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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九、京城春色

龙马叮嘱武市:“一定要保护好胜先生!”说完,他便走出了丹虎。

胜虽然暂时回到了江户,但是不久之后便会跟随将军上洛,由海路到上方。京都是以长州和土佐藩士为首的杀戮派攘夷志士的据点,他们当中有人正磨刀霍霍,等着胜到来。龙马很担心。

他回到河原町的藩府,大喊冈田以藏几声,走进大门,然后一路喊着进了自己的房间。

打开出格子的隔扇,下面就是高濑川。天正在下雨。龙马点上灯。

“以藏来拜。”冈田以藏提着一把朱鞘长刀走了进来。

“哦,好久不见啊。”龙马坐在出格子的台子上,脱掉短外罩。

“是。”以藏是个寡言之人。他笑着抬起头来看着龙马。

眼神却很凄厉,像一头野兽般闪着光,让人不寒而粟,那是微笑无法掩盖的异光,是杀戮者特有的眼光。

“你杀了几个人?”龙马本来想这样问,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微笑着望着他道,“我都听说了。以藏,你今非昔比啊。”

杀人魔以藏现在与萨摩藩的田中新兵卫,成了震慑京洛的杀手。

“仅为尽忠报国。”

“好。”龙马点了点头。以藏这样的人头脑简单,认为只要杀人便能完成大业。“以藏。”

“在。”

“日本最伟大的人很快要到京都来。你能保护他吗?”

“是哪位?”

“幕府的代军舰奉行胜麟太郎先生。”

“啊,那不是大奸贼吗?”

“你原来是打算要杀他?”

“正是。”

“你给我保护他!”龙马用以藏也能听懂的理由对他谆谆教导了一番之后,说道,“原因就只有这些。总而言之,你要是相信我龙马的话,就要保护我信任的胜先生。以藏,拜托了。”他望向窗外高濑川上的夜雨。

杀人魔以藏却犯起了愁。在攘夷论者武市半平太看来,开国论者胜海舟就是大奸贼。坂本先生却让我保护他,那不就相当于背叛武市先生吗?以藏虽有困惑,但对于他来说,武市半平太是难以接近的。与之相比,龙马却让以藏觉得非常亲切。不仅如此,在大坂高丽桥龙马的大恩也让他终生难忘。只是龙马却从来不摆出一副恩人的样子。

而且,以藏的身份是足轻,足轻在土佐藩比在其他藩更加被人轻视。藩律甚至规定,足轻在正式场合不能报出自己的姓。藩内的同志,甚至连武市半平太有时候也会用一种蔑视的眼神看他。以藏对这些十分敏感。只有坂本先生不会这样。他曾经说过:人本来没有上下之分,浮世的地位等级不过是太平的装饰;一旦天下大乱,这些装饰都将被剥去,要想成大事,就得积蓄智慧、勇气和仁义之心。

以藏实在想不明白,于是到半平太那里,老老实实地将困惑告诉了他。

果然,武市一脸不悦。你是攘夷志士,难道要保护胜吗?他紧紧地盯住以藏,似乎在质问。“好了,算了,龙马可能也有他的想法,你就按他说的办。”最后,他非常勉强地说道。

文久三年二月二十六,胜按原定计划,再次乘顺动号抵达大坂,随后来到京都。

龙马去胜下榻之处拜见,并引见以藏。“这位是与在下同藩的冈田以藏。您外出的时候,请务必带上他。”

“保镖?”胜很聪明。他曾听说过关于冈田以藏的传闻。此人把杀人当成尊王攘夷的事业,像条疯狗。龙马带谁来不好,怎么偏偏带他来?胜这样想。但是只要他决定相信别人,就不会问为什么。“我会带上他。”

从此日开始,他便一直带着以藏。

胜进京之后,以藏便像忠犬一样天天跟在他身后。

一天,胜到二条城议事到很晚,结束时已经是半夜。跟着他的还有年轻随从新谷道太郎,道太郎和以藏都老老实实在城中的下房等着。

“我出来晚了。”胜在玄关穿上草鞋,突然看了一眼城上的箭楼,发现刚才还高高悬在天空的月亮消失了。“要下雨吧。”他自言自语道。

“下雨应该在夜半。”以藏能感受到雨气,他对晴雨的感觉尤其敏锐。“但是,似下又不下,这样的夜晚最危险。”

“你是说这样的晚上会有刺客?”

“是,这是在下的……”

“是经验告诉你的。既然内行人这么说,那肯定没错。”

冈田以藏知道,在这样的夜晚,壮士的血液往往会因为杀气而沸腾。

“我们走吧。”

三人便出了小门,到了城外。过了一座大桥,便是堀川路。胜住在六角通新町的纪州藩府,离二条城较远。

他们打着两盏灯笼。年轻随从道太郎拎一盏,在前面带路。以藏提着另一盏,紧贴在胜的左侧,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三人沿着堀川往南。

胜好言谈,总是想说点什么。以藏则沉默不语。

“你真不爱说话。”

以藏沉默着低下头。如果开口说话,就无法留意周围的情况。

“别再杀人了。即便杀几百人几千人,时代还是会往前走的。”

过了越前藩府,到了被当地人称为押堀川町一带的时候,以藏眼神一凝,堀川岸边的柳枝忽然晃动起来。

立时,骤然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白刃在黑暗中闪烁。

“奸贼——”两个黑影同时跳了出来。以藏朝那两个黑影冲过去,拔出刀来就砍。他反手砍到一个黑影的腰,大声喊道:“你们不认识土佐的冈田以藏吗?”

他的恐吓果然奏效,五六个黑影悲鸣着逃走了。

以藏收刀,仍一言不发。

血溅到了胜的袴上,但他依然气定神闲,将手插在怀中继续缓缓往前走。

以藏气喘吁吁。但是他始终不说话,在左侧小心翼翼地护着。

晚年,胜曾经这样描述当年旧事:“三个壮士忽然出现在前方,不由分说便朝我砍了过来。我非常吃惊,慌忙往后躲避。旁边的冈田以藏忙拔出长刀,将其中一人砍成了两段,然后大喝一声:‘你们这些胆小鬼,想干什么?’剩下的二人吓破了胆,慌不择路地逃走了。我于是得以死里逃生。冈田的身手,真令人佩服。”

以藏原本不懂得什么主义与思想,就像很多二流志士一样,把他们推到幕末风云当中的,其实是他们本身的血气。他把自己的头脑交给了武市半平太。只要武市让做的事情他都会做。即便武市不说话,但凡他觉得“只要杀了那个奸贼先生就会高兴”,那么他便会将那个人杀掉。仅仅如此,这一次,以藏将自己的头脑交给了龙马。

胜默默地走路。胜是幕末的一个奇人。他认为自己度量如海,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被杀,心里多少有些震惊。

“冈田君。”胜不乐道,“你好像以杀人为乐,此非大丈夫之道。身为丈夫,即便被杀,也不能杀人。今后务必改之。”

“胜先生。”以藏不服气地说道,“我不懂。刚才如果没有我,先生只怕早就没命了。”

的确是啊。喜欢说教的胜一不小心忘记了自己的立场,一时无言以对。晚年,胜每当说起此事,总会苦笑着说:“听了这句话,我也无言以对。”

胜想说的是,一个人的生命与一个国家的生命一样重要,但是以藏最终没能明白他的话,便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来到京都的龙马于三月初拜访了田鹤小姐。

沿寺町路北上,进了清和院御门,就是公卿府邸集中之所。每座府邸中都有大树,遮天蔽日,可以称作公卿园。

龙马进了三条府,递出名帖,“土佐藩士坂本龙马拜上。”

负责通报的仆人走了进去,他并没有觉得怪异。

因为土佐侯山内家与公卿三条家是姻亲,土佐藩士自然会因公因私常出入府中。

田鹤小姐此时正在府内信受院夫人房里,陪夫人玩双六。信受院夫人乃三条实万的遗孀。实万乃三条家的上代主人。在井伊直弼发起的安政大狱中受到迫害,被迫退隐,落发为僧,到洛北一乘寺的堀内隐居。

邻家有一个叫渡边喜左卫门的乡士,实万经常和他一起喝茶。一次,有人送来了点心。实万正好非常喜欢甜食。

“喜左卫门,我们尝尝。”

于是二人便吃起了点心,喜左卫门中毒身亡。临终的时候,喜左卫门说道:“御所大人,点心有毒。这是幕府的阴谋,您千万不要吃。”

实万难过地说:“我已经吃了。”

实万马上叫来人,吃了泻药,上吐下泻排毒。但是,不知是否因为胃中仍有残毒,十天之后便离世了。是为安政六年十月初六,殁年五十八岁。

毒杀实万的元凶井伊大老在第二年万延元年三月初三大雪之日,被十八名水户、萨摩的浪士杀于樱田门外,实万的仇总算报了。杀父之仇使其长子实美成为公卿中最激进的讨幕派。

信受院夫人在娘家山内家送来的侍女田鹤小姐的陪伴下打发独居时光。

田鹤小姐颇忙碌。三条家奉行讨幕,田鹤小姐因此经常会照顾土佐藩的志士。比如龙马的同志池内藏太脱藩,在从江户回来的途中,没有了盘缠,便卖掉了双刀和随身衣服,像个乞丐一样站在三条家门前的时候,就是田鹤小姐送给他刀和盘缠。另外,龙马的同志河野万寿弥在从江户回藩的途中,在京都的藩府病倒。田鹤小姐看他可怜,不仅给他送去被褥,还让自己的贴身丫头照顾他。

“龙马?”田鹤小姐一听门人禀报,停下摆弄双六的手。“让他进来。”吩咐完,她继续低头跟信受院夫人玩双六。

不能让夫人看到我的脸色,她心想。哪知信受院夫人此刻却正饶有兴致地观察她。

信受院夫人是个笑起来非常慈祥的妇人,最近上了年纪,显得有些苍老,但是,她不愧是土佐二十四万石藩主家的小姐,越是上了年纪,反而越有气质,比年轻时更吸引人。田鹤小姐也这么认为。

“田鹤,我知道。”信受院夫人呵呵笑了起来,“是坂本龙马吧?听说他虽然身份低微,却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武士。”

“是。”

田鹤小姐依然低头看着双六的盘面,咬着嘴唇,拼命地忍着,生怕脸红。

“田鹤。”

“夫人。”

“你对他有意吧?”

