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龙马这天走出赤坂元冰川下的胜府。其时日头甚高。
他是想去樱田的长州藩府拜访桂小五郎。小五郎不苟言笑,目光灼灼。自从龙马第一次在伊豆山中遇到他,就知道他不是一个寻常之人。他虽然主张攘夷,却不像武市那样疯狂。
龙马到了藩府,发现小五郎正在府内的有备馆做外出的准备。
藩府内有一株大榉树。树下,落叶在腊月的寒风中起舞。小五郎踩着那些落叶,一步步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啊,坂本老弟。”
二人在榉树下相会了。
“听说你脱藩了?”小五郎看着龙马,问道。
龙马袴的下摆已经磨损得厉害。“天涯一孤客啊。”他笑道。
桂穿着很得体。他原本就形容端庄,最近接连擢升,从大检使成为佑笔,兼任有备馆塾长,最近又开始担任“国事周旋官”,负责藩的外交。而立之年的他志得意满。他在长州藩算为上士出身。在长州和萨摩,上士出身的勤王之士较多,唯土佐相反,所以就连武市半平太在土佐也做不了官。跟桂比,武市真是可怜。生错了地方啊,龙马感概,桂刚在京都完成一桩事,回到江户,皮肤晒得黝黑。“坂本老弟,听说你住在桶町千叶。”
“是啊。”
“我还听说你拜胜为师了。”
“这你也知道啊?”
“哈哈,土佐藩的人对我说的。大家都拿你没办法昵。”
“一定是。”龙马非常高兴地点了点头。
小五郎笑道:“你真是一点没变啊,还是这么旷达。”
在土佐藩,保守派认为龙马有暗杀吉田东洋的嫌疑,而武市等人则说他是“叛徒”,白眼相向。
“坂本老弟,我现在要去和萨摩众位喝酒,明日再去找你,听你说说你的打算。”
“我现在还没有什么明确的打算。”
“再议。”桂告辞而去。
第二天,桂如约而至。
他告诉龙马,昨晚众人在萨长相聚的宴会上闹得不可开交。萨长二藩不睦,这是天下人皆知的事。但这是为何呢?可谓一言难尽。
德川统治之下,一个藩国对别的藩始终会抱有戒心和竞争之心,总是以本藩为重,完全没有“同为日本人”的想法。藩与藩不睦,不仅仅是萨长。只是萨长都受到水户勤王倒幕思想的影响,而且他们都对德川家怀有怨恨,在三百余藩之中,这两个藩自然最具影响,包括藩主在内的所有武士,改造国家的意识都很强烈。简单说来他们都是一山之虎,难免相互攀斗,在勤王行动中也如此。
长州人认为不能输给萨摩人。而只要长州人一行动,萨摩人就会往坏处想。“长州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号称勤王,其实不过是挟天子在京都举旗,相当于当年的毛利。”
这显然已经不是竞争之心,而成了敌对之意。这种感情没有任何道理,而是战国以来形成的武士风气。而且,这种倾向在长州的桂小五郎、萨摩的西乡隆盛种种领袖人物身上也很浓厚,不,或者应当说越是领头的越易作此想。
于是双方决定,坐下来好好谈谈。昨日桂就是要去参加这次会谈。
会谈一共有两次。第一次是长州人在木挽町的水月招待萨摩人。第二次就是昨日。这次是萨摩回礼招待长州人,地点在萨摩人常去的柳桥川长。
他们叫来了艺伎,玩得非常高兴。但是,随着酒意渐浓,双方不但没有讲和,反而因为一句话不合,使得酒宴上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来人中,除了长州藩重臣当中性情最为偏激的周布政之助,以及长相气概让人想起战国豪杰的来岛又兵卫,另外就是桂小五郎。萨摩方有西乡隆盛、大久保利通和堀次郎。
“然后怎样?”龙马问小五郎。
“咳。”小五郎一脸苦相,道,“你是土佐人,我不妨告诉你:萨摩人骨子里真是奸佞。”
