个重要的任务,由于小环小姐已经不小了,青春已逝……”

何蔓还没说完,小环的脸也挤进画面,一边对镜头比V的手势,一边大叫:“二十五、才二十五……”

何蔓笑着把小环推出画面:“疯婆子,走开啦!”

她转过头继续对镜头说话:“没错,为了庆祝小环二十五岁的生日,我们决定要为我们青春的肉体,留下美丽的证据!就是要……拍**!”

镜头再度移向旁边围着一条毛巾的小环,小环“哗”的一声,像蚌壳精一样,把原本围住身体的毛巾迅速打开又合上。

何蔓哈哈大笑:“哇!巨峰葡萄!”

紧接着,屏幕产生剧烈的晃动,小环抢了何蔓手上的V8,开始拍何蔓。

何蔓身上一样,也只围着一条毛巾。小环一边拍一边对何蔓鬼叫:“Come on,baby!Show some guts!(拿出点儿勇气来)”

何蔓转身背对镜头拉开毛巾,性感地扭动躯体,画面定格,影片到此结束。

就在这时,咖啡馆的门被推开,一个身形瘦高的干练女人走了进来。

3.

路小环一身香奈儿套装,脚踩一双 Jimmy Choo 的高跟鞋,头发盘得一丝不苟,妆容精致得无懈可击。

何蔓哑然,连一句招呼都打不出来。自打她醒过来后,无论是见到何琪还是谢宇,都没体会到太大的变化,然而路小环是真真正正震惊到了她。直到她结婚前,小环依旧是旅游杂志社的编辑,薪水不多,但这份工作好在可以到全世界各地出差,而这恰恰是小环最喜欢做的事情。不像何蔓一出行就挑剔酒店,路小环可以背包走天下,睡青年旅社,挤绿皮火车,用双脚丈量全世界。何蔓对于奢侈品的向往和喜爱一直令路小环嗤之以鼻,她热爱小众,热爱旅途。

无论如何,现在路小环脚上的这双名牌高跟鞋是没法儿爬山的。

好像一切都变了。

不过何蔓还是很激动,她立刻站了起来,小环却径直走过来坐下了。

“Hi!好久不见!”

何蔓刚要说话,服务员就把她点的咖啡送了过来。看了看何蔓点的咖啡,小环抬头对服务员说:“我也要一杯一样的。”

何蔓心中一喜,把咖啡推了过去:“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喝黑咖啡,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到,所以就没给你点,要不你就先喝我的?”

“不用,不用。”小环客套起来。

何蔓有些失落地看着她,心头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小环也打量着何蔓,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小环脸上的表情有些松动,主动问起:“到底什么事?”

何蔓硬着头皮说道:“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相信我吗?”

小环愣了愣,轻轻一笑,看向窗外:“不一定。”

“小环……”

“反正你也不相信我,彼此彼此。所以我也不能保证。”

到底怎么了?

何蔓不再卖关子,一咬牙,直奔重点:“我前阵子出车祸昏迷了一个月,醒过来之后便失掉了五年的记忆,医生说我这是暂时性失忆。”

果不其然,路小环笑出了声,脸上写了几个大字,你拿我当傻子?

路小环虽然热情奔放,但实际上是一个很注重“眼见为实”的人。何蔓了解她这一点,也早有准备,从包里掏出了医院给她开的一堆诊断书和化验报告。小环没想到她这么认真,接过去认真看了起来。

“暂时性失忆?”小环满脸疑惑。

“是不是感觉很荒谬?”何蔓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不再介意对面小环怀疑的目光,看向窗外,慢慢地把自从她车祸醒来到今天发生的所有事都告诉了小环。

小环只是静静听着,若有所思。

“我完全忘记了我跟谢宇结婚五年来发生的事,连我们是为什么离婚也想不起来。医生说有可能是我潜意识中,很想忘记这五年发生过的事,所以大脑才会把那些记忆删掉。但我真的好想知道我跟谢宇到底是为了什么离婚,我从前又是一个怎样的人。谢宇一直不肯直接告诉我,我想也是有他的原因,我想这个世界上,可能只有你才会知道一切,但我没想到……我好像和你也闹翻了?”

