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他们决定将余下的酬金送出去。
按事先约定再付给文保泰二十万日元,但文保泰要求多加五万元,实际上要给他二十五万日元。
这笔款为昨天的四分之一,都是面额较高的英镑,体积较小。加之这是第二次交钱,有了昨天的经验,策太郎和那须感到轻松了些。
从日本公使馆搜集的情报来看,可能昨天交付了价值百万日元的贿赂金额,今天,庆亲王并未将中俄第二次协定呈送西太后。
俄国公使一再催促中国方面尽快批准,但清政府却答复说,西太后患病未敢呈上。
这消息也使策太郎和那须的心情轻松多了。
“估计俄国方面也会用大量黄金进行收买的吧?”
出发前,策太郎问那须。
“嗯。他们也花了很多钱……很可能比我们这次用的钱还多哪!”
“这么说来,如果第二次中俄协定得不到批准,他们不是不合算了吗?”
“瞎!你真是的。别的国家的损失与咱们有什么相干?不必管它。”
“不过,咱们日本花了不少钱。说不定在关键时刻会栽跟头的吧?这也是有可能的。”
“咱们不必那么担心。你知道吗?凡是接受了贿赂的要人,大概都会受到监视。”
“俄国不是也会派人监视他们收买了的人吗?说不定我们会输呢!”
“你怎么老说一些令人扫兴的话!你呀!……可是咱们不是俄国啊。喏,参谋本部第二部的谍报人员都是很有本事的人哪。估计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要进行的工作和昨天一样。
他们乘的马车仍是昨天的那一辆,车夫还是那个五十岁左右的日本人。目的地也是铁狮子胡同。看门的还是昨天那个人。他们到达后,照样从后门被引进悠悠馆。
从外观看,悠悠馆小巧玲珑、别致、幽雅。可是,里面却显得很宽敞,没有隔扇、屏风。
但有一点和昨天不同,就是文保泰已做好拓本的各项准备。
拓本用的旧纸、六吉棉连纸、扇料纸等等都堆积在日本席的一角。
并列的三块大砚合,盛满了研好了的墨汁。另外,还放了操作时用的两个水桶。
其实,不止是文保泰,凡是搞拓本的人,工作之前都必须做好各项准备。文保泰就更加细致了,他调匀墨汁后,先用普通的纸试写一番。策太郎进去时,看到在席子上乱放着六、七张折了一半的纸,每张都用浓墨写满了字。
看来,诸事俱备,只等待取拓本了。
估计文保泰收下钱之后,就可以轻松愉快地拓本了。
热爱本职工作的人,经常都会设法使工作条件尽量完善些,然后才着手工作的。文保泰就是这样的人。
和前一天的情景一样。三个人坐着,芳兰将茶杯摆在他们面前。不同的是,昨天,芳兰是将热气腾腾的茶水盛在杯中直接端进来,今天的杯子则是空的。芳兰拿来茶壶,挨次给他们斟茶。
啊,昨天没注意……
策太郎内心在嘀咕着。
按规矩,应当是当场用茶壶向客人、主人的茶杯里斟茶。
历史上发生过多次在茶杯里放毒害死人山的事。如果事先将斟好的茶端到客人面前,就是令人怀疑时,也难启口。所以,当着客人用同一茶壶往主人和客人的杯里倒茶表明没有放毒。
仔细考虑一下,昨天交付的百万日元,是一笔令人惊讶的巨额。行贿决非光明正大的事,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公开授受的。
倘若策太郎、那须喝了有毒的茶,一切都会付诸东流,巨额赃款也将不知去向。当然,目前不会发生这类事件了。不过也须小心提防才是。
策太郎放心地喝了口茶,对芳兰说道:
“今天你注意了。”
实际上,他是指用茶壶倒茶的事。可是,芳兰却皱了一下眉头。她到底是否领会了策太郎的用意,还是明白了,却不愿意轻易表态呢?这就不得而知了。当然,也可能是工作前心情紧张引起的拘谨吧。
“那么,咱们开始吧。”这次,那须启吾很爽快,啪地一下打开了皮箱。“好在咱们已经熟悉了,何况今天的钞票不多,一定比昨天轻松。”
“好。请吧,计算方面也准备好了。”文保泰说。
芳兰打开笔记本,把铅笔高举齐眉,默默地点了点头。
总之,今天比昨天轻快多了,彼此之间也显得非常融洽。
由于只涉及到英镑对日元的兑换、计计算非常简单,数起钞票很容易配合。
相反,大家好像感到未能尽兴似角。
“点收无误。”