“呵呵。”龙马怪笑。“他们肯定也这么想长州人吧。”
“究竟怎样,我不清楚。反正我还从来没和那么不讲道理的人一起喝过酒。”昨晚在柳桥川长的楼上,酒过三巡,原本酒品不好的长州藩周布政之助坐到了末席,道:“我想说几句。萨长二藩一向有误会,我们想借这次机会与贵藩通好,两藩携手,共御国难。如果我长州有错,导致两藩不睦,我周布政之助愿意切腹谢罪。”
“给。”递过刀来的是已经喝醉的堀次郎,“我替你介错吧。”
旁边的大久保利通拽了拽他的袖子。“不得胡言。”
但是气氛已经被破坏了。
周布双眼圆睁,站起来,拔出刀,道:“我以长州剑舞为大家助兴,献丑了。”说完便开始舞剑。剑舞如疾风劲雨。在场的艺伎与皮条客个个吓得脸色苍白。白刃旋舞,如疾风一般,几次划过堀次郎鼻尖,险些削掉他的鼻子。
桂站了起来,抱住他,道:“周布先生。在这里舞剑太不合适了。”
“不合适?小五郎,赖山阳不是说过吗:萨摩隼人经常以弹丸刀枪为酒肴?我在这里舞剑,是给萨摩人提供酒肴呢。”
“以后再观,以后再观。”
“小五郎,我还要舞。”
长州藩同志之间正乱作一团,萨摩的大久保利通兴奋起来。“喂,我给你们跳一段萨摩的榻榻米舞。”说完,他揭开一块榻榻米,单手举起,就像转盘子一样转了起来,速度如风车,一时尘土飞扬。一会儿,他来到长州人席位边,手中榻榻米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来砸到人。
脾气暴躁的来岛又兵卫已经拔出了长刀。艺伎和皮条客们早已经吓破了胆,光着脚跑到了院子里。
这时西乡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道:“长州和萨摩的各位兄弟,我也给大家助助兴。”说完,他从两腿之间掏出一把东西,拿过蜡烛点着了,那东西呼呼燃烧起来。竟是阴毛。
大家看到他这样“助兴”,一下子平静下来……
龙马每天都去胜府或者筑地南小田原町的军舰操练所,忙得不可开交。
军舰操练所的总督是幕臣永井玄蕃头尚志,日后亦称主水正。他虽然不是英雄,却是个能吏,是幕末历史上不得不提的人物。
永井与胜一样,是幕臣当中较早接受西洋文化的人之一,年纪轻轻便就任外国奉行和军舰奉行等幕府新设官职,遇刺的井伊大老不喜欢他,因此他一度被免职。后来历任大监察官、若年寄等职,受到末代将军庆喜的信赖,成为将军良佐。后来,他和龙马关联重大,但这都是后话,此处不提。维新之后,他在政府任元老院权大书记官,殁于明治二十四年,享年七十六岁。
永井乃是名门之后,长相像妇人般秀丽,从来不会大声说话,但是沉稳,有主见。他和官兵对抗到最后,甚至还参加了箱馆战役。从这个意义上讲,他又不仅仅是个能吏。
永井一天问他的部下——教官之一岩田平作道:“最近实习和讲课时,多了个以前没见过的浪人,这是怎么回事?”
“总督您不知道?”
“不知道。”
“在下还以为胜先生已经跟总督说过了,便没跟您提起。”
“他是什么人?”
“土州浪士,坂本龙马。”
“哈,土州人。”
时下的人都知道土州人多是极端的攘夷派。
“土州人是攘夷派,没捣乱吧?”
“他似乎只对军舰有兴趣。”
“这……”永井为难了。这么说,龙马不是正式的学生。操练所是幕府重地,不允许随便出入。“我去跟他说说。”永井将长刀插在腰间,穿上黑羽二层纹服,走到操场。
操练所一角放着舰炮。一群学生围在舰炮周围,跟教官学习操作。在那些人后面,有一个穿着黑色桔梗纹服和皱巴巴高裆袴的浪人,只见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在一旁观看,十分认真。
永井走到他旁边,问道:“请问阁下是何人?”
