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半暖时光

Chapter18 破碎的梦境

我曾有个似梦非梦的梦境,明亮的太阳熄灭,而星星在暗淡的永恒虚空中失所流离。

——拜伦

早上,颜妈妈和王阿姨从菜市场回来,王阿姨看做中饭的时间还早,开始打扫卫生,先打扫楼上,再打扫楼下。

颜妈妈打扫完自己住的客房,看王阿姨仍在楼上忙碌,空荡荡的一楼就她一人,她有点闷,就上楼去看王阿姨。王阿姨正在打扫副卧室的卫生间,颜妈妈不好意思闲站着,一边和王阿姨用家乡话聊着家常,一边帮忙整理卧室。王阿姨客气了几句,见颜妈妈执意要帮忙,知道她的性子,也就随她去了。

颜妈妈整理床铺时,觉得不像是空着的房间,估摸着是晓晨和致远偶尔用了这个卧室,也没多想。

站在凳子上,擦拭柜子时,为了把角落里的灰尘也擦一擦,手臂使劲向里探,结果一个不小心竟然把架子上的书都碰翻在地。颜妈妈赶忙蹲下去捡书,一个白色的信封从一本书里掉了出来。颜妈妈虽然知道不能随便进小年轻的房间,现在的年轻人都很开放,一个不小心就会撞见少儿不宜的画面,但她毕竟没受过什么教育,没有要尊重他人隐私的观念,捡起信封后,下意识地就打开了,想看看里面是什么。

两张照片出现在她面前,孙悟空那张照片,她看得莫名其妙,沈侯和晓晨穿着西装和婚纱合影的照片却吓了她一大跳,再看看照片背后的字,她被吓得竟然一屁股软坐在了地上。

什么叫“至少我可以爱你一生,这是谁都无法阻止的”?是说程致远也没有办法阻止吗?还有这什么“冰雪消融、黎明降临”,是说等着晓晨和程致远离婚吗?

这个时候再看这个有人睡的卧室,一切就变得很可疑,难道晓晨晚上都睡这里?难道是晓晨要求和程致远分房?

也许因为晓晨在颜妈妈心里已经有了劈腿出轨的不良记录,颜妈妈对女儿的信任度为负数,越想越笃定、越想越害怕,气得手都在抖。她生怕王阿姨发现了,急急忙忙把照片放回书里,又塞回书架上。

颜妈妈愁眉苦脸,一个人郁闷地琢磨了半天,想着这事绝对不能让程致远知道!这事必须扼杀在摇篮,绝不能让晓晨和沈侯又黏糊到一起!总不能像电视上演的那样,孩子都有了,小夫妻闹离婚吧?

颜妈妈做了决定,从现在开始,她要帮这个小家庭牢牢盯着晓晨,绝对不给她机会和沈侯接触,等到生了孩子,忙着要养孩子,心思自然就会淡了。

中午,程致远给颜晓晨打电话,问她要不要一起出去吃饭,颜晓晨说好啊。两人不想撞见同事,去了稍微远一点的一家西餐厅。

颜晓晨问:“怎么突然想吃西餐了?”

程致远说:“看你最近胃口不太好,应该是王阿姨的菜吃腻了,我们换个口味。”

颜晓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程致远,程致远回避了她的目光,若无其事地喝了口咖啡,微笑着问:“看我干什么?”

“我知道你愿意帮我,但是,我们只是形婚,你真的没必要对我这么好,你应该多为你自己花点心思,让自己过得更好。”她仍旧不知道程致远藏在心底的故事是什么样的,帮不到他什么,只能希望他自己努力帮自己。

程致远笑看着颜晓晨,“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为自己花心思?我现在正在很努力想让自己的生活更好。”

这家伙的嘴巴可真是比蚌壳还紧!颜晓晨无奈,“好吧!你愿意这么说,我就这么听吧!”她一边切牛排,一边暗自翻了个白眼,喃喃嘟囔:“照顾我的食欲,能让你的生活更好?骗鬼去吧!”

程致远微笑地喝着咖啡,看着她随手放在桌上的手机,仍然是那个已经有磨损的旧手机。像是有一块砖头塞进了五脏六腑,感觉心口沉甸甸得憋闷,刹那间胃口全失。

颜晓晨抬头看他,“你不吃吗?没胃口?”

程致远笑笑,“我想节食,为了健康。”

颜晓晨惊讶地上下看他,“我觉得你不用。”

“你不是医生。”程致远把几根冰笋放到颜晓晨盘子里,示意她多吃点。突然,他看着餐厅入口的方向,微笑着说:“希望你的食欲不要受影响。”

“什么?”

颜晓晨顺着程致远的目光,扭过头,看到了沈侯,他竟然隔着一张空桌,坐在了他们附近,距离近得完全能看清对方桌上的菜肴。他坐下后,冲颜晓晨笑了笑,颜晓晨狠狠盯了他一眼,决然转过了头,余光扫到了桌上的手机,她立即用手盖住,装作若无其事,偷偷摸摸地一点点往下蹭,把手机蹭到桌布下,藏到了包里。

她以为自己做得很隐蔽,却不知道程致远全看在了眼里。

程致远微笑地喝着黑咖啡,第一次发现,连已经习惯于品尝苦涩的他也觉得这杯黑咖啡过于苦涩了。

颜晓晨为了证明自己食欲绝对没有受影响,低着头,专心和她的餐盘搏斗。

程致远一直沉默,看她吃得差不多了,再吃下去该撑了时,突然开口说:“沈侯竟然用那么平和的目光看我,不被他讨厌仇视,我还真有点不习惯,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这下颜晓晨真没胃口了,她放下刀叉,低声说:“他知道孩子是他的了。”

程致远正在喝咖啡,一下子被呛住了,他拿着餐巾,捂着嘴,狂咳了一会儿才平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咳嗽,他的脸色有点泛白,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颜晓晨把柠檬水递给他,“要喝口水吗?”

