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龙马回到小曾根府,阿龙见到他,大喊“脏死了”,就要往外逃。原来龙马因为多日在舱底生活,脸上和手上全是煤灰,衣服也被水汽浸湿了,黏答答的,靠近一闻,竟然有一股猪肉包子的味道。
“有这么臭吗?”龙马从怀里掏出香水瓶,往肩膀上和领口喷了喷,然后便若无其事地在屋里坐了下来,可是那味道反而变得更加难闻了,阿龙感到一阵恶心。这个人每次都让周围的人大呼小叫的,到底是哪里好啊?
不一会儿,菅野觉兵卫、石田英吉、渡边刚八、中岛作太郎等人进屋,围绕龙马坐了下来。
“明天长崎奉行所将传唤佐佐木,所以今天晚上我们要在佐佐木的下处池田屋彻夜商议对策。”
龙马首先简要交代了幕府、土佐藩和英国的态度。
“真是我们的人干的吗?”说完,龙马盯着周围人的脸依次看了一遍。但是所有人都在摇头。
“不是。”大家异口同声。
龙马总算松了口气。“我就是想听这个。既然不是我们干的,幕府也好英国也罢,任谁来挑衅海援队也一定奉陪到底!”
或许是他太高兴了,抖了五六次肩膀,其实有可能是太痒了。最年轻的中岛作太郎发觉了,悄悄离席,去给龙马烧洗操水去了。
菅野觉兵卫苦笑着说:“他们怀疑上我和佐佐木荣了。”
事件发生的当天夜里,在案发现场附近的花月楼饮酒到深夜的白衣队士正是菅野和佐佐木荣。奉行所方面好像已经知道了,现在正在频繁调查菅野和他周围的人。而且比起菅野,奉行所认为佐佐木荣更可疑。
那件事发生的晚上,天快亮的时候,海援队驾驶的横笛号没有鸣笛便匆匆离开了长崎。这也难怪会遭到怀疑。其实真实情况只不过是海援队试开横笛号。那天,他们在港口外面转了一圈,过了正午便驶回了长崎港。菅野等人下了船。可是,唯独佐佐木荣随后又转乘队里借来的其他轮船,去萨摩处理海援队商务去了。他此去是为了装运红糖,奉行所则极有可能把这看做是逃亡。
不一会儿,中岛作太郎去查看洗澡水烧得如何,因为天气热,水已经烧开了。阿龙连句谢谢也没有,只说了句:“不愧是给轮船烧锅炉的,水开得可真快啊。”作太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心想,龙马怎么就喜欢上这么一个女人呢,大不甘心。“我不是烧锅炉的。”
“哎呀,那就是爬桅杆的?”阿龙一本正经地追问道。这话听起来既不像讽刺又不像开玩笑。
“我好歹也是个士官!”作太郎气鼓鼓地回答。这时龙马一声不吭地钻进了澡盆。水温刚刚好。作太郎知道龙马喜欢用温水洗澡,自是费了一番心思。
“阿龙,给我搓背!”龙马大喊。
阿龙整理好衣服,拿着肥皂走进了浴室。阿龙对裁缝和烹饪这些女人干的活儿一窍不通,唯有两样最拿手,一是弹奏月琴,再就是干劲十足地给龙马搓操。只有这两件事,不论她的心情有多糟糕,都会高高兴兴地去做。
阿龙使劲儿给龙马搓背,不一会儿开始仔细地给他打肥皂。
真是不可思议,龙马百思不得其解。“阿龙,要是哪天我死了,你就是靠着给人搓澡也能活下去呢。”阿龙没搭理他。
眼看着龙马身上的污垢都洗掉了,肥皂的香气在浴室里弥漫开来。在长崎生活的好处是,这里的肥皂很便宜,可以大量使用。
肥皂其实很早便传入,早在丰臣时代就已经有了名字。根据记录,博多的茶人神谷宗湛曾向石田三成赠送过肥皂。但是,即便在江户、大坂、京都,一提起肥皂,人们只会觉得那是卖肥皂泡的人才用的材料,几乎从来不把它当做日常用品。
龙马来到长崎以后,每次使用肥皂,都会想起盛夏时节在高知城中沿街究揽生意的卖肥皂水的小贩。
“肥皂泡在空中飞舞。我曾经看见有蜻蜓把肥皂泡撞破了。”龙马不经意间说道。龙马惊叹于蜻蜓的勇气,到现在还时常想起。
不多久,龙马洗完澡出来,坐在一众人中间,说道:“我想到怎么办了。”原来,他在浴室里回忆高知城卖肥皂水的小贩时,忽然想到了一件完全不相千的事情,那就是悬赏捉拿凶手。
“明天,让所有的队士分头去市内的各个路口张贴告示,大肆宣扬,就说谁能找出凶手就赏金一千两。”
天黑了,龙马带着手下匆匆赶往佐佐木三四郎等藩吏投宿的池田屋。
这个城市有很多山坡。脚下的街道和港口灯火辉煌。这种在照明上的奢侈作风应该算是长崎的特色了。这也是在京都、大坂都难得一见的美妙夜景。
龙马等人将这一片灯光的海洋甩在身后,向山坡上走去。坡道上的石阶银光闪闪。眼前的金比罗山上,一轮满月正缓缓上升。不多久,月亮从山峰间跃了出来。
