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龙马与寝待藤兵卫别过,独自回了土佐。
藤兵卫没有跟龙马回家,是出于顾虑。
“您这是衣锦还乡,要是像我这样的人跟您一起回去,恐怕给您丢脸。”他一本正经。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他跟着龙马,就会发生很多事。他觉得自己总是给龙马带来麻烦,于是想先消停一段时间。这才是他的真实想法。
自从龙马第一次离家前往江户,这是第二次回乡。这次他取得了人称当代一流的北辰一刀流的皆传之资,荣归故里。他在小小的城下町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兄长权平感到非常自豪。“不论如何,在江户的大武馆取得皆传资格的,到目前为止,只有武市半平太与我兄弟龙马。这是我们坂本家的骄傲。我走到大街上,也觉得很光彩昵。”
武市半平太也已经回到老家,在城下开了一所学堂,教乡士和徒士等下级武士剑术和读书。他的瑞山塾已经成为土佐最受欢迎的私塾。“瑞山”是武市的雅号,就像西乡隆盛号“南洲”,桂小五郎号“松菊”一样。但龙马终生都没有给自己取什么雅号。
龙马刚回来,权平便与他商量道:“你也像半平太一样开家武馆吧,不能输给他。你教人剑术。我在城下最热闹的地方给你买块地,建个气派的习武场。”
“不,我跟半平太不一样,我有自己的想法。我什么都不想干,就想到处溜达溜达。”
“溜达溜达?”权平很不高兴,“你这个浑小子。我这个当兄长的要给你开武馆,对于不能继承家业的你,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你不能不领情。”
“不不。”龙马想了想,道,“我还不能教人。”
“你做过千叶的总教头呢。如今长大成人了,还学会自谦了。你要有点做事的热情啊。”
“不,哥哥,我是想读读书。”
“读书?”权平听了,放声大笑,“龙马,你要读书?”
“我知道读书有用了,我想读读古今书籍,还有西方的书。我想读了书之后,用自己的这双手拯救这个已经腐朽的天下。”
“拯救天下?好大的口气。”权平依旧哈哈大笑。但他突然停下笑声,道:“你谁学呢?”
“自己学。”龙马坚决地说道。他对那些所谓的为人师者不怎么信任。小时候,他就害怕他们。他们不就会给人判分、侮辱人,并一味地让人感到自己劣等吗?为了从小时候那种低人一等的自卑中摆脱出来,他不知道做了多大的努力。
回乡之后的第三天,龙马过了播磨屋桥往东走,去新町田渊町。武市半平太的瑞山塾就在那边。他家在城外五台山附近一个叫吹井的乡村。乡下有诸多不便,所幸妻子的娘家在城下,他便将那里改造成了一家私塾。
龙马进门之后,看到很多学生模样的人。土佐七郡的很多年轻人都来到这里,甚至有些人为了求学,住了下来。
“下巴在吗?”龙马问其中的一个学生。“下巴”是龙马给武市取的诨号。
“下巴?”
“就是半平太。”
“您是哪位?”
学生盯着这个无礼的访客。
“你就说吹牛皮的来了,他就知道了。”
“您就是坂本先生啊。”学生弯着腰一路小跑,向武市报告。
武市此时正在讲《日本外史》,听说之后马上合上书本,站起身来道:“各位,我朋友来了。我去迎接,然后再回来上课,请稍等。”武市多礼,不管是什么样的访客,即便是很熟的龙马,他也要到门口迎接。
龙马已经脱鞋走了上来,直往里闯。武市无奈,道:“龙马,你回来了,我正授课呢。”
“什么时候讲完?”
“还要半个时辰。”
“我等你。”
“嗯。我会吩咐富子,让她给你上点酒菜。你边喝酒边等我吧。”
“富子是谁?”
“贱内。”武市答道。
龙马已听说武市成婚,但还没有见过他的夫人。
武市把富子叫来,向龙马介绍。富子身材小巧,在城下也是个小有名气的美人。他们夫妻恩爱,众生无不欣羡。
“见过公子。”富子低头施礼。龙马也施了一礼。
不久,武市授完课回来,二人高谈阔论了一番江户以及最近发生在高知城下的事,武市才问道:“龙马,你来找我有何事?”
“我想读书,有好书吗?”
“你要读书?”
一般人听了这话,都会拊掌称好,武市却不这么说,他是个谨慎之人。他抚着下巴沉吟道:“龙马要读书。”说罢严肃地看着龙马。
“不能吗?”
“不,不,不是。我是心中佩服,到了这个年纪还想读书。你可适可而止。”
“何出此言呢?”
“说不定你天生的资质将会被学问埋没。”
“你是何意?”龙马不太明白。
关于龙马的学问,日后龙马的同志、土佐一流的年轻学人平井收二郎在写给妹妹加尾的信中说,龙马本是相当出色之人物,只因不读书,时有行错,务必谨记。
龙马想法行动无不独具一格,有时候会有突破常规的危险。平井是要告诉妹妹,不要轻易信他的煽动。
还有肥后藩出身、以才学闻名天下的横井小楠,后来见到龙马,感叹他身上具有的天赋和胆量,却又对他说:“坂本君,你要是走错一步,很有可能变成乱臣贼子。慎之慎之。”他的意思也是龙马的才学行动太不拘常规。
时下的学问,简而言之就是儒学。这门学问的中心就是探究做人之道,并恪守此道。学问以孔子为教祖,学习中日两国先哲的典籍。不仅要学习,还要付诸行动。若是对弈,就叫棋谱。人们把棋谱当成必守的规矩,如若走错了,便会成为“乱臣贼子”。江户幕府提倡儒学,想要的是万人一面的孝子忠臣。要是有“乱臣贼子”出现,一切便会土崩瓦解。幕府、诸藩大力鼓励藩士学习这样的“学问”,就是出于这个原因。
武市半平太不仅是一流的剑客,在学问上能与之并肩者,藩中也就只参政吉田东洋而已。但是武市不同于一般人的地方,就在于他看清了学问的害处。他认为龙马拥有天生与众不同的性情,若习了腐朽的学问,而变成一个普通人,那就太可惜了。
“我就是此意。”武市说完这一番话,道,“读书做学问并无不可,适可而止就行。”
龙马明白武市的意思。但是若不读书没学问,在与人辩论或独自思考时,就会因为所知太少而困窘。这便是读书做学问的好处。
“武市兄言之有理,我不会一味埋头读书。但是,总有些必要的书要读。你告诉我是些什么书就行了。”
“好个龙马。”武市无奈,道,“还是读史吧。”
照武市的说法,知史才是文化修养之基。历史是先辈智慧与错误的累积,如若好好地将这些东西煮好并使其发酵,便能得到上好的美酒。
“要说《日本外史》或者《史记》,姐姐教我读了很多。”
“那你就读《资治通鉴》。”
“好,我就读《资治通鉴》。”
“能读懂吗?可需要一个给你做译注的老师?”
“老师?”龙马愣了一下。
“当然需要。你不嫌弃,就由我来。”
“我不跟着你学。”龙马说道,“跟着你学,就变成你那样的人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自己读。”龙马笑道,“练剑我有师父,但是读书做学问,我又不想成为大学人,不需要老师。”
“你这小子,还不知道学问的深浅啊。”
“我知道那个做什么。”龙马哈哈大笑起来,“要是知道,就会变成一个小心翼翼的酸腐儒者了。”
龙马起身告辞。出门之后,他马上解开裤子,对着武市家的墙撒尿。这不是因为他对武市有怨恨之心,而是突然有了尿意。在他看来,尿尿是不必一定要到茅厕去。
这成了龙马的习惯。每次去武市家,他都会对着这堵墙尿尿。武市耿直而且讲繁文缛节,而夫人富子是一个非常爱干净的女人。
他家的墙,就那一块变得臭气熏天。有一天,富子实在忍不住,对半平太诉苦。“坂本先生是个好人,他来我们家我很高兴,但是你能不能说说他,让他不要在那里方便。”
“罢了罢了。”武市道,“且由他去吧。我们拭目看他到底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龙马读书,这件事在城下的年轻人当中传开了。此地的人好新鲜,城下无娱乐,关于熟人的传闻便是众人的酒肴,人人都是戏中人。按照土佐的习惯,人们会将当下的传闻巧妙地编成歌摇,然后两三个年轻武士一起,到当事人门前歌唱。
武市论兴废,
龙马读《论语》。
昔日武家子,
倒拿圣贤书。
“小瞧人。”龙马听了门口传来的歌摇,不禁大笑起来。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每天待在家里读那本《资治通鉴》。而且,全都是原封不动的汉字。没有假名和符号,以龙马的能力读这些东西有些困难。但他有一种天赋,能大体上读懂文章的意思。而且他认为,能看懂大意即可。
“我们去看看龙马是怎么读书的。”年轻的武士聚在一起商量。
日后加入土佐勤王党的大石弥三郎等三人来到本町一丁目的坂本家,进了龙马的房间,却见他真的在房间里老老实实地读书。
“龙马,你能读读吗?”
“我在读。”龙马不慌不忙地说道。
“你大声读。”
龙马于是大声朗读起来。三人憋住笑,满脸通红。龙马不动声色,继续读。他既不懂文法也不懂训读,他用自己的方式胡乱读着,意思完全不通,就像念经一样。
最后,三个人忍不住放声大笑。
“笑什么,无礼!”龙马却也笑了。
众人坐在榻榻米上,纷纷说道:“实难忍受。”
“龙马,这样是看不懂文章意思的。”
“意思我懂。你们听我讲来。”
龙马用了一个时辰,讲汉高祖刘邦如何在沛由地痞流氓起兵,直讲到他推翻秦朝。
龙马句句在理,大石等人大恐,问道:“龙马,既不会读,你怎么知道意思?这是为何?”
