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烟四溅的官道上,一辆黑漆平头马车跑的车轮飞起。
姜宓死死抓着厢椅边缘,纤弱的身躯随着马车的颠簸而晃动。
仲冬有些看不下去:“大夫人,您稍微放松一些。”
姜宓眼神虚无,似看着她,又好似没有。
她的小脸出奇苍白,但一双眼眸却很漆黑,甚至黑的发亮。
仲冬从没见过这模样的姜宓,就算是要燃烧殆尽骨子里的生命力,也要拼命全力去抓住某样东西。
那东西……重若生命。
良久,姜宓嘶哑着嗓音问:“商殷收到消息了吗?”
仲冬皱眉:“大夫人莫担心,府中有大人心腹,大人那边的消息传递比谁都快。”
说到这,她状若轻松的开解姜宓:“兴许待会一下马车,大夫人就能看到大人了。”
姜宓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然而只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她揉了揉眼睛,茫然无助地问仲冬:“商珥有个好歹,商殷会不会迁怒我?”
仲冬面容凝重,这话回答不上来。
姜宓绝望了,她捂着脸:“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的,他肯定会迁怒我,然后折腾我一辈子,他从前就是这样做的!”
话语里,浓烈的怨怼流露出来,仿佛有天大的委屈和不平,再是压抑不住,如初春消融的冬雪,咕噜咕噜缓缓往上翻滚。
仲冬握住姜宓手腕,五指有力声音坚定:“大夫人,婢子带您走吧,咱们去波斯,去番邦,去哪都好,只要离开京城。”
姜宓怔然,刹那之间,她毫不犹豫的就心动了。
可紧接着,她摇了摇头,抹掉眼梢的湿润:“走不掉的,即便要走,也不能留在大夏,但没有出关文书,便哪也去不得。”
所以,这才是她一直想逃离商家,而还迟迟未行动的根源所在。
她得找机会,先要攒够银子,再是拿到商殷的官印。
印有辅政权臣官印的文书,拥有最大的免审权。
她会商殷的字,可冒写一封出关文书,只要再拿官印落上,出关之时,守兵才不会对她的路引和户贴进行审查。
如此,她才能在商殷反应过来之时,神不知鬼不觉得迅速出关。
只要出了关,一离开大夏,那外头便是商殷触手不及的自由。
这计划,在姜宓脑海中思量过无数回了,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所以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她不会贸然行动。
因为,她经不起任何一点的失败。
姜宓脑子里混混沌沌的,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迷迷糊糊间,似乎还说了一些呓语。
两个时辰后,仲冬摇醒她。
姜宓睁眼后意识不太清醒,她被仲冬扶下马车,才发现自己在冒虚汗,一身难受。
她看了看慈恩寺山门,又望了望庙宇背后。
慈恩寺虽是在京城范围,但依龙脉而建,它背后的山脉,蜿蜒耸立,远远看去,恰是龙背上的鳍。
姜宓没有进寺,而是从旁一头扎进后山。
后山少光阴,多潮湿,越是往里走,越是大树参天,藤萝虬结密布,根本没有山路小径,要想进山,只有自己走出一条道来。
这样的地形,对仲冬这样会拳脚的人来说,并不算什么,可于姜宓,就十分得难了。
仲冬搀扶着她,走得跌跌撞撞。
片刻后,仲冬驻足,表情转瞬警惕。
姜宓愣住:“仲冬,怎……”
仲冬平眉一厉,冷喝道:“谁?滚出来!”
回应仲冬的,是三声迭起的尖啸声。
那啸声一声比一声响亮,一声比一声尖锐。
三声毕后,一支汪蓝的短箭嗖的从树冠间飞射向姜宓。
仲冬反手腰间一抹,摘下水袋砸过去。
“嘭”水袋打偏短箭。
漫天水花飞溅,在光影婆娑中,竟是映射出彩虹般的色彩。
三丈远的地方,三名黑衣蒙面人凭空出现。
仲冬浑身紧绷,神情凝重。
三个人,她只能拦住两个人,剩下的……
“大夫人,往慈恩寺山门跑。”仲冬摆出阵仗,低声道。
姜宓怔忪,这会,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是谁要杀她?
谷卿闵?
莫家?
还是,商珥?
亦或,商殷?