小环的黑咖啡也上来了,她搅动着勺子,好像内心挣扎了很久,才终于叹了口气,轻声说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感谢你出车祸?不然……我想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再见面了吧?你知道吗?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联络了。”

虽然从小环这儿确认了自己的猜想,但何蔓还是很难接受这个事实,她像是在问,也像是在自言自语:“闹翻?怎么可能。”

她们从中学开始就是好友,不是没吵过架,可天大的矛盾,只要说开了就好了,从来不会闹得这么严重。

听何蔓这么一说,小环也难过起来:“我们之间,也是跟你和谢宇的事有关系。”她露出一个苦笑,直视着何蔓的眼睛,“告诉我?你想知道什么?”

眼前的何蔓,就像大学刚毕业的时候,一脸的天真。小环有那么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穿越到了五年前,两个人无忧无虑地在一个充满阳光的下午,喝着咖啡,聊着男人。

这样想着,连小环自己都觉得这一身套装真的很别扭。

4.

“你跟谢宇刚结婚的三年,过得很开心。你们就像是连体婴,连一秒都舍不得离开对方。朋友们都超羡慕的,我埋怨了你好久,觉得你重色轻友。”

像是想起了那时候的何蔓,小环自进门起第一次笑了起来。

“要说那三年,你们之间有什么问题,恐怕还是出在谢宇身上。他本来比你年长,职位也比你高,晚上经常要去跟客户应酬,至于客户喜欢去的地方嘛,大多都是些……那种场合,你懂的呀。谢宇人长得帅又会玩儿,自然很多女生黏着他。本来这些情况你也都知道,你为此吃飞醋、吵架的情况也有,但还是相互信任,吵吵就算了,都没什么的。”

小环喝了口咖啡,继续说道:“自从两年前你挽救了一个项目,成功踢走一直压着你的那个虎姑婆之后,整个情况就变了。你在公司居然比谢宇的职位还高。当然一开始两个人还是好好的,我们大家聚会的时候调侃说,以后谢宇要靠何蔓养活了。谢宇听了会一直笑,你呢,居然就会把自家男人护在背后,摆出一副母老虎的样子,说这叫‘舐犊情深”……但是慢慢地,矛盾还是一点点现了。”

当时,何蔓的工作压力巨大,忽然从一个小主管升为核心部门的总监,工作内容、工作强度都有了很大转变。何蔓年轻,喜怒形于色,资历又浅,根本压不住下面浮动的人心。可她从小就不服输,硬是要啃下这块硬骨头,除了业务能力变强以外,她整个人连性格都被自己硬生生给扭转了。

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她恨不得十八个小时都泡在公司里,那就代表,她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冷酷的何蔓。

久而久之,就回不来了,哪怕对生活中的人也一样多疑和易怒,当朋友们,比如小环或者Danny,委婉地对她提出劝告时,她反而会变得更易怒,觉得所有人都在针对她。

本来应该对何蔓施以安抚的谢宇,工作也更加忙。两人在同一家公司上班,晚上又住在一起,竟然会有连续一个星期碰不到面的情况。

“那个时候,谢宇也很不收敛,对女生完全不避讳,好像故意要惹你生气一样,常常在外面喝酒喝到天亮才回家。老实说,没有一个女人能忍受这样的老公。

“我们这些外人,只是知道一些你们吵架的原因,虽然也参与过劝架,但也不能说完全了解,”小环讲起这些,不住叹息,“你说自己在公司加班到深夜,直到整栋大楼只剩下你一个人,可回到家里还是冷冰冰,谢宇不知道到什么地方鬼混了,电话也不接,接起来就能听见旁边吵得要死的音乐和女孩子讲话的声音。谢宇呢,觉得你自从升职之后就开始各种瞧不起人,不尊重他的工作,疑神疑鬼。每次他试图说服你,让你信任这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你就会讽刺他一天到晚做这种不正经的工作,怪不得做了几年还只是个小经理。他要是劝你不要为了一份工作让自己变得面目可憎,你就会立刻反过来指责他妒忌你……”