“我也不知道。我看到书上的这些字,脑中会浮现出情景。我只是复述了脑中出现的情景。”
他的这种才能让人不可思议。
而且,龙马突然想学西洋的学问,武市半平太听后吃了一惊。武市有着深厚的汉学和国学造诣,却没有学过洋人的学问,因为他讨厌洋人。武市断定,想想那些洋夷就觉得很不干净,而且和怪兽一样毫无可取之处。但是,他是个热心肠,忙帮着龙马出主意。“这得需要老师了。正好你姐夫同上新辅在长崎学过兰学,你就跟他学吧。”
“我不跟他学。”
冈上新辅是个大夫,虽令人尊敬,但是他并不能教给龙马想要知道的事情。龙马想要知道天下大事。漂洋过海将黑船派到这个极东的列岛帝国的“西洋”勾起了他强烈的好奇心。这是一种和孩童一样的天真好奇。正因为此,他才没有变成武市那样一味尊皇而攘夷。
“那你跟谁学呢?这个城下町可没有兰学学人了。”
“有一个。莲池町的河田小龙老人。”
“小龙?那不是个画师吗?”
“正是画师。”
“你跟着画师能学到什么?”
武市很少对人表示好恶,但是唯独不喜欢河田小龙老人,甚至走到他家门前,都是绕道而行,说是怕脏了自己。
河田小龙乃狩野派画师,为藩府聘用,享受武士待遇。他在家中开了间私塾,但是门下弟子并不多。这个河田有些与众不同。他嘲笑攘夷论者,认为日本应该打开国门,学习洋人。在这一点上,他和激进的勤王派合不来。武市不喜欢他,正是因为这一点。不过小龙有着出众的见解。因为他有一本非常了不起的著作,叫《漂巽纪略》。“巽”是指东南方向,美国就在日本的那个方向。书名的意思就是“美国漂流记”。去过美国的并不是这个河田小龙,而是土佐的渔夫万次郎。他在美国流浪了十一年之后回了国。小龙把自己从万次郎那里听来的见闻写成了书,即《漂巽纪略》。龙马等人就是因为河田小龙的这本书,模模糊糊地知道了美国。不仅如此,小龙还曾经奉藩命,与炮台奉行官池田观之助和炮术指导田所左右次等一起,去了时下唯一的进步藩萨摩藩,参观了鹿儿岛城下新设的反射炉、玻璃工厂、车床等机械设施,大炮工厂和造船厂。这是崭新的知识。
这天,龙马去拜访画师河田小龙。莲池町的河田家很小
,只有五六个学画的门生。其中一人出来招呼客人。
“啊,这不是坂本先生吗?”
他长着一个大大的馒头鼻子。土佐人的鼻子大都扁平,但是此人的鼻子却大得出奇。这个年轻人住在水道町二丁目,名长次郎。他是馒头店老板之子,就连鼻子都长得跟馒头似的。因为他才华出众,后来藩府授他武士待遇,允许其带刀。日后他脱离土佐藩,成了龙马的手下,成为一名海援队队员,姓名也先后改为上杉宋次郎和近藤长次郎。这已都是后事了。
“哎呀,原来是卖馒头的小子。”
龙马知道这个年轻人是小龙门下弟子。
“您有什么事?”
“你告诉先生,我也想拜师学艺。”
“您?”
这个馒头店老板的儿子听了之后大吃一惊,跑了进去。
河田小龙为人古怪,此时他正铺开绢布,拿起画笔准备作画。“什么?”他听了禀告,放下笔,道,“本町一丁目那个耍剑的想要当画师?这种人最不老实,我教不了。把他轰走!”
这时龙马已经闯进了大门,突然拉开画室的格子门,道:“我不是说让您教我画画。我上您这儿来,就是想听听关于美国和萨摩西洋机械的情况。”
“这、这小子!”小龙扔下画笔,“你以为我家是大街,随便就能闯进来?长次郎,把这个耍剑的给我打出去。”
长次郎左右为难,看了龙马一眼,道:“弟子揪不动他。”
龙马也觉尴尬。因为他这样进来,自己并没有觉得无礼,没想到河田小龙勃然大怒。
“长次郎,今天来得不巧。”龙马挠了挠头,道,“我还会再来的。你帮我劝劝师父。”说完他便走了出去。
长次郎跟着跑到门口,道:“坂本先生,师父就是这种人,请您不要见怪。最近我听说您在学兰学,是吗?”
“在学。”
“我给您荐一位好老师。明日我去叫您。”
“那就拜托你了。”
第二天,长次郎真来找龙马,带他去了同样住在莲池町、从长崎回来的一个大夫家中。这大夫曾是长次郎的老师。可知长次郎十分好学,除了武艺,还多方涉猎。
这个兰学学者,却长得獐头鼠目,遗憾的是,他不曾留下姓名,只知他以教荷兰语为生,而且也并不十分出色。龙马始终没有把他当成自己的老师,而是用“老鼠”这个诨名叫他。这个世上,没有比无师长风范的老师更加悲惨的了。
开课那日,厅上聚满了学生,大都是有志当大夫的年轻人。龙马总是坐在最后边,倚着格子门,如听鸟语。有时候,他会因为太用力而把格子门弄倒。
每当这个时候,“老鼠”便会大为不悦。他心中大概会骂“这个没用的耍剑人”。
只有一件事让龙马中意,“老鼠”讲授荷兰语时,没有使用医学书,而是用的法律书籍。“老鼠”只是个教语言的老师,他并不是有意选择这本书当教科书,大概是碰巧弄到了这么一本法律书。教科书只有老师有一本,像长次郎这种好学的学生,都是用笔抄下。龙马并不打算专做学问或者翻译,所以嫌麻烦,不抄书,他只是打着瞌睡听“老鼠”说话。
“老鼠”的翻译很有趣。荷兰没有将军大名和武士之类,而是有一个议会,还有一部宪法。这部宪法是十年前颁布的,具有极其浓厚的自由主义色彩。让龙马最为惊异的是,这部宪法是国家的最高准则,即便是国王,也必须服从此法。而且,议会是国家的最高权力机构,这个机构负责制定法律,确定内阁人选。而议员是由百姓选举产生的。不仅如此,为政是为百姓谋福利这种虚辞,让他简直有些振聋发聩。而在日本,政治乃是为了幕府和诸大名的安乐及其独裁专制,上至将军下至黎民百姓,对此都深信不疑。就连尊皇的武市和倒幕论者桂小五郎,都没有想过要为天下百姓而起义。
龙马如梦初醒。其他学生都拼命地记词汇,或者鹦鹉学舌一样学发音,反复练习,只有龙马坐在最后边,一边拔鼻毛,一边感叹不已。
他此时的感慨,推动了日本历史的发展。
有一天,“老鼠”正在逐字逐句地翻译荷兰的政体论。
像往常一样蜷曲在后面瞌睡的龙马突然抬起头来,说道:“您刚才译错了。”学生们都吃了一惊。这个剑客,一个词都不想记,现在却站起来说老师译错了。
“老鼠”满脸通红,反问道:“哪里错了?”
龙马有些过意不去,道:“我不知道哪里错了,但就是大错特错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您不会不知道。”
“你是在愚弄我吗?”
“不敢。”龙马一脸无奈道,“您再好好读一遍原文。”
在听了“老鼠”好几次翻译之后,龙马已经大概了解了西方的议会制度。就像读《资治通鉴》一样,他有一种能力,就是通过大意探索到事物的本质。刚才“老鼠”的翻译,脱离了龙马用感性悟出来的民主政体的本质。因此他才指出有误译。
“您不要气,您再看看书上那段文字。”
“老鼠”因为震怒而双手颤抖,翻开自己刚才译的那一部分,进行检查。他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正像龙马所说,刚才他的翻译确实有误。“各位,我道歉,我译错了。”
剑客胜了。
不久,画师河田小龙便派馒头店老板之子长次郎到龙马的家,声称“想见见龙马”。
长次郎苦笑道:“城下的人纷纷传言,说您是兰学通。河田师父说,既然您是个大学人,倒想见见。先生非常讨厌剑客,而且不愿意见生人,现在却主动要求见您,您可真了不起。”
“是吗?看来虚名有时候还能派上用场呢。”
“这次千万别再无礼了。”
“好,我就盛装前去。”
第二天,龙马拜访了河田小龙。小龙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微笑着请他进去。他大概已经认定龙马是一个人才了。
正值仲夏时节,烈日当头,城下的人已经躲到阴凉处劳作,中午过后,照例会午睡片刻。
龙马不等天亮,便走出家门,与前来迎接的长次郎一起出发了。他手里拿着乳母阿丫婆做的午饭。他想今日一整天都待在河田家中,听他讲西洋之事。这天对于龙马至关重要,他自己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这一点。“长次郎,阿丫婆给我做了拌饭,也有你一份。”
“听说您从小就喜吃拌饭?”
“那样省事。”
“省事?”
“把菜和饭分开吃颇费事。”
原来如此。长次郎感叹,真是个散诞之徒,比传闻中更甚。长次郎乃万事通,听说西洋也有一种类似拌饭的食物,是英国贵族三明治伯爵发明的,慢慢就被叫成“三明治”了。据说来长崎的西洋人就常吃三明治。
“的确如人所说,你果真博学多闻啊。”龙马感叹道。他心想,若是把这个万事通收为手下就好了。
龙马和河田小龙见了面。两人并不谈画,他们谈的是国家大事。小龙知道很多关于海外的新知识,虽然只是听说,但还是让龙马感到十分惊讶。小龙举实例说明可怕的西洋机器。
这些东西,龙马都是第一次听说,他逐渐有些坐立不安。这和武市热衷的“攘夷”大不一样。日本武士若是糊里糊涂地去攘夷,很可能会全军覆没。土佐藩和日本都不能止步不前了。照现在的德川幕府和土佐藩的做法,日本必然会走向灭亡。
龙马攥紧了拳头,道:“小龙,我们必须行动。”
“可我只是一介画师。”
“这跟身份没有关系。”
“我只是略知一些这方面的知识,要行动还得你们这些热血后生。”
龙马不悦。
“坂本,要抵抗西方的入侵,首先要兴工商,而要兴工商业,就需要有船。”
“好,那我就设法弄船。”
小龙道:“你想把那黑船弄到手?”