田鹤小姐吃惊地抬起头来,看到信受院夫人一脸真挚的微笑。

“很久以前我就看出来了。你跟我讲藩士们的那些事,只有在说到龙马的时候,眼神跟平常不一样。这难道是我瞎想?”

“这……”

“呵呵,我用了一个怪词儿,应该说是猜测吧。但龙马总也不出现,我都替你着急呢。”

“不,那个……”

“你就不用辩解了。男欢女爱,是自然之情。而且,你品行端正,我也才这么放心玩笑。我们不玩双六了。”

“那怎么行?”田鹤小姐慌忙举起晃骰子的筒。

“田鹤,你慌什么呀?该我了,不玩了。我准你一天假,你给我准备些故事来,讲给我听。”

信受院夫人非常喜欢《源氏物语》。她虽然是大名家的千金,这方面却非常通情达理。“只是……”她有些调皮地看着田鹤小姐,道,“我知道你应该不会犯错误,但还是得嘱咐你一声,可不能有身孕啊。”

田鹤大窘。

“你是我的侍女,我把你当自己的女儿。这件事你要听我的。”

虽通情达理,但毕竟是贵族,信受院夫人也有原则。

田鹤小姐回自己的房间照了照镜子,便去了玄关旁边的小屋。

“看样子要下雪了。”她从中庭的走廊里看了看天空,无意中小声嘀咕了一句,以安抚一下自己的紧张情绪。

龙马在小房间里。

“好久不见。”

田鹤小姐见了龙马,静静地坐下来,举止端庄大方,不愧是土佐藩谱代家老的女儿。

“龙马,你还好吗?”

“很好。”

“是吗?”

田鹤小姐的每句话都很短。她要等自己平静下来再开口长谈,否则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会说出什么来。

龙马并不问候,他原本就不会说这些客套话。他摸着自己的下巴。田鹤小姐仔细看了他一眼,只见他身上穿的黑木棉短外罩已经肮脏不堪,家纹都变成了灰色。

“龙马。”

“嗯。”

龙马发出奇怪的声音,有些撕哑。见到田鹤小姐,似乎他也感到非常紧张。龙马果然也在想我。田鹤小姐想到这里,突然变得十分平静,自嘲女人真是奇怪的生物,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怎么了?”

“没事。我给你做一件短外罩吧。”

“嫌脏吗?”

“有点。”

“栉风沐雨,万里奔波啊。”龙马舔了舔袖子,道,“都已经咸了。”

“咸?”

“我从江户到大坂走的是海路,而从大坂到京都走的陆路,因此除了咸味之外,还有路上尘土的味道。”

“真是个吃货。”

“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我给你弄点好吃的。”

“拜托了。”

龙马做出单手请求的手势。

“不过我可不愿意跟穿得这么脏的人一起出去。至少我得给你订一件无纹黑绉绸的短外罩。把你这件外罩扔了吧。”

“要是扔了,有人会骂我。”

“哎呀,谁啊?”

“这是千叶武馆的大小姐佐那子给我做的。”

“龙马!”田鹤小姐的心情再也无法平静了,隐忍三分,她的脸上方又浮现出微笑,道,“那个叫佐那子的姑娘,是你的未婚妻吗?”

“不,只是很亲厚。”

“好到什么程度?”田鹤小姐不由得变成了讯问的语气。

“是北辰一刀流的同门,准确地说,应该算是师父。她是贞吉老先生的女儿,我拿到的资格书上面也有她的名字。”龙马从怀中取出一纸资格凭证。他是想让田鹤小姐帮他寄给老家的姐姐乙女,才带来的。“路上碍事。”

“能让我看看吗?”

“好。”

打开证书,后面果然有一连串人名。除开山祖师千叶周作成政之外,还有周作的弟弟贞吉政道,接着是被龙马称为“阿重”的千叶重太郎一胤,在其旁边,是重太郎三个妹妹的名字,分别名为佐那、里几、几久。

里久子和几久子二人早早便嫁了出去,只有长女佐那子留守家中。

“那里写的佐那子,就是她给我做了这件短外罩。”

“人很不错吧?”

“别人都这么说。”

“你也这么认为?”

“当然。”

田鹤小姐心中一荡,将证书卷了起来。“我替你寄给乙女。还有,我请你吃饭,你先去清水的明保野亭等我。”

“就穿着这件外罩可行?”

“太脏了,我不喜欢。嗯,既然是对于你来说很重要的那个人亲手为你缝制的,就这样吧。”田鹤小姐郑重其事地说道。

龙马走了出去,外面开始飘起雪花。

今天晚上可能会有积雪。想毕,他叫了一顶轿子。

途中,柳马场三条下发生了火灾,龙马遂下轿看热闹。

火源是一家剃头屋,火势逐渐蔓延到隔壁的商家,现在已经蔓延到第三家的板壁了。宅子不是很大,但看起来年代久远。龙马问道:“这是谁家的宅子?”轿夫答道:“这家主人现在已经去世了。他是一位叫槽崎将作的名医。”

“權崎。”龙马立即赶过去。

他听说过这个名字。槽崎是一位勤王志士,在安政大狱中被捕,死于牢中。他早就听说,權崎将作的遗族过得非常穷苦。据同志们说,他的遗孀让那些拖家带口的人住在自己家里,靠着收来的房租生活。日子本就拮据,现又遭遇了火灾。这下她肯定熬不过了。

龙马其实对那种拔刀相助的美誉毫无兴趣,平常总是不紧不慢,但是只要遇到这种事情,他就会不要命地冲过去。别人会以为他是个怪人,但他自己并不这么想。

但是,即便如此,龙马这时候往前冲的勇猛劲儿,还是有点异常。

“闪开闪开!”他拨开黑压压的人群往前冲,从那些人嘈杂的交谈中听到了几个重点。梢崎遗族中,有一个叫次郎的男孩,此时仅九岁,口中喊着“短刀”,冲进了大火中。原来那把短刀是在变卖了所有家财之后,亡父留下的唯一念想。“大火危险!”

“会被浓烟熏到!”

众人只是这样叫嚷,却没人去救,只有一个武家打扮的女子想要冲进去,但邻居们拼命地将她抱住。在这种情况下,这是他们能做的最大的帮助了。

“放开我,放开我!”女子挣扎着。

龙马下定决心,从消防人夫那里借了一片湿席子,道:“再给我泼些水。”

晔——人夫将水从他头顶浇了下来。

“给我拿着刀。”龙马摘下双刀,啪地扔了出去。他拿着救火钩,披上湿席子,冒火冲进后院,院里浓烟滚滚。

“孩子!”龙马看到倒下的孩子,喊道。

孩子好像已经窒息了。

龙马急忙将他抱起来,给他裹上湿席子,然后用左肩撞板壁,有三块板子松开了。龙马抬起脚来将其踢倒,跑进巷子。前面就是邻家的后门。烟太大,根本就睁不开眼睛。龙马擦了擦泪,定睛一看,发现火势还没有蔓延到邻家。他便从后门冲进了邻家。这家的人都已经跑出去避火,家里都腾空了。有十个消防人夫在这家,已在柱子上栓好绳子,随时准备将房子拉倒。

“辛苦了。”

“哎?”消防人夫吃了一惊。因为他们看见的,是一个头发焦枯、脸如黑炭的浪人模样的大个子从里面闯了出来。

“爷,您衣上有火。”

龙马将火捻灭之后,一边喊着“先别拉倒,先别拉倒”,一边跑了出去。在场的人全都欢呼起来。

龙马将孩子放在地上,嘴对嘴救了一阵,孩子苏醒过来。

“没有找到短刀吧?”

“嗯。”男孩天真地点了点头。

“别再干这种傻事了。短刀到处都有卖的。没有自信的傻子才念叨那种念想。他留下的念想就是你。”

孩子长相可爱。龙马只是听人说过棺崎将作,看来也很可能是个美男子。他这样想着,忽然想起田鹤小姐于是慌忙跑了出去。轿夫还在等着他。

“喂,你没逃啊。”

“爷,您还没给轿钱呢。”

“是吗?马上就到明保野亭了。”

轿子再次前行。

“奇怪啊,爷,小的是长年干这个的,能感觉出来,您好像变轻了呢。”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的大小双刀落下了。”龙马这才想起他的刀,一脸茫然。当时到底把它交给谁了呢?