那三人手持利剑,挽着剑花,直接杀过来。
“跑!”仲冬大喝。
生死之间,身体的反应快过脑子,仲冬最后一字方落,姜宓转身就往回路跑。
其中一人想追,仲冬手腕翻转,四枚铜钱夹在指间。
只听的嗖嗖几声,四枚铜钱齐发,暂且阻了那人。
三对一,仲冬率先出手。
姜宓慌不择路,拔腿狂奔,发髻散了,裙裾挂了,她也顾不上。
便是双膝酸软到麻木,她也不敢停下来。
她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跑的意识不清,左脚绊住右脚。
“吧唧”姜宓摔了。
这一摔,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痛的姜宓眼冒金星。
还因为跑的太久,心肺扯疼,喉咙更是泛出微末血腥味。
她喘着气,再也爬不起来了。
“嚓嚓”皂靴踩在落叶上的声音缓缓临近。
视野里,出现一双玄色皂靴,姜宓黑瞳骤然紧缩,锃亮的利剑横在了她眉心,倒映出她苍白如雪的脸。
姜宓苦笑,第二次面对死亡,她以为自己会害怕的。
但此刻,心里涌起的,更多是对生的强烈渴求。
我,不想死!
我,想活着!
雪亮的长剑举高,姜宓抬头盯着剑尖,心沉到了九幽深渊。
谁能来救救我?
她双手抓扣着地下落叶,双唇嗫嚅,一边绝望,一边飞快将漫天神佛的名字都念了一遍,并许诺——
谁若救我,我愿生生世世当牛做马侍奉左右,绝不为誓!
剑,惊鸿一刺,飞快下落。
姜宓黑瞳骤然放大,生死之间,她凄声尖叫:“商殷!”
尖叫直蹿云霄,惊起无数飞鸟。
“噗噗噗”利刃刺穿血肉,温热的鲜血飞溅,猩红点点,像毫笔在水墨间挥洒的红朱砂。
点漆黑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暗淡,宛如开败的艳红海棠,没有半点活力。
“嗬嗬”黑衣人松开利剑,紧接着,突兀往前栽倒,结结实实地压在姜宓身上。
姜宓反应不过来,她愣愣抬手,摸了摸脸上的血。
有血,不痛……
赤红的血色视野里,忽的覆盖下一片阴影。
商殷那张俊美冷淡的脸,就在阴影中,呈现出唯一的光亮。
像是,救赎的圣光仙颜。
他低头看着姜宓,姜宓也呆呆地仰头望着他。
商殷眉心蹙起,脚尖一挑,将黑衣人尸体踹到一边。
姜宓还是纹丝不动,好像被吓傻了。
商殷长眉一扬,蹲下身,那张白嫩小脸,沾染了血,不仅不显得脏污,反而另有一种血腥脆弱的美感。
“你喊我?”他问。
嗓音冷淡如山泉,刚杀了人也丝毫没有半点起伏。
姜宓抿着粉唇,盯着商殷目不转睛。
商殷就看到那双媚色的柳叶眸,渐渐浮起水色,眼尾像是抹了胭脂一样的红。
活脱脱吃了委屈的奶猫崽子,回头见了主人,就再憋忍不住情绪了。
喉结微微滑动,棕色眼瞳顷刻幽深,商殷顿了顿,起身抬脚欲走。
然,后脚提起,却怎么都迈不动。
他低头,就见姜宓不知何时抱住了他的腿。
商殷皱眉,还没开口,脚边的姑娘率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姜宓哭的伤心极了,还很委屈。
她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没有谁会来救她。
可是为什么会是商殷救她?
她才刚跟漫天神佛许了诺,生生世世要做牛做马啊!
想到此,姜宓更觉得难过了。
这狗暴君分明上辈子看着她死,手都没抬一下的。
姜宓蜷缩在商殷脚边,身上到处都血,但她管不了,就那么痛痛快快地哭。
哭的直打嗝,上气不接下气,实在累的慌,她才慢慢止声。
期间,商殷硬是站那纹丝不动,没抽身离开,也没主动将人扶起来,就仿佛是块木头。
方圆助了仲冬回来,甫一钻出藤萝,就见着这幕。
方圆:“……”
打扰了,告辞!
他拉着仲冬折身,脚尖一点,运起轻功就要跑。
仲冬一掌劈开方圆,一个箭步冲过来:“大夫人!”
啜泣停顿了瞬,尔后,商殷就感觉到腿上的双手抱得更紧了。
仲冬放柔声音:“大夫人,没事了,让婢子看看您,是不是哪里伤着了?”
