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户村的坂本龙马收到了胜海舟从江户寄来的快信。信上说,望速速前去江户。
龙马读完信,抬起头,沉默良久,表情痛苦复杂。
“怎么了?”一旁的陆奥阳之助问道。
“唉,世事真是难以预料啊。”
“那是当然。”陆奥阳之助一向盛气凌人,得理不饶人,他也不向龙马询问缘由,就表示赞同。“是坏消息吗?”
“正所谓明日黄花啊。”
胜在信中写道,龙马通过大久保一翁奔走活动的北海道屯田兵团建设一事进展顺利,幕府已经答应出借军舰黑龙号运送人力。“太晚了。”龙马苦笑一声。如今浪人们早已齐聚京都,眼看就要举兵起事了。事态已经无法控制。这个时候再听到北方浪人军队建设方案,大家恐怕只会付之一笑。
“时机不对。”龙马自言自语道。他的额头上挂满了汗珠,闪闪发光,偶尔会顺着脸颊流到下巴。龙马不时会用袖子使劲地擦几下,可汗水仍旧不断地流下来。
“您这是怎么了?”陆奥已经看呆了。他敏感地觉察到这未必是今天早上的闷热天气造成的。
如果黑龙号能够早一点到来,龙马想,他至少可以说服一二百人,把他们带到北海道,在那里养精蓄锐,以图他日东山再起。一旦起事,他们将全部牺牲。他已经预见到了结局。依他之见,这次起事,从时机来看有百害而无一利。长州藩将覆灭,志士的血脉也会断绝。新国家的建设将会至少推迟十年。而就因为这十年的耽搁,老朽的德川幕府将会导致外国入侵,日本或许也将和大清王朝一样陷入一片混乱。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不管怎样,”龙马道,“我要即刻起程前往江户。让我放心不下的是这神户学堂的二百个学员。”
“您是担心他们趁您不在生事?”
“不错。可能会有人到京都去起事。”
这才是龙马汗如雨下的原因,陆奥方明白这一点。龙马向大坂方面打听了一下,正好有一艘幕府船只要返回江户。龙马将学堂之事托付给陆奥,急奔大坂天保山湾,眼看船要出航,他纵身一跃,上了船。
与此同时,京都的新选组行动起来。
来岛又兵卫突然闯入长州藩府,当天这个情报就通过京都守护传到了新选组那里。
来岛又兵卫“暗杀”岛津久光的计划,经他自己大呼小叫到处散播,在京都可以说已经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了。虽说久光绕开伏见西下,免于一死,但是已经流传开的传闻并不会消失。
“长州人是一群不顾死活的疯子。”幕府因此得到了这样一种超出现实的强烈印象。为防备他们有所行动,所司代、奉行所等频频派出密探。
果然发现浪人开始出入藩府,险恶形势初露端愧。“他们似乎正在策划非同小可的阴谋。”
幕府得出这样的结论也是顺理成章。一出河原町藩府的后门便是高濑川。从马路对面木屋町一带的任何一户人家都可以瞧见藩府的情形,而且正门方向的大道又是商家鳞次栉比的河原町。密探们收买了商家的人,让他们监视进出藩府的各色人等。这显然不是一个能够守住秘密的地方。
德川幕府是日本历史上最擅长谍报、密告、监视等黑暗能力的政府。这种能力已经变成这个政权的特征,甚至体臭。在此之前的丰臣政权、足利政权几乎没有这种倾向,因此在后人的印象里,它们远比德川政权明朗。幕府开始发挥这项家传绝技。而长州藩和志士们,从来岛又兵卫光明正大的言行也可以看出,在保守秘密这一点上,可谓毫无保留。
升屋喜右卫门,也就是勤王志土古高俊太郎,频繁地出入河原町藩府。
有一天,古高在河原町碰到了一个相识的生意人,那人无意中说道:“升屋老板,最近您可真是生意兴隆啊。真是让人羡慕啊。”
一身商人装扮的俊太郎不由得心中一惊。
“哪里哪里,没有这回事。现在祇园会还没开始,夏季生意清淡得很呢。”
“哎呀,您可真会说话。最近您不是正忙着照应长州主顾的事情吗?”
古高大吃一惊。仔细想来,现在长州藩府只有寥寥数名藩士,灯火寥落,确实不应该是一个商人频繁出没的地方。古高随意应付了几句,便与那人道别了。谁曾想就连这种街头对话,也是隔墙有耳,一直被人监听着。
升屋有问题!正是根据所司代的密探网传回的报告,新选组开始了严密的监视。
一条狭窄的巷子中段挂着一块招牌,上面写着:日用百货店升屋喜右卫门。招牌历经风吹雨打,已经十分古旧。店面颇大,男女店伙也有四五人。
这一天,店老板升屋喜右卫门从河原町的大路向东拐,回到小巷。
“天气真热啊。”商人装束的古高对左邻右舍十分谦逊。邻居们对这个自称是先代升屋喜右卫门侄子的中年男子颇感兴趣。首先,他独身,而且仪表堂堂,自然成了邻居老板娘们议论的好话题。其次,而今街头巷尾都在议论长州藩府,这家店做的正是长州藩府的生意。那么,长州藩没落了,他家的生意想必也会受影响。这也是邻居们关心的。
今天,古高回到巷子时已是傍晚时分,提前收摊的店铺老板们已经搬出了乘凉用的长凳,纷纷开始纳凉。
这下麻烦了,古高心想。他必须要像演员走台那样,在“观众”的注目下穿过小巷。
“您辛苦了。”从纳凉长凳上传来了问候声,顺带着似乎不经意地瞥一眼古高,这种做法可是皇城中人特有的风格。
“您去哪里发财了?”也有人这样打探。这也是京都的风俗,人们有时会用这种询问代替日常问候,但对世人有所隐瞒的古高听起来却是如芒在背。
“啊,随便走走。”
“要是河原町的话,想必是长州主顾吧。”
“啊,是啊……”
古高一路敷衍着走了过去。人们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
在这座都城,就算你想保守秘密,大家也会联合起来让秘密大白于天下。正因为如此,密探的侦察在这里也就变得异常容易。
连日来,新选组借调了所司代、奉行所的密探,一直在调查升屋喜右卫门的动静。看起来不像要买东西的浪人模样的人,三番五次地出入店铺,这大大引起了他们的怀疑。“有一两个人是长期逗留。”在探查中还打听到了这个有价值的消息。
古高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幕吏牢牢盯上了。
这次他一回到店里,邻居的两位太太便探出头来对他说:“升屋老板,不知道为什么,有探子来打听店里的事情呢。”
古高一下子僵立在账房里。他想现在他的脸一定苍白得如同一张白纸。当天晚上,夜深人静以后,从古高家正门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难道是幕吏?古高登上二楼,从花棂窗往路上瞧了瞧,看到两个人影,其中一个看身形像是武士。他松了一口气。开门,是肥后的宫部鼎藏和他的随从。
古高立刻将二人迎进屋来,落座。二人才一坐好,古高便压低声音说道:“宫部君,敝店好像已经被幕吏盯上了。”
“并无大碍。”宫部并不介意。虽说他是众多浪人的头领,又深谙兵法,却总是十分达观。“京都人喜议论人。生意人的小道消息大都毫无根据。”
看着宫部敦厚的脸庞,古高的内心渐渐平静下来。“这样说来倒也是啊。”
“古高君,”宫部鼎藏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摊开,“方案大致出来了。就是这个。”
“嗬。”古高紧张起来。宫部鼎藏受同志全权委托,制订了此次京都起事计划。“对了,古高君。”宫部一边把文书揣入怀中,一边低声问道,“武器都齐了吗?”