“小的倒想起来了。我看见一个年轻的姑娘抱着您腰上那东西呢。您出来的时候她没在。”

“被偷了吧?”

“别玩笑。我们回去吧。”

“不必。帮我找个路人,去那边给我传个话,就说我是土州藩士坂本龙马,让她把刀送到清水的明保野亭去。”

“您真是心宽啊。”

上了产宁坂,在明保野亭前面落轿,龙马走了出来。身上没有带刀,全身湿透,袴紧紧地贴在大腿上,头发还有一些被烧焦,满面是灰。袖子也已经被烧焦,破破烂烂的,聋拉到手腕。田鹤小姐本来是想和他幽会,如果看到他这样,不知会作何感想。

“爷。”就连轿夫都看不下去,道,“请恕小的失礼。您现在这个样子,实在太难看了。”

“真是的,跟乞丐一样呢。”龙马自己也觉得有点可笑,哈哈大笑起来。轿夫已经非常敬慕这位武士,越发想帮忙。“爷,在京都,明保野亭声名远扬,您经常来吗?”

“不常来又怎样?”

“您要是这副模样进去,人家是不会让您到玄关的。您相信小的,在这里等我。这附近有一家我常去的估衣店,去给您借一件来。”

“多谢,但是就这样也无妨。”

“这哪成?”

轿夫很固执。

明保野亭的下人听到了这二人说话,于是告诉老板娘:“淡岛乞丐来敲诈了。”

下人这么说,全店上下一阵骚乱。此时经常有住在三条桥下的乞丐,以卖淡岛神符为名,到店铺门口捣乱,要钱。

“坐轿子的乞丐?”

“什么样的?”

“彪形大汉。”

全店上下骚乱之时,田鹤小姐独自坐在一间偏房里。当她听到走廊里有人吵闹的时候,已经大致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于是拍了拍手,问道:“门前的乞丐衣服上家纹是什么?”

“桔梗纹。”

“那不是什么淡岛乞丐,是这里的老主顾。让他进来。”

只是龙马这么一会儿为何会变成那个样子了呢?田鹤不明所以。

这时,龙马走了进来,田鹤小姐也不由得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是怎么了?”她皱起了眉头,简直像个不省心的孩童。几个时辰之前还衣冠齐整出现在梨木町三条府,现在就已经变成了一个泥人。

“您的袖子破破烂烂!衣服不仅烧了,还透湿粘了泥,这么一来,那么重要的人给您亲手缝制的衣服不都白费了吗?”

“都是田鹤小姐不好,挖苦我的短外罩,才变成这样。”

“我不好?别拿我当傻子。是你自己到哪里去闹的吧?”

“我又不是顽童。”

“你倒也不是做不出来。到底怎么回事?”

“柳马场走水了。”

“火灾?情况如何呢?”

龙马简短地讲了事情的经过,说完之后做出冻得发抖的样子,道:“冷。我以前都不知道发生火灾的时候会这么冷。”

“还有,真脏。”田鹤小姐一边嘲笑他,一边吩咐明保野亭的仆人马上烧水准备沐浴。恰好有热水。

“不了,不洗了。”

龙马从小就不喜欢洗澡,恶习不改。

“不行,你这副样子,店里该换榻榻米了。快,我帮你洗。”

“不,不用了。”

“我听说过关于你的传闻。”

她所说的传闻是指龙马小时候,乙女总是苦口婆心地劝他去洗澡,但是如果乙女有事分不开身,就会令他自己洗,他满口答应着,仅仅把毛巾打湿后就出来,脸和手脚还是脏兮兮的。“龙马,你洗了吗?”当乙女问他,他就会拿起毛巾给乙女看,说自己洗了。但是他并不知道,他那张脸就是说谎的证据。所以,后来龙马洗澡的时候,乙女便总是跟着他。

“跟我来吧。”田鹤小姐把龙马带到浴室,站在更衣间,监视着他脱衣服。龙马虽然大大咧咧,什么都不讲究,却不喜欢让别人看到自己光身子。因为他背上天生长着浓密的黑卷毛。虽然并非特别难看,但他本人却像个女人一样,嫌弃那东西。关于这些,田鹤小姐也听说过,才想故意戏弄他。

龙马从桶里舀了一瓢水,哗啦倒在肩上。因身上全是煤灰和泥土,水顺着身体流下来,如黑色的汗水。

他忽然感到浑身疼痛,肩膀和腿上到处都是烧伤划痕,就像刚从战场上归来。

此时田鹤小姐打扮成乙女的样子走了进来。她腰上系着一根红带子,将衣服的下摆很麻利地卷到膝盖处,完全没有千金小姐的样子。“来,我给你洗。”

“不。”龙马慌忙跳进了浴盆。他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背,更何况是田鹤小姐,又不能让她看到自己前面。他顿时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龙马将全身浸入水中,道:“田鹤小姐变得像我乙女姐姐了。”

“还不是因为你?看到你这个样子,就觉得如果不这么照顾,你就没法好好活下去。这样说来,都是你不好。”

“我是大丈夫。”

“你就是嘴上说……”

“是吗?”

“真是让人操心。江户那个佐那子,想必也是这种心情吧。”

“哦。”

龙马有些失落。佐那子的确也如此,虽然常生气,却对自己很好,有时候甚至觉得她有点啰唆。

“龙马,你不娶个媳妇吗?”

“不娶。”

“为什么呢?像你这样的人,是需要一个女人照顾的。”

“如果生于太平世道,我会照亡父的希望,让兄长给我在高知城下建一家武馆,做一个剑客,娶一个妻子,生个孩子,过着平凡的生活。但是……”

“您生在了乱世。”

“对啊。自古以来,乱世便是男人的时代。我不敢想小家。”龙马的脸越来越红,浴盆里的水很热。“受不了了。”

说着他从浴盆里跳了出来。

田鹤让龙马转过身去。的确是奇妙的后背。龙马后背的中间,长着一片像是马鬃一样的毛。“我以前只是听说过,今天果然见到了。原来这就是‘龙马’啊。”田鹤小姐感叹。莫非上天真的是为了拯救这个乱世,将龙的化身派到了人间?她有些认真地寻思。

田鹤小姐用温水帮龙马冲身体,然后用米糠包给他搓背。

一想到田鹤小姐可能会认为他的毛生得奇怪,龙马就感觉浑身发冷。这些毛是他感到烦恼的根源,他甚至一想到这个,就会怨母亲,怎么会把自己生成这样。正在给龙马搓背

的田鹤小姐知道他现在的心情,越发想捉弄他。让她感到好笑的是,这么一个不拘小节而且完全不懂女人心思的年轻人,却因为背上的毛,变得像个小女孩一样害羞。

龙马只有在非常高兴而且喝醉酒的时候,才会在艺伎面前脱掉上衣,道:“怎么样?明白‘龙马’是何意了吧?”

但这种时候也就只有一两次而已。平常,即便是在夏天最热的时候,他也从来不在别人面前脱衣服。无论是谁,都会对自己身体的某一个部位感到自卑,这种自卑从小就会有,一生都不会改变。

“龙马。”田鹤小姐换了一个话题,“听说你奉行开国主义了。”

这种说法时下含有国贼、佐幕和卖国奴等意思,语气强烈。

“我攘夷。”龙马否认道,“我坂本龙马打算为了尊王攘夷而舍命,只是我的攘夷不同于公卿和寻常攘夷志士那样,田鹤,你在用米糠包吧?”

“是啊。”

“其实有一种叫香皂的东西,非常好用。世间寻常攘夷志士都说只要使用香皂,就感觉夷臭都渗进身体里去了。我却不这样想。我要用香皂,还要用军舰,用洋式火炮,穿皮靴,和世界列强使用一样的工具,建一个新日本。”

“你要是这么说,会被京都那些摩拳擦掌的攘夷志士杀了。”

“不,我现在说这些话,只会被人误解,所以时机未到的时候我是不会说的。你非常坚决地攘夷吧?”