程致远抬了下手,示意不用。他的神情渐渐恢复了正常,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会这样?”

颜晓晨懊恼地说:“是我太蠢了,被侯月珍拿话一诈就露馅儿了。”

程致远像是回过神来,说:“懊恼已经发生的事,没有意义。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颜晓晨自嘲,“我能做什么呢?我不能改变孩子和他们有血缘关系的事实,又没有勇气拿把刀去杀了侯月珍!”

程致远沉默了一瞬,也不知是说给晓晨,还是自己:“总会有办法。”

他叫侍者来结账,等结完账,他说:“我们走吧!”

一直到颜晓晨离开,沈侯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只是目光一直毫不避讳地胶着在颜晓晨身上。颜晓晨一直低着头,完全不看他。程致远看了眼沈侯,轻轻揽住颜晓晨的腰,把晓晨往自己身边拉了拉,用自己的身体隔绝了沈侯的视线。

晚上,回到家,颜晓晨觉得妈妈有点奇怪,可又说不出来究竟哪里奇怪,硬要说的话,大概就是对程致远更殷勤了一点,对她更冷了一点。吃过饭,颜晓晨帮妈妈收拾碗筷时,妈妈趁着程致远不在厨房,压着声音问:“你为什么和致远分房睡?”

颜晓晨一愣,自以为理解了妈妈的怪异,幸好她早想好了说辞,若无其事地说:“我怀着宝宝,晚上睡觉睡不实,老翻身,不想影响致远休息,就换了个房间。”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们小夫妻吵架。”

“怎么会呢?你看我和致远像是在吵架吗?”

颜妈妈看了她一眼,洗着碗,什么都没再说。

收拾完碗筷,看了会儿电视,颜晓晨上了楼。

程致远冲了个澡后,去书房工作了,颜晓晨暂时霸占了主卧室。她打开电脑,本来想看点金融资料,却看不进去,变成了靠在沙发上发呆。

手机响了,颜晓晨打开,是沈侯的微信,“今天中午,我看到你了。我是因为想见你,特意去的那家餐馆,但你不用担心,我会克制,不会骚扰到你的生活。现在,你的身体最重要,书上说孕妇需要平静的心情、规律的作息,不管我多想接近你,我都不会冒着有可能刺激到你的风险。”

颜晓晨冷哼,说得他好像多委屈!

沈侯知道颜晓晨绝对不会回复,甚至不确定她能看到,却只管自己发消息:“你什么时候产检?我很想要一张孩子的B超照片。”

颜晓晨对着手机,恶狠狠地说:“做梦!”

虽然颜晓晨从不回复沈侯的微信,沈侯却像他自己说的一样,不管她是否回复,不管她有没有看到,仍旧自言自语地倾诉着他的心情。

……

今天我坐在车里,看到程致远陪你去医院了。我知道他在你最痛苦时给了你帮助和照顾,我应该感激他替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事,但那一刻,我还是觉得讨厌他!我太嫉妒了,我真希望能陪你一起做产检,亲眼看到我们的宝宝,听他的心跳,但我知道你不会愿意。我只能看着另一个男人陪着你去做这些事,连表示不高兴的权利都没有!

……

以前走在街上看到孩子没有丝毫感觉,可自从知道自己要做爸爸了,每次看到小孩,就会忍不住盯着别人的宝宝一直看。你想过孩子的名字了吗?我给宝宝想了几个名字,可都不满意。

……

自从知道所有事,我很长时间没有和爸爸、妈妈说话了,每天我都在外面四处游荡,宁可一个人坐在酒吧里发呆,都不愿回家。今天回家时,爸爸坐在客厅里看无聊的电视剧,特意等着我,我知道他想说话,但最终他没有开口,我也没有开口。他们以为我恨他们,其实,我并不恨,也许因为我也要做父亲了,我能理解他们,我只是暂时不知道如何面对他们。我恨的是自己,为什么高三的时候会迷恋上玩游戏?如果不是我高考失手考差了,妈妈用不着为了让我上大学去挤掉你的名额,你爸爸也就不会去省城教育局讨说法,也不会发生那场车祸。如果我能好好学习,靠自己考进大学,也许我们会有一个相似的开始,却会有一个绝对不同的结局。

……

去你的办公楼外等你下班,想看你一眼,却一直没有看到你。我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开到了学校。坐在我们曾经坐过的长椅上,看着学校里的年轻恋人旁若无人的亲密,忍不住微笑,甜蜜和苦涩两种极端的感觉同时涌现。不过才毕业一年,可感觉上像是已经毕业十年了。我很嫉妒曾经的那个自己,他怎么可以过得那么快乐?

……

今天在酒吧里碰见了吴倩倩,表面上她是我的助理,似乎职业前途大好,但只有她和我知道,她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因为没有办法接受你的离开,我一直迁怒于她,聘用她做助理,只是为了发泄自己的怒火。后来虽然明白,不管有没有她,我和你的结局早在你我相遇时,就已经注定,但如果没有她,我们至少可以多一点快乐,少一点苦涩。人生好像是一步错、步步错,看着她痛苦地买醉、无助地哭泣,曾经对她的愤怒突然消失了,也许我的人生也在一步错、步步错,我对她的痛苦无助多了一分感同身受的慈悲心,不再那么愤怒。也许这世界上每个犯错的人,都应该有一次被原谅的机会,我渴望得到那一次机会,她应该也渴望吧?