文保泰说罢,坐在椅子丰微微行了个礼。
到目前为止,策太郎才真正感到放心了,无意中叹了口气。
那须启吾在膝盖上不知拍打了多少次,这是男人特有的动作,大概也是表现出好容易才安定下来的心情吧。
“事情告一段落,我可以讲了,我曾想过,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文保泰一边抚摩着剃得发青的光头一边说。“或许我说的都是些泄气话,处理这笔巨款确实不易,好像有些神魂颠倒似的。”
“嗬嗬嗬……可是,我一点也没有看出您的心事啊。”那须奉承地说。
“哎呀呀!我是硬充好汉啊!”文保泰把手放在鼻尖上做了个左右扇动的动作。接着又说:“表面上我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那个嘛,瞎!真是憋着劲儿的啊。然而,我的心里却评怀地跳……你们笑吧!可是我有证据,那就是从昨天到今天,我连一张拓本都没有搞。哎,我没法搞啊……我心里真像掀起波涛似的。你们想,在这种情况卞我能做什么工作呢?”
“可是,现在事情结束了,您请吧,您可以随心所欲地工作了。”
那须说。
今天,策太郎很少和文保泰搭腔。他内心异常愤慨。他想:
你小子不是敲了五万块钱竹杠了吗?……什么心里真像波涛翻滚,实际上你是高兴得不知所以了。
一想到五万块钱,策太郎就生气。他想,自己苦心经营祖传的书画古董买卖,即使绞尽脑汁去干,这辈子能否赚到五万块钱还是个问题呢。
文保泰真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他轻而易举地就……
策太郎愈想愈气。
他一直对文保泰怀有敬意,这件一事的发生,他感觉到文保泰完全辜负了自己的一片诚心。
“当然,我打算马上搞拓本。”文保泰很高兴地说。“我仿佛觉得已有两三年没有取拓本了。”
“那是因为有事耽搁了您,使您等急了。好,我们现在就告辞。”
那须说罢,便站了起来。
策太郎站起来,故意把椅子弄得咯嗒咯嗒作响。他身上似乎还存在着孩子气。
文保泰也站了起来,但又好像想起什么紧急的事似地对芳兰说:
“你现在把屋子收拾一下。嗯,把那边乱放着的纸都装进水桶里。然后打扫一下,好吗?……周围弄得整齐些才有心思工作啊。”
“是的。知道了,老爷。”
芳兰回答道。
那须启吾刚刚跨出悠悠馆的大门,立即深深地打了个哈欠。看来,在工作结束之后,他的心情也爽快多了。
对策太郎说来,是不是就算完成了任务呢?他依然感到心神不定。即使完成了任务,他还希望在北京多逗留一段时间。一方面继续做些书画古董生意,另方面是他脑海里还经常浮现出王丽英的倩影。
他想,以后还会经常到王家的。至于悠悠馆呢?大概再也不会涉足了吧。
人与人之间,一旦产生了不信任的萌芽,这种萌芽就会很快地成长起来了。
“任务完成以后,心情会不会舒畅些呢?”
那须回过头来问策太郎。
“唉!以后再也不想搞这类工作了。”
“我也烦了啊。”
他们两人边走边聊,走出悠悠馆。刚刚整理完废纸的芳兰也出来了。接着,文保泰也笑嘻嘻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我们告辞了。您还要工作呢,请您忙吧。”
那须说道。
“我至少也要把二位送到门口……土井策太郎先生,以后请再光临。咱们有缘的话,还会见面的。”
文保泰眯缝着眼说。他两腮的肉堆成一团,方形的脸庞,这时才显得圆了一些。策太郎仿佛从他那笑容里看到五万块钱一捆的钞票。
那须和策太郎沿着悠悠馆的红砖墙壁走了出来。
他们听到了从身后传来扣上门栓的响声。
策太郎咋了一下舌。
他心想,此人如此谨慎,真是到了令人作呕的程度。
一个人一旦令人讨厌,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引起别人的反感。
悠悠馆唯一的门,虽然对着文保泰住宅的后门,但并非正对着,两个门略微错开一些。据一位有名的风水先生说,如果两个门正好相对,对家宅不利。
大约走了十步,一拐弯便到了后门。
策太郎刚出后门,就想赶快坐上马车。突然,那须把他喊住了。
“喂!你等一下!”