“主家现在被天下的攘夷志士奉为标杆。我是他家的侍女,自然信奉米糠包攘夷主义。”

“田鹤,不必再说。”龙马无奈地说道。

“不,我给你洗洗头发。你头上都是灰和泥,焦糊味刺鼻。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脑袋。”

“啊。”

“如果把全日本的臭味都收集起来做成一个人头的形状,肯定就是你这个脑袋。”

真过分。龙马嘟嚷着。奇怪的是,和当年姐姐给他洗头时说的话一样。难道女人都是一样的?抑或一旦和他接触之后,不管是哪个女人,都会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

“你把耳朵捂上。”田鹤小姐不由分说地解开他的发髻,舀起水来往他的头上哗哗地泼下来。“哎呀,汗都是黑的。”

田鹤小姐就这样给他反复梳洗,浴盆里的水很快便用去了一半。

“你的头总是这样,可没有哪个女人会喜欢你。快,到走廊里去,我给你盘头。”

许是田鹤小姐吩咐了老板娘,更衣间里已经放了全新的上衣、高腰袴、腰带,甚至内衣束带。唯独没有外罩。她大概是想以后再给他准备一件绣有家纹的。

龙马穿上衣服,来到走廊边,田鹤小姐已经准备好工具在那里等着了。

“坐下。”

此际武士的头是不能让一般女人碰的,而是让剃头匠或者年轻的家臣盘头,虽然不是多么严格的习惯,但是按照战国时代遗留下来的恶俗,认为女人的手污秽,被摸了不吉利。

但龙马不管是在十四岁元服之前还是元服之后,都是让乙女盘头。这一点田鹤小姐也知道。反正她认定他是一个没有女人照顾就活不下去的男子。正因如此,她才会对龙马周围的其他女性产生一种非同一般的嫉妒,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这不像是平常的自己。

“龙马,赶紧娶个媳妇吧。”她一边违心地说着,一边给他盘头。不一刻,鬓角变得整整齐齐,一个漂亮的发髻也梳好了。

“不得劲。”龙马伸手松了松鬓角。这就是日后在志士当中闻名的“龙马头”,两个鬓角的头发鼓鼓的。

酒菜端上来了。

“龙马,不是因为我请你吃了饭就多嘴,你不认为自己太闲吗?”

“是啊……”

龙马明白田鹤小姐要说什么。

时下在京都,二三流的“勤王志士”非常猎獗,天天搅得腥风血雨。他们以天诛为名,到处杀人。而末流的志士则以“攘夷御用”为名,冲入富商家或者本愿寺,如强盗一样勒索财物。

这就是勤王吗?龙马有些困惑,但他坚决相信,以这种“猖獗之徒”的做法,既无法讨幕,也无法攘夷。

萨摩的西乡与长州的桂,不愧是可以称作一流志士的人,同他们不是一类。但是,长州人无不狂热似火。

高杉晋作和久坂玄瑞等松下村塾出身的年轻人,就像吞了火一样,非常激进。而且他们与公卿巧妙周旋,使得京都朝廷简直成了长州藩的分店。

长州人鲁莽,只认攘夷二字。所以公卿们也跟着他们大喊攘夷,对日本能够赶走洋人深信不疑。“依靠日本的武力,定能一举将洋夷赶走。”

近日,长州的久坂玄瑞、寺岛忠三郎说动了公卿,让天皇下达了“立即展开攘夷行动”的圣旨。幕府因此非常狼狈。

“大家都很活跃。”田鹤小姐说的就是龙马的盟友久坂等人。

朝廷也逐渐受到长州的影响,曾经是佐幕派的前关白九条尚忠、为和宫下嫁做出了很大努力的岩仓具视、千种有文等人纷纷被软禁,而田鹤小姐主家的年轻当家人三条实美等激进的攘夷人士则开始得势,由长州藩在幕后出谋划策。如此下去,由朝廷和长州控制的京都政权便会成立。

曾经是勤王先锋的萨摩已经不动声色地整顿好了军备,静观时势。他们怀疑长州的动机,觉得他们是想拥天皇取幕府而代之。

接着,将军进京,幕府的首脑齐聚京都。京都的形势变得复杂起来,新选组便是在这个时候诞生的。

“来到府里的各藩志士,经常会说起你。”

公卿三条家,包括已故实万和今家主权中纳言实美,都是京都攘夷志士的希望。他们在闲谈时,经常会说到“土佐的龙马”,或“海南的坂本龙马”,言语之间对龙马抱有很大的希望。

但这个龙马,却暗中变成了一个开国论者。而且,还跟随幕臣胜海舟,简直可以说是投敌了。如此说来,这种人如何立于世间?

但是,龙马自有主张,他说这是“攘夷讨幕的权宜之计”。

时下的京都,激进攘夷派非常猖獗,在这种时候与人唱反调没有好处。

只是时机未到。在此之前,我只要保持沉默,做好行动的准备就行了。龙马虽然看似愚钝,其实心中隐藏着很多自己的想法,他不让人看透心思。

很多开国论者在京都都被人很容易地杀掉了。杀人的就是人称“三杀手”的土佐冈田以藏、萨摩田中新兵卫和肥后河上彦斋。他们那些乌七八糟的追随者也整天瞪大双眼,像是在头皮上找虱子一样,说:“还有没有应该被天诛之人?”

他们乃是一群狂信之徒,认为杀人是勤王攘夷兴国的唯一方法。他们的做法让京都一片混乱,因此幕府才组织了新选组和见回组这种见敌必杀的武装组织。然而,这些人不知为何,总是非常崇拜龙马。从这一点来说,龙马也非常善于博取人心,或者不如说是他从心底里爱惜他们。他每次看到以藏,都用一种令人全身舒泰的和蔼眼神。龙马受他们欢迎,应该不是因为天下大事,而是会做人。

他们明白龙马对他们好。他们共通的一点就是性情单纯暴烈,所以能直觉这一点,方才崇拜并敬慕龙马。

“反正,”田鹤小姐道,“龙马马上就要走上歧途,我很担心。”

“田鹤。”龙马醉了,不由得开始说起大话,“随波逐流并非正道。五年之后,天下必然随我龙马而动。”

“对了,龙马。”田鹤小姐问了一个一直存疑的问题。“你的刀呢?”

“忘在火场了。”龙马也有些在意。如果大小双刀丢了,他觉得非常可惜,尤其是那把长刀陆奥守吉行。二姐阿荣正是因为把这把刀给了龙马,才被夫家问责,最终含恨自杀。那把刀里有姐姐的情义。因为龙马脱藩,二姐阿荣自杀,三姐乙女离异回到娘家。坂本家的女儿对龙马抱有很大的期待,她们也因此付出了莫大的牺牲。

“刀是武士之魂,你竟然把它丢了,真拿你没办法。”

龙马忽然变了脸色,这很少见。

“生气了?”

龙马用筷子夹了一片醋拌生鱼片,默默地嚼起来。他一副怒上心头的样子。“刀不是武士之魂。”他紧盯着田鹤,“刀不过是一种工具。把工具说成灵魂,那是德川三百年的说教。战国时代的武士把刀当成消耗之物,有的人甚至会准备好几把上战场,折断了就扔掉,钝了就用磨刀石磨一磨再用。”

“这和你把刀忘在火场有什么关系?”

“是因为你说刀是武士之魂。把刀忘在火场,只是因为我不小心。我的魂在这里,”他摸了摸自己的胸,然后滑到腹部,说,“不在刀里。”

他表情阴郁,想起了姐姐阿荣自杀的悲惨往事。

“龙马。”

“哦?”

“我不应该自作聪明对你说教,请原谅。”田鹤小姐并不是在道歉,而是看到龙马阴郁的表情,怔住了。我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她想。

就在此时,奇迹发生了:陆奥守吉行出现在明保野亭的玄关,是槽崎将作的女儿阿龙带来的。

“有一位姓坂本的土佐藩士在这里吗?”

明保野亭的男仆,以及后来才出来接待的老板娘,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好漂亮的女子。

“龙马,把那个女子叫到这里来吧。”田鹤小姐道。

“嗯。”龙马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继续吃喝。

女子走进来,跪在入口,双手伏地,郑重地低头施礼。她扎着一个人称“溃岛田”的岛田髻,着一件干净利落的窄袖。抬起头来,只见双眼炯炯有神,嘴唇动人,下巴圆润。

好美!她的美甚至让田鹤小姐忘记了呼吸,只顾茫然地看着她。这个女子浑身才情灼或者是一种妖气,让人不得要领,或者是目中无人的孤傲,或者是不因循守旧的性格,但是,她又不是一个“女杰”,她没有女杰那种凜凜之气。

龙马后来写给乙女的信中说起阿龙:“大有意趣的女子,会弹月琴。”除了“大有意趣”之外,没有什么词能够描述,而除了说说“弹月琴”,又无法具体描述她的才能。接着,又是一番描述:“年二十三,原为大家闺秀,虽懂插花、闻香、品茶,但不谙厨事。”这是后话,不表。

此刻田鹤小姐看了龙马一眼,顿时生起气来。龙马已经被这个女子的美貌迷住了,他一脸茫然地看着她。而且,还有一件让她生气的事,女子一直跪着,竟不通报自己姓名。于是,田鹤小姐用一种责备的语气问道:“你是哪家小姐?”

“小女子阿龙。”

听了这话,龙马很吃惊,大声道:“和我同名呢。”

看来感慨颇深。

阿龙会跟龙马的名字混淆。就连龙马自己,也在写给乙女的信中提到:“名字和我很像。”

“真是飞来横祸。”

听到田鹤小姐对火灾的同情,阿龙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她像是一个不喜多说客套话的女子。

“现在在哪里?”

听了这个问题,她非常干脆地问:

“您是说住处?”

“对。”

“因为先父旧知的关系,现在劳烦寺町的知定院,暂住在那里。”

“家人呢?”田鹤小姐用一种审讯的语气问道。

阿龙说,她有一个母亲、十六岁的弟弟太郎、十一岁的妹妹君江,以及九岁的次郎。

“那你们何以为生?”

