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简单的午餐后,吉敷先去见小田切。小田切沉默寡言,看样子是个老实的年轻人。他说:
看见盔甲武士经过走廊,并且替众人拍照时,肉眼确实没有看到当时窗外有人等事情,都是事实,绝对没有捏造。吉敷看不出小田切有说谎的样子。
小田切还说:三矢公寓里的人,他只认识管理员河野先生,完全不认识两对藤仓夫妇和加纳通子。
吉敷原本对“他们”有一点怀疑,认为他们或许是集体串通好的。如果他们的行动都是团体行动,那么他们就有犯下这次命案的可能性,种种不可能的奇异现象,也会变成可能的事了。那天晚上夜鸣石的哭声,或拍到盔甲武士在窗外时,窗外的雪地上没有脚印等等事,都是由他们的口中陈述出来的,除了他们之外,谁也不能为他们作证。
可是,见过小田切后,他的这点怀疑便变淡了。吉敷对小田切有好感,觉得小田切没有什么可怀疑的。离开小田切的家后,吉敷立刻前往藤仓兄弟经营的“白色”小酒馆。在雪地里走的时候,他的鞋子因为进水,变得沉重,脚尖也冻得失去感觉了。
如店名所显示的,“白色”是以白漆漆成,有美国风小屋的店面。这间位于大楼一楼的小酒馆,招牌就挂在店面上。推开门,店内空荡荡的,没有什么客人,但是四面的墙壁上挂着很多装框的鹤的照片。这些应该都是藤仓次郎的作品吧!
吧台里有一位看起来年将四十的中年男子,他正在擦拭玻璃杯;吧台外面站着一位一直在笑,穿着围裙的年轻女子,她是服务生吧?她好像已经笑很久了,而令她发笑的,好像是她旁边的一个年轻男子。这个年轻男子的长相俊美,梳着油光的飞机头。吧台里的男子无疑的就是藤仓一郎,吧台外的,应该就是他的弟弟次郎。两个人都不像十天前刚死了老婆的男人。
一来到藤仓兄弟的面前,吉敷就不自觉地毛燥起来。在吉敷的推测里,这对兄弟是以保险金为目的,不仅杀妻谋财,还将罪行嫁祸给通子,逼得通子不得不孤独地逃亡的坏家伙。这两个人一点不担心他们的姊姊吗?没有想过他们的姊姊或许已经死了吗?
吉敷一走近,年轻女子便说“欢迎光临”。她的声音十分开朗,大概是一直都在笑的关系。
“你是藤仓次郎吗?”吉敷接着把视线投向吧台内,又说:“那一位是藤仓一郎吧?”吉敷的视线里,或许带着杀气。
“是的,你是谁?”弟弟次郎半露冷笑,有点轻蔑地说。他一定没有想到来者是刑警,以为是记者之类的人物吧!
吉敷很有狠狠挥出一拳,打烂他的脸的冲动。好不容易忍下冲动,才冷冷地秀出他的刑警证件。吉敷以前不懂自己的情绪,从来不了解自己的体内竟然也会有这样的暴戾之气,直到站在这两个人面前了,才终于了解。看到吉敷的证件后,次郎轻“啊”了一声,脸上也露出些许“真麻烦”的神色。
“怎么了?不是还有话要说吗?”吉敷说。
“还要问什么?我们已经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了,知道的事情全都说出来了。”
“我还没有听过。”吉敷说:“我昨天才从东京来。钏路是个好地方呀,我喜欢北海道,这家酒馆也很不错。”
“你是专程来这里说这些的吗?”次郎说。他的哥哥一郎仍然沉默地擦着玻璃杯。
“这里的气氛相当快乐嘛,实在很难让人开口说什么杀人命案之类的事。”
次郎沉默了。他的沉默让女服务生感觉气氛有异,便自动地走到店的最里面坐下来,假装看杂志。
“一切都很顺利,现在只等着保险金下来了。真好呀!”吉敷一边说,一边想起金越。他觉得内心被灰尘污染了,非常不舒服,情绪无药可救的坏。这样的情绪让他的发言完全不像平日的他,而像一个蛮不讲理的流氓。吉敷想到不管对谁说话都是这种口气的金越,难道他的心中总是充塞着自己此刻的感觉吧?或许自己是太不了解金越了。
“别再来找我们了!到底还想问我们什么事呢?”吧台后面的哥哥一郎,终于开口了。但是他的手仍然在擦拭玻璃杯,眼睛的视线也没有离开过玻璃杯。一郎和次郎一样,有着大眼睛,脸上有肉,烫过的头发也是梳着大背头。这个男人是昭和二十二年(一九四七年)出生的。
“想问你们是有罪还是没有罪的。”
次郎“哼”了一声,却没有说话,脸上一脸别扭的表情。次郎有双眼皮,鼻子和他的兄长很像,有点圆,皮肤白净,确实长得不错。他是昭和二十六年(一九五一年)出生的。
“你们的姊姊——藤仓令子怎么样了?她去哪里了?”吉敷来回地看着这对兄弟的脸。
“我们怎么知道她去哪里。她不见了。”哥哥说。
“不见了?哦?失踪了吗?”