“这是朱栾的颜色啊。”龙马看着眼前硕大的月亮,还有那颇有趣的红色,不由得高声笑起来。“月亮到底还要经历几度圆缺,幕府才能倒台呢?”他必须尽快处理完这次的事件,尽快赶回京都为大政奉还而奔忙。
到了池田屋,只见藩吏们都到齐了,正在等待龙马。来人有佐佐木二四郎、冈内俊太郎,以及驻在长崎的藩吏岩崎弥太郎、松井周助等人。
岩崎弥太郎经由后藤象二郎的破格提拔,现在担任长崎留守居役,身份是骑马武士,堂堂高官。一介乡下浪人竟然在等级森严的土佐藩破格晋升到如此高位,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长崎留守居役也负责藩立土佐商行。而商行与海援队合作,所以岩崎也兼任海援队的会计一职。
龙马开口便提起了悬赏缉凶一事,佐佐木拍手称妙,“妙!我们出一百两。”真是个小气的人,龙马心想。“要出就出一千两。”他坚持道:“只有悬赏金额够大,才能在市内引起骚动。一旦声势造大了,幕府和英国就会想,既然土州敢出这么多钱,那么凶手或许确实不是土佐人。”
“没有那么多钱。”脸长得像狮子的岩崎弥太郎冷冷地说道。
龙马顿时怒上心头。不知为何,他和这个弥太郎就是合不来,只要一见到他那张脸,就忍不住想要揍他。
“你只管出钱就好。逼不得已非要拿钱的时候,就算是像从身上割下一块肉来那么疼,也要把钱拿出来。这才是会计该干的。况且,靠百姓的密告抓住凶手这种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
“如此说来,你的经商之道是海盗的那一套啊!”
“没错!既然是海盗,就要做只有大海盗才能做的大买卖!”
龙马劈头盖脸训了岩崎一顿,仍旧让他去准备那一千两。
由于幕府代表平山图书头一行人很晚才到长崎,谈判定在了八月十六。当天,龙马带着石田、中岛、渡边、菅野四名队士来到池田屋,同藩吏们会合,然后一起前往立山的长崎奉行所。他们等候在西洋风格的客厅里,幕府方面的人也渐渐到齐了,分别是长崎奉行能势大隅守、德永石见守、外国总奉行平山图书头、大监察户川伊豆守、监察设乐岩次郎。接着,厄内斯特·萨道义也和长崎领事弗劳瓦斯一起进来入座。
谈判开始。
双方渐渐说到细节,开始讨论事件当晚和此后菅野觉兵卫和佐佐木荣的行动。幕府和土佐针对这一点发生了激烈的辩论。
龙马不禁佩服幕府的调查能力。他们甚至道出菅野当天晚上在花月楼喝了多少酒,也就是说他们比菅野本人都清楚他那天晚上都干了什么。而且更糟糕的是,在菅野陈述他和佐佐木荣的行动时,时间上前后矛盾。
幕府死咬住这一点不放,菅野没话反驳,竟然说:“那时我喝醉了,完全不记得。”
他的回答让对方愈发觉得可疑。结果,幕府开始主张要将另一个嫌疑人佐佐木荣从鹿儿岛传回来,再判断是非黑白。
龙马心中暗叫不好。时间不容他再跟他们这么耗下去。在京都上演的大政奉还这出大戏,现在因为他身在长崎,才刚刚拉开帷幕便暂停了。在长崎多停留一日,历史便会仍原地踏步一天。
不一会儿,到了休息时间,龙马对佐佐木三四郎说:“你必须主张召回佐佐木荣毫无用处。”
谈判再次开始。佐佐木怒吼道,将佐佐木荣从鹿儿岛召回纯粹是浪费时间,凭借菅野觉兵卫的陈述已经可以断定事实。
龙马一句话都没说。他既不是藩吏,也不是嫌疑人,不方便发言。席间,他百无聊赖,便从袖兜里掏出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揉作一团扔掉。
萨道义心中纳闷,再仔细一看,眼前这人很像在夕颜号锅炉房蹲着的那人。
到底是什么人?他心想。不过,当龙马开始挖鼻孔的时候,他失望了:必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人。
幕府官员坚决不让步,他们坚持要把佐佐木荣从鹿儿岛带回来。佐佐木三四郎招架不住了。“怎么办?”短暂休息时,他连忙和龙马商量。
龙马当场改变了方针,“没办法,只能尽快缩短时日了。你就说为了节省时间,要借用停泊在长崎港内的幕府轮船长崎号。他们要是说船员不够,你就说海援队可以出人。”
“明白。”
佐佐木回到谈判席上,向幕府如此提议。幕府方面答应下来,于是在佐佐木荣抵达长崎以前,谈判暂时中止。