“您是说收入?”阿龙看了一眼龙马,道,“没有。”

“可怜。”

龙马听了认真起来,挠着腿,焦急不已。

“龙马,侠之大者。”正如龙马的朋友经常评说的这样,想到刚刚遭遇了火灾的阿龙一家的苦境,龙马便觉得自己不能坐视不管。

“有借债吗?”

龙马问得直截了当。

“龙马!”田鹤小姐用一种责备的语气制止龙马,但是这时阿龙已经毫不掩饰地说了出来:“有。”

“多少?”

“五十两。”

而且,不是通过正当途径借的钱。

晚上,龙马尚未尽兴,便和田鹤小姐道别,马上回到了藩府。然后,他开始四方游说,鼓励人加入海军。

众人听了都很吃惊。“什么海军?”

他不好说是“我的海军”。其实他已经和胜海舟约定,在兵库创建一家私立海军学校。按照他的构想,先收拢目下聚集在京都的勤王浪人,也就是那些仅“以刀剑之声搅动东山三十六峰”为能事的人,组建一支海军。当然,不仅是浪人,还要拉拢诸藩有血性的藩士。整天聚在一起谈论国事,能有何用?龙马是个喜欢脚踏实地做具体事情的人。天下志士整天议论勤王、攘夷、开国、倒幕、公武一体等,八方奔走。“天下滔滔如

是。但是仅凭这些议论,何以抵御外敌?”龙马道。就连攘夷的领袖武市半平太也赞同龙马的这个说法,在一首咏龙马的诗中,他慨然道:

肝胆元雄大,奇机自涌出。

飞潜谁识岚,不耻一龙名。

武市甚至建议杀人魔以藏也加入龙马的海军。看来,武市对龙马的这个举动非常佩服。

但是要创建海军学校,不仅需要练习舰和器材,还需要有校舍。总而言之,需要大量的资金,比任何学校都需要钱。

龙马为了募集资金,狠下决心。就像武市半平太在改变藩论和暗杀佐幕派人士之事上以生死作赌一样,龙马也在为海军学校搏命。

没有比这更具体的事了,练习舰可以通过胜的关系向幕府借。为了创建这个学校,胜也正在努力说服幕府。他的日记中便有记载:“土州数辈,入我门下。与龙马密议形势,助其志。”

按照龙马的构想,他想请胜当海军学校的校长。作为前期准备,他让土佐藩士陆陆续续投到胜的门下。学校尚未建成,他便先招募了学生,使建校一事刻不容缓。

为了创建这个别人听都没有听过的海军学校,龙马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每日都去找还滞留京都的胜海舟。

“政事总裁已算答应此事。”到了文久三年三月中旬,胜终于透露,“但是,难的是幕府本有正式海军,况且我也因为创建了那支海军,遭到同僚嫌恶。不过不管怎样,我决定直接与将军大人周旋此事。”

幸运的是,时下胜作为代军舰奉行,跟随将军家茂视察内海,向他详细说明了海防的重要。

“那时将军和我都在海上,旁边没有老朽,因此较好建言。”

“那就拜托了。”

“你不拜托我也会做。”

龙马也按照自己的方式开始游说藩国重臣。他虽说也是藩士,但因为是乡士出身,很难直接与藩国重臣交涉。

时下藩中最著名的学者间崎哲马正好在京都藩府,龙马首先说服了他。间崎与武市半平太是同志,几个月之后的文久三年六月,他因过激获罪,被迫切腹自杀。

“间崎先生,您才学出众,连藩中要人都口口声声地称您为先生。在下去说服,不如您开金口更有分量一些。”他努力向间崎说明了建设海军学校的必要性之后,又道:“请土佐藩下达藩命,让藩士进校学习。”

“海军学校不是幕府关照吗?”

“您放宽心。不管是谁关照出资,这所学校都是日本的学校。我还想在朝鲜和大清创建分校,建设一支日本、朝鲜和大清的联合舰队,作为防止洋夷入侵的防波堤,然后在此基础上成立三国联合政府,创造不亚于欧美的东方文明。在我心中,不管幕府还是土佐,都像是我的孩子,我对它们一视同仁。”

间崎听了龙马的这番大话,非常惊讶。如此看来,龙马一生的理想,不仅是讨幕和建新国家,他还要创建一个亚洲联邦政府。

幸运的是,不管怎样,藩府听取了龙马的意见,除了将藩中愿意做海军的藩士交给胜管理之外,还给他们每人每月二两补贴。

龙马每日为了这些事忙碌,有一日他突然想到權崎家的阿龙,于是便到寺町的知定院去看望。被大火烧掉了家的一家人应该寄身于彼。

“我们住的偏房,很破烂。”

槽崎夫人借了寺院里的方丈,把龙马带到那里。她好像不是一个老于人情世故之人,对于现在的惨境非常茫然。她和阿龙长得有几分像,肤色白晳,只是显得更加和蔼。

“阿龙呢?”

“去大坂了。”她话说得很干脆。

“京都有可以依靠的亲戚吗?”

“没有。”

龙马详细打听后才知道,一年多以前他们借了五十两的债,最近常有地痞出入家中。

“自从我们家烧毁之后,那些人就来到这里,跟我商量,说有办法让我们生活下去。”

龙马一边点头,一边把手指伸进鼻孔。他抠着鼻孔听老太太讲述家事。他们家最近发生的事情,就像评书中经常听到的一样。

龙马写给乙女的信中,提到了此事。“十三岁的女儿美貌异常,恶人将她诓走,卖到岛原青楼做舞妓(岛原青楼没有舞妓,应该是服侍妓女的丫头),十六岁的女儿则被骗到大坂,卖进青楼。”龙马平常马马虎虎,因此提到的年龄和实际情况也有些出入。“男孩到粟田口寺做工。”二十三岁的长女阿龙在火灾之后便为生计四处奔波,后来才知道自己的妹妹被人卖了。“用当衣换来的钱去了大坂,怀揣利刀,抱着必死的决心,寻找两个恶人……”

几天之后,龙马知道了整件事情的经过。龙马严肃地写道:“先与人争吵,激昂愤慨,恶人露出刺青,进行恐吓。原本便抱着必死之心,于是扑过去抓住那人胸脯,狠狠地朝他脸上打去。恶人称要杀了她。阿龙说,我来大坂就没想活着回去。有意思。虽然她并不畏死,但是恶人不能因此真把她杀了。所以最终她要回了妹妹,把她带回京都。真乃奇事啊。”

后来,阿龙到土佐藩府来找龙马。

河原町土佐藩府门前,有一家叫菊屋的书坊。河原町路窄小,只能容下三人行。路东侧,从北往南依次是长州、加贺、对马的藩府,过了三条,便是彦根和土佐藩府。西侧从北往南依次是日莲宗的名刹妙满寺、本能寺,净土宗的巨刹誓愿寺,沿其下寺院鱗次栉比。商家多在诸藩府所在的东侧,以书坊和古董店为主。

河原町四条上的菊屋便是其中一家,这是龙马非常喜欢的书坊。他虽然也在此买书,但是他之所以非常喜欢这家店,却是因为菊屋家的儿子,一个叫峰吉的聪明伶俐的少年。此时他刚十三岁。

正因如此,菊屋的内室几乎成了龙马的待客室。龙马不便在藩府中和女子见面,因此便将阿龙带到了菊屋。

“请。”

龙马让人铺上坐褥,然后让峰吉出去买点心。

真美啊。连孩童都对她的美貌吃惊不已。龙马十分动心。阿龙似乎也早早被龙马夺走了芳心。她在菊屋并不开口,只是盯着衣服的下摆。

龙马不知如何是好,时而看看中庭,时而瞧瞧壁龛里的挂轴。良久,他忽然问道:“阿龙,你有怀镜吗?”

“有。”

阿龙掏出时下在祇园等地流行的小镜子递给他。

这时,峰吉回来了,这幅场景给孩子留下了一种奇怪的印象。双方都不说话。龙马认真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仔细端详。峰吉终于问:“先生,您为什么照镜子?”

龙马忽然压低了声音,一本正经说道:“我是想看看,迷上一个女子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怎样。”然后回头对阿龙道:“明日下午你再来一趟。为了你们一家,我龙马也应尽绵薄之力。”说完便让阿龙回去了。

之后,龙马马上从藩府中借了一匹马,赶往伏见。到了伏见,他在船家客栈寺田屋勒马,骑在马上往院子里瞧,喊道:“龙马到此,登势可在?”

一个男仆跑了出来,牵过马,道:“坂本先生。老板娘最近一直念叨您,说最近都不见您来昵。发生什么事了吗?”

“最近在京都有点忙。”

往返京都和大坂的人,多半会到寺田屋歇歇脚,并不仅仅是龙马如此。近来萨摩藩士频繁往返于京都和大坂之间,于是除了伏见的藩府之外,萨摩藩将寺田屋指定为萨摩藩士的下处。龙马在写给在老家坂本府安享余生的乳母阿丫婆的信中,向她说明了寺田屋的地理情况。有时候他也会提到自己偶去投宿的伏见京桥旅馆日野屋孙兵卫。

胜海舟的笔记中,也提到龙马和寺田屋的关系。“寺田屋为龙马常居之处。主妇为一奇女子,熟知龙马。”

一个“知”字,意味深长。

闲话少提,这时登势走了出来,用京都话道:“哎呀呀,小马,什么事?”