“还没有完全凑齐,好在枪、火药、连环甲、短枪这一类基本上都齐了。”古高带宫部来到了仓库,只见里面堆满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兵器。
“火球还不够啊。”宫部说。火球是一种把火药装进纸糊容器制成的武器,自古以来一直是攻城用的火器。“至少需要五十个。”
“五十个?”
“对!”
在宫部的计划里,第一队迂回绕到皇宫的上风处,不断向皇宫里投掷火球,火势瞬间便会蔓延开来。这是作战最关键的一步。然后截住受到大火惊吓仓皇逃出皇宫的天皇,请天皇暂时移驾比窨山或者其他合适的地方,并请他在行宫发出勤王攘夷的诏书。
京都守护松平容保看到皇宫走水,必定来救。此时在途中伏击突袭,一举将他除掉。
反长州的朝臣之首中川宫见到皇宫起火,大惊之下必定仓皇出府,顺势将其擒住,幽禁起来。更换朝廷人事,将长州藩定为京都守护职。
“关键是火。这就是兵法中所说的火攻。火如果烧不起来,计划就会失败。”宫部鼎藏说道。他还告诉古高,六月初五将会在三条小桥西边的池田屋集会,决定分工。
根据位于壬生的新选组驻地得到的情报,比起古高的升屋,三条小桥西端的客栈池田屋更加可疑。这可以说是经过了彻底的探查。
这个池田屋,几年前就是长州人经常投宿的客栈,最近又总有一些来历不明的浪人频繁进出。
掌管新选组监察部的是副长土方岁三。他让组里的大坂浪人山崎蒸假扮成药商,在池田屋长期住了下来。山崎做事十分周密细致。他甚至去了一趟大坂,找到天满的码头客栈京屋,请他们写了一封给池田屋老板总兵卫的荐书。
其实,池田屋是祇园会观光游客必宿之处,要想安排房间实属不易。但大坂的客栈与京都的客栈关系非同一般,平素便时常联络,即使对方提出了过分的要求,也便容忍了。因此,池田屋那边不得已腾出了一间好房。
就这样,药店老板山崎蒸住了下来,一直监视着同住客人的动静。
就在这前后,有关古高俊太郎的决定性情报,从一个意想不到的告密者口中,直接传入了新选组局长近藤勇耳中。
近藤在城内巡察时,偶然遇见了水户藩士岸渊兵辅。近藤与他是在江户开武馆时认识的。
“近藤,好久不见了。”岸渊迎上前来。
当天傍晚,二人在壬生的驻地把酒叙旧,岸渊不小心说漏了嘴。“河原町四条一直向北走,向东拐进一条巷子,有一家古怪的店铺。”
水户藩极其复杂,既有天狗党这种极端的勤王攘夷派,也有极端的佐幕派,还有中间派。这些派别互相敌视,有如仇敌。也正因为这样,消息比较容易知道。
“你说的那家店老板是叫升屋喜右卫门吧?”近藤道。
“哦,原来你知道啊。不愧是新选组的头儿。既然如此,我们就什么都不用说了。”
其实在岸渊说这些话之前,新选组并没有特别重视升屋。
“不管怎样,闯进去看看如何?”土方对近藤道。
近藤点了点头。
六月初四,京城异常炎热。这种炎热是往年未曾有过的。到了黄昏时分,空气里一丝风也没有,整个城市变成了一个硕大的蒸笼。
升屋附近更是闷热难当,由于胡同弯弯曲曲,风很难吹进来,即使到了深夜仍旧难以入眠。住家们都搬出了纳凉长凳,在脚边点上蚊香,东拉西扯地闲聊起来。
最近城内的议论几乎全都是关于新选组的,这一天晚上,人们谈论的也是在哪条街上发生了厮杀,又有谁被杀了之类的话题。
或许是偶然,人们谈论的那些人,突然出现在小巷的河原町路口、木屋町路口和通往后门的路上。一眨眼的工夫,他们一阵风似的飞奔过来,猛敲升屋喜右卫门家的雨窗。巷子里的人纷纷逃回家里,噼噼啪啪地关上了雨窗。
“升屋喜右卫门,奉命前来搜查你处!”
手提灯笼喊话的是副长助勤松山脱藩浪人原田左之助,他手里握着短枪。共有二十余人,一律身披袖口缝有白色山峰图案的浅黄色和服外褂,这是新选组的队服。有人身穿连环甲,有人穿着护胸。
除了原田,冲田总司、永仓新八等头领也出动了,近藤勇需要居中坐镇,他身披黑罗披风,脚蹬白绦草屐,站在正面的入口处。
终于来了。屋内,升屋喜右卫门,不,古高俊太郎心想。
他还穿着睡衣。万幸的是,几天前他已经把危险的文书都烧掉了,店里的大掌柜和二掌柜,以及老母亲也都让他打发回乡下了。而且,到昨天为止一直住在这里的肥后的宫部鼎藏和随从今天也外出了。这可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古高一把将刀握在手中,旋即又改变了主意,把刀扔上了天棚。就算杀了一两个人,好汉终难敌四手。
“给他们开门。”古高对年轻女佣说道。
众人一拥而入。
“古高
俊太郎!”
不知是站在土间的近藤勇,还是跳进里的原田大喊了一声。
“据可靠消息,你暗中召集浪人,意图在天子脚下策动谋反。现奉将军之命将你捉拿归案。绑了!”