这个浪人却根本不回头,仍然专心看着大炮,单用一种厌烦的语气回答道:“坂本龙马。”
舰炮放在一个小型炮车上。教官就是中滨万次郎。他用土佐的方言解释大炮的操作方法和火药的使用法,时有停顿。有时候是因为忘了怎么说,还有很多没有翻译成日语的术语,这种情况下,万次郎就用卷舌音较重的英文向大家解说。大家都不懂,龙马也不懂。万次郎为了弥补语言障碍,经常亲自操作大炮,演示给大家看。
“各位懂了吗?啊?”只有在确认大家都明白一种操作方法之后,他才会开始教授下一项。
教授火药装填方法的时候更加麻烦。这时万次郎使用的几乎全都是英语,只有最后一句“各位懂了吗”能够听懂,最关键的部分完全不懂。他十五岁就漂流到了美国,而学生中,虽然有的懂一些荷兰语,却没有人懂英语。
“不懂。”
说话的是站在最后面的龙马。他拨开人群走到前面,一一再问明白。
大家都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他又不是正式的学生。
似乎情形一直如此。永井从众人的表情中看了出来。
“中滨先生。”永井玄蕃头走到教官身边,问道,“此人是谁?”
“啊?”蹲在炮侧的万次郎抬起头来,满头是汗。“啊,他啊,他叫坂本龙马,是我的跟班。”万次郎机智地答道。在锁国时代游历了海外的他,既有胆识也有智慧。
“是吗?”永井一脸不乐,道,“坂本君,上完课请到我房间来。”
申时,实习结束,龙马来到永井玄蕃头的房间。
永井吩咐仆人端来茶点,三个大福饼。
龙马喝了茶,吃了饼。因为午饭他不和学生们一起,肚子已经饿坏了,他狼吞虎咽地吃下三个大福饼。吃完,他抬起头来。
永井玄蕃头不由得笑了。这么一笑,永井就已经输了。“你好大的胆子。”因为这一笑,龙马非法进入军舰操练所一事便不了了之。
“听说那小子是北辰一刀流的剑客。”学生们也渐渐地知道了他的身份,虽然觉得他令人讨厌并因此感到不快,但也并不敢拿他怎样。
龙马跟着听测量、算术和机关学的课程,同样也会问很多问题。有时候他的问题让人不知所云,逗得学生们哄堂大笑,但他自己却并不以为意。
在讲授火药调剂法的课上,教官把自己从外国人那里听来的方法转述给学生。此时的火药是黑火药,用硝石、木炭、硫磺混合在一起制成。这在战国初期洋枪传到日本的时候就传来了。它的主要成分是硝石。这是一种奇怪的矿物,所有土壤中多少会含有一些。但是因为易溶于水,故在干燥的地方才容易釆集。因此自古以来,这种硝石是从旧家房下的土中和地牢中釆集来的。
日下,一些有心的藩仍在釆集硝石,自战国以来没有间断。比如加贺百万石的前田家,就下令让一些山村的村民将养蚕时的废物撒在自家屋下,冬天下雪的时候便釆集硝石,以此替代租税。
世界各国都曾经用这种方法采集硝石。十七世纪英国占领了印度之后,才发现那里有丰富的天然硝石。
“英国对印度产的天然硝石进行粗加工之后送往本国进行精加工。精加工的方法非常简单,就是将水烧开之后放入矿石,然后将沸水冷却,杂质便会下沉,而上面飘着的即纯净的硝石结晶。英国独吞了印度的天然硝石,后来成为了世界第一大国。”教官介绍道。
“妙。”龙马大声感叹。
历史真是有趣啊,他想。他感叹的并不是开釆硝石的技术,而是因之发生的故事。
冬去春来又一年。到了文久三年,龙马二十九岁。
元旦那日,他向大当家贞吉请过安,然后去了一趟胜府,向胜海舟请安。回来之后,附近锻冶桥土佐藩府的人来给龙马拜年。
“你们来给我这个脱藩人拜年,不太好吧。”龙马拉下脸来。来的人当中,除了龙马的几个门人,还有一些敬慕他的年轻人。