“对。”
小龙失望了,开始后悔自己那么认真地跟龙马讲话。眼前的这个剑客,果然像他小时候人们对他的评价一样,脑子有些问题不成?
“当然要弄到手,要好几艘。用蒸汽机开着船,上面装上大炮,征服世界。”
“这……咳,你啊。”小龙声音变得低沉。他想对龙马说:你一介乡士之子,做什么春秋大梦!
自从佩里的黑船舰队来到浦贺,日本人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军舰。从那时到现在,才过了仅仅七年时间。
在浦贺,幕府虽然被佩里的美国军舰吓得心惊胆战,但是第二年即安政元年,幕府便任命浦贺奉行官中岛三郎助负责造舰,依英国船样式,制造洋式军舰凤凰号。到了安政二年,萨摩藩也造了升平号、凤瑞号和大元号三艘军舰,献给幕府。因此,唯一拥有近代工业设施的萨摩藩名闻天下。而且,尊王攘夷的大本营水户德川藩,也不仅仅只是会说空口大话。藩主齐昭于安政三年命人在江户石川岛建造了一艘叫做旭日号的军舰献给幕府。只是这艘军舰根本无法开动,成为世间的笑柄。反正不管怎样,见到外国军舰几年之后,日本便造了五艘与之相似的军舰。
但是龙马的这种想法,应该另当别论。
他只是一个无权干涉藩政的乡士,只拥有北辰一刀流的功夫和腰间的一把剑。他现在却说想要造军舰。
河田小龙认为龙马大言不惭,有些不悦。
但是,在这之后的半年内,龙马只要有空,便会到河田小龙家中,跟他讲自己的志向。小龙在不知不觉间被龙马感染,开始认真地跟他谈论舰队的事情。但是,他们却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实现这一志向。
“吹牛皮不需要钱啊。”龙马自我解嘲道。因此,“龙马的牛皮船”在城下逐渐变得有名起来。
现在就是等机会了,等着瞧吧。他心里这样想,而在此之前,只能吹吹牛皮,博人一笑。
但是不久,龙马身边发生了一件大事,让他无睱再吹牛了。不仅他身边,整个土佐藩以及天下,都变得腥风血雨。
三月初四为女儿节。
土佐人习惯上并不在三月初三庆祝节日,而是在初四。这一天,土佐藩所有的上士都会到城中接受主公赐酒。
“嘿,今日过节。”龙马一早便发现,那些带着随从的上士一拨一拨地从自家门前经过。但是,龙马当然不会去。不仅龙马,城下的乡士等所谓下级武士,都没有资格出席城中任何宴会。虽然同为土佐藩士,但土佐的上士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到了晚上,约戌时,城下发生了一起让人震惊的大事。两刻钟前城中酒宴结束了,一个被上士称为“鬼山田”的一刀流剑客山田广卫兴高釆烈从城中出来。此时他已经大醉了。
风吹帆动船头春哟,
花儿飘落似白雪。
他唱着小曲走出城门。走了一段,一个小个子男子迎面过来。他是城中的茶人,叫松井繁斋,靠着一张嘴博得了宠信。土佐藩士都称其为“马屁精繁斋”。他家在城下西侧,鬼山田的家在西孕,二人顺道,可以同走一段。
二人过了北奉公人町的小高坂桥,正要上永福寺门前的土桥时,一件日后让土佐下级武士大举发起勤王运动的事件发生了。
此时天上有星辰,但路上的行人也只能隐隐约约看到路面。这时,前方昏暗中跑过来一个人,撞上了鬼山田。
“抱歉。”黑影说了一句,就要离开。鬼山田大怒,令他站住。
“留下名来。我乃鬼山田,撞了上士就此想走,好没规矩!”
对方不敢回话。鬼山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轻蔑地问道:“你是个下级武士?”他醉了。土佐有一个其他藩都没有的规矩:如若下级武士对上级武士无礼,上级武士可以杀了对方。
鬼山田拔出了刀。
撞了鬼山田的年轻乡士,叫中平忠一郎,有断袖之癖,宠爱一个叫宇贺某的美少年。
这天晚上,他便和宇贺某携手,在河堤上散步。女儿节之夜,连黑暗都变得妖冶。他大概与美少年做了苟且之事,因此并不想通报姓名,把事情闹大。但是,听到对方羞辱,中平不由得怒上心头。土佐武士中,下级武士往往更加有骨气。何况还有娈童在跟前,他越发不能示弱。
他往后退了一步,摆出架式,道:“山田大人,您如此辱人,难道认为我怕你不成?”
“好大胆,你这个下流胚。”鬼山田往前逼近,举起刀。他的功夫在上士当中屈指可数。而且,他心中还有一种天生的傲慢。
中平不得已下段握刀。釆取这种防御姿势,若没有太大的自信,很难游刃有余。
鬼山田一步一步地往前逼,而中平则一步一步往后退。鬼山田看准
时机,大吼一声。“啊——”
中平听对方这声吼,忙举起刀,哪知立时暴露身体,露出破绽。鬼山田朝着他刷刷两刀。
一声凄厉的惨叫,中平倒在地上。
鬼山田不慌不忙地刺中他的咽喉,还以手附其鼻下,确认已经没了呼吸,才叫出与他同行的马屁精繁斋。
“繁斋,没事了,不用害怕,出来吧。”
繁斋站在远处,浑身发抖。
“我想看看此人是何模样,你到那边寺院借盏灯笼,快去。”
“是。”繁斋一溜烟跑了。鬼山田就在此等待。
在此期间,美少年宇贺某急急忙忙跑到中平家,将此事告诉了他的家人。中平有一个兄长叫池田寅之进。他的功夫也很不错,和龙马曾是日根野武馆的同门师兄弟。
寅之进取出长二尺七寸的胴田贯钢刀,将刀鞘扔在门口,拔步便走。
鬼山田正在土桥下的河边洗手,洗毕顺便捧水要喝,池田寅之进便扑了下来。“受死!”他猛地用长刀砍中了鬼山田的背。
虽挨了一刀,鬼山田并不慌乱,抓住草就往岸上爬,爬上去之后拾起长刀,拔出刀来。但是,大概是刚才的一刀太重,他脚下有些发飘。
寅之进步步紧逼,不给鬼山田任何机会。
二人过招,第一招最重要。鬼山田的剑术再高超,背上的伤口毕竟已经开始逐渐威胁他的性命。每当鬼山田移动时,血便从他身上飞溅出来。最后,他用尽了全身力气吼了一声“下贱胚子”欲举刀砍来时,池田寅之进中段握刀,砍中鬼山田肩膀,然后举刀对准鬼山田头顶劈了下来。
鬼山田顿时变成了一具死尸。
这时全不知情的马屁精繁斋借了灯笼回来。“山田大人,我借来了。”他说着便把灯笼递了过来。借着灯笼的光,他却发现站在那里的人并不是山田。“啊!”他大叫一声就想逃。刚杀了人的池田寅之进还在兴奋之中,道:“繁斋,你也是帮凶?”单手举刀,一刀便将繁斋的脑袋砍了下来。
繁斋的无头躯干两手拿着灯笼,摇摇晃晃走了几步,然后啪地倒在地上。
“胴田贯,很好用。”日后,寅之进战栗着回忆当时的情景,对朋友说。
第二天,三月初五,城下变得沸沸扬扬。
下级武士听说了这件事,陆陆续续来到了坂本龙马家。
不知从何时开始,土佐藩中的几百个下级武士已把坂本龙马和武市半平太二人视为领袖。他们拥护龙马和半平太,逐渐成为维新活动的原动力,其中有将近百人死于日后的腥风血雨当中,只有几个无能小辈活了下来,后来成了维新政府的高官。土佐藩一直被认为和萨摩藩、长州藩一样奉行勤王倒幕,实际上却又有所不同。藩主、家老和上士等藩国上层乃是顽固的佐幕之众,而倒幕派多为下级武士。下级武士为了施展抱负,就必须和藩国的上层斗争。
龙马坐在厅上,一一接待来访的下级武士。他只是点头,而不对永福寺事件作任何评论。
到了下午,几个性格暴烈的年轻武士大叫着“坂本先生,要打仗了”,冲了进来。
“此话怎讲?”
“那些上级武士已经聚集到鬼山田家门口,气势汹汹地要杀进池田寅之进家中。请马上到池田家去。您是我们的领头人,要是你在此无动于衷,我们这些下级武士就无法齐心协力。”
“我马上去。”龙马站起身来,出了家门。为慎重起见,他去了一趟永福寺门前,看了现场。鬼山田、中平和繁斋的尸体都已经被人搬走,剩下的只有土桥以及周边的大摊血迹。土地将几人的血吸了进去,连路边的草都被血染红。
龙马走进池田寅之进的家。乡士和地下浪人等下级武士都已经聚集在此。他们看见龙马走了进来,蜂拥而上。
“拜托您了。”
“大家安静。”
“不能再忍了。”
他们有的在检查刀上的钉子,有的扛着长矛跑来,有的则从杂货铺买来了铠甲,简直是做好了打仗的准备。
这也难怪。因为从这里往西不到一里之地,“敌军”已经准备好了。在鬼山田家中,上士们也都开始磨刀霍霍。
下级武士派出附近的百姓去探查。据其报告,上士的士气颇为激昂。他们大概聚集了有三十个人,备有长矛短枪、弓箭和火箭等兵器,随时准备打过来。
得知消息,龙马旁边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大家安静,不要闹!”龙马吼道。但是谁也不听。
“这样我们土佐会分裂。”
这似乎正是众人想要的结果。
“一分为二。”
“一分为二。”
“哈哈哈,一分为二。”
他们纷纷叫嚷。下士都想着和上士分裂,并与之战斗。在三百诸侯当中,只有土佐藩如此。
“不能再忍,不能再忍。”有的人甚至跑到院子里,不断地将手中长矛扔向空中,拔出长刀,大叫:“看吧,我们的祖先在关原合战中的仇,现在终于可以报了。这把长刀,就是我十代前的先祖跟随长曾我部大人上阵杀敌时用的。”
关原合战时,山内家属德川一方。而这些乡士们先祖的主人长曾我部盛亲属西军,当时他带着四千土佐兵参加了战斗。长曾我部战败灭亡。他家的遗臣在山内家的弹压和蔑视中于土佐七郡的山野中生存下来,便是龙马等土佐乡士。
以永福寺事件为引线,他们的积郁终于爆发出来。不久传来了消息,说上士那边,有一个在无外流取得免许之资的叫户梶源藏的人,功夫和龙马不相上下。上士们要派他作为先锋来挑战龙马。
“龙马,你听到了吗?”下级武士中最为年长的池内藏太道。
“是吗?”