“您认错人了吧?小的从未听说过这等事。”古高辩解了几句,但是对方完全不予理睬,他反倒坦然了。“请容我换身衣服。”他平静地脱下睡衣,取下衣架上的衣服,穿在身上。
古高被押解至新选组的驻地壬生,受到了残酷至极的审讯。
“把证据拿上来。”当副长土方岁三把一卷志士们的联名状摆在古高面前时,古高终于松了口气。只有这份联名状没有烧掉,古高把它藏到了屋内一个不易发现的地方。新选组原本没有对古高报多大期望,正因为如此,发现这份联名状,可以说是恐惧大于喜悦。他们惊的是,看来火烧京都的阴谋确有其事。搜出了火球、火枪和其他武器,已经可以确定了。
新选组对古高颇为仇视也是理所当然。新选组有他们奉行的“正义”。他们也是顺应尊王攘夷的潮流,舍弃了故乡聚在一起的浪人。只不过他们想要依靠的是德川幕府,从而成为攘夷的先锋。他们与长州派志士的不同之处,仅此而已。并且,新选组是以会津藩代管的形式接受幕府的扶持。他们的任务之一,就是“维持皇城治安”。具体说来,就是打击那些从事天诛、以尊王攘夷的名义勒索钱财等的激进志士和投机浪人。然而微妙的是,两方面在思想上并没有区别。也就是说,他们信奉的都是尊王攘夷,这在当时的读书人中十分普遍,表现出来的态度却不尽相同。在是否承认当今执政府这一点上,新选组和古高俊太郎可谓南辕北辙。在新选组看来,古高是乱臣贼子,是一个口中说着勤王,暗地里却谋划着将皇宫付之一炬的恶魔。但古高眼中的新选组,“其使命,看似在于镇护皇城,在于尊王,然而实则完全是在幕府掌控下。正因为名为尊王,实为佐幕,壬生浪人才最不好对付”。
总而言之,新选组是肯定现存秩序的团体,而古高等志士则否定现存秩序。世间动荡,风起云涌,在这样一个世道,哪怕只是立场不同,也会生出极端的仇恨、暴力与杀戮。
新选组对古高严刑拷打,用刑之残忍无法用语言形容。最后,新选组把古高倒吊在房梁上,把五寸长的铁钉钉入他的脚背,刺穿他的脚掌,又在脚上点上了大蜡烛。虽然如此,古高也挺住了。但古高并非天生体质强壮之人,他的神志到最后开始模糊,在不知不觉中将那件事说了出来:“六月初五戌时,在三条小桥西边客栈池田屋,同志集会。”
离开神户海军学堂后,望月龟弥太辗转在京都漂泊了一段日子,后来藏身于三条小桥的客栈备前屋,与池田屋在路的同一侧。
这一带虽说是京都,但因为是东海道终点的驿站,因此三条大道的两侧,客栈鳞次栉比。
在龟弥太投宿的备前屋旁边,有一家挂着灯笼的客栈,叫小桥屋,就是弥次郎兵卫和喜多八投宿的客栈。
望月龟弥太和北添佶摩一起住下,不用说,用的是化名。不仅他们如此,其他的同志已在几天前假冒各个藩国之名,使用化名在附近住了下来。
起事定在二十日深夜,最初是这样决定的。如果二十日晚上不起风,就改在第二天夜里。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六月初五早晨,众人碰头时,肥后熊本的宫部鼎藏带来了古高俊太郎被捕的坏消息。
“龟弥太,”同屋的北添佶摩道,“据说古高君昨晚被捕了。”
“什么?”龟弥太大吃一惊。
“抓他的是新选组,估计少不了让人五脏俱裂的严刑拷打。古高君的为人大家都很清楚,应该挺得住,但我们还是要防备。”
“你是说,杀进壬生,把他抢回来?”
“恐怕是这样。不管怎样,龟弥太……”
“嗯?”
“你现在就去把这个消息悄悄地告诉客栈里的同志,”
“遵命!”龟弥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了客栈,开始挨个儿拜访附近的客栈。
池田屋里也住着许多同志,大部分是长州藩士。
龟弥太看见了躺在屋檐下太平水桶背阴处的乞丐。这几天他一直盖着一张草席躺在那里。这个乞丐,却是京都所司代松平定敬手下的足轻渡边幸右卫门装扮的。他观察浪人们的进出情况,报告给所司代,再由所司代通报给新选组。
望月龟弥太当然不知道这个乞丐的真实面目。他转身进到土间,系着红围裙的年轻女佣热情地招呼道:“您来啦。”
“真热啊。”
“是啊。”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看起来十分熟悉。
扮成药商住在正屋的新选组探子山崎蒸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由于他是大坂针灸大夫出身,说一口地道的大坂话,投宿的客人谁也没有对他产生怀疑。
山崎从龟弥太的口音判断出他是土佐人。山崎凝视着望月,努力想要记住这张脸。
转眼到了午后。今夜是祇园会的前夜,当地叫“宵山”,大约在日落前后开始热闹起来。客栈的伙计们十分忙碌。山崎蒸机灵地拦住了一个和他比较亲近的年轻女佣,笑嘻嘻地问道:“一下子忙起来了啊。”
“哎,今天真是很忙呢。”年轻女佣并不讨厌这位相貌严肃端庄的药店老板。山崎剑术很高超,但更擅长香取流棒法。或许是这个原因,他长了一双硕大粗壮的手。
他是新选组在壬生成立以后招募的第一批队员,队里关东人多,他这个上方通因此受到重用。
“您可真是悠闲啊。”
“哪里哪里。”山崎笑了笑,“今天是宵山,恐怕也没有哪个傻子会干活。偏偏在别人玩乐的时候忙得团团转,客栈生意真是不走运的买卖啊。”
“您说的可真在理。”
“听说今天晚上会格外忙乱?”山崎若无其事地问道。
“是啊,戌时左右会有个聚会。”
“如果人手不够用,我可以帮着端端盘子送送菜。我就是喜欢这种手忙脚乱的活儿。”
“是吗?那就劳您大驾了。”
“不过,”山崎屏住了呼吸,“我不喜欢武士。不会是武士的聚会吧?”
“那太可惜了。正是武士爷的聚会。”
“算了,武士就武士吧。”山崎心中一阵狂喜。他立刻回到房间,在纸上写下“今晚戌时集会”,然后将纸塞入怀中,走出客栈。乞丐渡边幸右卫门仍在睡觉。山崎将铜钱用写字的纸包起来,扔给他。幸右卫门火速通报给了壬生驻地。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街道各处的鋅车、山车上,已经开始了庙会乐曲的第一轮演奏。
从池田屋向西走,便是河原町大道,沿着道路向北走一段,就到了长州藩府。在藩府深处的一间屋子里,长州藩京都留守桂小五郎,正与乃美织江相对而坐,表情凝重。“听说他们要行动了。”桂面色沉重地说道。
那个像炸弹一样的来岛又兵卫此时正在长州奔走游说,一直在江户活动的吉田稳麿代替他潜入了京都。吉田稔麿乃是已故吉田松阴最为喜爱的高徒,松阴曾对他的人品与才情赞不绝口。他与高杉晋作、久坂玄瑞并称为松阴门下三俊才。
“稳麿虽然才来京都不久,”小五郎道,“已经从肥后的宫部鼎藏那里听说了这次计划,他有为这次起事拼上性命的想法。”
“你的劝说也不管用吗?”乃美织江问道。
“没有用。没有什么比劝说一个决意赴死之人更困难的了。总之,今天晚上我会按时去池田屋。我要在那里向他们说明这次的行动毫无益处。”
“果真要去?”