“二十三岁,美人,不会针线活不会厨事,叫阿龙。你能收她当养女吗?”

“什么?从何说起?”

“详情以后我再跟你说,养女这件事,请现在就给我答复。我明日就把她带来。”

“既然你如此说,我也无法,就收她做养女。”

登势话音刚落,龙马已驱马扬鞭,一路沙尘,朝竹田路飞奔而去。

当龙马驱马过了劝进桥时,西山的残照也已隐没,天黑了下来。他在桥边的一家茶屋下马,借了盏灯笼,顺便要了杯冷酒。

我对她动心了,龙马茫然地看着茶屋老板的脸,心道。

老板以为他有事,于是弯腰问道:“您有何事?”

“迷上了。”他咕咚一口把酒喝了下去。

“啊?”

“我是说我自己。你把煮咸菜给我。”

“是。”

老板将咸菜盛到了丹波百姓烧铁釉容器里,盛得满满的。

这是一种奇怪的吃食。土佐和萨摩等地的食物比较简单,但京都不愧是千年王城,食物比较讲究。而这个东西,更是其中的上品。将腌好的咸菜用水洗过之后,和干杂鱼一起,放上红辣子煮。味美爽口,只是完全没有营养。

龙马仍在感叹。至今为止,他曾为哪个女子累得这样满头大汗?

他喝着酒,想着。他喜欢的女子是乙女那样的巾帼英雄。千叶家的佐那子,家老福冈家的田鹤小姐,都是这种类型。她们都很独立,有自己的人生。佐那子是北辰一刀流的皆传,喜欢剑术胜于米饭。田鹤小姐则是大藩家老的千金,现在又作为三条家的侍女,喜欢参与国事。她们都不需要龙马的帮助。龙马不需要为她们做什么,相反,她们却非常喜欢龙马,总觉得自己得为龙马做些什么。男女角色逆转了。

但这次遇到的阿龙,虽然也是同样的类型,却处境悲惨。只有像龙马这样的义侠,才能拯救她和她的家人。拯救一个国家,和拯救一个家庭,都是出于同样的性情,都是性情中事。

龙马在这种情感中获得了巨大的快感,或许就是因为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遇到一个能够满足自己这种性情的女人。那么,这是否可以称作爱呢?

龙马一路退思,骑着马到了示都,在寺町知定院的山门前下了马,拉着马缰,朝门内喊道:“槽崎家的人,能出来一下吗?”

阿龙跑了出来。“啊,坂本先生,请进。”

“不必了,随处都可说话。我原本说在菊屋再会,但是我刚才去了伏见,提前解决了。”

阿龙不语。

“阿龙,去寺田屋做养女。”

寺田屋乃是时下闻名天下的客栈,阿龙非常吃惊。

“老板娘登势就跟我姐姐一样。明天我让菊屋的峰吉跟你一起去。好好想想母亲和弟弟妹妹的事情。”龙马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是用纸包着的十两金子,老家的姐姐乙女寄来的。

“这是什么?”

“姐姐给我寄来的。”说完,龙马翻身上马。

“这、这个我不能要。”

“这是什么话?”龙马大声喊道。除了大声喊,他没有别的办法掩饰自己的羞淫。“需要就是需要。那种客套话,留着以后日子过好了再慢慢说吧。”他勒紧了缰绳,掉头要走。

“等等。”阿龙是一个好胜的女子。她上来抓住马嚼子。马的后腿使劲挣扎。没有骑惯马的人应该非常害怕,但是阿龙这时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等一下。”

“怎么了?”

阿龙这时候也有些慌乱了,不知该说什么好。“为、为什么?”她问了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你为什么对我们一家这么好?”

“蠢、蠢材!”龙马吼道。

对方突然这么发问,他就会生气。同样的道理,如果突然听到有人问“你为什么不顾生命危险为国事奔走”,被问的人就会感觉自己被人当傻子,非常生气。武市、桂、久坂,以及高杉,在这种时候,应该都是一样。这就是大丈夫。如果是冈田以藏那种单纯暴躁的男人,或许会挥舞着长刀叫喊。阿龙难道不了解大丈夫的心情?

龙马扬起鞭子,抽了一下阿龙的小手。阿龙大叫一声松开了。

龙马乘此拍马,飞奔离去。

此去伏见二十四里。伏见虽距离京都不远,但是京都女子一辈子没去过伏见的并不在少数。

第二天,正如龙马吩咐的那样,少年峰吉来到了寺町的知定院,催促阿龙准备出发。

阿龙走出来,发现门口停着一顶轿子。

“还有轿子,过奢了。”

“不,坂本先生吩咐我说,阿龙小姐脚不好,让我准备一顶轿子。您要是不坐,我没法交代啊。”

峰吉说一口优雅的京都话。

我脚不好?阿龙被峰吉推着上了轿子,心里纳闷。

轿子上路。

坂本先生搞错

了,他把我当成了弱女子。阿龙已经感觉到龙马对自己的帮助,并不仅仅是出于侠义。但龙马误解了她。在阿龙看来,龙马对她的呵护是因为这种误解。而阿龙看上去的确楚楚可怜,也难怪会被误解。

二人到了伏见寺田屋。

“你就是阿龙吧。”老板娘登势满脸微笑,拉着她走进院子,然后把她带到里面的一个房间。“这里就是你的房间。”登势让阿龙坐了下来。“这里的坐褥、杯子,那边的镜子还有衣架,都是你的。”

阿龙完全不明白状况,茫然地看着房间里的摆设。

“但是坂本先生就是那样的人,他强行让我收你做养女,却还没跟我说仔细呢。”

“我也还不清楚。”

二人不知如何是好。

龙马一厢情愿地改变了阿龙的境遇,但阿龙本人面对突变,却不知所措。阿龙茫然。虽然在这里见到了将要成为养母的登势,但怎么可能马上便产生感情?

在登势的询问下,阿龙讲述了自己的遭遇。

“哎呀,可怜。”

人称侠女的登势听着阿龙的身世,不由得用袖子拭泪,甚至干脆抽泣起来。阿龙见此,反而觉得对方可怜起来。

“阿龙。”登势天生侠骨豪情,道,“把你的家人都带来,在这里生活吧。”阿龙却不想接受别人的过度同情。“不用了。”

“什么不用?既然你已经成了我的养女,你们槽崎家的人就是我的亲人。况且,我们船家客找这一行,船只往来繁忙的时候就和打仗一样,多少人手都不够。让我们一起来经营寺田屋吧。”

“一起经营?”

“对。伏见的寺田屋是天下的,不是我登势一个人的。让我们一起干吧。”登势的说法非常巧妙。她干脆利落,丝毫没有表现出一丝同情。

当天,在登势的劝说下,阿龙住了下来。

客栈中的确很忙。日落之后,有二十多个从京都来的萨摩藩士住进了寺田屋。他们要乘明日一早的船前往大坂。

客栈构造很奇特。如客人多,就把二楼的隔板和隔扇全拆掉。墙壁是用布连接的木板,便于拆卸。

“真是很忙啊。”阿龙瞪大眼看着登势,说道。

“我没骗你吧?”

“我不会做饭,但是可以帮你。”

“别累坏了。”

之后,阿龙便往来于厨下和二楼,数不清有多少次。配膳、准备热水、铺床,她和十几个婢女一起,拼命地干活。峰吉也跟着帮忙。

老板娘登势坐在柜台指挥。

她忽然想,这女子不错。她看到阿龙非常活跃,而且行动机智,毫无疏漏,如此很快就能把柜上的事交给阿龙了。

客人用完饭之后,登势带着阿龙上了二楼。

“这是我女儿阿龙。”她将阿龙介绍给楼上的萨摩藩士。

众人对她大生好感。

“美人啊。”一个阔脸上长着麻子的年轻人大声说道。

阿龙在此之后就被人称为“寺田屋的阿龙”了。

她在伏见过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和菊屋的峰吉一起回到了京都。

“峰吉小哥,我想赶紧谢谢坂本先生,他现在会在藩府里吗?”

“您要见他?”峰吉抬头看了看阿龙,问道。

“嗯。”阿龙脸上现出一点红晕。

“我去瞧瞧。阿龙小姐,请您到我家去候着。”

峰吉到了河原町藩府。他在藩府中认识很多人,然而无论问谁,都说“这几日没看见”。

“他去哪儿了?”

“他去哪儿做什么,我们完全不知道。”

峰吉一一问下去时,碰见了学者间崎哲马。“坂本先生去哪里了?”

“他说要去越前,昨日一早就出发了。”

这是事实,龙马正在旅途中。昨夜他在近江草津的客栈住了一宿,然后沿着琵琶湖东岸中山道,甩下那一排排的松树,飞速北上。和他一起的是前几天来藩府找他的寝待藤兵卫。

“好天气。”

蔚蓝的天空下,北面是伊吹,西面连绵的比良山脉上烟雾繚绕,然后就是水。右手边是紫云英盛开的近江原野。

“公子,您能慢点吗?”最近明显开始发福的藤兵卫有点跟不上龙马的步伐。“要快。”

到日落之前要走八十八里,赶往北国大道分界处鸟井本驿站,所以龙马才一路狂奔。

“您到底是要去哪儿啊?”