这时龙马已经下到地上,开始穿鞋。众人非常吃惊,道:“你要去哪里?要是对方杀过来,这里没有你不行。”
“我出去有事。”
出得门来,外面一片漆黑。龙马到了一个熟人家中借了灯笼,沿着水沟快步走起来。风有些暖。鬼山田的家就在水沟旁。家门口挂着印家纹的灯笼,不断有上士及其随从出入家中。
龙马在门前撒了一泡尿,然后走了进去。
“您是哪位?”背后有一个声音问道。
龙马已经站在了脱鞋处。
旁边有一株樟树。要是在这里打起来,还能用樟树当盾牌……龙马一边打量四周一边寻思。
为什么要来这里?他自己也没有太深入地想过。他的想法,就是把这些事都交给那些上士吧。这也是他一贯的做法。
“我是城下本町一丁目的乡士坂本权平之弟坂本龙马。百忙中前来打扰,真是抱歉。有人在吗?”
“龙马?”
上士们提着刀从门口、玄关、院子里冲了过来。
“灯笼!火把!”
“把灯都拿到玄关这里来。本町的龙马单身赴会了!”
“不要那么吵吵闹闹。”龙马道。他的声音被各种各样的叫声掩盖,但上士们却恐惧不已,其中两三个还拔出了刀。然而谁也不敢近前。
“小子!”一个声音撕哑的人往前走了一步。只有他冷静沉着。“你这个下级武士。”那人道,“真是没规矩,也不通报一声,便擅自闯入上士家中,无礼之极。或者你是明知故犯?”
如若龙马说自己是“故意的”,依照藩法,就可以无礼之罪将龙马斩杀。“你是哪位?”
“本人户梶源藏。”他依然很沉着。不愧是上士中数一数二的剑客。
“啊,大名鼎鼎的户梶源藏,原来就是您。”近视的龙马弯下腰,直直地盯了他一会儿,道,“您是真的想跟我打?”
“什么?”
“不要冲动。”龙马道,“我要是死在这里,藩内三百乡士和地下浪人必然会举刀起事,藩士将会自相残杀,最后将有可能导致山内二十四万石的家业走向灭亡。”说完,他又提高了声音,道:“难道不是吗,挂川人?”
因为上士们的祖先是跟随藩祖山内一丰从旧封地远州挂川来到这里的,所以下级武士将他们称为“挂川人”。
“无礼!”
“我说得合情合理,有何不对?现在的天下……”龙马突然拔出长刀。周围的人见状纷纷后退。“现在的天下,就像这样……”他长刀在手,平直一划。“已经开始动荡。”他收起大刀。“在我们土佐,上士和下士却发生了矛盾。我们都是一家人,如果美国的军舰驶入桂滨,大家还要自相残杀吗?”
“一家人?”有人嘲笑道,“你们这些下级武士,说跟我们是一家人,好无礼。哼!你们敢这么说就是僭越,是触犯藩法的大逆不道!藩法确定了上下秩序,触犯藩法就是谋反。现在我们就将你以谋反处死,行吗?”
这并不是玩笑。龙马一下子便变成了谋反之人。这就是当时土佐的藩风。下级武士仅仅因为说一句和上士“是一家人”,要和他们亲近,就会被当成谋反。在土佐存在着这样一种古怪的法则:被定谋反的下士,即便被上士当场处死,上士也不会被追究责任。
真是无聊之极。在江户、京都和大坂等地开阔了眼界的龙马,突然觉得家乡让自己感到透心凉,这片愚昧而冷酷的地方!并不是土佐本身冷酷无情,而是三百年来驻扎在高知城下的山内武士的愚昧,给下级武士带来了这样的感觉。
比龙马年轻几岁、脱藩后在维新风云中辗转的田中光显(后封伯爵,昭和十四年去世,享年九十七岁。)到了晚年如此抒发自己的感慨:“我们对土佐藩有一种复杂的情感。那里冷酷无情,我们甚至不愿意将它称为自己的故乡。脱藩之后,被新选组等幕吏追究,生命遭遇危险时,站出来保护我们的并不是土佐,而是长州——可以说长州才是我们的故乡。”
户梶源藏下段执刀。在玄关前将龙马围住的十二三个上士见源藏举刀,也纷纷拔出刀来。
“挂川人,”龙马轻轻地靠在樟树干上,道,“这么快就想打啊。我们再说说话,杀还是被杀,等说完之后再定。”
“再说无益。”户梶源藏跳了起来,刀举过头顶,从龙马左前砍下。
龙马一转身,躲到樟树后。源藏的刀砍到树干上。
“逃了。”有人喊道。
当龙马再次从树干左边出现,源藏迅速举刀砍去,右臂却被龙马砍中。虽然是用刀背砍下去的,但是这一刀实在不轻。户梶手中大刀重重落地。
龙马退到了门侧。很明显,他们的功夫不可同日而语。
“谁还认为再说无益呢?”龙马收起了刀,然后挥了挥他那双大手,扬长而去。没有人追他。龙马背上的桔梗纹,让他身后的每个人都感到恐惧。龙马走回池田寅之进的家,那里已经是一片混乱。
“龙马,池田寅之进刚才切腹了。”
“浑蛋!”龙马咆哮道,“你们为什么不阻止他?”
“没来得及。他突然拿起短刀自尽。”
龙马慌忙跑到里间,只见池田寅之进弓着身子,抱着短刀,在地上打滚。
“拜托了,帮我介错!”池田寅之介奄奄一息道。
事情来得太突然,现场一片混乱,没有人上去替他解除痛苦。不仅如此,还有人慌忙跑着去叫大夫,想要挽回他的生命。池内藏太到此时还抱住池田,道:“你没有必要切腹。”他甚至想把他的短刀拔出来。
这也难怪。池田寅之进乃是当场报了杀弟之仇的勇士。如果在别的藩,他会成为武士的榜样而受到藩府奖赏。但在土佐,杀了上士就犯了破坏藩法的大罪。不仅如此,上士们还聚集到鬼山田家前,要求“交出池田”,想要对其施以私刑,而藩府对此却视而不见。池田寅之进怕自己给同为下级武士的兄弟带来麻烦,于是才趁人不备自尽。
龙马全都明白。“内藏太,退下。”他平静道,“帮他介错。”
“龙马,你?”池内藏太哭丧着脸抬起头来,“你想将这么一位勇士杀掉吗?在其他藩中,他这种报仇雪恨的行为,会让人称赞,简直可以跟荒木又右卫门和堀部安兵卫比肩。”
“内藏太,你错了,这里是土佐。”
内藏太用两手捂住池田寅之进的伤口,忍不住大哭起来。
“内藏太,你就这么无情?你就忍心看着一个勇士这么痛苦?”
“我明白了。”内藏太站起身来,“池田,我池内藏太替你介错。”
“多谢。”池田寅之进痛苦地说道。内藏太又接着说:“你当场便替弟弟报仇,维护了自己作为武士的尊严。如若不是在土佐,定能成为一个世代被人称颂的英雄。总有一天,我们会找那些上士为你报仇雪恨。”
“那是当然。”
“原谅我……”
寅之进人
头落地。内藏太依礼将寅之进的头转向龙马。
“好。”龙马说完,解下刀柄上的丝带,将其浸在鲜血中。
池田,我们不会忘记你。龙马心中默想。大家都明白了龙马的意思,纷纷解下刀上的丝带,用丝带蘸上池田的鲜血。池内藏太一边蘸血,一边放声大哭,脸上鲜血和泪水混流,如同赤面鬼一般。“藩国对于我们乡士来说已经不存在。如若有一天天下有事,我们不会为了藩国奋起,也不会为了幕府奋起,我们会聚集到京都天子身边。”
池内藏太是武市半平太勤王论的拥趸。不仅池内藏太,在场所有的乡士都发出相同的誓言。
龙马走出门,头顶满天繁星。土佐很快就要出大事了。他朝着武市家走去。他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在这种时候,他总是要和武市商量。但是他突然想起,武市最近到藩外与人论剑,不在城下。
时为安政六年(1859),龙马已经二十五岁。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龙马却是在埋头读书中迎来了新年。
过了年,便是万延元年(1860),龙马二十六岁。
他天生不喜无聊,读书读厌了,便去找武市半平太,或者教教城下的乡士剑术。但是有一天,家人发现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回来。
“大概又去山上了。”权平并不在意。实际上,过了几天他回来的时候,手中提着十几根大野山药。他知道乳母阿丫婆喜食野山药。
“哎呀,少爷,老婆子真高兴。”阿丫婆抱住龙马高兴地说。
老源头也非常喜食这个。龙马在老源头的房里放了一根,还给他留下一壶酒。老源头爱将山药切成丝,和大蒜拌在一起,一边吃一边喝酒,据说这样,烧酒也会别有一番风味。
然后,龙马走了半天的山路,将剩下的两三根送到姐姐乙女家。不巧的是,这天乙女情绪十分不佳。
龙马没有敲门,直接进了姐姐家门,到了厨下。他往院子里看了看,院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最后,他打开佛堂的门。
乙女在那里。她只看了龙马一眼,就又陷入了沉思。
此时的她,规规矩矩把手放在腿上。连龙马,都觉得有种端庄之美。
“怎么了?这么不高兴?”龙马缩了缩脖子,道,“姐姐,你生我的气,我也没办法,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意就告诉我。”
“我不是在生你的气。”
“那你是在生谁的气?”