……

今天在办公室里,我告诉吴倩倩,如果她愿意,我可以给她安排另外一份工作,帮她重新开始。她惊骇得目瞪口呆,以为我又有什么新花招来折磨她。当她确认我是认真的,竟然哭得泣不成声。她第一次对我说了对不起,那一刻,我真正释然了。我目送着她走出办公室,一步步消失在长长的走廊尽头,像是目送着自己年少轻狂的岁月也一步步穿过时光长廊,消失远去。

……

晚上被公司的一群年轻设计师拽去唱歌,听到那些女孩唱梁静茹的歌,忽然心痛到几乎无法呼吸。小小、小小、小小、小小……

……

我现在在你家楼下,一层层数着楼层,寻找属于你的窗口。我知道你就在那里,可是我碰不到你。这个世界上竟然有这么遥远的距离,无论我有多少力气,无论我赚多少钱,都没有办法缩短你和我之间距离。

……

有时候,我很乐观,觉得世上没有不能解决的事,在人生的这场旅途中,我们只是暂时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只要我的心还在你身上,我就带着找到你的GPS,不管你走得多远,不管你藏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和你重新聚首。可有时候,我很悲观,这世上真的有不能解决的事,我触碰不到你,我听不到你的声音,我不知道你今天过得如何,这一刻你是否开心。你的快乐,我不能分享,你的难受,我无法安慰,你的现在我无法参与,你的未来和我无关,我唯一拥有的只是你的过去。我以为我带着找到你的GPS,可也许随着时间,突然有一天,它会用机械冰冷的声音告诉我:对不起,因为系统长久没有更新,无法确认你的目的地。

……

颜晓晨每次看到沈侯发送来的消息,都十分恍惚。她从不回应他的信息,想尽了一切办法躲避他,在他触碰不到她时,她也触碰不到他,她拥有的也只是他的过去。他的改变是那么大,透过这些点滴消息,感受到的这个男人已经让她觉得陌生,不再是那个快乐飞扬、自信霸道的少年。也许强大的命运早就用机械冰冷的声音对他们说了“对不起”,只是他们都没有听到而已。

是不是另一个空间真的会有一个小小和一个猴子?在那个空间,他们不用担心自己的GPS会因为系统无法更新而找不到对方,因为他们不会分开,他们的旅途一直在一起,手牵着手一起经历人生风雨。

周六下午,魏彤来看颜晓晨。

来之前,她丝毫没客气地提前打电话点了餐,清蒸鲈鱼、葱油爆虾……食堂里,这些东西都不新鲜,十分难吃,饭店里又太贵,正好到晓晨这里打牙祭。

魏彤和颜晓晨一边吃零食、一边叽叽咕咕聊天。程致远在楼上的书房工作,没有参与女士们的下午茶话会。

颜妈妈自从知道魏彤也是沈侯的同学后,就留了个心眼,时不时装作送水果、加水,去偷听一下,还真被她听到几句。应该是魏彤主动说起的,好像是她碰到过沈侯,感慨沈侯变化好大,变得沉稳平和,没有以前的跋扈锐气。自始至终晓晨没有接腔,魏彤也觉得在程致远家说这个人有点不妥当,很快就说起了另外的话题。听上去一切正常,但沈妈妈留意到魏彤说沈侯时,晓晨把玩着手机,面无表情,目无焦距,似乎又有点不对头。魏彤吃过晚饭,揉着吃撑的肚子,告辞离去。

程致远和颜晓晨送她下楼,顺便打算在附近散一会儿步,算是孕妇式锻炼身体。

颜妈妈洗完碗,走到客厅,想要看电视,突然想起什么,一个骨碌站起来,四处找,却没有找到。

颜妈妈仔细想了想,确定刚才晓晨送魏彤出门时,穿的是条及膝连衣裙,没有口袋,因为只是在楼下散步,程致远又陪着她,她也没有带包,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拿。可之前晓晨一直放在手边的手机却不在客厅,她放哪里去了?又是什么时候放到了别处?

颜妈妈上了楼,虽然屋子里没有一个人,她却屏息静气、蹑手蹑脚。

在床头柜里翻了一圈,只有一个连保护屏幕的塑胶都还没撕下的新手机;又在衣柜里小心找了一遍,什么都没有。但颜晓晨是颜妈妈养大的,她藏东西的习惯,颜妈妈不敢说百分百了解,也八九不离十,所以她以前找晓晨藏的钱总是一找一个准。最后,她终于在枕头下面找到了。

手机有打开密码,四位数。但颜妈妈刚到上海时,两人居住的屋子很小,晓晨用手机时,又从不回避她,颜妈妈记得看过她输入密码,是她自己的生日,月份加日期。

颜妈妈输入密码,手机打开了。她看着手机上的图标,嘀咕:“怎么看呢?短信……对!还有微信……”刚到上海时,沈侯和晓晨都教过她使用微信,说是很方便,对着手机说话就行,正好适合她这样打字极度缓慢、又不喜欢打字的人。沈侯帮她也安装了一个微信,可因为需要联系的人很少,用得也很少。

颜晓晨和程致远送走魏彤后,散了四十分钟步,开始往家走。

电梯门缓缓合拢,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封闭空间,只有程致远和颜晓晨两人。程致远突然说:“好几天没看到沈侯了,他竟然什么都没做,让我总觉得很不真实。”

颜晓晨盯着电梯上一个个往上跳的数字,面无表情地说:“他说孕妇的身体最大,我应该保持平静的心情,他不会做任何事情来刺激我。”

程致远愣了一愣,笑着轻吁了口气,感慨地说:“男孩和男人最大的区别,不是年龄,而是一个总是忙着表达自己、证明自己,生怕世界忽略了他,一个懂得委屈自己、照顾别人,克制自己、成全别人。沈侯挺让我刮目相看!”

颜晓晨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紧紧地抿着唇,不让情绪泄露。程致远轻声问:“你考虑过离开上海吗?”

“啊?公司要在北京开分公司?你要离开上海?”

“不是我,而是你。去北京,并不能阻挡沈侯,他会追到北京。难道你打算永远这样一个克制、一个躲避,过一辈子吗?我知道你投诉过小区保安让非住户的车开了进来,但小区保安并不能帮你阻挡沈侯。孩子出生后,你又打算怎么办?”