“什么事?”
“我忘了东西了。”
“把什么忘了。”
“你仔细想想昨天的情形,咱们现在就走,不是两手空空地回去了吗?”
策太郎愣了一下,他怎么也想不出忘了什么。
“咱们把钱交给他,可是没拿到收据。你想想,昨天咱们交钱以后,不是收到一张条子吗?你啊!你不是还说‘这么一张纸条有什么用啊?’吗?”
“啊……是那张纸条……”
“对了。是‘北京绝景值百万’的纸条。昨天咱们不是拿到那张纸条?今天怎么什么也没有呢?这不是有点奇怪吗?”
“您这么一提,是啊……”
“咱们今天应该收到一张‘绝景值二十万’的条子?”
“我看纸条什么的有没有都无所谓,而且也给对方添麻烦。”
“不。文保泰身旁不是整整齐齐地放着文房四宝吗?老头子信笔一挥,不是很容易吗?顺便写一下就可以了。”
“您一定要那么办,我也不反对。”
总之,策太郎对这事不大热心。他本来以为再也不会到悠悠馆去了。不料与主观愿望相反,现在又要转回去,真使他心里不痛快。
“是的,一定要再回去。”
那须为什么如此执拗非再去一次不可呢?策太郎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那个老头子不是把门拴上了吗?他是有这种怪脾气的。”
“拴了门也没什么,咱们可以叫他立刻打开,也不是什么费事的嘛。啊!对了,咱们托那个姑娘给办理一下就得了。”
他们转回头去,正好看到芳兰的背形。于是,那须扬手叫了一声:
“喂,小姐!”
芳兰回头一看。
她与他们之间隔着一段的距离,不大声喊,她是听不见的。
这时,芳兰用清脆动听的声音说:
“您有什么事啊?”
说罢,她放下水桶朝他们走来。
那须也迎上前去,走到她跟前说:
“我们忘了请你家主人顺便写个字。喏,就像昨天写的那样。”
“噢,是这么回事。”她好像也刚刚想起来似的。“他好像全忘了。我也稀里糊涂没留神。”
“能不能拜托你,请他写一下。好在你也是证人……。只要简单写上‘北京绝景值二十万’就行了。这仅仅是个证明。昨天给钱后,文先生写了纸条,今天没有写似乎不大合适。嗯……如果我们再回去请他写,就显得太郑重其事,而且也增加麻烦。倒不如请你这位和蔼可亲的小姐帮忙办一下更好些……”
那须竭力用温和的语调托付芳兰去做。
从策太郎的愿望来讲,他倒是赞成这种办法。他实在不想再和文保泰见面了。
“嗯,好吧。明白了。我去和他说一下。”
芳兰说罢,向悠悠馆跑去,看来她真是一个活泼伶俐的少女。由于芳兰过于急切,反而使那须觉得过意不去。
“小姐!别那么着急,慢一些没关系!”
那须大声说。
那须原本是善意地嘱咐芳兰,不料却产生相反的效果。因为声音是从芳兰背后传过去的,结果弄得她不知所措,她急忙停下来。可是,她没站稳,打了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由于她反应敏捷,只有一只手轻轻着地。这只手像个转轴似地跐溜一下,她很灵巧地站了起来,又恢复原状。
芳兰没料到自己会因此险些摔倒,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站好之后,回过头
去向那须他们羞涩地笑一笑。
“唉呀!真对不起!我只不过说别那么着急。”
那须道歉说。
芳兰一边拍掉手上的砂土,一边解嘲似地对那须说:
“哦!是这么回事啊!”
说完,她慢慢地走了。这时,离悠悠馆的大门不过五步远。
她走到门前使劲敲门。
悠悠馆虽是一座西式房子,可是大门却从中间向左右两边分开,两扇门之间用金粉写着一个“寿”字。芳兰就站在寿字底下敲门,她略微停了停,又敲了起来。
馆内似乎全无反应。
“怎么回事?”
那须也走上前来。
“真奇怪呀!”芳兰回过头来说,“我使劲敲,不会听不见的。”
“是不是他埋头工作没注意?”