“要去。不过,”桂看了看能干的乃美织江,“为防万一,还请你务必加强藩府的警备。今晚要严禁藩府内人员外出。”
“明白!”
桂出藩府门,来到街上,祇园会的乐声如潮水般涌来。他敏捷地穿梭在街巷里。他身披罗纱和服外褂,腰间别一把短刀,怀揣一把折扇。
他很快来到了池田屋。
厨下,四五个厨子头上扎着巾帕,衣袖用带子束起,正忙着准备饭菜。
看到桂小五郎,老板池田屋总兵卫略显惊讶,探出头来低声说道:“他们还没到呢。”
桂“哦”一声,移步上楼,来到二楼的会场。
二楼靠后的四间房已经撤去了隔扇,连成一大间宽敞的屋子。房间里摆着三四十个坐褥,每两个坐褥中间放着一个烟盆,每个坐褥旁边都放着一把团扇。
“我去对马藩府办点事,等时候差不多了我再过来。”桂给总兵卫留下这句话,便出去了。
就在桂离开藩府后不久,吉田稔麿忽然回到了房间,坐在廊上梳起了头发。
“你是要去池田屋吧?”乃美织江如此一问,这个肤色白晳的少年将头发用手束好,回答道:“正是。”
吉田稔麿乃松阴门下七杰之一,其他六位是杉山松助、久坂玄瑞、高杉晋作、佐世八十郎、入江九一、寺岛忠三郎。
吉田今晚上身外罩浅黄色后开气儿和服外褂,下身穿白地条纹轻便小仓袴,都是崭新的。
“为何这身打扮?”乃美一脸疑惑。
不知为何,吉田稔麿预感到自己的性命会在今天终结。就在刚才,他出了藩府,回到寄宿的五条桥边盐店,换上了这身衣服,又返回了藩府。这是他在很早以前就备好的赴死时要穿的衣服,已经拜托老板兵助的妻子缝好了。
稔麿开始往发髻上绑发带。但不可思议的是,他绑了三次,发带都断了,终于在第四次才绑好。
太奇怪了!乃美老人默默地看着他。
老人的视线与稔麿的目光相遇了。稔麿有些害羞,连忙说:“我作了一首诗。”他低声吟咏起来。
发带甫系总断去,
一条一条又一条。
心若青丝绾不住,
我奈世间又何如?
“稳麿,”乃美老人担心地说,“今晚不要去池田屋了。发带断了三次,这可是大凶之兆啊,”
“我意已决。”稳麿说完,将平素片刻不离身的三个物件取了出来。“请您替我保管。”
三件物品分别是插在短刀鞘外的小刀、笄和一个刀柄上的金属装饰,都是藩主赐给他的。
乃美越发感到不对劲,一次又一次地劝阻稳麿不要去池田屋,稳麿最终也没有听从。
这天傍晚,乃美特意将下级藩士稳麿送到了大门口。
“今晚池田屋的集会结束以后,不要直接回五条的寄宿之处,先到藩府露个面。”出于莫名的担忧,乃美说道,“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稔麿精神抖擞地回答道,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正点一过,土佐藩脱藩浪人望月龟弥太和同乡大哥北添佶摩一起,从三条大道上客栈的屋檐下穿过,走进了池田屋。
“大家都到齐了吗?”北添问池田屋总兵卫。
“都到齐了。”
“看来反而是我们路途近的迟到了啊。”
二人咚咚咚地上了二楼,他们的身影一晃而过,都被在楼下帮忙准备饭菜的新选组山崎蒸看在眼里。
二楼楼梯的尽头是栏杆,左侧是走廊。向左走几步,右手边是隔扇。隔扇敞开着,屋里聚集了许多人。
众人还未就座,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一边扇着团扇,一边兴高釆烈地谈笑。
“嗬,土佐藩的二位也到了。”这次集会的头领,肥后的宫部鼎藏的声音从壁龛附近传来。“这下基本到齐了,剩下就是长州藩的桂君了。我看咱们先开始吧。”宫部站起身来,走到楼梯口,对着楼下拍了拍手,意思是可以上菜了。
“好咧。”楼下传来了响亮的应答声。回话的正是临时帮忙的山崎蒸。无奈众志士毕竟不是神仙之身,对此丝毫没有察觉。
不一会儿,山崎这个冒牌的药店老板身着条纹棉布和服,系着束衣袖的带子,带领着三个端菜的女佣浩浩荡荡地进了屋,在门槛跪下来,说道:“请由小人带各位爷入座。”说着,做出一副忙碌的样子,站起身来。
他这么一说,浪人们纷纷落座,坐下后却发觉有些拥挤。
“好像有点儿挤啊。”山崎慌里慌张地左瞧瞧右看看,脸上忽然露出了恐惧的神情。“这可不行啊。一不留神就从大爷的刀剑上跨过去了。阿菊,阿菊。”山崎叫的正是之前笼络过来的那个女佣。“从爷们的刀剑上跨过去是要遭报应的。我看你们还是把刀剑搬到隔壁房间,好好收起来。”
他这么一说,女佣们都觉得是个绝好的主意,连忙开始搬运起来,把刀搬走以后再端上饭菜。
浪人们对这些丝毫没有察觉,依旧谈笑风生。
搬到隔壁屋里的刀剑每三四把捆绑在一起,被放进了壁橱里。
“怎么还不上酒啊?快快上酒!”