“……”
“你们的姊姊烫着一头卷发,身上穿着深褐色的运动衫,和褐色的女式西裤。对吧?”
哥哥一郎抬起头,首次停下擦拭玻璃杯的手。“你怎么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哼,还是会关心自己的姊姊嘛!希望你们对加纳通子也这么关心。”
“她在哪里?找到她了吗?”
“去青森署看看就知道了。她现在躺在白色的木头箱子里,箱子上面还被贴上‘身分不明’的纸条。”
兄弟两人脸上的表情果然都变了。
“本来死的人应该是加纳通子吧?但是,非常不巧的,最后死的人是你们的姊姊。”
藤仓兄弟什么话也没说。
“最好别把我和钏路署的刑警混为一谈,我可是什么都知道的。我知道你们的计划。”因为顾忌小酒馆内的其他客人,吉敷小声地说着。“你们杀死了自己的妻子,然后嫁祸给加纳通子,并且叫她逃走,然后再叫你们的姊姊令子,在通子逃害的旅途中,杀死通子。如果杀人灭口成功,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你们的计划就成功了。”
藤仓兄弟依旧沉默不语。
“你们掌握了加纳通子的什么弱点?通子到底欠你们什么?”
“你到底是谁?和加纳通子是什么关系?”哥哥一郎发问,吉敷一时语塞。
“为什么特地从东京来这里?”
“哼!你想我是为什么呢?”
“听说加纳通子——小姐,在东京时结过婚,对方是一位刑警。”一郎慢慢地说,手又开始擦起玻璃杯。这个男人脑袋好像不坏。次郎听到兄长的发言后,又是“哼”了一声。
“原来如此呀!”次郎低声说道,然后又“哼”了一声,态度非常轻蔑。吉敷毫不客气地走到次郎面前,不容分说地用力抓紧次郎草绿色夹克衫的胸口。
“你要干什么?”次郎缩紧脖子说。
“不要客气,你再说呀!说嘛!还是你要去外面说?”
“不要这样!”次郎边说边害怕地挣扎,看来他不是会打架的男人。
哥哥一郎从吧台的下面钻出来,站在他们两个人中间。“不要在店里面这样!”
一郎的声音很冷静,让吉敷有点意外。吉敷想:讨厌的家伙!兄弟两个人都令人厌恶!
“所以我说到外面说呀!你想搅局的话,我可能会砸坏店里东西。”
“总之,不要动手。警察可以随便使用暴力吗?”
“如果酒馆的老板可以杀害妻子,警察有什么不能使用暴力的?”吉敷低声恫吓。“怎么样?敢杀女人,却害怕被男人打吗?”
“滚开!暴力刑警!”次郎大喊。他身上的夹克衫发出被撕裂的声音。吉敷的手离开次郎身上的夹克衫的同时,顺势快速地一拳挥向次郎左眼的下方。他是手下留情了,所以次郎没有被打倒在地。次郎一边喊痛,一边双手护着眼睛,缩着身体往后退,结果便撞上了吧台。
吉敷站好马步,摆好姿势,准备迎接对方的反击。如果对方真的反击了,他的下一拳将会落在对方的鼻梁上。但是,次郎没有反击,一郎站在他与次郎的中间。
“使用暴力是不好的行为吧!”一郎的声音十分冷静,他的声音反而让吉敷更生气。
“可以杀人,却不可以使用暴力吗?”吉敷咬牙切齿般地说道。
“你误会了。你有证据吗?”