听着小环诉说着自己过去这五年和谢宇的婚姻生活,何蔓觉得简直就像是一部悲惨的电视肥皂剧,甚至比医院里何琪说出“你失忆了”这四个字的时候还荒谬离奇,难以置信。

她在脑海中努力想象着自己指着谢宇恶言相向的模样,可再怎么努力也拼凑不出那份恶形恶状。

他们曾经是那么相爱。

小环的话让何蔓消化了很久。

水滴打在落地玻璃窗上,一开始只是几滴,忽然大雨倾盆。两个人一齐在雨声中沉默。

“那……那我跟你呢?是怎么闹翻的?”何蔓觉得自己的声音格外艰涩。

小环讲往事讲出惯性了,发现这段往事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启齿了。

“是去年我到上海出差的时候,经过外滩一家酒吧,很巧地看到刚好也正在出差的谢宇。当时他已经喝得烂醉,完全走不动。我本来应该第一时间打给你的,可是估计你一听说他又烂醉,绝对会炸锅,所以我也不敢告诉你。谢宇已经不省人事了,我又不知道他的酒店在哪里,只好带他到我房间过了一晚。第二天我们都不敢跟你说,怕你胡思乱想,但后来你还是通过翻谢宇的手机知道了,杀过来跟我大吵大闹,说本来以为我们可以为彼此两肋插刀,没想到,最后是我在背后插了你一刀……总之,一塌糊涂。”

何蔓张张口,发现自己连一句“对不起”都说不出口。

说到这里,小环拿起自己的手机,从相片档案里,找出一张照片。照片中,小环和一个很英俊的混血男子搂在一起,背景是马德里的街头,两人对着镜头开心地笑着,神态亲昵,天生一对。

小环指着照片:“Randy,还记得吗?”

何蔓点点头:“你好不容易才泡到的啊,说认识了他才第一次想要结婚……”

“被你闹分手了。”

何蔓哑然。

她说不出“对不起”,更讲不出“请原谅我”这种话。发生的一切都浸满了时间的重量,伤害一天天累积,变得厚重艰涩。谢宇也好,小环也好,都用了漫长的时间来恢复,哪里是她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能抵消的。

她内心沉重,想哭却哭不出来。这一切都是她做的,她知道,却不记得,所以完全无法感同身受。

即使再真诚的歉意,里面也夹杂着一丝无辜。

何蔓轻声开口:“小环,我没法儿对你说对不起。好像在要挟你原谅我、重新跟我做朋友似的。我没脸这样讲。”

她从钱包掏出一百块钱压在杯垫下面:“我请客。”说完就拎起包匆匆要逃走。

小环立刻站起身拦住了她。

5.

何蔓拉着路小环从酒吧里出来的时候,小环的眼睛依然长在那个笑容干净的驻场歌手身上。

“别看了,那孩子顶多十九岁,你注意一下社会影响。”

路小环喝多了,嘴巴就跟不上大脑思维,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还击何蔓,于是又钻进了旁边的7-11,拎了两罐百威出来,硬塞一罐给何蔓。

“还喝?”

“喝!为什么不喝。我明天下午就要坐飞机去日本出差,好几个月以后才能回来。那时候,说不定你就已经什么都想起来了,又变身刻薄鬼,我想不想再见你还难说呢。今朝有酒,今朝醉!”

“啪啪”两声拉开拉环,路小环朝何蔓举了举啤酒罐,就自己先仰头灌了下去。何蔓头有点儿晕,把铝罐捏得噼啪作响,看着小环笑。

路小环没提原不原谅的事情。

当时在咖啡馆,她拦住狼狈的何蔓,硬是把她按回座位上。几分钟诡异的沉默之后,她忽然拆散了盘发,把外套一脱,长出一口气。

“这地方好闷啊,衣服也是,胳膊都伸不开,烦死了。我们去喝酒好不好?”

何蔓愣了,眼前的路小环像是也一瞬间失忆了,穿越回了五年前。

刚刚气氛那样压抑,她都没哭,此刻看着这个眉宇间无比熟悉亲切的朋友,却突兀地哭出了声。

“干吗呀你,好好的哭什么,苦情戏上身了你?”小环诧异,连忙起身坐到何蔓这一边,从桌上抽出两张纸巾帮她擦眼泪。

“我不知道,我就是想哭……”何蔓抽抽噎噎地说不出话。

小环叹口气,语气怅然又放松:“你知不知道,在来的路上,我还在想见到你之后一定要对你很冷漠,话怎么难听就怎么说,一定要报复回来。结果见到你可怜巴巴的那个样子,就什么都不想计较了。”

“小环……”

“你说你,这么多年的感情了,怎么会忽然担心我要抢你男人?你神经病吧?你知道我多生气吗?其实大学里我成绩比你好,社团学生会的经验也很多,但毕业了以后,你一直都比我混得好,可我对你表现出任何羡慕嫉妒恨了吗?你做职场白领,我做背包小清新,井水不犯河水。我把你当一辈子的朋友,结果反倒是你先跳出来,说我的不是!”

“我……”

“你什么你啊,别哭了,又没死人,赶紧给我起来,陪老娘去喝酒!”