电梯门开了,两人却都没有走出电梯,而是任由电梯门又关上,徐徐下降。

颜晓晨苦笑,“那我能怎么办?沈侯家的公司在全中国都有分公司,就算离开了上海,我能逃到哪里去?”

“我们去国外!”

颜晓晨震惊地看着程致远,似想看他是不是认真的。

电梯停住,一个人走进了电梯,背对他们站在电梯门口,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电梯到了一楼,那人走出了电梯。没有人进电梯,电梯门合拢,又开始往上走,程致远没有看颜晓晨,声音平稳地说:“国内的公司有乔羽,我在不在国内不重要。我在美国和朋友有一家小基金公司,你要不喜欢美国,我们可以去欧洲。世界很大,总有一个地方能完全不受过去的影响,让一切重新开始。”

他是认真的!颜晓晨脑内一片混乱,一直以来,她都在努力遗忘过去的阴影,让一切重新开始,但现在,她不知道了,“我、我妈妈怎么办?”

“可以跟我们一起走,也可以留在国内,我会安排好一切。我爸爸妈妈都在,你妈妈今年才四十四,还很年轻,身体健康,十年内不会有任何问题。或者你可以换个角度去想,假想成你要出国求学,一般读完一个博士要五年,很多你这个年纪的人都会离开父母。”

颜晓晨知道程致远说得没有问题,他爸妈一个是成功的商人,一个退休前曾经是省城三甲医院的副院长,有他们在,不管什么事都能解决,而且妈妈现在和两个姨妈的关系修复了,还会有亲戚照应。可她究竟在犹豫什么?年少时,待在小小的屋子里,看着电视上的偶像剧,不是也曾幻想过有一日,能飞出小城市,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他们忘记了按楼层按钮,电梯还没有到达他们住的楼层,就停了,一个人走进来,电梯开始下降。

两个人都紧抿着唇,盯着前面。

电梯再次到了一楼,那人走出电梯后,程致远按了一下他们家所在楼层的按钮,电梯门再次合拢。

他低声问:“你觉得怎么样?”

“好像……可以,但我现在脑子很乱……程致远,我不明白,你是自己想离开,还是为了我?如果是为了我,我根本不敢接受!我一无所有,我拿什么回报你?”

程致远凝视着颜晓晨,“我已经拥有最好的回报。”

“我不明白……”

电梯到了,门缓缓打开。

程致远用手挡住电梯,示意颜晓晨先走,“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做的每个决定都是我深思熟虑、心甘情愿的决定,你不用考虑我,只考虑你自己。你好好考虑一下,如果可以,我就开始安排。”

颜晓晨沉默了一瞬,点点头,“好的。”

两人并肩走向家门,刚到门口,门就打开了。颜妈妈脸色铁青,双目泛红,像是要吃了颜晓晨一般,怒瞪着她。

颜晓晨和程致远呆住了。

未等他们反应,颜妈妈“啪”一巴掌,重重扇在了颜晓晨脸上,颜晓晨被打蒙了,傻傻地看着妈妈,“妈妈,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颜妈妈气得全身都在抖,她还想再打,程致远一手握住颜妈妈的手,一手把颜晓晨往自己身后推了一下。

颜妈妈挣扎着想推开程致远,却毕竟是个女人,压根儿推不动程致远,程致远说:“妈,您有什么事好好说!”

颜妈妈指着颜晓晨,豆大的眼泪一颗颗滚了下来,“颜晓晨!你告诉我,你爸爸是怎么死的?你肚子里的孩子又是谁的?”

颜晓晨的脑袋轰一下炸开了,她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绝望地想:妈妈知道了!妈妈知道了!

程致远也傻了,一个小时前,他们下楼时,一切都正常,再上楼时,竟然就翻天覆地了。

颜妈妈狠命地用力想挣脱程致远,可程致远怕她会伤害到晓晨,不管她推他、打他,他就是不放手。颜妈妈又怒又恨,破口大骂起来:“程致远,你放开我!孩子根本不是你的,你护着他们有什么好处?戴绿帽子,替别人养孩子很有脸面吗?就算自己生不出来,也找个好的养!你小心你们程家的祖宗从祖坟里爬出来找你算账……”

颜妈妈是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骂大街的话越说越难听,程致远虽然眉头紧锁,却依旧温言软语地劝着:“妈妈,只要我在,不会让你动晓晨的!你先冷静下来……”

颜妈妈拗不过程致远,指着颜晓晨开始骂:“你个短命的讨债鬼!我告诉你,你要还认我这个妈……呸,老娘也不喜欢做你妈!你要还有点良心,记得你爸一点半点的好处,你给我赶紧去医院把孩子打掉!你打了孩子,和沈侯断得干干净净了,我就饶了你!否则我宁可亲手勒死你,权当没生过你这个讨债鬼,也不能让你去给仇人传宗接代!从小到大,只要有点好东西,你爸都给你,宁可自己受罪,也不能委屈了你!可你的心到底是怎么长的?肚子里揣着那么个恶心东西,竟然还能睡得着?你爸有没有来找你?他死不瞑目,肯定会来找你……”

颜晓晨直勾勾地看着妈妈,脸色煞白,爸爸真的会死不瞑目吗?

程致远看颜妈妈越说越不堪、越来越疯狂,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蛮力,他竟然都快要拽不住她,他对颜晓晨吼:“晓晨,不要再听了!你去按电梯,先离开!按电梯,走啊!”