土佐人爱酒,土州脱藩志士野老山五吉郎大喊道。龟弥太听到了,也随声附和起来。
不一会儿,酒端上来了。
“时辰到了。”宫部鼎藏心想。他离开座位,来到楼下,叫过店主人总兵卫,吩咐他把大门的木栓插上,再三叮嘱没有使唤不要让用人上到二楼。
池田屋总兵卫与长州藩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已经隐约觉察到今晚的集会非同一般。他虽说是商人,却也有骨气。只要能够为长州主顾出绵薄之力就好,总兵卫想毕,铁了心,回答道:“谨遵吩咐。”说完,他在楼梯处坐下,不露痕迹地望起风来。
宫部鼎藏回到二楼的座位,开口便讲古高俊太郎被捕之事。“古高君的为人大家都信得过,就算再残酷的刑罚估计他也扛得住,但在这里还是想讨论一下善后对策。另外就是,二十日晚上那件事,是否还要按照原计划进行。”
“坚决执行。”土州的北添佶摩用他那特有的低沉声音说道。
“不过,”这次集会的头领之一,长州的吉田稔麿开口道,“就这样对古高君置之不理究竟是否妥当?不知诸位有何良策?我今晚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依我之见,应当袭击壬生的新选组驻地,放火烧了他们的屋子,杀了他们的队员,把古高君救出来。”
“言之有理。”
土佐的北添、望月、藤崎、野老山等六人连连点头。
“诸位,一起杀进去!”龟弥太大喊起来,北添制止了他:“小点声。你身后的窗户可是大开着呢。别忘了竹帘对面就是邻家的晾衣杆。”
众人于是压低了声音。
关于何时杀入壬生,可谓意见百出。最后釆用了深谙兵法的宫部鼎藏的方案。“当天夜里,分出一队人马袭击壬生。”
从最终的作战计划可以看出宫部鼎藏的想法周密合理。首先集结全部人马包围壬生驻地,以火攻打散新选组,然后前往皇宫,截住传奏的公卿,拿到诏书后,放长州大军进京。然后,讨伐反长州的公卿,将朝廷的主导权交给长州派公卿。最后,众人切腹自尽。如若时间足够充裕,则软禁反长州的祸首中川宫,将一桥庆喜驱逐到大坂,打退会津藩后任命长州侯为京都守护,促使朝议一致决定攘夷……
这天晚上,聚集在池田屋楼上的共有二十多人。这些人可谓是当时最激进的志士。主要有:长州吉田稔麿,年二十四;杉山松助,年三十五;广冈浪秀,年二十四;佐伯稜威雄,年四十二;还有福原乙之进、有吉熊太郎。
土州北添佶摩,年三十;望月龟弥太,年二十七;野老山五吉郎,年十九;石川润次郎,年二十九;藤崎八郎,年二十二。
肥后宫部鼎藏,年四十五;松田重助,年三十五;中津彦太郎;高木元右卫门,年三十二。
播州大高又次郎,年四十四;大高忠兵卫。
但马今井三郎右卫门,年四十六。
作州安藤精之助。
大和大泽逸平。
伊予福冈佑次郎。
京都西川耕藏,年四十三。
其中,肥后熊本脱藩志士松田重助的经历,可算是勤王志士中的典型。松田出生于熊本藩一个下级藩士家中,年少时追随同藩的兵法宗师宫部鼎藏学习兵法,逐渐接受了勤王思想。他身份卑微,做过熊本城二道城大门的看守。二道城是少主护久居处,重助企图让全藩勤王,千方百计想要接近护久。无奈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看守,根本说不上话。
一日,近侍的武士都学着戏子的模样取悦少主。趁少主走出大门,看守松田重助便号啕大哭。少主心中奇怪,禁不住询问他为何哭泣。
“我是为少主您耽于玩乐而哭。”重助回答。这件事使重助赢得了护久的信任,他开始努力推行藩论改革。然而藩中的佐幕言论太过强势,区区一介看守终归无力回天。
重助在安政大狱发生之前脱藩而去,遍历各国,结交天下勤王志士,后来隐姓埋名,在河内富田林开设私塾,教授勤王思想,门生多达百余人,一时间名震乡里。然而后来被幕吏盯上,便逃到了京都,与梅田云滨等人交往了一阵。后来发生了安政大狱,他逃离京都,辗转流离于大和十津川乡、纪州高野山等山间偏远之地。然后又藏身于备后的友人之处,不料又遭到幕吏袭击,再次出逃,后游说九州、四国,最终再次回到京都。某天他走进一家客栈,抬头看见墙上贴的正是自己的通缉画像,只好苦笑一下起身离去。
后来,重助重新在河内富田林开设私塾,结果幕吏突然闯人,只好再次逃亡。随后,他来到长州暂住,和从家乡出逃的胞弟山田十郎重逢。为了这次的起事离开长州之时,他与弟弟在三田尻饮下饯行酒,留下一句“为兄此次定会死于龙辇之下”,便一路奔京都而来。
如今池田屋楼上的志士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前来围剿他们的佐幕之士,同样无顾生死。新选组成立之初,就有幕府阁僚表示赞成,认为可以“以毒攻毒”。幕府一直苦于无法对付众多借天诛之名为乱天下的尊王攘夷派浪人,如今一来,就可以用浪人讨伐浪人。
不仅如此,新选组也持攘夷论。成为“攘夷的先锋”,才是成立之初队士们的共同目标,只是他们当前的任务乃是担任将军在京都期间的警卫之职,以及保卫皇城。他们酷爱“尽忠报国”,他们的“诚”字旗,彰显了这种气概。
新选组与池田屋楼上的志士们不词的是,他们不革命,尊重现行秩序,倡导在遵守秩序的前提下抵抗外国的入侵。新选组队员们,自近藤以下没有自己的思想,也不具备评判现行秩序的能力。
新选组的局长近藤勇和副长土方岁三,都出生于武藏多摩郡的农家,少年时便是好友,一同学习了武州的乡下流派天然理心流。
多摩郡一带是将军的领地。他们也一直以自己是“将军大人直辖之民”而自豪,比江户的旗本更加敬慕将军。这种武州农夫的信念,可以说就是新选组的思想。
队里大都是思想单纯的剑客。虽然单纯,却有着“为武士道而死”的气魄,具有强大的凝聚力。从这个意义上来论,不得不说他们乃是日本历史上最强大的剑客集团。
新选组日落以后开始行动,分成了两队,静悄悄从壬生驻地出发。第一队由近藤指挥,目标为池田屋;第二队由土方指挥,目标为四国屋。之所以分成两队,是因为他们无法确定志士们究竟是在池田屋集会,还是在四国屋集会。
这次行动不仅有新选组作为突击队,京都守护和所司代还令会津等佐幕诸藩的藩兵三千前来。藩兵的任务是包围池田屋,封锁路口,加强戒备。
夜深了,祇园会热闹散去。近藤与队员一起悄悄地潜伏在祇园町的会所里,屏气凝神,等待着时机到来。会所距离池田屋并不算远,近藤等人一直等到了亥时。他们是在等待京都守护派遣的幕府官兵包围池田屋。按理说,这三千人应该已经封锁了各个路口。他们的动作太慢了,近藤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这样下去,早晚错失良机。”这样想也是理所当然,如果迟迟不行动,池田屋的人很可能四散开去。
但酒宴仍在继续,志士们都已经酩酊大醉,京都的西川耕藏等平素就脸色苍白的人,如今脸更是雪白如纸。毕竟酒席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志士们畅谈国政,痛心于长州藩的悲剧,大骂反动公卿,将中川宫这个“天下头等的大奸人”贬得一钱不值。席间还谈到了各藩的传奇人物。
“土州都有谁啊?”