借给海援队的长崎号上空无一人。龙马回到海援队大本营,叫来菅野、石田、渡边等,环视了一遍众人。“你来当船长。”他抓着石田英吉的肩膀说。这也是逼不得已的人选,驾船技术最熟练的是菅野觉兵卫,可是他现在是幕府怀疑的对象,只能留在长崎。除了菅野,白峰骏马、关雄之助等人技术也很娴熟,但他们现在正在大坂处理队里的商务。
“我能行吗?”石田那张圆脸上露出了平和的微笑。乍一看,他就像个挖井工人,没有半点威风,还有些无精打釆。不过,他的荷兰语水平在队里仅次于长冈谦吉,而且他的性格和外表截然不同,是个敢作敢为的人。
石田出生在土佐安艺郡中山村的一个乡士之家,文久三年他立志成为一名精通荷兰医学之人,便来到大坂,就读于知名的绪方塾。
在大坂时,他结识了后来成为天诛组首领之一的同乡吉村寅太郎,被吉村感化。吉村等人在大和起兵时,他脱离学塾加入了他们。此后他开始用伊吹周吉这个化名,当上了天诛组头领,辗转作战。战败后,他保护总帅中山忠光冲破敌人的重重包围,逃到长州,后来又和长州军一起参加蛤御门之变,负了伤。
战败后他退到长州,幕长战争即将爆发时,他又加入了长州奇兵队,奋勇作战,后来又投身于龙马的海援队。石田陆战经验十分丰富,不过驾船技术一般,就连龙马都说:“你还是处理海援队的商务吧。”
“说什么呢,当然能行!”龙马如今不假思索地说道。可是石田英吉没有船长服。队里倒是有一套龙马的旧衣服,不过尺码太大,并不合身。于是,龙马又去威胁会计岩崎弥太郎,先夺了二十两过来,然后派人去洋货铺买来了衣服和鞋子,给石田英吉穿上。
石田英吉穿着二手的船长服登上了幕府轮船长崎号,立刻命令拔锚出航。
以前,曾有一艘幕府的船也叫长崎号。那艘船在元治元年停泊在马关时被长州人一把火给烧了。石田乘坐的这艘长崎号是文久三年幕府从英国购买的。
船腹钉上了铁板,是三桅船,一百二十马力,三百四十一吨,虽然是小型船,不过性能很好。
石田出航后,龙马有了余睱。长崎号回来之前,他没什么事干。闲不住的他开始琢磨,该怎么打发这段时间,他最后想到的是改造佐佐木三四郎。这是个好主意!只有这段日子了。龙马决心要把佐佐木这个态度暖昧的家伙调教成一个坚定不移的讨幕志士。
目前,能够影响藩府政治的讨幕论者有主持陆军的乾退助,比他行事作风更加灵活的还有参政后藤象二郎,再就是这位佐佐木三四郎了。佐佐木没有乾那样的激烈情感,也没有后藤那种虚实难料的能耐,不过他有着乍看之下颇为质朴的魅力,而且有胆识,对局势的理解能力也很强。在土佐藩的重臣中,除了这二个人,剩下的不是无能之辈,就是顽固的佐幕之士。要想组建萨摩、长州、土佐三藩联合的讨幕军队,只能寄希望于这三人。
龙马下定决心以后,便从他在港口送走石田的那一天起埋头于此事了。他每天去两三次佐佐木投宿的池田屋。
“我又来了!”他边说边把木屐用到一旁,从玄关径直往二楼走去。
佐佐木二四郎完全没有想到龙马的目的,他以为龙马这么做是因为觉得他们俩投缘。
龙马常常一坐下便开始谈论国事,谈论日本的危机、列强的野心、欧美的政体和政情,全然不知疲倦。
佐佐木是第一次听说这些,
所以龙马的每句话都令他感到十分新鲜。
“我去处纖公事。”龙马谈完便匆匆告辞。在麵队办完商务,他又急匆匆地赶回来,接着往下讲。
在佐佐木看来,就像听长篇评书一样有意思。
但是,听的人也会筋疲力尽。佐佐木不敢说自己累了,只能一直忍耐,到最后终于病倒。他食欲全无,有时会奇怪地咳嗽,到了傍晚就连抬手都变得很吃力。
这可不能掉以轻心啊。龙马有些慌了。若是佐佐木现在死了,土佐藩的勤王大业也就随风而去了。
“没关系,应该是累的。”佐佐木故作轻松。疲劳应该是病因之一。佐佐木自从离开京都,便奔走于大坂、高知、长崎各地,这一番行程十分紧凑。尤其是那天他冒着暴雨乘快轿从须崎港赶往高知城,风吹雨淋,自那以后身子就有点不对劲。
“我这就给你找大夫。”龙马便去和海援队的队士们商议,开始选郎中。在长崎,各藩的藩医和普通大夫都聚集起来研究西洋医学,所以要找一位名医并不难。
龙马和幕府医师武内玄庵、池田谦斋和大村藩医长与专斋三人一商量,三个人都说:“去找曼赛赫鲁德医生吧。”于是龙马特意找到这位荷兰医生家里。
曼赛赫鲁德为佐佐木做了一番仔细的诊察,说道:“这几年是不是秋冬就这样咳嗽?”说着,他学着咳嗽几声。
佐佐木大吃一惊。“是!”