“你小孩家不懂。”
“我都二十六了。”
“跟你这没成亲的人,是对牛弹琴。”
原来是夫妻拌嘴,龙马明白了。但是他没有想到乙女也会这样。
“姐姐没有孩子,还是这么年轻,才会和姐夫逗乐。”
“龙马,不得瞎说。就是因为有了孩子,我才闹。”
“那不挺好?”
“不是我的孩子。”
“这……”
“新辅看起来老实,其实十分好色,他跟女仆有染。”
龙马开始往门边退了,他最不擅长和人谈论这样的话题。
“龙马,你要干什么?”
“我还是逃。”
这时,姐夫新辅脸色苍白地从走廊对面走了过来。他看见龙马,非常高兴,简直像是在地狱里遇见了佛祖。
“龙马,”他在走廊里喊了一声,然后小声道,“你听说了吗?听说了吗?”他旋即一脸古怪。
“你姐着恼了,闹得很厉害。你是她最心疼的弟弟,你替我劝劝她。”
“姐夫,是个男孩吗?”
“见笑了,是个男丁。”
“多重?”
“见笑了,将近八斤呢。”
“长得如何?”
“见笑了,和那女人一模一样。尤其逗人爱,真是让人为难。”
“要是那样的话……”龙马故意大声道,“胜负已定了。姐姐输给了那个女人。孩子是上天赐的,也不是姐夫想要生的。”
“嗯,想要生的却不生。我原本只是找乐子。”
“那就好好地待姐姐。其他的事我不管。”
龙马正要逃走,乙女哗啦打开了格子门,白了一眼新辅,道:“好色之徒!”她非常讨厌好色的男人。“我都跟你说了,你太脏,不要再回这个家,怎么还回来?”
“门神啊,你就饶了我吧。”
“滚。”
乙女抓住新辅的领子,就把他扔到了院子里。她还是这么大力气,简直不像个女人,怪不得新辅找别的女人呢。龙马想着,决定劝劝姐姐。
“龙马,你躲开。”
“不。你刚才打了他了,就饶了他吧。”
“龙马,你不听我话吗?你要是不听话,我连你也不放过。”
“姐夫拜托我劝劝你。不如我们俩比比角力,要是我赢了,你就饶了姐夫。”
“比就比。”
乙女就在檐廊上摆好架势。
龙马也摆好架势,抱住一百三十余斤的姐姐,慢慢地将她举了起来。
乙女双脚扑棱。“龙马,龙马!”她终于忍不住喊了起来。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蹄声在门口停下之后,一个穿着一身旅装的武士跑了进来。
“龙马,出大事了!”武士道。
来者正是武市半平太。他身躯伟岸,穿披风着马袴,白晳的脸刚刮过,有些发青,嘴里说着“出大事了”,脸上却笑盈盈的。
“怎么了,瞧你穿这一身行头?”
“这个?”武市用鞭子拍了拍长袴,道,“我要去江户。”
“如此突然。”
“是喜报。或许忧国之士要开始行动了。”
“真少见。”
“什么少见?”
“你这么兴奋。”
“哈哈哈,我怎么能不高兴呢?”
武市说完,才注意到这家里的异样。
乙女被龙马从廊上扔下去,蹲在地上,这才收拾好,站起身来。被乙女推出去的新辅,也刚站起。
“哎呀呀,可真是热闹。”半平太一本正经地和他们打招呼。
乙女满脸通红。她和半平太年龄相仿,以前还暗中对他动过心。这些秘事,是阿丫婆告诉龙马的。乙女没好好见个礼,就跳上檐廊,躲到门后去了。
龙马强忍着笑,心里暗道:在害羞呢。他又想,半平太这样的伟丈夫才是乙女心中所想,同上新辅当然无法满足姐姐。这样一想,龙马觉得姐姐虽然可笑,却也十分可怜。
冈上新辅慌慌张张地看了看龙马和半平太,也离开了。
“坐下说。”龙马坐在檐廊边,“你说的大事是指什么?”
“大老井伊直弼在江户樱田门外被水户和萨摩的志士杀了。”
“啊?”龙马大惊。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史上最大的强权政府德川幕府的大总管,家领三十五万石,护卫森严,竟然被人暗杀。
天下真要乱了。龙马感到全身的血都往上涌,一时头晕目眩。他从来没有如此热血沸腾过。
“这……这是真的吗?”龙马抓住半平太的手,问道。
“我没有说谎,是真的,你看看我的牙。”半平太张开了嘴,他的嘴里都是血。“往这里来的途中,一想到这件事,我就感到热血沸腾,自己咬的。”
“天下要发生大变了。”
幕阁的首脑被无名浪士暗杀。龙马觉得,这件事会成为引线,接下来必会发生很多类似事件。今后,那些守旧的幕阁和藩府要人很可能都会被暗杀。
“龙马,如此一来,草莽英雄的正气终于要见阳光了。水户和萨摩的武士都立志要以一剑匡扶天下。我们土佐的武士不能再隐忍了。”
“不错。”
“听说主公也很高兴。”
应该如此。老藩主山内丰信为了幕府着想,想要辅佐水户德川家的后代做下一任将军继承人,因此被井伊忌恨,被令隐居。他现在已经改名容堂,不能插手藩政。这也是受了安政大狱之害。
在城下以拥戴天皇而闻名的武市一脸严肃地说道:“京都那边应该很高兴。”武市悄声告诉龙马,他这次是以论剑为名前往江户的。
“为何去江户?”
“萨摩、长州和水户的有志之士都聚集到了江户。我必须到江户去打探动静,再思考我们土佐人今后应该怎么做。若有需要……”
“如何?”
“结成萨长土西国三藩联盟,拥戴天皇,压制幕府。若非如此,便无法拯救现正处于内忧外患中的日本。”
龙马使劲点了点头。只是他们虽然嘴上豪言壮语,心里却无底气。在现在这种幕藩体制下,他们的雄心壮志或许终究只是一个梦。
“今天我来找你,是想拜托你在我离开土佐的时候,帮我照看学堂里那些年轻学子。”
“我知道了。”
“还有一件就是,有三百乡士和地下浪人分散在土佐七郡,我想把他们聚集起来。上士代代饱食棒禄,不足以谈大事。从今往后,能够经历腥风血雨在时代风云中大展身手的将是我们这些一领具足的子孙。”
他们长谈良久,武市看了看日影,才忙站起身来,说了声“拜托”,便上马飞奔而去。
武市不在的日子,坂本家成了土佐七郡的年轻志士集会之所。自从发生了池田寅之进事件,下级武士们逐渐开始联起手来。“上士算什么东西!”他们心中充满对上士的蔑视。三百年来的压制,终于燃起了巨火。而且,在江户樱田门外发生的暗杀事件,也对土佐七郡的年轻武士产生了微妙的影响:幕府不过如此。他们开始鄙视起幕府来,就连说话都变了。以前他们都尊称“将军府”,现在却直接称“幕府”。
话语与想法息息相关。在人们内心深处,已经有某种东西冒头,要打破三百年来的习惯。对于幕阁的阁老,人们在此之前都尊称其为“老中大人”,自从樱田门事变以来,直接改为老中;对于将军,也不再使用“大树”这个敬称,而是直接称将军。如此不一。
不仅土佐如此。萨摩和长州这样的西国大藩中的藩士,在樱田门事变之后,心思也都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可能连他们自己也没有注意到。以前幕府给他们带来的恐惧和压抑逐渐变得淡薄,他们甚至开始有了这样的感觉:原来,这就像是戏里的布景。
三年后,长州的高杉晋作两手插兜,看着将军进京的队伍,就像在看戏,还大声喊道:“喂,征夷大将军。”跟随将军的旗本将士听见之后,只能把屈辱的泪水往肚子里咽。此为后话。
可以说,自从樱田门事变后,明治维新便已经开始了。没有这次事变,明治维新可能会推迟好几年,而且或许还有可能是以其他形式发生。
但是,虽然同样有影响,土佐的情况和萨摩、长州却不同。在土佐藩,藩公、家老和上士与往常一样,热血沸腾的只是下级武士。而且,这些下级武士在轻视幕府的同时,也开始轻视藩府。
发起倒幕维新运动的萨摩、长州、土佐都是在三百年前的关原合战中战败的藩国,他们对幕府本来就有仇恨。在土佐,战败的长曾我部家臣的子孙成了下级武士,而藩公以下的上士则属战胜一方,他们自然而然地成了佐幕主义的支持者。
那时,樱花刚落,两名眼神犀利的年轻人来到土佐和伊予交界山间的立川口。土佐虽然不比萨摩,但是也不允许其他藩的人随便进入本藩。
“阁下。”一个村长的手下叫住那两人。这里没有设置关口,由此处的村长负责监看进出之人。“两位武士爷,您这是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
“我是水户藩士住谷寅之介,同行的这位和我一样身份,叫大胡聿藏。我们要到高知城下去。”
“有没有通关文书呢?”
“没有。”
差人颤抖起来。从这二人的形容相貌来看,像是盗贼。“当真没有?”
“没有。”
“要是这样,小的不能让二位过去。”
这时,人们都已经聚集过来。除了村民,还有住在附近的乡士和地下浪人。住谷和大胡想硬闯的话或许并不难,但是那么做不是他们此次来土佐的本意。
这个偏僻乡村的人还不知道,住谷寅之介已经因尊王攘夷而名闻天下。他是水户藩的骑兵护卫,俸禄二百石。在藤田东湖辞世之后,继其衣钵而名噪天下。安政大狱之后,他在水户的势力减弱,所以非常失落,开始周游天下,游说各方。
此时,水户乃是尊王攘夷的大本营,以萨长土三藩武士为首的诸藩志士,都唯水户马首是瞻。
“好,好。”住谷对差人道,“我就不去了,但是有两件事我要拜托你,你能帮我办到吗?”