“坂本龙马。”在神户深得龙马疼爱的望月龟弥太说道。
“那家伙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啊。”宫部鼎藏抬起他那张肥后人特有的无精打釆的土黄色脸孔,感叹道。他用这种沉重的语气一说,旁人听起来龙马仿佛如在眼前,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呢。
“按理说他是我们的同志,可他却不参加这次起事。”说话的是被龙马戏称为河童的北添佶摩。
“北添君,此言差矣。《诗经·大雅》中,有维新一词。维新回天之路,何其遥远!为此,我们会死去。接下来还会有人不断牺牲。如坂本君这等雄才,将会是继承了所有牺牲同志的精神,最终完成维新大业之人。他不应该这么早断送性命。”宫部说了长长一席话。
与龙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长州的来岛又兵卫。志士们谈论起他,都觉得他是那种在突击时冲在最前面,杀得敌人血肉横飞的血性男儿。
“这位老人,”长州人吉田稔麿说道,“现在人在长州,应该会在我们起事的同时率领长州大军进京。”
“不管怎样,事成之日,”宫部鼎藏道,“便是你我杀身成仁之时。在天子脚下造成如此动荡,罪不可恕。诸位,到时一同堂堂正正地切腹自尽,如何?成也一死,败也一死……我作了一首诗,还请各位指教……”正说到这里,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新选组局长近藤勇,前额缠一条饰有铁片的头巾,上身披一件浅黄色和服外褂,牢牢裹着护胸,将衣服下摆高高撩起,蓦地从小门闯进了土间。
大门的木栓,早已被山崎蒸拔了下来。
“老板可在?我等奉命前来执行公务。”近藤一边说,一边慢慢地踩踏着土间的泥,侧耳倾听,大体可以知道屋里的动静。说话声从二楼传来。看来是在二楼无疑。这样一想,他抬脚便踏进屋内。
老板池田屋总兵卫见状,连忙奔上前来。他对着近藤行过一礼,机灵地冲着楼上大声喊道:“各位客人,衙门的差役大人来执行公务了!”
“混账!”近藤照着总兵卫的颧骨就是一记狠拳,随后冲进去。
喧哗声传到了楼上。然而不幸的是,传到志士们耳朵里的,不是说话声,而是一阵杂乱喧哗之声。
长州的桂小五郎和因州的河田左久马还没到。“是他们到了吧。”众人这样想也在情理之中。
北添倍摩天性好动,而且坐在离楼梯最近的位置。他站了起来,不用说当然是赤手空拳。他顺着走廊行了五六步,一直走到楼梯口的栏杆处,问道:“何事啊,总兵卫?”他刚要伸出头探个究竟,就被噔噔噔几个箭步蹿上来的近藤勇一刀刺中,倒在了地上。
“啊!”他挣扎着手脚动了几下,终于还是断了气。
霎时间,整个池田屋骚动起来,刺耳的喊叫声、刀剑撞击之声仿佛要将屋子撕裂,到处都在血战。
志士们最紧要的找到自己的武器。幸好长州人的刀剑大抵都在身边,他们便最先拔出刀剑,一起冲了出去。可惜屋顶太矮了,走廊又很狭窄,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没有武器的则展开了激烈的肉搏,手执刀剑的则殊死相拼。正如近藤在随后的家书中写的那样,这些“个个有着万夫不当之勇”的志士都豁出性命,开始了决死之战。
宫部鼎藏临危不乱,泰然自若。“终于来了。”他站起身来,拔出了短刀,然后开始指挥战斗。
他作为主事者,又懂兵法,他的最终目标,不是杀敌,而是让尽可能多的人逃走。直觉告诉他,这个时候,不管杀多少新选组的人也没有意义。保住今晚在此集会的同志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今晚的志士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他们当中哪怕有一个能活命,攘夷讨幕的宏愿有朝一日早晚能够实现。
“撤!”他下达命令。“顺着邻家的房檐。”他不断用力推着同志,自己也跑到窗边,查看如何离开。
窗外一片漆黑,放眼望去,街上有无数灯笼在游走。被包围了!宫部离开了窗边。现在看来,就算能够从这里逃出去,除非有天大的运气,出去也是死路一条。
“宫部先生,您快些走吧!我在此为您掩护!”松田重助大喊。他既是宫部的同乡,也是弟子。
“我是主事者,不能走,你先走!池田屋绝非你丧命之地。要死也要死在起事之时。”说话间,宫部一把将重助从窗口扔了出去。重助径直掉到楼下的庭院中。
新选组队员冲田总司恰巧就在院子里,他挥手就是一刀。重助重重地栽倒在地,鲜血从肩头喷涌而出。我不能死!重助倔强地想,可是他的意识却渐渐模糊了。冲田总司没有回头再补一刀,匆匆离去,这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不久,重助竟醒了过来,一挣才发现手被绳子捆住了。双手被缚的重助从屋里逃了出来,踉踉跄跄地到了街上。堵在外边的几名会津藩士手拿短枪将他围住,往他身上、后背和脖子狠狠刺去。重助拼命想要用嘴把其中的一支短枪拔出来,终于在拔枪时耗尽了气力。这个安政以来最早为勤王大业奔走的志士就这样牺牲了。
“粉骨十年功未成。”重助留下了这样一句遗诗。
宫部鼎藏则冲进隔壁房间,一把抓起
了自己的佩刀。几乎与此同时,新选组队员奥泽新三郎杀了进来。
宫部此时正半蹲半跪,背对着奥泽,说时迟那时快,他倏地一转身横扫一刀。只听得哧一声,刀锋划破了奥泽的护胸。宫部紧接着刀锋一转,砍中奥泽的右肩。奥泽在此事件后不久死亡。
高木元右卫门是宫部的同乡。
“高木快走!”宫部鼎藏在最里间的壁龛前与高木擦身而过时大喊。
“是!”高木甩了甩瘦削的脸庞,头发散落下来。他身上这种威风凛凛的气势,曾是宫部十分喜爱的。
高木元右卫门直久,乃是肥后菊池郡深川村的乡士,他有侠义之气,深受同乡爱戴,自幼喜好剑术,剑法出众。然而,现在的高木却是手中无剑,只左右手各握一把短刀。“我就先走一步了。先生珍重!”
“保重!”