电梯门开了,在程致远焦急担心的一遍遍催促中,颜晓晨一步步退进了电梯。

随着电梯门的合拢,颜妈妈的哭骂声终于被阻隔在了外面,但颜晓晨觉得她的耳畔依旧响着妈妈的骂声:“你爸爸死不瞑目,他会来找你!”颜晓晨失魂落魄地走出大厦。

已经九点,天早已全黑,没有钱、没有手机,身上甚至连片纸都没有。

颜晓晨不知道该去哪里,却又不敢停,似乎身后一直有个声音在对她哭嚷“把孩子打掉、把孩子打掉”,她只能沿着马路一直向前走。

在家乡的小县城,这个时间,大街上已经冷冷清清,但上海的街道依旧灯红酒绿、车水马龙。

颜晓晨突然想起了五年前来上海时的情形,她一个人拖着行李,走进校园。虽然现代社会已经不讲究披麻戴孝,但农村里还是会讲究一下,她穿着白色的T恤、黑色的短裤,用一根白色塑料珠花的头绳扎了马尾。她的世界就像她的打扮,只剩下黑白两色,那时她的愿望只有两个:拿到学位,代爸爸照顾好妈妈。

这些年,她一直在努力,但是从来没有做好,学位没有拿到,妈妈也没有照顾好!

难道真的是因为从一开始就错了?

因为她茫然地站在校园的迎新大道上,羡慕又悲伤地看着来来往往、在父母陪伴下来报到的新生时,看见了沈侯。沈侯爸妈对沈侯的照顾让她想起了自己爸爸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而沈侯对爸爸妈妈的体贴让她想起了自己想为爸爸做、却一直没来得及做的遗憾。

是不是因为她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人,喜欢了不该喜欢的人,所以爸爸一直死不瞑目?

颜晓晨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只是感觉连上海这个繁忙得几乎不需要休息的城市也累了,街上的车流少了,行人也几乎看不到了。

她的腿发软,肚子沉甸甸的,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往下坠,她不得不停了下来,坐在了马路边的水泥台阶上。看着街道对面的繁华都市,高楼林立、广厦千间,却没有她的三尺容身之地,而那个她出生长大的故乡,自从爸爸离去的那天,也没有了能容纳她的家。

一阵阵凉风吹过,已经六月中旬,其实并不算冷,但颜晓晨只穿了一条裙子,又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不自禁地打着寒战,却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打寒战,仍旧呆呆地看着夜色中的辉煌灯火,只是身子越缩越小,像是要被漆黑的夜吞噬掉。

沈侯接到程致远的电话后立即冲出了家门。

在沈侯的印象里,不管任何时候,程致远总是胸有成竹、从容不迫的样子,可这一次,他的声音是慌乱的。刚开始,沈侯还觉得很意外,但当程致远说晓晨的妈妈全知道了时,沈侯也立即慌了。

程致远说晓晨穿着一条蓝色的及膝连衣裙,连装东西的口袋都没有,她没带钱、没带手机,一定在步行可及的范围内,但是沈侯找遍小区附近都没有找到她。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他打电话叫来了司机,让司机带着他,一寸寸挨着找。

已经凌晨三点多,他依旧没有找到晓晨。沈侯越来越害怕,眼前总是浮现出颜妈妈挥舞着竹竿,疯狂抽打晓晨的画面。这世上,不只竹竿能杀人,言语也能杀人。

沈侯告诉自己晓晨不是那么软弱的人,逼着自己镇定下来。他根据晓晨的习惯,推测着她最有可能往哪里走。她是个路盲,分不清东西南北,认路总是前后左右,以前两人走路,总会下意识往右拐。

沈侯让司机从小区门口先右拐,再直行。

“右拐……直行……直行……右拐……直行……停!”

他终于找到了她!

清冷的夜色里,她坐在一家连锁快餐店的水泥台阶上,冷得整个身子一直在不停地打哆嗦,可她似乎什么都感觉不到,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台阶上,面无表情地盯着虚空。他的小小,已经被痛苦无助逼到角落里,再无力反抗,一个瞬间,沈侯的眼泪就冲到了眼眶里,他深吸了口气,把眼泪逼了回去,车还没停稳,他就推开车门,冲下了车。

沈侯像旋风一般刮到了晓晨身边,却又胆怯了,生怕吓着她,半跪半蹲在台阶下,小心地说:“小……晓晨,是我!”

颜晓晨看着他,目光逐渐有了焦距,“我知道。”

沈侯一把抱住了她,只觉得入怀冰凉,像是抱住了一个冰块。颜晓晨微微挣扎了一下,似乎想推开他,但她的身体不停地打着哆嗦,根本使不上力。

沈侯打横抱起她,小步跑到车边,把她塞进车里,对司机说:“把暖气打开。”他自己从另一边上了车。

本来颜晓晨没觉得冷,可这会儿进入了一个温暖的环境,就像有了对比,突然开始觉得好冷,身体抖得比刚才还厉害,连话都说不了。

沈侯急得不停地用手搓揉她的胳膊和手,车里没有热水,也没有毯子,他自己又一向不怕冷,没穿外套,幸好司机有开夜车的经验,知道晚上多穿点总没错,出门时在T恤外套了件长袖衬衣。沈侯立即让司机把衬衣脱了,盖在颜晓晨身上。

司机开车到24小时营业便利店,买了两杯热牛奶,沈侯喂着颜晓晨慢慢喝完,才算缓了过来。

沈侯依旧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摩挲着她的胳膊,检查着她体温是否正常了。颜晓晨抽出手,推了他一下,自己也往车门边挪了一下。

沈侯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轻声说:“车门有点凉,别靠车门太近。”

他主动挪坐到了另一侧的车门边,留下了绝对足够的空间给颜晓晨。

颜晓晨说:“怎么是你来找我?程致远呢?”

沈侯说:“晓晨,你先答应我不要着急。”

颜晓晨苦笑,“现在还能有什么事让我着急?你说吧!”

“程致远在医院,他没有办法来找你,所以给我打电话,让我来接你。”

颜晓晨无奈地轻叹了口气,“我妈打的?”