龙马小时候在本町一丁目是以“鼻涕虫”、“尿床小鬼”闻名的,根本没有孩子愿意当这样人的手下。长大之后,他也总是独行于世。他从来没想过要收什么人做自己的手下,也从来没想过当什么人的手下。他出身富裕乡士之家,又是次子,权力欲自然比较淡薄。可以说,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做人上人。然而在锻冶桥土佐藩府任职的下级武士们,却把住在近在咫尺的桶町千叶的龙马当成偶像加以崇拜。
龙马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不仅仅是他,就连他身边的许多人也不明白。如果要追究原因的话,或许需要对他这个人进行更详细的分析。但是仅仅如此,或许还不能解释人类社会存在的一种不可思议的东西,那就是“人气”。
要想弄明白这个问题,倒有一个突破口,那就是下横目冈健。
他原本是作为藩国捕吏去捉拿龙马的,却在龙马的影响下,成了胜海舟的弟子,而龙马则成了他的指导。二人的关系因此在瞬间发生了巨大变化,连冈健自己开始也目瞪口呆,然而很快他便像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开始仰慕龙马了。之后他简直就成了龙马的疯狂追捧者,在藩士当中大力宣传龙马的好处,甚至将其称为“土佐第一人物”。他在捕吏同行以及其他下级官吏之间热情洋溢地大谈龙马的事情,甚至编造出类似评书的传奇。
这就像时下萨摩藩下级武士之间流行着西乡隆盛的故事一样。这并不是西乡自己为个人野心而编造出来的故事,而是那些崇拜西乡的贫穷乡士出身的大老粗如中村半次郎等人制造出来的一种氛围。
冈健对龙马的崇拜已经到达了极致,甚至连龙马随身携带的东西他都要模仿。后来,他甚至学着龙马的口气,声称“一剑不足为依靠”,扔掉了自己的长刀,改成和龙马一样的短短的大小双刀。而且,为了得到龙马的夸奖,他得意扬扬地将自己的这个决定告诉龙马,龙马从口袋里拿出一本书来,说道:“我是这个意思。”他拿出来的竟是一本在当前的日本非常少见的法律书一《万国公法》。“我是想将日本改造成一个不靠刀剑,而是靠法律与常识治国的国家。”这才是龙马的真正意图。从那之后,冈健无论走到哪里,都将一本自己根本读不懂的《万国公法》揣在怀里。不仅冈健这样,桧垣清治也如此。
大量土佐藩士涌到千叶武馆,他们都是来找龙马的。
“小龙,这里都快成你家啦。”重太郎看到龙马如此受欢迎,非常高兴。其实他们来给龙马拜年是有目的的。
“长州人混账。”土佐的年轻人对龙马道。
龙马感到奇怪。萨长土三藩,萨长之间的矛盾是众所周知的,但是没想到土佐也开始与长州不合了。“发生什么事了?”
龙马躺着未起,接受大家的新年祝福,全然无视礼节。
“有事发生。”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讲述。
其实他们说的已经不是什么新闻,只是因为龙马脱藩不知道而已。这是一个半月之前即文久二年十一月十二的事情。江户樱田长州藩府中的带头人高杉晋作对同志道:“萨摩人在生麦砍了夷人,揭开了天下攘夷的序幕,我们长州人不能输给他们!”
高杉说,长州人要想不输给萨摩人,就得做一件更轰动的大事。他听说,某国公使下周日要去金泽(横滨)散步。“杀了他。”高杉道。他的说法是:“现在的幕府因循姑息,要想让他们迈出攘夷的一步,除了制造这样的事件,别无他法。”他原本主张倒幕,这个计策也算奇谋。
“有意思。”拊掌赞同的是与高杉同为吉田松阴门下高徒的久坂玄瑞、品川弥二郎、山尾庸三、寺岛忠三郎、有吉熊次郎、大和弥八郎、白井小助、赤根武人、长岭内藏太和井上闻多。这其中,也有人一直活到维新之后,在政府中封爵任职,但是大部分人都在幕末的风云中牺牲了。
十一日晚上,大家在神奈川的下田屋集合,决定次日一早出发,前往金泽。