两个肥后人在壁龛前道别,但能否逃脱只有天知道。
现在,屋里的新选组队员人数并不算多,只有几个。这是由近藤勇率领的第一分队发动的首次进攻,副长土方岁三率领的主力已经赶往四国屋童兵卫那里,还未来得及奔赴池田屋。仅凭区区几名队员就敢杀进来,近藤的胆量真是非比寻常。也正因为如此,他釆取了巧妙的作战方法。
池田屋的二楼有一前一后两段楼梯。近藤控制了前面的楼梯,后面的楼梯则由神道无念流的高手永仓新八控制。两段楼梯分别位于走廊的两边,而走廊十分狭窄,只能勉强容许一人通过,这样一来,志士们自然无法同时施展身手杀敌,而不得不一对一。近藤和永仓分别据守楼梯口,巧妙地进退拼杀,浑身上下都已经被血染红了。
走廊的尽头,近藤正在等待。高木迈上走廊,从容不迫地向近藤逼去,他想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近藤目不转睛地盯着高木,高木却根本不看近藤一眼,近藤眼中不由闪过一丝迷惑。就在此时,高木忽然将短刀掷向近藤,同时挺身冲了上来。近藤举起剑,从正面向高木砍了下去。
砰!空中顿时火花四溅,高木左手的短刀漂亮地接住了近藤的虎彻宝刀。高木紧接着一个鹞子翻身,从楼梯上跳了下来,然后就地打了个滚,人已来到土间。
一直守在正门口的原田左之助见状,捋起短枪便刺了过来。高木闪身躲过,冲到了街上。才走出五六步,他便撞上了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的会津藩士的人墙。高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砍倒数人,杀出一条血路,一路冲进长州藩府,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在池田屋之变中,只有肥后人高木元右卫门杀出重围,幸存下来。但是,他却不是长寿之人。一个月之后,他作为长州军的先锋在蛤御门之变中浴血奋战,被会津兵的枪弹击中,当场牺牲。战斗结束后,会津藩士在清点尸体时,在他的腰间发现了一个盛干粮的棉布袋,上面写着“肥后藩士高木元右卫门源直久年三十二”,里面的记事本上记载着两句辞世的诗:
愿将青苔埋忠骨,
佑我大君在皇城。
却说池田屋内宫部鼎藏与近藤战了几个回合,终归不敌,于是切腹自尽了。
“吾事已毕。”他留下最后一句话。
走廊上,满地的鲜血让地面变得很滑。望月龟弥太跌了一跤。趁着他跌倒之隙,新选组的新田革左卫门扑了过来。
龟弥太就地一滚,大喝着向新田的小腿砍去,趁新田躲闪,他翻身站起,然后在二楼奔走厮杀,发了疯一样喊叫,每喊一声便冲向敌人。不久他跌跌撞撞地杀到了街上,伤口流出的血和混战中溅到衣服上的血,让他浑身透湿。
他想撑到河原町的长州藩府,便藏进木屋町大道的背阴处,然后穿过高濑川沿岸的柳树间,径直往北而去。但这路也有会津兵。他身在暗处,一路从柳林里出其不意地杀了不少人。每次攻击他都会大喊一声。会津兵循着声音追杀过来,可常常都是扑空。最后,等奔到加贺藩府背后时,龟弥太渐渐没有了力气。
既然大势已去,就算苟延残喘几日也不过落得个被捕的下场,还不如就此结束这条性命。他想着,猛将背靠在了柳树上。在他身后,高濑川潺潺流过,加贺藩府仿佛压迫着他一般高高耸立。
龟弥太站定,将利刃插进腹中。坂本先生,我没能听从您的忠告,我要去了……望月龟弥太的身体软软地倒在柳树之下。
再来说说吉田稔麿。
“有人杀进来了!”他一见人来,第一个大喊,拔出长剑,一脚踢翻了面前的酒菜。
吉田从头到脚穿的都是新衣,头发也刚刚梳过。他将和服外褂甩在一旁,解下剑鞘上的细绳,束起衣袖,再将衣服下摆高高挽起。他长脸,肤白。好个英俊潇洒、威风凛凛的后生!
稔麿开始了厮杀。他将隔扇踢倒,以便施展拳脚,然后冲到后楼梯处,与新选组的永仓新八白刃相交,激烈搏斗。
但是,永仓毕竟是新选组数一数二的剑客,室内战斗经验异常丰富。没过几招,他便将稔麿压在刀下。恰在此时,土州的野老山五吉郎执刀杀了过来。“吉田,看我的!”
野老山方才十九岁,志士中他最年少。凭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闯劲,他和永仓交上了手。永仓将刀锋向上一挑,刺中了野老山的右肩。可是野老山不屈服,忍痛挥出几刀,不料一不留神脚下踩空,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而此时,吉田稔麿被新选组的安藤早太郎从背后砍中左肩。就在被砍中的同时,吉田转身砍断了安藤的颈根,鲜血噗地喷到了顶棚,安藤当场送命。
稔麿一路杀出池田屋,如凶神般驱散了街上的会津兵,终于奔回长州藩府。他大喊了一声:“杉山,速派援军!”然后又转身返回池田屋。而此时新选组的人数已经增加了好几倍。
先前赶往木屋町的四国屋重兵卫处的土方岁三扑空之后,便火速前往池田屋与近藤会合,队员们疾驰的脚步将地面震得隆隆作响。
稔麿已是遍体鱗伤,但仍旧拼死战斗。每当被刺中,他便奋起反击;而他每反击一次,就会再次遭到重创。他四处砍杀,最后终于被新选组冲田总司刺中致命的一刀,壮烈牺牲。其师吉田松阴曾说过:“稔麿乃我之良药。”这话的缘由,恐怕就在于他这种不计利害、勇往直行的行事作风。
稔麿在藩府前大声呼喊的“杉山”,乃是同藩的杉山松助。他在聚会进行到一半时返回了藩府,他与稔麿是松阴同门,关系最为密切。当他冲到藩府大门时,已经不见了吉田稔麿的身影。看门人告诉他,池田屋出大事了。
松助叫了一声“糟”,脸色陡变。他回到房间,一把抓起平素使惯了的短枪冲出走廊。
“松助,你也要去送死?”藩府留守乃美织江老人流泪拦住他。
“几条街外,稔麿正在死战,我岂能见死不救!”松助冲进了漆黑的街道,一路飞奔,来到了池田屋。
