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很安静, 借着这片刻停顿,颜福瑞终于想起来要把嘴里的奶干给嚼咽了。
秦放有些不安,司藤从来不像是个有耐心的人, 这也完全是她的私事,为什么这么事无巨细的……都讲给他听?
三人之中, 也许只有颜福瑞是真的拿这个当故事听的:“那后来呢?”
司藤笑了笑:“后来,我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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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先,她已经猜到,这次见面不会那么顺畅,但是白英的固执,还是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
白英并不觉得是邵琰宽的错, 她把一切都归咎于丘山的诡计。
——丘山一定在琰宽面前说了我很多很多坏话, 所以琰宽才会被蒙蔽的。
——他是长子, 家业的压力很重,是丘山卑鄙, 拿钱来引诱他,他只是一时糊涂。
——我相信,只要给我点时间,和他相处的久了, 他知道我是真心待他,会对我改观的。
琰宽琰宽, 邵琰宽什么都没做错, 哪怕是拿刀子抹了你的脖子,也只能怪刀子不听使唤, 司藤冷言嘲讽白英:“邵琰宽已经有了妻室,你要去给人做小,自己就不嫌丢脸么?何止丢你的脸, 我们做妖的,都面上无光。”
“琰宽说了,会光明正大娶我过门,该有的规矩都有,半分不会委屈我,除了旧式排场,还会另做一场上海滩风行的西式婚礼。”
“这你也信?”
白英盯着她的眼睛:“我信。如果他不照做……”
她的声音忽然多了几分冷意:“如果他不照做,我就不嫁。他不是想要丘山的钱吗?为了钱,他也得让我如愿。我不会丢妖的脸,我会风风光光明媒正娶,到他身边之后,日夜厮守,还怕不能让他回心转意吗?”
司藤的笑渐渐冷下来:“那就是说,没得谈了?”
必须承认,在来见白英之前,她有过动手的打算,她相信,白英也是一样的。
武力,从来就是为谈判失败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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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藤笑着看秦放:“那个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会被白英给杀了。”
“哪怕到现在,我也依然想不通,我心无杂念,抛却不属于妖的人类感情,一心一意做妖,想拉白英回头,于情于理,我都应该是赢的那一个,为什么,老天选的是她?”
她用了个“选”字,秦放想起她刚刚讲过的话。
——分体时,没有绝对的等同和势均力敌,看似都只是一半,一定会有一方更强一些。
到底哪一方更强,事先谁也不知道,说是老天选的也无可厚非,但是,老天选择的标准是什么呢?
秦放跟司藤有着一样的困惑: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应该是司藤更强,说白了,她是为妖正统,而白英爱上邵琰宽,还异想天开要生什么孩子,等同叛逆,有头无脑,为了个不值得的男人不惜杀死司藤,为什么,反而是白英更强呢?
不过,在颜福瑞看来,这根本就不是个事:白英强就白英强呗,这又不是自己能控制的,就跟有人天生漂亮有人天生丑陋,这就是命,司藤小姐有什么好纠结的呢?
他急于了解接下来的事:“司藤小姐,那后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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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
后来的事情她没有亲见,不过,心中已经有了大体清晰的轮廓,部分来自贾桂芝的讲述和黑长条箱里白英的那封信,部分由这些日子零零碎碎发现的残片拼接而成。
那天晚上,贾桂芝的太爷贾三,一个普普通通的黄包车夫,阴差阳错出现在倒闭了的华美纺织厂,糊里糊涂推开了车间的大门。
眼前所见让他魂飞魄散,拼尽全力想逃出去的时候,大门砰的闭合。
蹬,蹬,蹬……
高跟鞋的足音在他面前停住,贾三吓的身子抖成了筛,磕头如捣蒜,白英问他:“想活吗?”