“我推测,这种咳嗽使你的肺部扩张了。如果将来咳嗽越来越厉害,频繁发作起来,呼吸就会变短,甚至有可能吐血,也就是说支气管变得脆弱了。如果现在不注意保养的话会发展成肺病。”
“我该怎么做?”
“不能太过劳累。请放下一切心事,慢慢调养,有个三四年应该就能痊愈了。”
“多谢您的提醒。不过……”佐佐木为难了。目前这种形势,他又怎能放下一切去静心休养呢?“时势不允许我休息啊。”
荷兰医生也使劲点了点头,看来他了解日本目前的形势。“那么,就请您忙半日,休养半日。”
佐佐木答应了,和龙马一起走出了洋医家。龙马一路上都在鼓励佐佐木。“咱们俩就算还剩下五十年的寿命也没用。时局在这一两年内就能够尘埃落定。所以请一定要努力,至少再活个两三年!”
九月初二早晨,队士中岛作太郎不时爬上土佐商行的大屋顶眺望港口,突然发现有两艘轮船一边收起船帆一边驶进港口。
“回来了!”中岛从屋顶上爬下来,因队里的商务乘坐横笛号去往鹿儿岛的佐佐木荣,还有乘坐幕府轮船长崎号前往迎接的石田英吉等人回来了。他跑到楼下,看到兼任海援队会计的藩国长崎留守居役岩崎弥太郎捧着一大碗猪肉酱汁盖饭,吃得正香。
“岩崎先生,横笛号和长崎号回来了!”
“嗯?”弥太郎瞪了中岛一眼,没有停下筷子,那副表情仿佛在说,那又怎样?他拿筷子的手匆匆忙忙地往嘴里扒拉饭。
“请您赶快准备准备!”作太郎催促道。这个年轻人恨不得快些收拾停当,跑去叫上龙马,再一起到港口去迎接。
“傻瓜才会大惊小怪。”弥太郎突然扔下了这么一句话,手里的筷子仍旧没有停。来到长崎以后,岩崎弥太郎喜欢上了猪肉,他每天都让小仆去买猪肉。虽然小仆极不情愿,但是弥太郎仍旧让他给自己炖肉。毕竟日本人忌讳食兽类,三百年来从未将其端上饭桌。还有一个原因是德川幕府一直禁止人们吃猪肉。
对于弥太郎吃猪肉这件事,队士们也都指责他不洁。可是弥太郎丝毫不介意,若无其事地斥他们为傻子。在他看来,不让日本人吃四蹄兽的肉,完全不是因为什么佛教信仰,而是德川幕府的狗屁政策。吃了猪肉,人就会变得精神饱满、体力充沛,若人们因此指摘政治,对幕府而言正是最恐怖的事情。
岩崎弥太郎经常说,日本的绘画,人物在家里几乎全都是躺着。这是因为整天吃青菜,连站起来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虽说如此,弥太郎却决不会说,我要大口吃肉,好推翻幕府!在他看来,推翻幕府这种如捣毁路边烂摊的活交给别人就可以了,他感兴趣的是那以后的事。他想在新时代里大显身手,就像西洋商人那样,当一个足以撼动天下国家的大商人。现在他幸运地被破格提拔这件事,在他看来也不算什么。
弥太郎仍旧在吃。最后,中岛作太郎只得扔下岩崎弥太郎,一个人跑到小曾根府,把轮船回来这件事告诉了龙马。
“是吗?那赶紧走。”龙马拿起长刀插入腰间,和菅野、渡边一起出门,走下坡后,直奔港口而去。
“坂本先生,我真拿岩崎先生没办法。他竟然说,只有傻子才会大惊小怪,不管我怎么叫他,他连动都不动。”中岛抱怨道。
龙马沉下脸来。这个宰相肚里能撑船的男人大抵都会将邋尬化解为几句玩笑话,尽量和别人保持一团和气,可是唯独面对岩崎弥太郎时却总是笑不出来。并非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互相看不顺眼。龙马着实弄不清楚弥太郎是个怎样的人。他是个异人。龙马只明白这个。藩吏的俗务,一般人需要一天才能完成的,弥太郎两刻钟能搞定。接下来的时间,他也不和人说笑,一直坐在那里,用一种很不安分的表情环视四周。他似乎还没找到自己在这个世上的位置。他从一介乡下浪人一路被提拔到目前的高位,却一点都不高兴,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他对自己的能力十分自信,而且他压根儿就不重视在藩国出人头地这种事。他也不同其他藩国的志士来往,好像对政治没有半点兴趣。