他挥舞着短枪,将两个会津藩兵刺翻在地。“贼人,让开!”他一面甩下短枪上的鲜血,一面大喊。但围过来的会津藩兵手执长枪,圈成一堵人墙,将他挡在了外面。挂在池田屋门口的纸灯笼近在眼前,却进不去。而此刻的池田屋二楼,志士和新选组斗得正酣,杀声震天。
将松助团团围住的会津藩兵大概有二十几人,他们提着灯笼,刀枪齐上。
此时,与会津藩交好的桑名藩士们赶了过来,有人喊了一声:“原来只有一个人啊!”这话在会津藩士听来自然十分刺耳,恼羞成怒的会津藩士开始疯狂地向松助发起进攻。
藩士中有一个新手,身手十分了得,他喊着“闪开”,一路拨开众人,冲上前来,嗖地拔出长剑,大喝一声“长贼”,向松助砍了下去。
浑身的伤痛和战斗的疲劳已经让松助头晕眼花,不知不觉间手中的短枪有些招架不住。他的左腕被砍了下去,手上还握着短枪。他一阵眩晕,栽倒在地。
就在此时,一名男子从人群背后杀了进来,正是野老山五吉郎。他一通乱砍,打乱了会津人的阵脚,冲进人群,扶起松助。
松助气息尚存。二人朝着长州藩府方向飞奔而去。
“杉山君,你的枪呢?”野老山问道。
“手都没了,哪里还有枪啊?”松助边跑边说。跑着跑着,野老山背上那道致命伤令他眼前渐渐模糊起来。等到终于跑到藩府门前时,他伏倒在地,连敲门的力气也没有了。
大门紧紧关闭。长州藩府预料到会津兵会追杀过来,已经在乃美织江的指挥下严防死守。
藩府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大家都全副武装。土州浪人千屋菊次郎恰巧借住在藩府,事后将当夜宅邸的情况写成书信,寄给了土佐高冈郡半山村的父兄。
没有人来开门。眼看会津藩士的灯笼渐渐逼近,野老山五吉郎认为大势已去,便倚在门柱上自尽了。
野老山刚刚自尽,侧门便打开了。宅邸里的人见状大惊,连忙把野老山的尸体和奄奄一息的松助扛了进去,然而松助不久也在乃美老人的陪伴下停止了呼吸。
池田屋终于平静下来。
志士罹难者众,幕府再度惊叹新选组力量之强大。
新选组局长近藤勇在写给江户养父的信中道:“徒党人多势众,与其激战一个时辰有余,杀声震天。此间永仓新八之刀折断,冲田总司刀尖断,藤堂平助刀刃翻卷开裂如炊帚,养子周平之枪被斩断。只有孩儿兵器平安无事,想必是虎彻宝刀的缘故。”
这次的“战功”令幕府欣喜万分,向京都守护颁下了嘉奖状。给武将颁发嘉奖状是战国时代的做法,进入德川统治时期,自岛原之乱后再也没有过。幕府轻率地将此事件定义为“战争”,而非治安问题,“嘉奖状”就是证据。
这样一来,京都自然而然地被当做了战场,长州和长州浪人便被当成了敌人。本藩之人被杀,凶手却得到了嘉奖状,长州从此不得不痛下决心,作个了断。
幕府当即下令奖赏新选组立下的“军功”,赐给局长近藤一口刻有“三善长道”之名的宝刀,赏赐负伤者每人五十两银子,赏赐全体队员五百两银子。
朝廷也以慰劳之名颁下了奖赏,赏赐黄金百两。
朝廷出赏,这在整个德川幕府时代都是不曾有过的事情。打一个粗俗的比方,这就好比神社寺院从来都是接受信众的布施,而绝不会向信众捐钱捐物。如果此事发生了,就是本末倒置,成为天下奇闻。所以,这御赐的黄金百两带有很强的政治意味。很可能是由幕府的京都所司代之类机构暗中操作,其实由幕府出钱,却做成朝廷赏赐的样子。一旦朝廷下发了赏赐,杀戮志士的行为就会成为正大光明的勤王行动。恐怕这是幕府的智囊团想出的计谋,用来遏制勤王派的舆论。
然而,德川幕府这个政权早已经无力承担时代的重任,究竟池田屋之变这一剂药方有没有起到延长政权寿命的作用呢?事实是,这是一剂毒药,暴力最终只能招来暴力。
几天后,池田屋惨变的消息经由濑户内海的船只带回了长州,长州上下愤怒了。藩内主张谨慎的言论隐去了身影,来岛又兵卫的武力请愿获得了强大的支持,最后决定火速率军讨伐京都。
幕末纷争真正的导火索点燃了。点燃这根导火索的,正是新选组。
眼前这番景象,仿佛爆发了一场大海啸。长州的军舰满载着藩兵、浪人,陆陆续续从三田尻港出航,劈开内海的波涛,向京都进发。
先锋已于元治元年六月初十出发了。队员都是游击军,队长正是身披战国风盔甲的来岛又兵卫。
又兵卫的夫人名阿竹。这个长州藩最血性的男儿,唯在妻子面前抬不起头来。几年来,又兵卫整日在外东奔西跑,对家事不管不顾,这个当家的在阿竹眼里可谓可笑至极。
“都一把年纪了,您到什么时候才能安定下来啊?”阿竹总是这样数落又兵卫。
“拜托了!你就当我生病了吧。”这个敢于和藩公激辩的男子,一遇到妻子,就只有左闪右躲,落荒而逃。
这次出征之时,他也向妻子合掌请求道:“阿竹,这是最后一次。这次以后,就不会再去东奔西走了。”
“此话当真?”阿竹没有笑,一脸严肃。
“当真会安定下来。”
“真的?”
不用妻子反复叮咛,最后的结果也确实如又兵卫所说。他率领大军杀入京都,混战中闯入蛤御门,被敌人的枪弹击中,当场身亡。
出征那天,凡事都喜欢按照战国风格行事的又兵卫,带领整个家族的男子参拜了附近的神功皇后神社,又摆下酒席庆祝了一番,最后从神社的大殿前出发了。
又兵卫当日头戴立式乌帽子,身穿来岛家代代相传的铠甲,外披一件无袖外罩。他缓缓跨上菊花青肥膘马,手执长枪,威风凜凛,不禁使人肃然起敬。马蹄噃噃,又兵卫率领着部
下走过极乐桥,向土器坡进发。
正在此时,一轮朝阳爬上龟山的山峰,人们看到阳光照射在又兵卫铠甲之上,他全身顿时发出灿烂的光芒。
第一队的大将为又兵卫,第二队的将领是家老福原越后,第三队是家老国司信浓,第四队是家老益田右卫门介、一门毛利赞岐守。后来协助龙马的土州人中冈慎太郎,以及久留米人真木和泉一起率领着浪人队伍忠勇队,也在出征大军之中。
大军不久便到达了京都附近。山崎的天王山麓宝寺、大念寺、离宫八幡宫、嵯蛾的天龙寺、岚山的三轩家和法轮寺,甚至伏见都成了大军的阵地。
布阵完毕,便开始了长州人最擅长的——向朝廷请愿。但这次不仅仅只是请愿。如果朝廷听不进去,就要动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