武市半平太听说了长州的密计。他与他们虽然是同志,但是他的正义感强烈,觉得这种方式就像小孩子的把戏,并不喜欢。“这反而会误了真正攘夷的大事。”于是,他派人到退隐的土佐老藩公容堂处密告了此事。他想让容堂告诉长州藩的世子毛利定广,阻止高杉等人的暴行。
毛利定广听后极为震惊,亲自前往大森的梅府,用尽一切办法总算说服了众人,但此事件却导致了另一个意外事件的发生。
“所幸没出大事,我们庆祝庆祝。”
长州藩的世子定广使尽浑身解数阻止了高杉等人,为加以安抚,决定赏酒给他们。
既然世子出面,那也无法。高杉等人一脸阴郁地喝着酒。
赏酒处在大森的梅府。此时江户近郊的梅林中有很多这样的茶屋,尤其以龟户的梅府和浦田乡大森的梅府最为有名。
院子前方就是梅林,只是此时梅花还没有开。
周布政之助也来了。他虽是藩中高官,但同时也是高杉等的支持者,尽管头脑好使而且有胆量,但总是经不住别人吹捧,加上脾气暴躁,所以丝毫不稳重。这几点可以说都是名门之后的通病。而且,他最易酒后失德。
周布从江户藩府驱马赶往梅府。在他赶到的时候,酒宴已经开始了。他开始跟大家一起喝酒。
“高杉,没干成啊。”他哈哈笑着,然后对定广道:“虽然主也在这里,但是请恕我直言。我觉得高杉等人这次的壮举没能成功,真可谓一件难以挽回的憾事。杀一两个洋人让幕府震惊没什么不好。那些神奈川的洋人在大清作威作福惯了,来到日本,也完全不把我们看在眼里。我们让他们尝尝我长州武士刀的厉害,或许他们还能清醒一点。”
他话里有话,明显是想取悦高杉等人。在长州,正因为有周布这样的高官支持,高杉等人才变得如此过激,最终导致他们在幕末做出了很多过激的举动。少主无奈,站起来说道:“政之助,此事我们以后再谈。”
梅府门前有四个土佐藩士。建议长州侯阻止暴动的是土佐藩退隐的老藩公容堂。因此,容堂认为自己有责任助长州世子一臂之力,便将这四个武士派到了梅府。
已经喝醉的周布政之助戴着防寒的宗十郎头巾,骑着马出了门。几个土佐藩士仪容威整地守在那里。
“哎呀,原来是土佐的大人们。”周布在马上讥讽道,容堂从中作梗让他非常生气。“你们的主子容堂公虽然被人称为天下贤侯,他自己也整天喊着尊王攘夷,但他的实际行动却让人生疑,总觉他是披着尊王攘夷羊皮的……”
没等他说完,土佐藩士山地忠七已拔出了长刀,怒道:
“周布,不能饶你,下马!”
他是容堂公的贴身侍卫,此时二十二岁,天生好胆量,独眼生光。
他出生于上士之家,家禄一百五十石,住在高知城下小高坂越前町。十三岁的时候,和邻家的孩子玩耍时不小心被削尖的竹子刺到了眼睛,眼球被刺破,鲜血流满了半张脸,哭着跑回了家,但是他的母亲却责备他说:“生为武士之子,哪能因为瞎了一只眼就号哭不休?”他从此再没哭过。
“你辱我主公。”山地忠七道,“我不杀你,绝不离开此地!”
其他三名土佐藩士也都拔出刀来,他们是小笠原唯八、林龟吉、撖访助左卫门。
在长州以粗暴闻名的高杉晋作看到这情景,非常吃惊。如果此时发生纷争,长州和土州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友好关系便会崩于一时。
他对山地等土佐藩士道:“您说得是。政之助虽是敝藩重臣,但出言不敬,连我也不能饶恕。不用劳烦各位,在下一刀将他了断就好。”说完,他就拔出长刀朝周布砍去。
其实,他哪里是真正要砍?所以一刀下去,只砍到了马尾。马尾受了点伤,马吃了一惊,嘶叫着抬起前蹄,驮着周助飞奔而去。
“哪里逃!”
忠七正要追,最年长的小笠原唯八抱住他劝道:“我们今天奉主命前来,完成任务复命之后再讨周布不迟。”
于是几人一起赶回了江户锻冶桥藩府。
容堂时下被认为是一位贤明藩主,但是他的缺点就在常以自己的聪明和胆量为豪,且陶醉其中。
“浑蛋!”他斜倚在案上,怒道,“主辱则臣死,难道你们连这点都不懂?为什么没有当场将周布政之助劈了?”