“你妈妈突然心肌梗死,程致远在医院照顾你妈妈。你千万别担心,程致远已经打电话报过平安,没有生命危险。”

颜晓晨呆滞地看着沈侯。沈侯知道她难以相信,他刚听闻时,也是大吃一惊,颜妈妈骂人时嗓门洪亮,打人时力大无穷,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虚弱的病人。

颜晓晨嘴唇哆哆嗦嗦,似乎就要哭出来,却又硬生生地忍着,“我想去医院。”

沈侯心里难受,可没有办法去分担她一丝一毫的痛苦,“我们正在去医院的路上。”

深夜,完全没有堵车,一路畅通无阻地赶到了医院。

沈侯和程致远通完电话,问清楚在哪个病房,带着颜晓晨去乘电梯。

程致远在病房外等他们,一出电梯,就看到了他。

颜晓晨忍不住跑了起来,沈侯想扶她,可伸出手时一迟疑,颜晓晨已经跑在了前面。程致远急忙跑了几步,扶住颜晓晨,“小心点。”

沈侯只能站在后面,看着他们俩像普通的小夫妻一般交流着亲人的病。

“妈妈……”

“没有生命危险,这会儿在睡觉,医生说在医院再住几天,应该就能出院。”

颜晓晨站在门口往里看,小声问:“是单人病房,现在能进去吗?”

“可以。”程致远轻轻推开门,陪着颜晓晨进了病房。

沈侯隔着窗户,看了一会儿病床上的颜妈妈,悄悄走开了,他应该是这个世界上颜妈妈最不想见的人之一,即使她正在沉睡,他也没有勇气走近她。

好一会儿后,程致远陪着颜晓晨走出了病房,沈侯站了起来,看着他们。

程致远这才有空和沈侯打招呼,“谢谢。”

沈侯苦涩地笑笑,“你为了什么谢我?你希望我现在对你说谢谢吗?”

程致远没有吭声,转头对颜晓晨说:“我叫司机送你回去,我留在这里陪妈妈就可以了。”

“我想留下来。”

“妈妈已经没有事,这是上海最好的医院,妈妈的病有医生,杂事有护工,你留下来什么都做不了。你一晚没有休息了,听话,回去休息!”颜晓晨的确觉得疲惫,缓缓坐在了长椅上,“我回去也睡不着。”她埋着头,深深地吸气,又长长地吐气,似乎想尽力平复心情,却依旧声音哽咽,“我妈为什么会心肌梗死?全是被我气的!我妈躺在医院里,我却回家安然睡觉?我可真是天下第一孝顺的女儿!”

沈侯忍不住说:“作息不规律、抽烟酗酒、暴饮暴食、长期熬夜,应该才是引发心肌梗死的主要原因。”

“你闭嘴!”颜晓晨猛地抬起头,盯着沈侯,“这里不欢迎你,请你离开!”

两人对视着,脸色都十分难看。

颜晓晨提高了声音,冷冷地说:“你没长耳朵吗?我说了,这里没人想见到你!”

沈侯苦涩地点了下头,“好,我走!”他苍白着脸,转过了身,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

颜晓晨盯着他的背影,紧紧地咬着唇,泪花直在眼眶里打转。

程致远等颜晓晨情绪平复了一点,蹲到颜晓晨身前,手放在她膝盖上,轻言慢语地说:“自责的情绪对妈妈的病情没有任何帮助,理智地了解病情才能真正帮助到妈妈。”

颜晓晨看着程致远,沉默了一会儿后问:“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导致心肌梗死的原因很复杂,一般有血脂高、血压高、胆固醇高、饮食过咸、缺乏运动、体重过重、生活压力大、睡眠不足、脾气暴躁、抽烟酗酒等原因。妈妈的血压和胆固醇都有点高,这都是日常饮食习惯,长年累月造成的。妈妈的脾气应该年轻时就比较火爆,易喜易怒。妈妈也的确有抽烟喝酒的习惯,虽然在知道你怀孕后算是真正戒掉了,可很多影响已经留在身体里,不是这两个月戒掉就能清除。医生说这次送医院很及时,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妈妈又还年轻,以后只要坚持服药,遵循医生的建议,妈妈的身体和这个年纪的健康人不会有分别。”程致远拍了拍颜晓晨的膝盖,“因为现在饮食太好,生活压力又大,血压高、血脂高、胆固醇高的人很多,公司里每年体检,这三个指标,别说四十多岁的人,三十多岁的人都一大把偏高的,妈妈这种身体状况也算是社会普遍现象,要不然鱼油那些保健品怎么会卖得那么好?”

明知道程致远是在安慰她,但因为他说的都是事实,又确定了妈妈身体没事,颜晓晨觉得自从知道妈妈心肌梗死后就被压迫得几乎要喘不过气的感觉终于淡了一点,“医生说以后要注意什么?”

“饮食上要避免高胆固醇、高脂肪的食物,尽量清淡一些,每天适量运动,保证良好的作息,不要熬夜,还要调整心情,避免紧张兴奋、大喜大悲的极端情绪。”

颜晓晨默不作声,前面的还可以努力做到,后面的该怎么办?

程致远完全知道她在想什么,温和地劝道:“晓晨,回去休息,就算不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妈妈。”

颜晓晨点了点头,也许让妈妈不要见到她,就是避免了大悲大怒。

李司机上来接颜晓晨,在一旁等着。

颜晓晨站了起来,低着头,对程致远说:“我先回去了,麻烦你了。”程致远忍不住伸手把颜晓晨拉进怀里,紧紧地抱了她一下,“回去后,喝杯牛奶,努力睡一会儿。我知道不容易,但努力再努力,好吗?”

“好!”

“要实在睡不着,也不要胡思乱想,给我打电话,我们可以聊天。”

“嗯!”