何蔓被小环像牵狗一样牵出了门。

晚风微凉。

幽深狭窄的马路两旁,霓虹灯次第亮起,透过繁盛茂密的法国梧桐,遮遮掩掩地露出一点儿端倪。这个城市一直都是这样,越晚越美丽。

何蔓和路小环并排坐在马路边,看着来来往往的城市动物,一罐啤酒喝得很慢。

“没想到,我们也沦落到了在街边看年轻姑娘露大腿的年纪了。”

何蔓笑:“她们也羡慕你穿香奈儿啊。话说你就这样坐在路边,衣服都糟蹋了,不心疼啊?”

“假的。”

“假的?都是假的?”

“鞋是真的,衣服是假的。大牌嘛,谁都想穿。可如果还没晋升到买什么都能不眨眼的经济地位,那还是得有策略地穿。几个真的几个假的混搭,才最有信服力。”

“这话精辟啊,谁说的?”

路小环咯咯笑:“你啊。”

“看来我还是这么睿智啊。”何蔓摇了摇啤酒罐,听着液体在罐子里摇来荡去的声音。

“你还是会怪我吧,”何蔓说,“毕竟你那么喜欢Randy。”

“我也就是那么一说。我们要是真的情比金坚,怎么可能你一闹就分手。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就已经貌合神离了,他这种男人最需要新鲜感,否则也不会谈了好几年恋爱都不提结婚的事。Randy一直觉得,他最好的年纪里只有我一个女人,人生路径过早地被确定,错失了很多可能性,是我耽误他了。”

“神经病啊,”何蔓一听就火了,“我早就觉得这男的有点儿自恋,没想到这么过分。他是不是还想朝你要青春损失费啊!”

小环笑了,倒没太难过的样子:“是你成全了Randy,他一直想分手,但一直希望分手是因为我这边的问题造成的,这样他才没责任。你说我和谢宇有一腿,我说没有,他居然信你不信我。你说,这段感情还有什么意思。”

何蔓叹气,盯着树影发呆。

“小环,那你说,我和谢宇之间,还有意思吗?”

“想在一起就有意思,不想在一起就没意思。爱情哪儿那么复杂,说穿了就这么两句话。你爱他吗?”

何蔓点头。

“他还爱你吗?”

“不知道。”

“问他啊。”

“不敢。”

“去问他。一晃半辈子都过去了,你看看你,眼睛一闭一睁,哇塞,五年就没了耶!说不定再一眨眼就要进棺材了,还想拖到什么时候再问啊?”

“你会不会说话!”何蔓用胳膊肘儿捣了小环一下,“我只是觉得他很讨厌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你跟我说的这些吧,我无理取闹,你们都离开我了。”

“没有啊,你把我气跑了之后,你们还继续在一起小半年时间呢。后来是你自己非要离婚,又不是谢宇提出来的。”

“真的?”何蔓讶异,“那这半年,我们俩怎么了?”

“我哪儿知道!我恨不得这辈子都不要再看见你了。”

何蔓沉默了。

这时,小环像想起什么似的,疑惑地问道:“你又去看卢医生了吗?”

“卢医生?”

“你的心理医生啊!他还是我介绍给你去看的呢,大概一年前开始的吧,你每一两个星期都会去一次。我记得你脱发、失眠、满脸爆痘,脾气也特别暴躁,去他那边看过一段时间后倒是有好转。反正直到我们俩闹翻,你还一直坚持看心理医生。”

何蔓发现自己一点儿印象都没有,而且她家里也没有任何自己看过心理医生的痕迹。

小环懒洋洋地把手搭在何蔓的肩膀上:“我觉得哦,他可能会知道你跟谢宇后来发生的事,因为你会对心理医生讲很多话,说不定诊所都有记录,你可以去问问。”小环顿了顿,又补充道:“不,他肯定知道点儿什么。”

“为什么这么肯定?”何蔓有点儿不解。

小环哈哈干笑了两声:“直觉吧。”

她结束了这个话题,把半空的罐子与何蔓的啤酒罐碰了一下:“最后一点儿酒,我们喝完吧。”

“小环,谢谢你愿意原谅我。”

“不是什么原谅不原谅,”小环摇头,“都过去那么久的事情了,我再生气、你再愧疚都改变不了什么。只不过就是今天看见你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还是很想跟你做朋友,一直做朋友。”

小环看着何蔓的眼睛:“所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