那须说。
“可是咱们出来还不到五分钟……就说他在工作吧,也不过是在裁纸。不论怎么快,还不至于用水浸纸呢,还没到需要集中精力搞的时候哪。”
芳兰说完,又继续敲门,而且比刚才敲得更使劲了。可能用力过猛,她把手都敲疼了。
如此这般,乱敲一阵之后又停了下来。室内依然毫无动静,一点儿也听不见开门栓的声音。
“是不是睡午觉哪?”
那须问道。
“我家老爷没有睡午觉的习惯。”
“你说的是平时吧?今天或许是例外呢。他了却一件大事,可以心定神安了……”
那须讲到这儿,感到自己的话有些矛盾,立即缄口不语。
这时,策太郎也随着那须走到门前。
策太郎觉得思绪混乱,暗自思忖道:“难道发生什么意外事故了吗?那须说了却一件大事,可以心定神安了,实际上工作尚未结束啊。二十万巨款还放在悠悠馆里呢,无论文保泰如何胆大,白昼他也无法高枕无优啊!”
“谁去叫个人来,好吗?”
那须忽然严肃地说。
此刻,他像追溯往事似的,也感到有些不对头。
芳兰紧锁柳眉,肩膀开始有点儿发抖了。估计她也觉得事情有点蹊跷。
就像古代美女西施一样,芳兰眉头一皱“百媚具生”。她那柔软丰胰的面颊春风胎荡,令人难以捉摸。当她朱唇紧闭、眉梢紧锁,她的表情就显得严肃刚毅。
刚才她被那须叫回去,正好有个男人走过。芳兰用双手拢着嘴呼叫着:
“老刘!老刘!”
老刘四十岁左右。策太郎第一次旅居北京,老刘就在文保泰家里干活了。他干起活来略嫌缓慢迟钝,却很有力气,搬运笨重的东西少不了他。策太郎依稀记得当时听说过他是看门老人的亲戚。
“什么事啊?芳兰。”
老刘不慌不忙地问道。
“老爷也许出什么事了。”芳兰说话的声音都变了。“我敲了多少次门,不管怎么敲也听不到他的回音。”
“大概他忙于涂墨,不想让别人打扰吧。”
老刘边说边呱嗒呱嗒地迈着大步向芳兰走了过来。
大门旁边只有两扇安装着铁栅栏的小窗户,里面挂着窗帘。作为密谈的场所,大概需要这些吧。
把老刘叫来也无济于事。他虽然有力气,但在这种情况下,他既不能出什么主意,也使不上劲儿。
那须又跑到悠悠馆的后面巡视了一下,结果还是摇着头回来了。
悠悠馆后面也有两个小窗户。这两个窗户比前边的两个高,手臂伸直才能勉强摸到。何况安装的又是不透明的毛玻璃,即或搬张椅子来站上去,也无法看到馆内的情况,那须缩着脑袋说:
“唉!真糟糕里毫无办法。后面的窗户、装的是毛玻璃,看不到里面,前面的窗户玻璃虽然是透明的,却被窗帘挡住了,照样看不见。”
悠悠馆的窗户是根据取拓本的采光要求按主人文保泰的意图设计安装的。它的特点是窗户小,前面的窗户相当低,后面的则很高。文保泰是个拓本狂,一切都是经他精心设计安装的。
“哎呀!”
策太郎发现靠近大门的窗户的窗帘下端翘了起来,那里约有两三厘米的空隙。他从那微细的缝隙里隐约地看到窗帘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于是,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
“怎么回事啊?”
那须听到策太郎哎呀一声,急忙走过来问道。
“这个窗帘的下边略微卷起一点,通过这个空隙能不能看到里面的情形呢?”
策太郎指了指那里。
“这很难哪。那么小的缝隙,能看见什么呢?”
“不过,要是蹲下去呢?……”
于是,策太郎蹲了下去,从窗帘的缝隙向室内看。
“你这么看,也不过像是从钥匙孔里看一样,只能看到极少的一部分。”
那须在策太郎头顶上嘲笑地说。
这时,策太郎突然使劲抓住那须的裤子。
“怎么了?”
那须问。
“正像您说的那样,只能看到一点儿。”
“不出我所料吧?!”
“可是,我看到了文保泰!”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