程致远用力按了一下她的头,声音有点嘶哑,“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你熬过去,咱们一起熬过去……”

颜晓晨的头埋在他肩头,没有吭声。

程致远放开了她,对李司机说:“麻烦你了,老李。”

李司机陪着颜晓晨离开医院,送她回家。

颜晓晨回到家里,看到王阿姨已经来了。程致远应该打电话叮嘱过她,她热了牛奶,端给颜晓晨。颜晓晨逼着自己喝了一杯,上楼睡觉。

走进卧室,看到掉在地板上、摔成了两半的手机,她明白了妈妈为什么会知道了一切。曾经,她想过扔掉手机,曾经,她想过删除微信账号,但是,因为知道已经失去了一切,她只是想保留一点点过去的记忆,保留一点点她那么快乐过的印记,可就因为这一点的不舍得,让妈妈进了医院。

颜晓晨捡起了旧手机,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新手机。她把旧手机的电池拿下,拆下了SIM卡,换到新手机里。当新手机开机的提示音乐叮叮咚咚响起,色彩绚丽的画面展现时,被拆开的旧手机残破、沉默地躺在桌子上,曾经它也奏着动听的音乐,在一个男生比阳光更灿烂的笑容中,快乐地开机,颜晓晨的泪水潸然而落。

她把旧手机丢进了垃圾桶,脱去衣服,躺到床上,努力让自己睡。

脑海里各种画面,此起彼伏,眼泪像是没关紧的水龙头一般,滴滴答答、一直不停地落下。但毕竟怀着孕一夜未睡,身体已经疲惫不堪,极度需要休息,翻来覆去、晕晕沉沉,竟然也睡了过去。

快十点时,程致远回到了家中。

他轻手轻脚地走上楼,推开卧室门,看到颜晓晨沉沉地睡着,他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放松。

程致远走到床边,疲惫地坐下,视线无意地掠过时,看到了床头柜上放着他买给她的新手机。他拿起看了一下,已经安装了SIM卡,真正在用。

程致远盯着手机,表情十分复杂,一会儿后,他把手机放回了床头柜上。

他的手机轻轻振动了一下,程致远拿出手机,是沈侯的短信:“晓晨怎么样?”这已经是沈侯的第三条询问情况的短信,早上他问过颜妈妈,也问过晓晨的状况,但当时程致远在医院,只能告诉他已经说服晓晨回家休息。程致远看了眼颜晓晨,给他发短信,“晓晨在睡觉,一切安好。”

沈侯:“你亲眼确认的?”

程致远:“是。”

沈侯:“晓晨昨天晚上有点着凉,你今天留意一下,看她有没有感冒的征兆,也注意一下孩子,当时看着晓晨没有不适,但我怕不舒服的感觉会滞后。”

程致远:“好的。”

沈侯:“也许我应该说谢谢,但你肯定不想听,我也不想说,我现在真实的情绪是嫉妒、愤怒。”

程致远盯着手机屏幕,眼中满是悲伤,唇角却微挑,带着一点苦涩的讥嘲。一瞬后,他把手机装了起来,看向颜晓晨。她侧身而睡,头发粘在脸上,他帮她轻轻拨开头发,触手却是湿的,再一摸枕头,也是湿的。程致远摸着枕头,凝视着颜晓晨,无声地吁了口气,站起身、准备离开。

他经过梳妆台时,停住脚步,看着垃圾桶,里面有分裂成两半的旧手机,和一块旧手机电池。程致远静静站了一瞬,弯腰捡起了旧手机,离开了卧室。

颜晓晨睡着睡着,突然惊醒了。

卧室里拉着厚厚的窗帘,光线暗沉,辨别不出现在究竟几点了。她翻身坐起,拿起手机查看,竟然已经快一点,程致远却没有给她发过消息。

颜晓晨穿上衣服,一边往楼下走,一边拨打电话,程致远的手机铃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响起。

程致远正在沙发上睡觉,铃声惊醒了他,他拿起手机,看到来电显示,似乎很意外,一边接电话,“喂?你在哪里?”一边立即坐起,下意识地向楼梯的方向看去。

“我在这里。”颜晓晨凝视着他,对着手机说。

程致远笑了,看着颜晓晨,对着手机说:“你在这里,还给我打电话?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在我睡着的时候出去了。”

颜晓晨挂了电话,走进客厅,“你怎么在这里睡?我看你不在楼上,又没有给我发过消息,以为你还在医院,有点担心,就给你打电话了。”

程致远说:“妈妈早上七点多醒来的,我陪着她吃了早饭,安排好护工,就回来了。王阿姨已经去给妈妈送中饭了,我让她留在医院陪着妈妈,她和妈妈一直能说到一块儿去,比我们陪着妈妈强。”

颜晓晨问:“妈妈提起我了吗?”

“提起了,问你在哪里,我说你在家,让她放心。”

颜晓晨敢肯定,妈妈绝不可能只问了她在哪里,即使程致远不说,她也完全能想象。

程致远也知道自己的谎话瞒不过颜晓晨,但明知瞒不过,也不能说真话,他站起来,“饿了吗?一起吃点东西吧!王阿姨已经做好了饭,热一下就行。”

颜晓晨忙说:“你再休息一会儿,我去。”

两人一起走进了厨房,颜晓晨要把饭菜放进微波炉,程致远说:“别用微波炉,你现在怀孕,微波炉热饭菜热不透,吃了对身体不好。”他把饭菜放进蒸箱,定了六分钟,用传统的水蒸气加热饭菜。

自从搬进这个家,颜晓晨很少进厨房,很多东西都不知道放在哪里,有点插不上手,只能看着程致远忙碌。

程致远热好饭菜,两人坐在餐桌旁,沉默地吃着饭。

吃完饭,颜晓晨帮忙把碗碟收进厨房,程致远就什么都不让她干了,他一个人娴熟地把碗碟放进洗碗机,从冰箱拿出草莓和葡萄,洗干净后,放在一个大碗里,用热水泡着,“待会儿你吃点水果,记得每天都要补充维生素。”

颜晓晨站在厨房门口,一直默默地看着他。

“程致远,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程致远用抹布擦着桌台,开玩笑地说:“你想太多了!我这人天性体贴周到有爱心,善于照顾人,如果我养一条宠物狗,一定把它照顾得更周到。”

颜晓晨说:“我们只是形婚,你做得太多了,我无法回报,根本不敢承受!”