那个家伙正站在黑暗的十字路口。龙马这样认为。这个异人拥有的异样热情究竟应该向何处释放,这一点连他本人也没搞清楚,至少他的热情与这个世道是格格不入的。他或许是对目前这个一天到晚记账的工作感到厌倦了,这一年的春天,他像发了疯似的乘坐藩国轮船航海去了。
“我要占领无人岛!”他大言不惭地说道。当时身在京都的龙马听说这个传闻后大笑不止。
弥太郎的目标是海上的一座无名孤岛。弥太郎不是闹着玩的,他命人将标杆也带了去,杆上写着:“奉大日本土州藩之命,岩崎弥太郎发现此岛。”
陪他一同前往的是他的部下山崎升六。
除了这种冒险,弥太郎似乎对一切日常事务都不感兴趣,更不用说从藩国的长崎金库中死乞白赖地要钱,还有引起这次纠纷的海援队,这对于掌管着队里账目的弥太郎来说实在是个大麻烦。
龙马在码头上接到从鹿儿岛归来的佐佐木荣。佐佐木是龙马代越前藩照管的队士。他身材痩小,貌不出众,但是只要一喝酒就会大喊大叫,变颜作色,而且不知为何总会说一些极端的佐幕论调,可是平时对于同志们的勤王目论他也总是温和地点头称赞。
“一喝醉就变成佐幕之人,这说明佐幕才是佐佐木荣的本意。必须杀了他。”队士们曾经这样吵嚷过。当时龙马大喝一声:“连一个佐幕之士都说服不了,怎能做成改天换地的大事?”总算把这件事平息下来。一喝醉就大发佐幕论调,或许是因为佐佐木出身于越前这个德川家的亲藩,抑制不住对于幕府日渐走向衰亡的感伤。酒醒之后便主张勤王,这说明佐佐木为这个矛盾深深苦恼着。
一路上,龙马一直在确认杀英国水兵那件事,“确实不是你干的,对吧?”
走到池田屋二楼时,他又问了一遍。
“不是我干的。”说着,佐佐木将自己的佩刀推给龙马,说:“请您查验。”
龙马笑了,没有接刀,说道:“这我就放心了。”
明天应该继续审讯,为了商讨对策,龙马将同志们召集起来。藩国则有佐佐木三四郎、岩崎弥太郎、冈内俊太郎、山崎升六。
“一口咬定不是我们干的,不要想着玩弄小伎俩。关键在于气势。这是唯一的办法。”龙马说道。
最后,幕府一方先放弃了。
佐佐木荣返回的第二日,在市内立山的长崎奉行所内开始审讯。列席的有两位奉行、大监察户川伊豆守、监察设乐岩次郎等要员。
土佐方面出庭的有嫌疑人菅野、佐佐木等人,藩国代表由岩崎弥太郎代替病中的佐佐木三四郎出席,双方辩论,可是仍旧没什么进展。
而且,陪席的厄内斯特·萨道义已经对审讯失去了热情,只是拼命地忍住哈欠。幕府的人见状,心中不由大喜,不露声色地询问他的意见。
“我看就算了吧。”萨道义说道。在他看来,这原本就是上司的暴躁脾气引起的纠纷,所以一开始便没什么热情。
于是,审讯结束了。
可是,幕府的人觉得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却如此草草收场,有损幕府威信,便想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结束审讯的方法。那就是道歉。