“什么事?”
“其一,我今天住在村长家。”
“另一件呢?”
“在土佐,有没有感叹时事、担忧贵藩未来的有识之士?”
“咦?”周围的乡士和地下浪人听了这个令人费解的问题,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下,然后报出坂本龙马和武市半平太的名字。只是武市现在人在江户,不在藩中。
“城下本町一丁目的乡士坂本龙马可能正是您想要找的人。”
“你能把坂本龙马请到这里来吗?”
一大早就下起了小雨。
龙马从房间里能够看到院子里的山桃,山桃的叶子郁郁葱葱,显得越发好看了。
在立川口村长差的人回去之后,龙马依旧一脸疑惑,他第一次听说住谷寅之介这个名字。
既要见,就不能不去。于是,他叫上了几位伙伴。五六个人聚在一起,个个都是肤色黝黑而且脏兮兮的乡下武士。
“我问问你们,听说过一个叫住谷寅之介的水户藩志士吗?据说名闻天下。”
“没听说过。”众人面面相觑道,“那么有名?”
“嗯,被人称为东湖之后的东湖,乃是名震海内的豪杰。”
“龙马,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没有,以上都是听村长派来的那个下人说的。”
“连一个下人都听说过他的名字?”
“不,那个下人是听他本人说的。”
“不会是假的吧?”
“胡说。”龙马觉得自己这些伙伴有些可笑。没有听说过真名,假的又从何说起。“不管怎样,我想去看一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跟我去。”
龙马指的是擅长说笑和唱歌的两个年轻武士,擅说笑的是甲藤马太郎,擅唱歌的是川久保为之介。
三人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从城下出发了。马太郎被人称为“三升酒”,此时他与为之介各背着五升酒。
从城下到立川口的大山约有百里路程。一般来说,途中需要住一夜,但是这三位都年轻,健步如飞。幸亏在日落之前雨就停了。他们踏着泥泞的山路往上爬。
“坂本先生。那个住谷先生能喝多少?”马太郎有着乡下人的无知和淳朴,光想着让人喝酒的事。
由于安政大狱的迫害,水户勤王派几乎全军覆灭,住谷寅之介想要重整旗鼓,尤其想和西国强藩的志士联手,以舆论批判幕府。他已经到越前松平、艺州广岛、长州毛利等强藩,游说当地的有志之士,现在又来到了土佐。他心中充满期待。
龙马、马太郎和为之介来到位于立川口的村长家时,已是深夜。马太郎敲了好大一会儿门才把人叫醒,接着又把村长叫起来。“请告诉水户的住谷先生,坂本龙马及甲藤马太郎、川久保为之介从高知赶来相见。”
住谷寅之介被人从熟睡中叫醒,有些不悦,心想真是乡下人,不懂规矩。睡在旁边的大胡聿藏睡眼惺忪地起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不知道。天寒,应该快到丑时了吧。”
“丑时?明早再来多好。”
这时从走廊对面传来说话声,那声音越来越近。不久,几个乡下武士就走进了隔壁的房间。
住谷和大胡走出来时,马太郎十分惊讶,因为寅之介是个身高六尺的彪形大汉。
“鄙人是水户藩的住谷寅之介,这位是同藩的大胡聿藏。”
“我们来晚了。”龙马等人各自报了姓名。
相见毕,马太郎便把村长家的仆人叫了进来,吩咐道:“准备酒菜喝酒。”他吵吵嚷嚷地在房里奔来跑去。为之介也进进出出准备酒菜。看情形一时间是不能谈话了。
“坂本先生,”敏感的住谷大感不悦,“你们土佐人可真爱热闹。”
“是吗?”龙马抚摸着下巴,淡淡道。
不一刻酒菜满桌。“来来,喝一杯。”马太郎把酒壶拿了过来。但住谷却不能饮酒。
“我不会饮酒。”他拒绝了。马太郎和为之介却不会因为这种委婉的拒绝而放弃劝酒。他们强行递过杯子。酒杯非常大,能盛五勺酒。
“这……这么大的杯子?”酒量极小的大胡聿藏目瞪口呆。
“大胡先生,您能喝多少?”
“少许。”
“两升可以吗?”
“不,少点。”
“升许吧。”
这是土佐的风俗。有远方来客,好客的土佐人便会极力劝酒。只有将客人灌得烂醉如泥,他们才会尽兴。
今晚定要尽兴。这是马太郎和为之介的想法。
“来来,再来一杯。”
马太郎和为之介不停来回斟酒。
酒是土佐佐川乡精酿的美酒司牡丹。这是土佐人喜欢的烈酒,喝了一升半之后才能品出甜味,饮者会变得贪杯,是一种适合好酒之人喝的酒。
马太郎和为之介一边给客人倒酒,一边自己喝着。在喝了大约有一升的时候,二人道:“我们唱首歌给各位助助兴吧。”
“多谢,可是……”住谷寅之介一脸不悦,“我们既不是来喝酒也不是来听歌的,我们是来谈国事的。在我们都还没有喝醉之前,谈谈大事吧。”
“那太拘谨了,太拘谨了。”马太郎明显已经喝醉了,“为之介,你还不赶紧唱。住谷先生都这么说了,你还愣着干吗?让大家扫兴。”
“好,我唱。”为之介拍手唱了起来。他有一副好嗓子,和他的长相全不相称。马太郎拿起筷子,敲着碗给他打拍子。
住谷寅之介在江户长大,最害怕的就是乡下这种过度热情的待客之道。唱完歌之后,几个土佐人为了助兴,开始划拳。
“哈!”两个人大吼一声,伸出拳头相碰,然后数攥在拳头里的筷子的数量。这是有规则的,输了的人就要罚酒。
“喝呀。”
“嘿呀。”
“喝呀。”
“嘿呀。”
两个人吵作一团。
住谷和大胡茫然地看着他们。
“坂本先生,喝酒和玩乐到此为止吧。”
“小马,阿为,别闹了。”龙马苦笑道。看着两个同伴吵吵闹闹,龙马也开始感到无趣,但他还得替小马和阿为辩解一番。
“这两个家伙听说能见到天下闻名的住谷和大胡先生,背着酒冒雨爬山来到这里。这是土佐的风俗,还请二位见谅。”
住谷寅之介往前进了一步,开始讲起幕府的内幕和各藩内情。他一说起这些,便明快而流畅。
龙马微笑着点点头。
但是当住谷问起关于这些大事的看法,别说马太郎和为之介二人,就连在土佐名声赫赫的龙马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们对于幕阁的情势一无所知。
真是无可救药的乡巴佬。住谷寅之介俊秀的脸上流露出失望之色。龙马这几个土佐武士给住谷寅之介的印象,确像三个乡巴佬。住谷寅之介留存下来的日志中,记有这么一句:“其余二人,对国家大事一无所知。”言辞甚是苛刻。
他所说的“其余二人”,当然指的是马太郎和为之介。不管马太郎还是为之介,在土佐都是响当当的勤王之士,但是在天下第一流的论客住谷寅之介看来,他们不过是市井之人,“对国家大事一无所知”也是自然。但是,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贬低,他们二人未免太可怜。不管怎么说,两个淳朴的乡下人,扛着酒翻山越岭尽力款待来到土佐的水户藩志士,并且尽自己最大努力让他们尽兴。
住谷的日志中还写道:“甚至连龙马都不知道官僚姓名。”
住谷在席间悲愤慷慨。“幕阁的某大人如此想法,某大人是如此之人。长此以往,不仅赶不走洋人,还会被他们侮辱,最后导致亡国。”本应与他同气的龙马却连那位大人的名字都不知道。这样不过是对牛弹琴,还谈何要促使土佐的有志之士奋起?
“浪费了一日,遗憾。”他不禁叹息自己的考虑不周,巴巴地来到偏远的藩国土佐,竟是毫无收获。龙马当时大概也十分茫然。
在日志中,他这样评价龙马:“可亲近之人。”
在住谷的眼中,龙马不是一个志士论客,而只是一个可亲近之人。只是他也没有想到,这个“可亲近之人”日后能在维新运动中发挥出那么大的力量。
龙马也是一样。在道别的时候,他因为自己没能与住谷畅谈而感到惭愧,不停感叹:“要是有武市半平太在就好了。”
“我听说过武市,他是个名副其实的高人吗?”