四士于是立马赶往樱田的长州藩府,要杀周布。
他们举刀奔出锻冶桥藩府的时候,又有五个武士加入其中。五个人中最值得一提的是镜心明智流的高手本山只一郎。
“啊,我来迟了。”又有一个年轻武士飞奔而来。
此人是乾退助,幼时,人称“打架王退助”。他家在高知中岛町,是领禄三百石的上士之子,人们都说“上士家的孩子没见过像他那样粗暴的”。东洋当年任参政时,年纪轻轻的乾退助便当上了免行。东洋死后,他又到了江户,成为容堂的贴身侍卫。
据说他的先祖乃是甲斐武田信玄麾下名将坂垣骏河守信形。他常以此自夸,并因此非常关注军事,后来他指挥官兵东山道军攻陷了会津的若松城。
他原本是个擅长带兵打仗的人,但是到了明治之后,弃官下野,倡导自由民权,组建了自由党并成为其党首。明治十五年,他在岐阜演说的时候,在金华山下遇刺受重伤,留下了一句名言:“坂垣虽死,自由不亡。”因为是上士出身,所以他一直和乡士出身的龙马没有什么交往,但是他非常崇拜龙马。据说在他的晚年,高知坂本家的一个亲戚上京求助,当时他正在住院,挂牌谢绝客人来访。但是,当他听说来者是坂本家的亲戚,马上整衣迎客。而且他正坐于寝台之上,说:“我坂垣退助有今日,多亏了坂本先生。”如今就连身为藩公贴身侍卫的退助也一起去了外樱田。看来长土之争将不可避免地在江户发生。
容堂此时则在藩府中静候。他命令手下去杀别藩要人,由此可见他的与众不同。
容堂好酒,人称鍊海醉侯。现在他们到何处了呢?他一边喝酒,一边想。
容堂非常厌恨长州的过激派。虽然那些人不是本藩中人,但是他想利用这个机会以土佐藩的武勇给他们以震慑。其实土佐和长州刚结了一门亲事——长州藩主敬亲的养女喜久姬将要嫁给土佐年轻的藩主丰范,但是性情倔犟的容堂却不管这些。容堂此举并非冲动,他本人也非常讨厌周布政之助。
容堂的确是一个杰出人物,但是在维新的历史当中,他只有阻挠,而没有推动。他学识渊博,忠于王室,但同时也对幕府愚忠。这种政治上的立场用时下的流行语就叫“公武一体派”。公就是朝廷,武是指幕府。他主张二者和睦友好,共建国家。
先前长州毛利家和土佐山内家的婚事谈成时,长州为了庆祝,邀请容堂到长州藩府,摆酒相待。
长州方出席者除了少主定广之外,还有重臣周布政之助、藩中的过激派头领久坂玄瑞和山县半藏等人。容堂常以自己的头脑和胆识为豪,因此说道:“天下虽有三百大名,但是论人物,也就只有一桥庆喜(后成为将军)、越前侯松平庆永,然后就是老朽了。”
容堂喝醉了。他总是目中无人,看谁都是傻子。而且,他不满长州藩最近的风气。高杉、久坂和桂这些武士对家老们颐指气使,主持藩内大事。他认为这简直就是“下克上”,是大逆不道。
容堂曾将自己画的一幅倒挂的葫芦拿给人看,说,长州人就像这个葫芦,上下颠倒了。
周布等人却认为:“打着勤王旗号的公武一体主张才最卑劣。”
不久,容堂又指着久坂玄瑞态度傲慢道:“听说你擅长吟诗,能吟一首听听吗?”
久坂非常生气,但是定广在旁劝道:“今日乃是喜宴,老藩公既然要你吟诗,你就吟一首吧。”
久坂不得已,便吟了一首周防国勤王僧月性的忧国诗。这是一首非常激进的勤王攘夷诗,字字如烈火般逼人。久坂慷慨激昂地吟诵起来,堂内顿时如风雷电掣。当他吟到“我居方外尤切齿,庙堂诸老何迟疑”时,一下站起身来,指着容堂道:“您也算庙堂诸老之一!”说完拂袖而去。虽说对方是别藩藩主,但是胆敢当面对大名如此不敬,三百年来从未有过。
容堂脸色骤变,但他觉得自己发火有失体面,遂马上转变了话题,与大家谈笑起来。然而,他从此越发厌恶长州的过激派。“杀掉周布”,便因这种怨恨而起。
长州藩府内大乱。
“果然还是来了?”