他们的理由是,虽然澄清了嫌疑,但是菅野觉兵卫和佐佐木荣、渡边刚八的陈迷有若干差异,而且土佐藩留守居役岩崎弥太郎在横笛号开船时并没有向奉行所汇报,这有违规矩。他们需要为此事道歉。
道歉是一种处罚,有错之人要面向奉行行叩拜之礼。
这天,龙马以证人的身份待在另一间屋子里,他听了奉行所的判决后,嘲笑道:“没有做错事却要道歉?”他对菅野、佐佐木荣、岩崎、渡边四人说,绝对不能道歉。
到了下午,审讯再次开始。奉行下令道歉。
岩崎弥太郎迅速低头叩拜。他的想法,是在这种时候逞英雄没用。
弥太郎一道歉,关键人物佐佐木荣急了,连忙俯首叩拜。不过,菅野觉兵卫和渡边刚八坚决不肯道歉,一直昂着头,激动地驳斥对方,一步也不肯退让。
如此一来,奉行无法结案,双方一直僵持到深夜,可是二人就是不妥协,但最终还是奉行屈服了。“算了。”他改变了判决,判二人无罪释放。
龙马赶紧给在池田屋养病的佐佐木三四郎送了一封急信,诉说案件始未。
审判结束,龙马又要回到他那扭转历史的宏伟大业中去了。
不,不仅仅是龙马,出席审判的英国公使馆翻译官厄内斯特·萨道义对日本的大事件毫无兴趣,他只想见证这一历史的终结与新历史的诞生。究竟谁会来终结旧的历史,创建新的历史呢?萨道义为了解开这个疑问,频频会见日本要人,窥探他们的真意。这位感觉异常敏锐的青年已经嗅到了“萨长秘密同盟”的气息。而这件事不仅幕府不知道,就连萨摩人、长州人也只有极少数才知道。萨道义虽然在幕府和萨摩认识很多人,情报来源不少,可是他只认识一两个长州人,至于土州人,是经过这次的事件才认识了后藤象二郎等人,其他人他一概不知,尤其不知道土州还有一个炸弹似的人物——乾退助。土州是萨道义的盲点,最大的盲点便是坂本龙马。从土佐去往长崎时他们同乘一艘船,在长崎奉行所又围坐在同一张桌子旁,可是萨道义万万想不到这个人就是萨长秘密同盟的开创者,更想不到他还是即将拉开帷幕的大政奉还大戏的编剧兼导演。
由于要列席审判,萨道义在长崎暂时住在领事弗劳瓦斯的官邸里。在这期间,这位历史的见证者遇到了一位令他惊奇的人物。此人便是桂小五郎。
这位长州藩的大人物自然不是大张旗鼓地跑到长崎来的。他为了在长崎打探形势,自称萨摩人,带着伊藤俊辅出现了。他的主要目的是与龙马会面,问清楚大政奉还方案是否要武力讨伐幕府。可是刚一到长崎,伊藤便将他带到了老朋友英国领事那里。弗劳瓦斯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款待他。寄宿在官邸的萨道义自然也列席了。
领事向萨道义介绍了桂。
饭后,桂等人和萨道义谈论起了政治。但是桂和伊藤似乎对萨道义十分警惕,自始至终都没有说出推翻幕府的本心。“我家主公太可怜。他的性格十分温顺,从来没想过推翻幕府,可是幕府和世人却对他横加指责,实在是太可怜了。”他故意说这些话。萨道义已断定萨长已结为同盟,这些话在他听来莫名其妙。
其时桂用“木圭”代指自己。在审判即将结束的时候,龙马收到了一封信,信封上用假名写着“木圭致才先生”。所谓才先生,是指龙马化名才谷梅太郎。桂担心送信的人被幕吏捉去,所以如此。
龙马只将桂来长崎一事悄悄告诉了同志们,让中岛作太郎安排秘密会见。
这次秘密会见借用了油屋町大浦庆的府邸,地点定在府上的茶室,时间是在大白天。
桂带着伊藤俊辅到了。府里四处埋伏着海援队的士官,以防有人闯人。
“有两件事要请教你。”桂压低声音说道,“第一件是关于兄台正在筹划的大政奉还一事。莫非……”
桂担心的是,龙马莫非还在妄想着要进行不流血革命。长州藩已经被幕府彻底封锁,自救的方法只有一个,那