程致远一下子停止了一切动作,他僵硬地站了一会儿,背对着颜晓晨,用一种很轻软、却很清晰的声音说:“你能回报。”

“我能回报?”

程致远把抹布洗干净挂好,转过了身,走到颜晓晨面前说:“请接受我的照顾,这是现在你能回报我的!”

看着他无比严肃的表情,颜晓晨不吭声了。

下午六点,程致远打算去给颜妈妈送晚饭,颜晓晨坚持要一起去。程致远劝了半天,都没劝住,知道没有道理不让女儿去看望住院的妈妈,只能答应带她一起去医院。

程致远去之前,特意给照顾颜妈妈的护工阿姨打了个电话,让她把病房内一切有攻击性的危险品都收起来。

当他们走进病房,看到颜妈妈和护工阿姨正在看电视。程致远把保温饭盒递给护工阿姨,提心吊胆地看着颜晓晨走到病床边,怯生生地叫了声“妈妈”。他借着帮忙放餐桌板,刻意用身体挡在了颜晓晨和颜妈妈之间,让颜晓晨不能太靠近颜妈妈,可他还是低估了颜妈妈。

颜妈妈靠躺在病床上输液,身边连个喝水杯、纸巾盒都没有,但她竟然猛地一下跳下了床,直接抡起输液架,朝着颜晓晨打去,“你还敢叫我妈!颜晓晨,你个良心被狗吃了的讨债鬼!我说过什么?我让你把孩子打掉!你害死了你爸不够,还要挺着肚子来气死我吗?当年应该你一出生,我就掐死你个讨债鬼……”

虽然程致远立即直起身去阻挡,可是输液的针头硬生生地被扯出了血管,颜妈妈手上鲜血淋漓,又是个刚脱离危险期的病人,程致远根本不敢真正用力,颜晓晨好像被骂傻了,像根木头一样杵在地上,连最起码的闪避都不做。

输液架直冲着颜晓晨的肚子戳过去,幸亏程致远一把抓住了,颜妈妈两只手握着输液架,恶狠狠地和程致远较劲,长长的输液架成了最危险的凶器,好像时刻会戳到颜晓晨身上,程致远对着护工阿姨叫:“把晓晨带出去,快点,带出去!”又大声叫等候在楼道里的李司机:“李司机,先送晓晨回家。”

护工阿姨早已经吓傻了,这才反应过来,立即拖抱着颜晓晨往外走。

程致远一边强行把颜妈妈阻挡在病床前,一边迅速按了红色的紧急呼救铃,几个护士急匆匆地冲了进来。

好不容易把颜妈妈稳定、安抚住,程致远精疲力竭地往家赶。

这辈子,不是没有遇见过坏人,可是他遇见的坏人,都是有身家资本、受过良好教育的坏人,不管多么穷凶极恶、冷血无情,骨子里都有点自恃身份、都爱惜着自己,行事间总会有些矜持,但颜妈妈完全是他世界之外的人,他从没有见过的一种人,生活在社会最底层,并不凶恶、也绝对不冷血,甚至根本不是坏人,可是这种人一旦认了死理,却会不惜脸面、不顾一切,别说爱惜自己,他们压根儿没把自己的命当回事。程致远空有七窍玲珑心,也拿颜妈妈这样的人没有一点办法。

程致远急匆匆回到家里,看到颜晓晨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他才觉得提着的心放回了原处。

颜晓晨听到门响,立即站了起来。

程致远微笑着说:“妈妈没事,已经又开始输液了,护工阿姨会照顾她吃饭。医生还开玩笑说,这么生龙活虎足以证明他医术高超,把妈妈治得很好,让我们不要担心。”

他看到颜晓晨额头上红色的伤口,大步走过来,扶着她的头,查看她的额头。在病房时太混乱,根本没留意到她已经被输液架划伤。

颜晓晨说:“只是擦伤,王阿姨已经用酒精帮我消过毒了。”她看着他缠着白色纱布的手,“你的手……”

程致远情急下为了阻止颜妈妈,用力过大,输液架又不是完全光滑的铁杆,他的手被割了几道口子,左手的一个伤口还有点深,把医生都惊动了,特意帮他处理了一下。

程致远说:“我也只是擦伤,过几天就好了。”他说着话,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大碍,还特意把手张开握拢,表明活动自如。

颜晓晨握住了他的手,“你别……动了!”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

程致远愣了一下,轻轻反握住了她的手,笑着说:“我真的没事!”

颜晓晨慢慢抽出了手,低着头说:“致远,我们离婚吧!”

程致远僵住了,沉默了一瞬,才缓过神来,“为什么?”

颜晓晨的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般,簌簌而落,“我不能再拖累你了……我的生活就是这样,永远都像是在沼泽里挣扎,也许下一刻就彻底陷下去了……你、你的生活本来很好……不应该因为我,就变成了现在这样……而且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孩子不是你的了,再维持婚姻,对你太不公平……”程致远松了口气,他俯身从桌上抽了张纸巾,抬起颜晓晨的头,帮她把眼泪擦去,“还记得结婚时,我的誓词吗?无论贫穷富贵、无论疾病健康、无论坎坷顺利,无论相聚别离,我都会不离不弃、永远守护你。”

颜晓晨惊愕地盯着程致远,婚礼上说了这样的话?

程致远说:“也许你没认真听,但我很认真地说了。”

“为什么?我们只是形婚,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程致远自嘲地笑了笑,“为什么?答案很简单,等你想到了,就不会不停地再问我为什么了!”

颜晓晨困惑地看着程致远。

程致远揉了揉颜晓晨的头说:“在结婚前,我们就说好了,结婚由你决定,离婚由我决定!离婚的主动权在我手里,如果我不提,你不能提!记住了,下一次,绝不许再提!现在,我饿了,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