“越前福井。”

“我知道。您去福井哪里?”

“城里。”

“干什么去?”

“见藩主。”

藤兵卫不说话了。在土佐藩像是蝼蚁一般的下级武士,连拜见本藩藩主的权利都没有,龙马能见到地位仅次于御三家的大名吗?“去见他做什么?”

“借钱。”

藤兵卫越发吃惊了。“您别怪我多打听事,您想借多少呢?”

“五千两。”

简直是疯了!但是龙马却一本正经。

“公子,您真是异想天开。”右手边能够看到彦根城下的灯火。

龙马在昏暗的光下,匆匆前行。此处已经是地藏路口,到鸟井本的驿站应该还有八里左右。

“公子竟然要向大名借五千两,就算是河内山宗俊听了都会大吃一惊。您到底想用那钱做什么呢?”

“建海军学校。”

而且,是私立的。胜已经得到幕府许可,在兵库的生田选好了校址。可惜钱不够,所以龙马才去越前福井的藩主那里筹钱。

“明白了吗?”

“哦。”藤后卫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人家可是大名啊,公子爷。

其实龙马也并不认为他这次筹钱会一帆风顺,关键是看怎么要了。

“公子,您比贼还要厉害。”

“是吗?”和平常不同,这次龙马的表情显得有些阴郁,因为这次的责任太重了。但是,必须做。他平常看似无所用心,但内心自有丘壑。

当晚,他们到北近江的小客栈木本投宿,进去之后便叫了晚饭,并要了两壶酒。

“藤兵卫,你知道人为什么活着吗?”龙马隔着饭桌问藤兵卫。“是为了成大事。只是要做成大事,就不能拾人涕唾。”

龙马说,打破陈规才是真正的大事。所以,如果需要,像大名要点钱也无妨。在龙马暗自记下的语录中,有一句话就是“人生在于成事”。“不要羡慕他人的成绩,或者拾人涕唾。不管释迦、孔子,还是历代创业的帝王,走的都是一条没有先例的道路。”

“人生五十年。一旦有了志向,就得为了实现这个志向努力,选择能够成功的手段,不能气馁。即便不能成功,也要死在追逐志向的途中。生死乃是自然之理,故应将生死置之度外。”这是龙马一直以来的观点。他常对朋友这么说,现在他又在客栈跟藤兵卫说起。

藤兵卫忽然颤抖一下,因为他看到龙马的眼睛里闪现出少见的阴森之气。

龙马和藤兵卫赶到越前福井,投宿于城下大和町一家叫烟草屋的客栈。

刚抵店中,龙马就问:“累了吗?”

“不。”

因为赶路太急,藤兵卫感觉浑身酸痛,脚都几乎抬不起来了。

龙马在卷纸上写了几笔,道:“那么你把这封信送到一个叫三冈八郎的藩士那里,他家在城下毛矢町南端。他是奉行,到那里你就知道了。”

毛矢町是武家町中的一个,位于城南足羽川的对岸,离此很远。去那里需要过福井城的外护城河,因此要乘小船过去。龙马始时也认为让藤兵卫连夜去怪为难他,但后来转念一想:小菜一碟嘛,这家伙是夜盗啊。

藤兵卫出去之后,龙马一气喝完一壶酒,便躺下,打着呼噜睡着了。

藤兵卫在夜晚的城下町一路小跑,来到佐佳枝町的渡口,从那里乘船,到了毛矢町,在岸上舟场町的武家府邸中挨家挨户地找,忽然,他在一家武士府邸门前停下了。不愧是小偷,感觉非常灵敏。

“这里是三冈大人家吗?”藤兵卫趴在看门人长屋的窗前问道。里面的人回答“是”。

“小的是土佐藩士坂本龙马先生派来的,有封信要交给三冈大人。”

“等等,等等。”看门人打开了墙边的小门。

真是气派。藤兵卫不由得用他那双小偷的眼睛打量起来。

看门人让他在小屋等候。不久,一个长脸大汉走了出来,问道:“你就是坂本君的下人?”

一口越前话。

“正是。”

“坂本君现在在烟草屋?”

“正是。”

“我马上就去。”

三冈让随从打着灯笼,让藤兵卫给他带路,来到外面。

三冈长相奇特,眼睛如星辰般闪闪发光。他现任越前藩殖产奉行,但是体格健壮,看起来像个剑客。他和龙马在大坂会过。二人别过之后就再也没见,但因为意气相投,已然是百年知己。

藤兵卫与三冈八郎一起,乘上足羽川的渡船。三冈坐在船尾,抱着双臂,头上是满天繁星。这个越前武士的巨大身影,从藤兵卫坐的位置看去,就像是水浒故事中的豪杰。

三冈八郎本来叫石五郎,是一个和他的风貌非常相称的名字。但是这个名字听起来有草莽气,他本人不喜欢,于是改成了八郎。他比龙马年长六岁,此时三十五。

三冈家原本的俸禄是一百石,但这只是名义上的,实际领俸三十二石二斗,因此也可以说是贫家,家里吃的菜都是在自家院子所种,因此院子里都是粪肥的气味。住在足羽川南岸毛矢町的藩士们大多如此,因此在藩中经常被人称为“毛矢武士”,受人轻视。

八郎从小就不喜习字读书,而是爱干农活。这不是因为他多么喜欢耕作,而是因为好力作。这在时下喜读书做学问的武士中属于例外。作为汉文基本功的四书五经,他比别人足晚了十年,到十八岁才终于读完。但是,他对武艺却非常热心,耍枪的功夫一流。而且,这个在农活中锻炼出来的实用主义者,用自己独特的想法发明了一套长枪之术。剑术学的是真影流。十八岁时,他的剑法就已经相当高超,曾经连败五人。

但是,到了二十岁之后,他对另一件事产生了兴趣。“我藩为什么会这么贫困?”越前福井虽然是大藩,却穷困异常,连藩主都只穿棉布,吃简单的饭菜,节衣缩食,却没有成效。农夫则几乎都没有吃过大米,只是以麦子、土豆和萝卜为主食。

他困惑不解。虽然无人托付,但是他从二十岁那年便开始走访领地各村的农家,了解他们的收成,调查藩的年收入和支出,结果得出了一个令人惊讶的结论。那就是即便全藩一年不吃不喝,每年也会出现两万两的赤字。更让人惊讶的是,藩府的税务官员和家老都不知道这个事实,而且即便了解,他们也不知道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措施,唯一的策略便是:节检。

于是,这个武夫将用于武术的合理办法用到了经济上,并且亲自实贱。同时,他开始跟随肥后出身的儒学学者横井小楠学习所谓的实用之学。

“到哪里都得坐船。”藤兵卫在摇摇晃晃的船上说道。他指的是足羽川。这条河虽然从城中穿过,自古以来却没有桥。“真是不方便啊。”

“嗯。”夜风吹拂着抱着胳膊的三冈八郎。“很快就会建一座。”他小声说道。

三冈之所以受到藩公松平春岳的赏识,就是因为他那相信人能改变一切的信仰。但这是需要勇气的。以足羽川为例,因为这条河可以作为福井城的外护城河,一直以来藩府都从战术上考虑,不允许架桥。然而在三冈的脑子里,从来就容不下所谓习惯和因为古旧的权威而导致的不便。“不方便”对于三冈来说就是绝对的理由,他由此不断向藩府上奏此事。藩府最终做出了架桥的决定。

三冈在这五六年中担任过各种职务:一开始负责制造枪炮弹药,然后任兵器制造所所长、造船负责人,还在长崎任仓房设置管事,成为物产总会所创办人。可以说是他促成了越前福井藩的近代化。现在他是奉行。

龙马在大坂见到三冈八郎的时候,感到佩服的一点就是:“一个懂经济的武士。”

不仅如此,三冈还有一种想法:“尊王攘夷不是念经,而是要殖产兴业,制造船舶。”

“你和我想的一样。”龙马拉着他的手高兴地说。

他们算得上是与众不同的“尊王攘夷志士”。有着共同而特别想法的两个人,产生了一种胜过骨肉至亲的感情。

不久,三冈和藤兵卫在对岸登陆,三冈八郎大步匆匆往前走。进了烟草屋的院子,他也不让人带路,便上了二楼。他一边在廊里大步走,一边喊道:“坂本君,你在哪里?”

“这里。”龙马起身。

“原来你在睡觉。”

“我从京都一路急行赶来。没能好好睡一觉。明天能见藩公吗?”

“我看了你的信。你要借五千两?”

“正是,少一钱也不行。”

“很难啊。”

三冈之所以说难,是因为这个善于理财的人知道现在藩库中还有多少钱。

但龙马就像个人室抢劫的强盗一般,道:“这么大的一个藩,怎么可能连五千两都没有?”他开始滔滔不绝地对三冈说教:有这五千两,日本就能重生。

龙马雄辩起来,有两点比较有名。其中一点就是旁征博引,却又十分通俗,而且风趣。据说后来他和中冈慎太郎去拜访在筑前太宰府闭居的三条实美时,把谨直的三条卿逗得前仰后合。

还有,当他激昂文字时,会不自觉地解开外罩的带子,放在嘴里,边嚼边说。他咬着衣带议论天下,最终带子会被他弄得湿漉漉的。他会拿起外罩,像玩杂技转手帕一样放在手上转。而且唾沬四溅,让对方如被雨淋。

“别转了。”听人这么说,他才惊觉失态,但还是会接着转。直到对方被他的口水淋湿。

在三冈面前,龙马也这么干。

“你非要问我为什么贵藩必须得为建立海军学校出钱不可,那简直是饿鬼道的理论。这么说,我坂本龙马又是为了什么不顾身家性命为国事奔走,为什么费这么大力气来贵藩借钱呢?”