好一会,姜宓适才慢吞吞抬起头来。
她不敢去看商殷,怯怯懦懦的小声说:“我腿软,站不起来。”
说完这话,姜宓耳朵就红了。
哭过了,这会稍稍恢复了些理智,她就恨不得找条缝钻地下去。
太丢人了!
被吓到腿软不说,还抱着商殷大腿就哭,真是没脸活了。
仲冬连忙扶住她:“婢子扶您起来,可有受伤?”
姜宓放开商殷的腿,借着仲冬的力站起来。
她摇头:“没有受伤。”
末了,她悄悄瞥了商殷一眼,补充了句:“是殷大人救了我。”
仲冬扶着她坐大石头上,又摸帕子出来给她擦脸,整理仪容。
林子里一时安静无声,姜宓绞着手指头,忍住偷偷看商殷。
见他瞅着沾上血迹的袍摆不悦皱眉,方圆狗腿地奉上崭新的同样式外袍。
商殷换上后,便双手环胸,随意靠棵大树,不催促也不多问什么。
姜宓忐忑不安,稍作休息后,她犹豫着开口解释:“殷大人,大公子突然中O毒,危在旦夕,我听说慈恩寺后山有神医隐居在此,所以来寻。”
她说着,就低下头:“刚才那些人也不晓得为何要杀我。”
胞兄中O毒,他肯定会迁怒她的吧。
姜宓想起上辈子,所有人都认定是她不守妇道,为了和野男人通女干,才毒O死了商珥。
便是商殷,他不也是这样认为的么?
不然,就商珥之死,他何以缄默不言,压根没说过半个字?
酸涩突如其来,姜宓不知道自己是为商殷的不信任而伤心,还是因那些平白受的磨难而委屈。
才刚哭了一通,眼睛红肿的和兔子一样,这会鼻子堵塞,粉红粉红的,又有哭意上浮。
仲冬跟着难受:“大夫人莫哭,都没事了,大人还在呢,没谁敢再来的。”
姜宓点头,抽嗒两声,咬着唇头埋的更低了。
站一边的方圆看了几眼商殷,见他面无表情,唯有眉心微微蹙着,形成明显的细纹。
方圆忽然就有些想笑,自家大人这模样,分明是不想大夫人哭的。
不然,依着往常的性子,早冷眼扫过去呵斥人闭嘴了。
他跳过去道:“大夫人不用担心,大人清楚的很,您若是休息好了,咱们就赶紧去找神医,晚了只怕生变。”
姜宓只当是方圆的随口安慰话,她晃了晃双脚,试探着起身站起来。
双腿酸痛的不像自己的,脚底好似还有针在扎,刺痛的慌。
姜宓咬牙,弯起眸子,勉强露出个乖软地笑:“我可以了。”
方圆一噎,看向了商殷。
商殷睁眼,没看姜宓,反而冷冰冰地睨着方圆。
方圆一个激灵,求生欲攀升:“大夫人,您走的太慢,刚才仲冬和小的同人打了一场,力气不济,不若让大人背您上路。”
仲冬正要反驳,方圆背着姜宓,一指内劲射出,打在她膝盖窝。
仲冬闷哼一声,回头不善地盯着方圆。
姜宓不自觉看向商殷,湿漉漉的目光,带着慌乱的惊吓。
她还来不及拒绝,商殷已经大步过来,直接一撩袍摆,半蹲她面前了。
“上来。”口吻里,三分不耐,两分不悦。
姜宓欲哭无泪,她瞅着面前宽厚的后背,磨磨又蹭蹭半晌,才软趴趴地爬了上去。
熟悉的雪松冷香萦绕上来,姜宓双手松松地搭在商殷肩上,只敢揪着一丁点衣裳,她还努力打直背脊,和对方拉开距离。
商殷脚步很稳,没让姜宓受到一丁点颠簸。
他好似很清楚慈恩寺后山,不看路,直接一个方向走到底。
两个时辰后,姜宓腰酸背痛快支撑不住时,就见前头视野豁然开阔。
转过几颗参天大树,眼前是一幽静山谷,山谷底,矗立着一座茅草庐。
此时,那茅草庐燃着熊熊大火,噼里啪啦的焰火,挟裹着浓烈的血腥味。
谷口,鲜血淋漓,不远处赫然还有一具尸体。
姜宓整个人发懵,神医……神医被人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