众人脸上都是这样的表情。此事因周布政之助无礼而起,因此人人无奈。
“将他们请进来。”长州勤王派中最年长的来岛又兵卫吩咐前来通报的藩士。
来岛年四十七。他是在以口齿伶俐著称的长州人中比较少见的豪放汉子,就像是从战国时代的武人画像上拓下来的一样。
来岛因为长年东奔西走,不顾家计,因此妻子常有牢骚。后来,他率兵从长州出发,发起蛤御门之变,出发之际,他对妻子许诺道:“只此一次,只此一次,以后我不再生事。”豪放中有几分憨直。但是在蛤御门之变中,他却冲入敌阵,战死沙场。此为后话。
“鄙人来岛。”豪杰来岛面向山地忠七等年轻的土佐藩士,平身低头,表示歉意,“周布酒后失言,对土佐的老藩公出言不敬,虽死有余辜,但念他的天性……”
“不必说了。”山地忠七打断了他的话,“周布是什么样的人,和我们完全没有关系,我们也不是前来责备他的。我们此番前来,只是为报主君受辱之仇。主辱则臣死。我们杀了周布之后,也会切腹自杀。”
“您说得对。”来岛只有
低头谢罪。
“别说了。把周布带来……莫非他不在?”
“在。”来岛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但是,这次的事,不是私斗,而是关系到贵藩与敝藩的大事。鄙人不能擅自决定,得和世子商量之后再给各位答复。”他让土佐的藩士们暂时回去,亲自去向世子禀报此事。
定广听后非常吃惊,于是拜托与容堂相厚的越前福井藩主松平庆永出面调停,但是无效。最终定广亲自前往土佐藩府见容堂。
“我将手刃周布政之助以谢罪。”长州藩世子竟然向容堂低头,以表达诚意。
“啊,不不,老夫不以为意,只是家臣们自有身为武士的做法,才登门问罪。”容堂这才表示出了谅解之意。
由此可见,萨长土三藩之中还残留着战国时代的遗风,武士性情粗暴刚烈。就连三藩的藩主,也都耿直倔犟。
“哎哟,你小子就是山地忠七?”龙马在前来拜年的人中,看到一个独眼的年轻人。
“是。”山地毕恭毕敬地低头施礼。在藩内,山地家的地位比坂本家要高。龙马也正因为已经脱藩,成了一介浪人,才能不顾及这些礼节。
“土州人和长州人争执实在幼稚。顶多也就是打打架。”
“啊?”
“萨摩和长州乃犬猿之仲,都为了一点面子,竟相互敌视。”
“可是……”山地忠七瞪眼道,“这绝不是为一点面子问题,人家当面辱及主公……”
“我明白了。”
“但……但是,坂本先生。”
“好了好了。我现在想的不是这些,我现在想的是整个日本,什么萨摩、长州、还有土佐,都像烟雾一样飘散。”
“像烟雾一样?”
“幕府也如此。”
众人目瞪口呆。
“三百大名也会消失。”龙马说着拍了拍手,比划出烟雾飘散的样子。
“土、土佐藩怎么会消失……”
这令人难以置信。不仅不能信,对于大多数土佐藩士来说,二十四万石的土佐是他们的一切。三百大名其下藩士无不如此认为。
“我打算创建一个叫日本的国家。赖朝、秀吉和家康镇服天下英雄,创建了所谓国家。但那只是一个类似于国家的机构,不是国家。他们只是创立了源氏、丰臣氏和德川氏而已。日本至今还没有成为一个完整的国家。”
“先生,您那是误读历史。”山地忠七道。他不仅有胆量,也有学问。
“不,按照我的理解,历史上并没有日本这个国家。不仅是日本,意大利和普鲁士也是直到最近才建立起真正意义上的国家。各位,你们知道意大利吗?”这些都是他从胜那里学来的。
“不知道。”
龙马自然非常得意,向大家讲起了意大利的历史。意大利也曾经是小国割据,相互争权夺利,常被奥地利和法兰西欺负。现在,加里波第、马志尼和加富尔等志士站出来,发起了意大利统一运动。
“和日本一样。”龙马道,“但是不管加里波第还是建立了美国的华盛顿,都不是德川家康。他们完全没有将国家据为己有的想法。我坂本龙马就是要当日本的华盛顿。你们也要这样。要是大家没有这样的想法,日本就会走向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