就是用武力推翻幕府。
“有关这件事,其实是这么一回事。”当初,龙马把自己的想法对西乡和盘托出,现在他更详尽地将真实情况告诉了桂。总之,为了说服幕府和各藩的佐幕派,便对他们宣称将釆取不流血的革命。而一旦幕府拒绝,立刻开战,将幕府的罪行通告天下,集合诸藩,兴起讨幕战争。
“为此,必须做好随时战斗的准备。中刚真太郎在洛北白川村建立了陆援队,现在已经聘请了精通西洋兵制的萨摩铃木武五郎训练同志们。在土佐藩内,乾退助正在秘密谋划让土佐陆军集体脱藩。而且海援队将会离开长崎奔赴京都。”
龙马已经命人将大炮搬上石田英吉任船长的横笛号,明天就可以向大坂进发了。
“还有,”龙马说道,“我已经从荷兰商行订购了一千支来复枪,正在从上海运过来。不过我在发愁怎么才能筹到这笔款子。”
桂不禁大悦,但随即十分为难地说:“实际上,我是乘坐藩国的轮船从长州来到长崎的,可是船的发动机受损了,便在长崎找人修理。谁料修理费用实在是太高,还差一千两左右。若是交不上这部分钱,我们就回不了藩。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龙马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
但一千两可是一大笔钱,龙马立刻找佐佐木三四郎商量,最后决定向会计岩崎弥太郎要这笔钱。
“不行。”弥太郎不予理睬。他心想,要是对这个强盗似的人言听计从,他就干不了会计这个活了。
“我拒绝。”他说。
龙马忍不住发了一番谬论。“这是藩国之间的友情!像你这种干会计的懂什么!会计只要把金库的门给我打开就行了!”龙马气势汹汹,恨不得揪住弥太郎的前襟胁迫他,终于逼他交出了一千两。
“海盗!”弥太郎一边拿钱一边厌恶地咂哩嘴。看样子这两个人只要一见面就无法冷静地对话。仔细想来,龙马和弥太郎自从认识那天起就从未有一刻平静地交流过。
第二日,龙马在丸山的玉川亭与桂小五郎和伊藤俊辅畅饮。土州方面有龙马和佐佐木三四郎。龙马向佐佐木引见桂这位长州的巨头,也算是他安排的勤王教育实习课。不仅如此,这一举动还包含着政治意义。土佐藩的风气历来是因循守旧、敷衍一时,也正因如此,土佐的加入一直令萨摩、长州二藩甚为担忧。龙马希望通过佐佐木今后的活动将这种坏风气一扫而光。因此,玉川孕酒宴暗地里的主宾实际上是佐佐木。桂也明白这一点,在席上频频向佐佐木示以微笑。
“前几天,我见到了一位叫萨道义的英国翻译官。”桂讲述了当时的情景。萨道义对桂说:“在西洋,绅士以光说不干为耻。”他大概是暗指讨伐幕府这件事。
“我们竟然被一个小小的英国翻译官取笑了。”桂说道。
桂是一个很讲究说话技巧的人。他将即将打开的局势比作一出戏,说道:“恐怕大政奉还难以实现啊。我们不能光期待事情成功,当这出戏演到七八分的时候,要判断一下舞台上的情形,等到了最后一幕,就来一场炮轰。”
听桂如此一说,佐佐木三四郎高兴地连连叫好。佐佐木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剧中人物,入戏了。
“我想请您把刚才说的这番话写成一封书信。我要把这封信带回藩国,好让那些因循守旧的家伙清醒清醒。”佐佐木向桂拜托道。桂随后为他写了信。
龙马对这次酒宴的效果十分满意。他醉得很厉害,却还说:“据说在美国,大总统会关心一个侍女的薪水。三百年来,德川将军做过这种事吗?单从这件事看,必须推翻幕府!”