“等等。”三冈一边擦脸,一边说道,“我可没说敝藩不该出钱。越前福井藩以明主春岳公为首,大家都不会说那些饿鬼道的理论。但凡是为了天下,哪怕是自己的藩没有了,也在所不惜。”三冈八郎只能这么说。他虽然是亲藩的家臣,却一直想着建立一个没有幕府的国家。为了这个目的,即便藩国没有了也没关系。“只是,我藩现在确实没有五千两。”

“但是有茶具,有刀剑吧,卖了换钱不就行了?”

“服了你。”三冈又擦了一把脸,佯怒道,“好了,我给你准备钱。明日就去见藩公。但是在藩公面前不要咬你那根带子。”

“要是不听我的,我就咬。”

“可恶。”三冈拿起酒壶。

龙马接了过来。二人沉默下来,越前的天地忽然变得安静。

越前福井侯松平春岳才华出众,是诸侯中的翘楚。他不仅仅有才华,虽然长得温文儒雅,却有豪杰的气质和胆量,厌恶旧习,敢于剔除一切弊病。

“龙马啊。”春岳刚一坐下,便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看到龙马就会心情愉快,一展笑颜。

龙马一本正经地伏在地上,小声致谢。“上次承蒙关照。”

为了开脱龙马的脱藩之罪,春岳和胜海舟各自使法帮了大忙。

“抬起头来。听说昨晚你在我家三冈面前吹了个大牛皮啊。”

“不、不是牛皮。”

“三冈说,龙马的议论姑且不提,实在拿你的口水没办法,才答应了你。你衣带上的缨子,都被你咬没了昵。”说完他忍不住大笑起来。“用衣带换来五千两,了不起啊。”

龙马伏在地上,低声道:“多谢大人。”

随后他又微笑道:“大人您很快会获利的。”

按照胜海舟和龙马的想法,把聚集在京都的勤王浪人和诸藩的下级武士招进海军学校,让他们学会军舰和商船的操作方法之后,开一家西式运输公司,不仅和国内诸藩展开贸易,还要进行海外贸易。由此会产生利润。

在龙马看来,这五千两并不是打水漂的,而是投资。

单凭土佐的乡巴佬龙马的脑袋是不可能想到创建这样的商社的。熟悉海外形势的胜海舟日前便已经知道“股份公司”。他告诉龙马:“欧美人做大事,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股份公司就是这样一种机构。”

龙马当时高兴地拍腿道:“我们就干那个。把那些整天在京都挥刀杀人的家伙招来,让他们生金蛋。”

因此他们要建的与其说是一个海军学校,不如说是个商船学校,或者应该说是一个商船会社。

龙马回到京都之后,在藩府中住了一夜,第二天便朝兵库出发了。他带着藤兵卫,急匆匆地沿着东山山麓的道路南下。行旅匆匆,他的脖子被晒得黝黑。

“公子,您身子可真壮啊。”寝待藤兵卫终于忍不住讽道。

“你累了吗?”

“哪里话,这算什么?”

兵库有胜海舟物色好的校址,虽然还没有完工,但住宿之处应该已经快要建成。他此去是想看一下监工和住在兵库大财主生岛家的胜海舟。

“藤兵卫,你也要上我的船吗?”

“只要是和公子在一起,去哪儿都行。这都是前世的缘分,令人无奈啊。”藤兵卫叹了口气。

“我要推翻幕府,建立一个强大的国家,将买卖做到中国、天竺和美国。日本国土狭小,除了用商船做生意之外,别无其他立国之法。”

“公子,您和其他勤王之士有点不同。”

藤兵卫一看到龙马这种蓬勃之气,就忍不住想:为了这个人,丢掉生命也值。

过了妙法院的长墙和今熊野的树林之后,天空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二人中午之前便到了寺田屋。龙马其实是想见见阿龙。

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子。他现在真正的心情,就好比在观察一只奇怪的动物。

因为登势去参加亲戚的法事,阿龙照顾着店里的生意。

阿龙坐在柜后,茫然看着初夏的户外,前面泊船处的水面将阳光反射到藏青色的竹帘上,光影摇曳。就像走马灯一般。

坂本先生在做什么呢?她似乎看见龙马的身影映在了藏青色的帘子上。真是个怪人。阿龙险些笑出来。

不仅龙马,这里的登势,还有土佐藩府里龙马的朋友们,都与众不同。他们这些人都是以前阿龙的世界中不曾有的人。他们并不在意眼前小利。阿龙始时感觉自己就像是池塘里的鱼忽然被放到大海之中,有点不知所措,但是现在已经逐渐习惯了。可是,坂本先生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忽然,前方的阳光被一个身影挡住,大个子龙马走了进来。

阿龙吃了一惊,差点不能呼吸。刚才一直在想的那个人,忽然就像从她脑子里跳了出来,站在自己面前。

但是,龙马随即说出来的话,破坏了这美好的退想。

“饿了。快饿死了。”说着,他脱下草鞋。

“马上备饭。”

阿龙正要从柜台后站起来,龙马慢吞吞走了上来,道:“你坐柜台的样子,很是那么回事嘛。”

“哎呀,您别这么说。”阿龙羞涩地低下了头。奇怪的是,她只要一站在龙马面前,就会不由自主地变得非常贤淑。

这是为什么呢?连她自己都觉得可气。

龙马也觉得奇怪。一个京都的良家女子竟然长途跋涉到大坂,与无赖讲理,这让人难以想象。

“我在越前梦见你了。”

藤兵卫在院子里听见这话,惊讶地回过头来。

公子原来喜欢这个姑娘。他想。

“莫非……”龙马仍在跟阿龙说话,“莫非搞错人了?梦里那扯着大嗓门说话的,也有可能是老板娘登势呢。”

他在逗她。但是,她生不起气来。

“反正你先给我备饭吧。”

阿龙从柜台后站起来往里走,正要撩起布帘,只听龙马道:“等等。”

她的脖子洁白如玉。“您有什么吩咐?”

“嗯,你来。”龙马的表情很可疑。

会是什么事呢?阿龙走到龙马旁边,龙马却对着藤兵卫道:“阿龙令我动心。我一定要娶她。”

“好。”藤兵卫只能附和。

“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你也帮我求求她啊。”

看到龙马不像开玩笑,藤兵卫反而感到为难,苦笑不已。

这时龙马忽然伸手环住阿龙的腰,将她抱了起来。

阿龙甚至来不及发出惊讶的叫声。因为害羞,她不敢睁眼。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

身为武士,就要堂堂正正地拥抱自己心仪的女子。三百年的儒家传统,似乎对龙马没有产生任何影响。

比想象中要轻得多。龙马将阿龙放到地上。阿龙以袖掩面,夺门而去。

饭很快做好了。

“藤兵卫,你在这里吃吧。”龙马拍了拍旁边的榻榻米,他并不认为主从有制。“在美国,都是牵马的人选举将军。”

这都是他从胜那里听来的。但他非常喜欢这一点,最近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藤兵卫领会他的意思,于是坐到他的边上,道:“那我们就按美国将军的做法行事。”

“美国将军是什么?”阿龙听不明白。

“美国这个姐姐啊……”于是,龙马开始说起美国的平等思想。龙马所说的“姐姐”,其实就是“Nation”。

“靠大家投签决定。”

“姐姐投签?”

“是的。”

阿龙感到莫名其妙。

“听说华盛顿就是美国弗吉尼亚州一个寡妇的儿子。”龙马思维天马行空,“他曾经当过土地测量员,后来因为善于领兵,便当上了军官,然后逐渐成了将军。在此之前,美国曾经是英国的属国。几次与英国交战都失败了,但最后终于取得了胜利,由于他使美国走向独立,因此成为美国第一任大总统。以日本论就是德川家康似的人物。但是,他的子孙却不是大总统,这跟德川家不一样。”

“哎呀。”阿龙觉得很奇怪。

“在日本,从战国时代取得领地的将军、大名和武士,二百多年以来作威作福,无为徒食。所谓的政治,不过是为了一家一门的利益。但是在美国,政治是为了让鞋匠都能过好日子。这是因为大总统是由那些鞋匠选举出来的。我要建设一个那样的日本。”

龙马的思想,在他的那些同志中是少有甚至可以说是没有的。因此,就这一点,龙马便可以称作是维新史上的一个光辉奇迹。

用完饭,龙马拿起长刀,走出房间。

“您要去哪里?”阿龙忽然有一种被忽视的感觉。

“去兵库。”龙马换上一双新草鞋。

“您不住下吗?”

“我还会来。”龙马晃了晃右肩,缓缓地迎着中午的烈日走了出去。

路上轻尘飞舞。阿龙跑到屋檐下,龙马已经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