贾三上下牙关抖的厉害,连说了好几个“想”,发音都怪异地难以分辨,再然后,他忽然觉得背上像是有蚁虫在蠕动,横过脖颈,慢慢爬上了脸颊,在白英面前,他不敢伸手去拍,痒到难耐时,那游丝一样的玩意,忽然刺溜一下,从他的鼻孔中窜了进去。
接下来,如同道士王乾坤一样,贾三领教到了藤杀的威力,他痉挛着在地上爬,眼前金星乱晃,耳畔却始终清晰地响着嘀嗒嘀嗒的滴血声。
白英说:“如果你听话的话,以后就用不着受这个罪了。”
她吩咐贾三把那具滴干了血的尸体带走,北方在打仗,不安全,南方兵荒马乱的,也不稳当,大西南不让去,要求往西北走,越是地广人稀越好,她说:“听说西北有异族人,异族人好,不会对汉人的事情问东问西,你到了之后,在那住下来,然后写一封信,告诉我你的地址。”
她说了个收信的地址,要贾三务必记住,说到收信人时,犹豫了很久,才说:“就寄给我,白英,白小姐。”
贾三抖抖索索的:“白小姐,我不识字啊。”
白英说:“只是写个地址,找个会写字的人代笔就行了。不过……”
她的脸上露出讳莫如深的笑:“你不能搬家,我这里的事情都了了之后,会给你写一封信,也许是三五年后,也许是六七年后,耐心点,一定会等到的。”
“这封信,你不能找人念,只能你一个人看,你自己学着认字,认会了再读,早读晚读没什么分别。我要说的话,要你做的事,都在信里。我也不怕你有异心,要是想一家门死绝,尽管试试。”
又说:“那具尸首,好好安葬,葬在一般人找不到的地方,越偏僻越好。来日,我还用得到。”
贾三抖的更厉害了。
他在纺织厂的废布堆里找了布,把那具尸首包好,蜷缩着塞进自己的黄包车座,一路拉车回家,双腿软的没有力气。
回到家,先藏好尸体,老婆搜他的钱袋子,见没挣到几个钱,脸色沉的像阴天,骂他黄汤又灌多了不行正事,他盯着老婆上下开合的嘴,说了句:“咱们得搬家,去大西北。”
说完了一头栽倒,像是先前的酒劲又上了头,怎么摇怎么晃都弄不醒,第二天一早,他旧话重提,老婆这才发觉原来他说的不是胡话,登时炸了锅,一哭二闹三上吊,碟子碗摔了不下十个,贾三有些后悔。
就在这个时候,儿子忽然说了句:“阿大,昨天你睡着了,有个长长的东西从你鼻子里爬出来,我凑上去看,嗖一下钻到我耳朵里了,痒的很呢,不过早上起来,又不痒了,也不知我眼花,还是做梦。”
藤杀!
贾三先是惊惧后是发怒,扬手把灶头的锅盖都给摔了:“你走不走,不走也行,儿子我带走,你另找男人改嫁去吧!”
……
一路跋涉,几度流离,贾三一家终于在囊谦住下。
他专门跑去一趟大县城,给白英小姐去了信,但是囊谦不比上海滩,想认字好生艰难,周围的住民大多连汉话都不会讲,好不容易遇到一两个舞文弄墨的,不是部队里的文书就是有身份地位的人,谁耐烦教他读书写字?磕磕巴巴,又要异地讨生活,也没空真的去学字,几年下来,认识的字还是两只手数的过来。
白英小姐先前说,也许三五年,也许六七年,但事实上,这信比想像的来的晚,信是重金委托一位到西北做生意的行脚商带来的,唯恐用公家的邮政给寄丢了。
信封上那两个字倒是认识的:白英。
这两个字,像是把噩梦又带到了。
贾三边认字边读信,后来参加扫盲,城里派来了老师,他多了个心眼儿,每天拿笔依葫芦画瓢临摹几个字,打乱了顺序,去问老师:“先生,这字念啥阿,什么意思?”
有一天,信终于全部读懂了,整个人如被冰水,这才知道,这从天而降莫名奇妙背上的债,自己这辈子,是还不完的。
白小姐信里问他,藤杀是不是已经找到令郎了?
令郎总还要生子的,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这藤杀会一脉相传,当然,不会永无止境,有一件事,要贾三的后代去做,那一晚算起,七十年起始,八十年大限,最后还做不成的话,藤杀可就要要人命了,不止是人命,还会断子绝孙,家门死绝。可是,做成了的话,会有回报,任他提什么要求,哪怕是死人回生,都不在话下……
贾三颤巍巍去算,十个指头伸在眼面前,才想起不够数,从那一晚算起吗?那是1937年,也就是说,有一件事,2007年可以着手去做了,但如果到2017年还没完成……
2007,那时候,他老早死了吧,这事,他儿子也轮不上,可能是孙子,也可能还要晚一辈……
他心跳如鼓,一遍又一遍看信里吩咐他做的事。
信里,提到了杭州近郊一个缫丝养蚕为业的镇子,提到了镇上的大户,还有一个叫秦来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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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寒意从秦放的心头升起。
司藤不说话了,她转过身,长久地凝视着墙面上白英的画像。
秦放的声音有些发颤:“你提到的那个镇子……那个镇子上,有我家的老宅,秦来福……好像是……”
司藤打断他:“不是好像,秦来福,就是你太爷的名字。”
“秦放,是不是该过来磕个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白英和邵琰宽的后代。”
刹那间,屋子里死一样的寂静。
打破这寂静的,是颜福瑞惊讶到近乎口吃的声音:“什……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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