他的这番话传到了土佐,令勤王派振奋不已。土佐的勤王运动和萨摩、长州二藩相比,更加平民化,后来这一传统发展成了明治以后的自由民权运动,可以说,它最基础的思想根源已经浓缩在龙马的这番话里了。
第二天早晨,桂离开了长崎。长州藩正在加紧准备起事,这个时候最需要桂。
不知是谁放的风筝,颇有些突元地飞翔在风头山上空。
一般放风筝只在春天,可不知为何到了秋天反而流行起来了,就像反季盛开的花朵。在京都、大坂,也出现了“神符骚动”。人们叫嚷着“改朝换代的神符降临了”,然后便弹起三味弦,一人领唱“无所谓,无所谓”,所有人便跟着疯狂起舞。有传言说是萨摩人让它流行起来的。不过应该说是年年暴涨的物价和幕府为政能力的衰退,还有入户抢劫盛行,让平民百姓现出了渴望改朝换代的狂态。
在长崎,龙马忙着进行起兵前的准备,石田英吉担任船长的横笛号已经奉命起航去大坂。
最初,龙马想把队士全都带过去,中途才又改变了想法,决定留下一部分人。他对队士说,留下来准备袭击长崎奉行所。这件事他对佐佐木也提过。“一旦你们听说上方开战,立刻袭击奉行所,控制住那里的金库,并夺下回天舰,然后乘船从海路上京。”
恰在此时,陆奥阳之助搭乘艺州船震天号从京都回到了长崎。他此前奉龙马之命对海上汇兑业进行了调查,他在船上将调查结果整理成册,亲自交给了龙马。龙马读了一遍,赞了声好又说:“从现在开始,必须动粗了。等风云过后,再好好利用这本册子赚钱吧。”
龙马称赞陆奥劳苦功高,又将这本册子寄存在岩崎弥太郎那里。弥太郎如获至宝,细读了一遍,然后放入金库。
接下来是筹购买武器的钱。不得不说龙马运气太好了。他偶然去了一趟长崎的萨摩藩府,便听到萨摩藩的长崎随从汾阳次郎右卫门说:“在长崎这边赚了五千两,得把这笔钱运到大坂藩府。”
龙马赶忙拜托将这笔钱借给他。龙马在萨摩人眼中信用十分好,那人便当场借给了他。龙马立刻命令队士前往大浦海岸。他已经和那里的荷兰赫特曼商行谈妥了购买来复枪一事。
一共买进了一千三百支来复枪,总价是一万八千两,定钱最终谈到了四千两。龙马回到土佐商行,在合同上签了字。担保人是和他关系密切的商人铗屋与一郎和广世屋丈吉。余款定在交货三个月后付清。
“三个月内,我会推翻幕府,建立新政府。剩下的钱就由新政府支付,不会给荷兰商人添麻烦的。”龙马对忧心忡忡的弥太郎夸口道。弥太郎虽然一脸不痛快,却又忽然嘟囔说:“或许会像你说的一样吧。”
龙马又对佐佐木三四郎说:“这其中的三百支归海援队使用,剩下的一千送给土佐藩府。请把这件事紧急通知藩内。”
佐佐木狂喜,大喊:“你果然没有忘记生你养你的故乡啊!”
龙马又写信给长府藩士三吉慎藏和桂小五郎,说道:“讨伐幕府时,有必要先把萨长两藩与海援队的军舰、运输船编成一个舰队,集结在兵库港待命。”这件事他曾经对桂提起过,当时桂提议龙马来当总帅,但龙马不同意。他担心幕府舰队的统帅万一是恩师胜海舟,那就麻烦了。他决不能将大炮对准胜。
未几,萨摩藩船三邦号开进了长崎港,急急忙忙地装运煤炭。龙马到船上拜访,萨摩藩重臣岛津登、町田民部正在船上。
“坂本君,终于要动手了。”二人悄悄对坂本说。他们现在就要乘坐这艘轮船返回鹿儿岛,在那里将萨摩的士兵接上船,然后前往长州管辖的马关,将集结在彼地的长州兵士运上船,秘密将他们送往京畿。
“土州还是犹豫不决吗?”町田民部有些担心地问道。如果萨摩、长州、土佐不能齐心协力,京都的政变就不会成功。
龙马为自己的故乡感到羞耻。“我不久将进京,不过会在中途去一趟土佐,把这一千支枪卸到岸上去。相信我,土佐不会一直犹豫不决的。”
然后,龙马物色了一艘轮船,陆奥阳之助搭乘的艺州藩船震天号碰巧还在长崎港内。龙马与艺州的长崎留守居役颇为要好,要借震天号一用,对方答应了。艺州藩最近正在以家老辻将曹为中心迅速转为倒幕,不过仍旧不可掉以轻心。“你要用那艘船干什么?”艺州藩的藩士问道。龙马笑了笑,敷衍说做买卖。将赠送给土佐的一千支步枪和海援队用的三百支步枪装运完毕,龙马回到了小曾根府上,对阿龙说:“收拾一下行李。”
龙马不能把阿龙一个人留在长崎,但是也不能把她带去风云激荡的京都,他已经写信拜托三吉慎藏,希望长府藩能够收留阿龙。
庆应三年九月十八凌晨,龙马登上了长崎港内的震天号。船上除了阿龙,还有冈内俊太郎,队士有陆奥阳之助、菅野觉兵卫、中岛作太郎,还有大宰府三条实美的特使户田雅乐。
船收起了锚,开始慢速运转。
龙马站在甲板上,眺望着稻佐山和风头山。不一会儿,太阳升起,海水被染成了朱红色。这一刻,这个港口的水光山色美得让人不禁要赞叹出声。长崎港自古以来便被称为玉之浦,景色之美,果然不辱此名。
“许久以来,这里都是我们的大本营啊。”龙马望着向后移动的稻佐山,忽然嘟囔了一句。或许是太过激动,不久他下到了船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