“证据?哼!”
“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我们杀死自己的妻子?”
吉敷把头转到一边,重新拉好领带。
“你简直像战争前的特别警察或旧式的刑警,完全不把老百姓放在眼里。”
一郎的话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刺入吉敷的心中。吉敷环视酒馆内,两个客人和那个女服务生都惊恐地看着他们。只看一眼,他就知道在场的其他人都坐立难安,都有立刻冲出酒馆的念头。吉敷虽然已经尽量压低声音了,但是客人们仍然很正确地感觉到吉敷的神经处于异常的状态。
吉敷第一次表现出流氓一样的言行,这是他当上刑警以后,从来也不会做的事。这是金越常做,却是吉敷非常轻蔑的行为。慢慢恢复冷静后,吉敷终于可以体会到:当人的精神出现不平衡的状态时,就会做出异于平常的举动。
他想:只要是男人,就有这一部分;有彷佛暴汉的那一部分,也有像绅士的那一部分,精神状态健康的时候,就是绅士的时候。好好记住现在的情绪吧!记住现在这种郁郁不乐、十分悲惨的情绪;这种仿佛陷入无底的泥淖之中,只能无意义地干着急的情绪。金越在发飙的时候,情绪也是这样的吧?
痛苦的情绪,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人拖向沉沦的一面。吉敷对自己这样的变化感到吃惊。
“如果没有别的话要问,请你回去吧!”一郎说。“我们还要做生意。”
“我会回去。”吉敷说。次郎已把刚才撞翻的桌椅重新摆好,他的左手掩着左眼,眼睛的下方已浮肿起来了。吉敷一边看着他,一边慢慢往门口走去。
“我再说一句。今天虽然到此为止,但是,我一定会找到证据,让你们现出原形。”吉敷说。
“哼!你也能解开盔甲武士的幽灵之谜吗?”弟弟次郎护着左眼的下方,仍旧叫嚣着。
“当然!”吉敷毫不示弱地说:“别以为所有的刑警都和钏路署里的一样,我会让你们知道天底下还有不一样的刑警。好好想想我刚才说的话,会有刑警解开这些谜团,不会让你们轻轻松松就得到保险金的。”
哥哥一郎还是没有说话,好像很仔细地在沉吟吉敷话中的含意。
“你刚才问我们掌握了加纳通子的什么弱点,对吗?”弟弟次郎突然这样说。吉敷一句话也不说地等待他说下去。
“我就告诉你吧!那个女人对我唯命是从。”听到次郎这么说,一郎立刻看着弟弟的脸,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她爱上我了,不管我叫她做什么,她都会去做。所以,她才会抛弃你这个东京的胡涂虫,来到我身边。你懂了吗?”
吉敷停下脚步,血气上冲。他想冲过去,狠狠地补上一拳,让藤仓次郎的两只眼睛都肿起来。但是,他压抑住这个冲动了。他很快地转身,走向出口,经过退缩到角落的女服务生旁边。当他走到女服务生的身边时,他小声地对她说:“对不起。”
“啊,不。”女服务生回答,她的声音还在发抖。
推开门,走到外面的马路时,天空已经开始降下细雪,细雪冷却了吉敷血气上冲的脑袋。他慢慢地走到叫得到计程车的地方。他的情绪已经渐渐平静,并且想起自己为何会去“白色”的原因。
刚才自己的行动不是侦察时应有的态度,会有那样的表现,实在太差劲了。已经不是昨天才当刑警的人了,为何还会做出那么愚蠢的行为?那样一来,不是暴露了的底牌,让最重要的嫌犯有警觉心了吗?万一打草惊蛇让对方逃跑了,那该怎么办?
吉敷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惊讶,这是以前从没有的经验。他感到悲哀、难过、焦急,情绪跌到无底的深渊。这真的是前所未有的经验,以前他一直深信自己是个温和的人,这个自信心如今完全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