“是。他是城下出名的尊王论者。你们肯定合得来。”
后来,住谷在水户藩主德川庆笃进京之后,于水户的京都藩府任大藩组代理军用挂,然后又成为京师警卫指挥,担任水户藩驻京都武士的头领。他和过激的公卿交往,与他们谈论时务,可惜还没成大事,便于庆应三年六月十三于祇园祭夜里被正在京都鸭川松原河岸抢劫的武士杀害。
却说樱田门之变后,天下局势动荡不安。武市半平太为了知悉局势,到江户与诸藩同志会合。他回来时,已经是文久元年(1861)八月。
从大坂走海路回到四国的武市,一路翻越四国的山脉,欣赏着阿波领内大步危的奇景,从土佐领内的穴内川溪谷下山,到高知平原时,他感到心脏在剧烈地跳动。他心中生出一个计划。
远处西方的天空下,能够看到高知城的天守阁。武市一边沿着领石坡下山,一边冲着天守阁微微致意。
他乃谨慎正直之人,和龙马等土佐七郡的乡士稍有不同,他重视藩国,尊重藩公。当然,这是他谨慎正直的性格使然。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武市家虽然也代代是长曾我部旧部的乡士,但是到他祖父半八的时候,已赚了一些钱,而且靠着强有力的关系,被破格提拔,成为白札。白札乃土佐的一种独特阶层,是仅次于上级武士的称号。但虽说如此,白札始终不是上士。
“这白札,是个奇怪的阶层。”和武市同时代的土佐藩士——明治后成为侯爵的佐佐木高行道,“位于乡士之上,与上士一样,外出时可令随从持枪,但上士会直呼其名。若是上士,其妻儿眷属在晴天可以打伞,白札家只有当家人方能如此,其妻儿则均不能打伞。”
白札能够享受到一般乡士享受不到的恩典,是他们能和上士一样,直接觐见主公。虽然同是武士,但是从这一点上来说,白札和乡士有着天壤之别。龙马等土佐七郡的长曾我部的遗臣,在关原合战后的三百年里,一直受到如俘虏般的待遇。
武市虽然不是上士,但是他和下士们不同,对主公有亲近之感。所以,他在领石遥望高知会点头致意。他的这种立场和心情,给他后来的行动投下了一丝阴影。
武市的心在燃烧。这是日本有史以来最奇特的火焰。这火焰如今正在全日本燃烧,有可能烧掉幕府和诸藩。但是现在,谁也没有料到到,能料其一二的只有在江户和武市密会的萨摩桦山三圆及长州桂小五郎、久坂玄瑞、高杉晋作等人。
武市没有马上回高知城下,而是去了一趟老父半右卫门隐居的吹井,向父亲问安。吹井周围都是和五台山相连的丘陵,风景优美。武市半平太就出生在这里。他家位于半山坡,周围都是石墙,如同一个工事堡垒,颇有些战国以来一直扎根于此的豪族之风。
武市并没有将自己在江户和萨、长的有志之士秘密约定的起义密谋告诉家人,只是把从江户带来的土产分给家人,然后便独自坐到檐廊边,看着初秋平静的天空,寻思明天就能见到富子了。
从他平静的外表,谁也看不出他竟是个热血沸腾的志士,谁也不会想到他心中有一个惊天动地的“大阴谋”。
武市在江户买了一根珊瑚簪子,藏在行李的最里边。想到妻子收到簪子时的高兴劲儿,他心里就感到无比温暖。
在土佐藩,现任参政吉田东洋就任之前,实施的是彻底的俭约令,严禁金银和珊糊的簪子买卖使用。武市二十岁左右时发生的那件风流韵事,就像小曲中所唱的那样:纯信和尚在播磨屋桥买了一根簪子送给阿马,但是哪知簪子只不过是在马骨上涂上了红色颜料后粗糖的仿珊糊制品。
喜欢豪奢的吉田东洋上台之后,俭约令有所松弛。但奇怪的是,吉田东洋的政策并非是从经济方面来考虑,而是出于一个可笑的动机:“上士应该讲体面。要是总穿那些皱皱巴巴的棉服,会被乡士和庶民耻笑。为了体现威严,上士可以多少修饰修饰。”原因仅仅如此。而且,这种松动主要是针对上士及其家族,对乡士依然很严格。
武市属于白札,所以可以买珊瑚簪子给妻子戴。
第二天,他回到了城下新町田渊町的家中。“我不在时,你身子可好?”
这是他进家门之后跟妻子说的第一句话。
但是夫妻俩还来
不及说几句知心话,他的朋友和弟子等便陆陆续续来到家中。富子便开始忙着接待。
武市半平太疼爱夫人,在城下也算声名在外。但不幸的是,他们没有孩子。有一次,门下弟子来到武市家中,偶然说到没有后嗣之事。这在当时的武家乃是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如果没有儿子,就会被藩府剥夺家禄。
此外,还有更重大的伦理问题,没有子嗣,便会断绝香火。在武士家中,子子孙孙都是靠着先祖的功名享受俸禄。祭祀便是报恩。如果没有子嗣,自然断绝了祭祀的香火,便是对祖宗大大的不孝。
无子则去。这种歧视妇女的不成文规定,就是从这种背景中产生的。妒则去。
这个风俗也是从此得来。在妻子没有生育的情况下,武家便会考虑纳妾,而且这种行为是得到公认的,所以妻子不能嫉妒。
于是,武市的弟子——以爱说笑闻名的吉村寅太郎想到一个办法,来到半平太的妻子富子面前,道:“您别告诉瑞山先生。看先生的样子,是不会纳妾的,要是这样……”
吉村想的法子是,让富子以生病为由到海边的亲戚家住一段时间,其间让年轻的侍女留在家中侍奉武市。再正直的人,长达一月和年轻女子独处,也不免会动心。
富子听了这个点子,大笑,点头同意了。她真正的心情如何,或许只有自己才知道。反正不管怎样,富子离开家出去静养了。
代替富子照顾武市起居的是吉村寅太郎荐来的故乡女子,家住高冈郡津野山乡北川村。虽然是个乡下姑娘,一张瓜子脸却十分惹人怜爱。
吉村不时去武市家打探一番。但是武市对她根本就没有任何杂念。
一个月很快过去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吉村的恶作剧无疾而终。当装病的富子回到家中,半平太高兴得热泪盈眶……
武市半平太回家当晚,龙马像往常一样慢步来到武市家。武市令富子回避。连他如此疼爱的富子都要回避,说明事情非同一般。
龙马坐了下来。
武市半平太向龙马讲起江户的情形。萨长土三藩的有志之士密会的地点位于麻布的长州藩府。这个藩府中有一个空房间,在此之前也经常作为各藩的有志之士聚会之所。
龙马在江户的时候曾经和桂小五郎在那里痛饮过一两次,所以完全能够想象出当时情景。“原来那个房间很脏。”
“现在也很脏。但是,我在那里第一次看到樱田门十八烈士所写长篇斩奸状,顿觉热血沸腾。自然,众人热议起如何不让这些人的鲜血白流,逐渐变得激昂,最终商议起义,推翻幕府。你以为如何?”
“很好。”龙马拔下一根鼻毛。
“龙马,在这种时候拔鼻毛,太不庄重了。”
“哦。”龙马缩回手去。
“倒幕运动由萨长土三藩发起。三藩虽然都是西国强藩,但是藩中实权却都在守旧论者手中。”
的确如此。这三个藩国中的每个高层,都以自家为重,惧怕幕府。这是三百年来养成的传统,很难一时改变。聚集在麻布藩府的三藩有志之士,并非掌权者,他们的议论都不过是纸上谈兵。
武市脸上泛起红潮。“倒幕起义定在明年。等待时机,集结武力,大举三藩之兵集结京都,拥戴天皇,齐心勤王。我们决定各自回藩之后,说服藩内重臣和藩主,全藩勤王倒幕。”
“勤王倒幕”的说法由此产生,在此之前用的是“尊王攘夷”。
但是,这究竟有几成胜算?简直就像是做梦。萨长二藩先不说,但说在土佐藩,藩主、参政和上士都是顽固的亲幕派,要让他们改变想法,比徒手推翻五台山还要难。
“因此,我想发动众人。”
“发动众人?”
“将代代住在土佐七郡山野中的乡士聚集起来,组成土佐勤王派。龙马,你能领导这些人吗?”
“这应当由你来做。”
龙马之所以拒绝,没有什么太多的原因。他是觉得,借众人之力发起起义这种事,不太符合自己的性情。他总认为还有更适合自己的路数。
“那我就当仁不让。但是龙马,你得帮我。”
“那是当然。”
“击刀起誓。”
武市将南海太郎打制的长刀横于腿上,抓住刀柄,这是自古以来武士发誓的方式。双方碰一下刀柄,意为永不相负。
龙马却咧嘴一笑,道:“这是要发什么誓?”
武市非常无奈:刚才白说了!
“是这样:你与我一起行动,生死与共,携手统一藩论,兴倒幕义军。”
“我不能起誓。”
“为什么?”
“半平太,你也知道,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不定什么时候心思就变了。你和我这样的人一起发誓,有何意义?”
“岂有此理!”
“但是我可以发誓把幕府推翻,只要坂本龙马生于世上一日,就当致力于推翻幕府,只是我会照我自己的方法去做。”
“什么方法?”
“尚未找到。”
“怪人。”武市笑了起来。
龙马却没有笑。“在我找到自己的方法之前,我会帮你实现壮举。”
“古怪。”
“怪什么?世间那么多人随随便便起誓才怪呢。”
“龙马,”武市严肃起来,“你和我是至交好友。虽如此,性情却完全不同,由此想法也就不一。我们总有一天会走上不同的道路,但是目前你是赞成缔结土佐勤王党的,对吗?”
“起誓!”
龙马拿起佩刀,敲了一敲。
武市也拿起自己的刀,猛击一记。
他们握住了对方的手。武市手掌阔大,龙马的手更加宽厚。在握手的时候,他们都感到心潮澎湃,就像他们的大事已经成就了一半。
“天下英雄唯你我。”他们感叹道。或许有人会笑他们二人是痴心妄想,且让他们笑去。龙马板起脸来,表现出少有的认真。武市也是一脸严肃,良久,两行热泪从眼中流下。
“龙马,武士就应视死如归,我们从今日始,要踏入战场了。”
“半平太,冷静,冷静。”龙马大声道。他马上又笑了起来,泪水流下脸颊。
次日开始,龙马天天出门。他是去武市半平太家,与他一同密谋。
此时天气酷热。十日后的一天,龙马敞开领子,迎着风,朝东走去。高知的城下町沿潮江川而建,东西狭长。龙马家在城市西边,武市家所在的新町田渊町在东郊,两家大概距离四里。
途中遇到了八九个相识的乡士,他们看见龙马,都会意味深长地笑笑,然后走开。
看来大家都心中有数。武市自从回藩之后,就和龙马把这个密谋悄悄地告诉了几个主力。自然,乡士之间一传十,十传百,现在,就连土佐七郡大山里的乡士都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
所以,当龙马在大街上与乡士们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们都跟龙马打声招呼:“今日天气真热。”然后做出一副小心翼翼的表情,来到龙马身边时,才对他说:“坂本先生,拜托了。”还有些人吵吵闹闹道:“龙马,我是个无用之人,但有一点好,就是不怕死。你若是需要,随时把我的命拿去。”
这一天和他擦肩而过的人中,有几个能活到明治维新之后呢?那须信吾、安冈金马、大利鼎吉……都在倒幕运动中倒下了。土佐的大地热起来。土佐七郡的草木开始晃动。总有一天,大地的震动会唤来七色云,唤起地动,震惊天下。
龙马今天遇到的不仅仅是这些人。过了播磨屋桥,他遇见一个奇怪的大汉。大汉眼睛炯炯有神,下颗结实,嘴唇下撇,脸上线条刚劲。
“坂本!”壮汉喊道。他便是安艺郡井口村的地下浪人岩崎弥太郎。
此时的弥太郎已经从大牢里出来。之后,他离开了村子,在城下的西南鸭田村建了间茅草屋,开设了一间学堂。其间遇见了因为获罪被贬到长滨村蠻居的吉田东洋。吉田东洋复职之后,弥太郎便被提拔为下横目。这只是一个非常卑贱的职位,任务是探听乡士的动静,打探乡士有无不法之举。
“上次那件事,给你添麻烦了。”岩崎说道。他说话时的眼神,让人感觉他从不懈怠。
真不巧,见到这么一个恶人。其实龙马现在不知怎么办才好。弥太郎肯定是听说了密谋,才到这里来的。
“上次那件事,给你添麻烦了。”岩崎弥太郎又说了一遍。但是从他的眼睛里却看不到一丝感激。他在仔细地打量龙马。
“弥太郎,你眼睛好可怕。”龙马嘿嘿笑道,“听说你当了下横目啊。”
“没错。”弥太郎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他虽然和龙马同是下级武士,现在却当了上士的走狗。
“真是了不起啊。弥太郎,你这张脸本来就不好看,现在就更像带屋町阎王殿里的那尊阎王了。”
“吉田先生对我有大恩,他好心推举,我不能不干啊。下横目虽不是多好的差使,但是既然上任,我就要好好干。龙马,你对我有恩,但是公事还要公办。我问你,你现在要去哪里?”
弥太郎已然知晓龙马要去武市家,不过故意这么问。土佐乡士的密谋确实也已经传到了弥太郎耳朵里。因此,这几天他开始到处奔走查问此事。
“说啊,龙马。”
龙马双手揣在怀里只管走。弥太郎只得跟着他。他怕龙马突然拔刀,于是跟在龙马左侧,稍微靠后。
红蜻蜓在龙马头顶飞来飞去。龙马跳起来,想要捉一只。
“快说。”
“我要去武市半平太家。你这个下横目,肯定想知道我们在那里谈论什么,要不我跟你说说?”
龙马抓住了一只红蜻蜓。
弥太郎心里对龙马生出几分恐惧。他私下自认为自己乃是个万里挑一的人才,学问深厚。他写的文章,连吉田东洋都赞不绝口。他也有气概,精力充沛,一边在藩府当着一个下级官差,一边为实现野心而积蓄实力,只要有机会,他就准备扔掉身上佩戴的大小双刀,弃武从商。
但是,他唯独拿龙马没有办法。龙马不及他有学问,想法却和常人不同。龙马在想什么?会说出什么话?就连弥太郎这么精明的人,都完全猜不出个所以然。此时也是如此。
“弥太郎,我在考虑谋反。”
“啊?”
可恶!弥太郎暗道。
“是要颠覆天下的大谋反。不要太吃惊,一个崭新的日本就要从土佐的土地上产生。”
“别吹牛。”
“我不是吹牛。弥太郎,就在你脚下这块菜园前的土地上。”龙马蹲下身,咚咚敲了敲大地,“不久,这里将成为震动天下的中心。”
龙马的牛皮越吹越大,这事俨然已经不是一个下横目能管的了。
在新町田渊町武市半平太家中,此时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人。
“龙马,怎么来得这么晚?”半平太道。
“在路上碰到了岩崎。”
“下横目岩崎?”
以剑术为豪的岛村卫吉站了起来。河野万寿弥(后来改名敏镰,维新后历任内务、文部、农商务和司法大臣,封子爵)等人则已从屋子里飞奔出去,大概是想抓了岩崎。
“算了,他也是例行公事。”龙马解下佩刀扔到一边,坐下。
半平太哗啦打开卷纸,道:“龙马,血盟已经起草好了。”
“太好了。”
字写得妙极。文章由城下的国学学者鹿持雅澄的弟子大石弥太郎起草。因为大石有着国学的素养,所以文章用的是和汉混合的文体。辞句甚是激昂:堂堂神州,竟受夷狄之辱,万古流芳之大和魂今日竟濒临绝灭……
文章从此开始,全文四百余字,字字經锵有力,足能打动每个志士的心。
——奋起大和魂!异性兄弟结义……旌旗指处,众心同一,赴汤蹈火而不辞。
“如何?大石想了三天三夜。”
“好。”
龙马嘴上虽这样说,但他的性情,并不喜这样的美文,因为他不喜粉饰之物。但是他知道美文有时可以带来异样的效果,这和酒一样。特别是在这种情况下,读起来铿锵有力的激越文字,足以让七郡志士心醉。
“龙马,署名吧。”半平太将砚台推了过来。
龙马不动声色地拿起笔,写下“坂本龙马直阴”几个大字,然后拔出短刀,划破小指,等血沾满手指,便将血印按到纸上。
在血盟上署名的志士陆续增加,最终达到了一百九十二名。另外,因为各种原因没能在血盟上署名,但是自认为是倒幕同志的也有大约一百人。加起来一共三百来人。这其中的大多数人都在幕末的风云中牺牲了。维新后活下来并位列维新政府的达官
显要和华族的计有田中光显、佐佐木高行、土方久元、河野敏镰、岩村通俊、清同么张、南部瓮男、尾崎忠治、野村维章、冈内重俊、中岛信行、小幡美稻、片冈盛马、石田英吉、岩村高俊、岩神昂、古泽滋、大江卓、安冈良亮、斋藤利行、西山志澄等。
在血盟上署名的人当中,还有几个是上士出身,大概缘于武市的巧妙说服。这几百个年轻人多被称为土佐勤王党。因为人数众多,连藩府也不敢轻易对他们动手了。
“怎么回事?”武市半平太竖起耳朵。
门外传来一阵阵骂声,像是有人在争吵。
“好像闹得很厉害。是岛村和河野。”
“我去看看。”龙马站了起来。他大致已经猜出是怎么回事了,很可能是岛村卫吉和河野万寿弥抓住了下横目岩崎弥太郎。弥太郎这个蠢货,刚才不回去,偏到这里来找死。龙马走出门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岛村卫吉抓住弥太郎的衣襟,河野站在他后面。
“岩崎,快说实话,刚才在这里干什么?”
“放开我!”岩崎嚷道,他被人抓住,却依然很沉着。“你们最好搞清楚,对官差无礼,没有好果子吃。”
“你逞什么能?我们要是连你们这样的狗官小吏都怕,还谈什么国事?”岛村道。一说到国事,他们便理直气壮了很多,甚至根本不把藩府官员放在眼里。龙马觉得有些好笑。“河野、岛村,放了他。”
“不,你虽说话,我却还是不想放。岩崎这家伙,贼眉鼠眼地偷窥。”
“我知道了。”岛村仍抓着岩崎的前胸。龙马把他的手拽过来,道:“岩崎,你也是奉命行事。我要是官差也会这么做的。你跟我来。”
“去哪里?”岩崎愤愤道。
“去武市家中。”
“啊?”
“聚在这里的人,都在谈论无愧于天地的大事。你把这些话记下来,送给藩府。”
“坂本!”河野万寿弥惊讶道,“这家伙可是下横目。”
“我知道。但岩崎弥太郎也是条汉子。你们看他这张脸……”
岩崎一脸怒气。他那张脸就像是用冰冷的石头雕刻出来的,实难用好词形容。
“他长着一张男人的脸。河野、岛村,如果你们是条汉子,就成全他吧。若非如此,我们将得不到天下。”
河野和岛村都是龙马的拥趸,听了龙马的话,他们心里变得平静了。但始终没有平静的则是岩崎弥太郎本人。“坂本,我可不领你的情。”他转过身,大摇大摆朝着菜园场走去。
真是一个不服输的家伙。龙马失笑,但是在他看来,像岩崎这样的人比聚集在武市家中的壮士更能吸引他。
到了晚上,龙马与武市相谈甚欢,离开时已经是戌时四刻。
老源头提着灯笼从本町家中赶来迎接。他提灯笼给龙马照着脚下,非常高兴。在他等龙马的时候,武市夫人给了他酒喝。
“武市夫人真是个好人。”老源头十分本分。
“是。”
“少爷您也快点娶位少奶奶吧。”
“不行。”
“那可不行。还是您已经喜欢上哪家千金了?要是那样,您就告诉我老源头。”他还将龙马当成一个孩子。“权平大少爷会去给您提亲的。难道您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
“你指的是谁?”
“福冈家的田鹤小姐。”
“胡说!”
龙马踢飞路旁的一块石头。田鹤小姐不该喜欢,最终会有缘无分。家老的妹妹和乡士家次男怎能成为夫妻?
“少爷啊。”老源头很是担心,“不管您多么喜欢她,都是没有结果的。您老是这么想着不该想的人,会失去斗志、萎靡不振。”
“我看起来这么萎靡不振吗?”
“这,嗯……”
在老源头看来,龙马好不容易在江户第一流的武馆取得了皆传资格,回来之后却既不开武馆,也不娶媳妇,整日无所事事,太不可思议。
不知老源头从哪里看出龙马会成大器,还极力与龙马之父和兄长辩解,除了乙女,就只有老源头如此了。
“老仆真是看走眼了。”老源头说话毫不留情,“赶快娶门亲,成了家,跟大少爷分开过,老仆我跟着您。”
“我会有那么一天?老源头啊,可能土佐盛不下我。”
他言下之意,自己不适合待在这个小地方。心里总是有这么一种感觉。虽然十分赞成土佐勤王党,但是同岛村和河野这样性情单纯鲁直的壮士说一样的话,却不是他会做的。
且和他们干一段时间。龙马又踢飞一块石子。
头顶星光闪耀。龙马忽然想问问天没有适合我的天命吗?风大了起来。